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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我們正青春

      2019-04-01 02:32:38魏憲亮
      長城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王建平小雪枸杞

      魏憲亮

      這是1983年初春一個很平常的星期六。

      教室里已經(jīng)剩下不到三十個學(xué)生,其中有一半人在睡覺或看雜志。剛?cè)雽W(xué)時,我們年級有四個班,每個班都有四五十個學(xué)生,一到下課,滿院子竄來竄去的都是青春年少的紅男綠女們。僅僅過了一年半的時間,我們這一屆的四個班就變成了兩個班,每個班的人數(shù)也只剩下三十多個。沒辦法,學(xué)習(xí)成績好一點兒的都轉(zhuǎn)學(xué)去了一中,感覺沒希望考上大學(xué)的又都退了學(xué),有的去做生意了,有的去打工掙錢了。比如我們班那個穿得很洋氣的高個子男生李月平,就去學(xué)修無線電了;那個眼睛很大學(xué)習(xí)也很好的劉未來,去部隊當(dāng)了兵。至于我,我知道自己是考不上大學(xué)的,但我又不能像那些男孩子一樣去外面闖,爹也不想讓我這么早就回到地里去干農(nóng)活,他說我一旦當(dāng)了農(nóng)民,這輩子就定了型,要我熬也要熬個高中畢業(yè),所以我就這樣撐到了高二的下半學(xué)期,好在高中生活很快就要結(jié)束了。

      講臺上,教地理的郭老師在講時差的計算方法。我對地理課中的山川江河感興趣,但一講到計算我就發(fā)暈,所以我的數(shù)學(xué)成績從來沒有突破過三十分,最少的一次竟然考了十二分。因此,郭老師雖然講得很認(rèn)真,我卻一句也聽不進去。我把頭轉(zhuǎn)向其他同學(xué),似乎沒有幾個同學(xué)在認(rèn)真聽講。我扭頭去看窗外,卻見窗臺上落了兩只麻雀,在那里不停地跳躍著。忽然,一只麻雀跳在另一只的背上,下面那只像是不堪重負(fù),身子漸漸低下去。我已經(jīng)知道這兩只不要臉的家伙在干什么,因為我見過雞的這種樣子,但麻雀做這種壞事我還是頭一次見,不覺看得有些出神。忽然,教室里靜了下來,我急忙收回目光去看講臺,卻正好和郭老師復(fù)雜的目光相遇,同學(xué)們也正在紛紛扭頭看我,我趕緊把頭低下去,臉上一陣陣發(fā)熱。郭老師開始繼續(xù)講課,我把頭埋在課桌上,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下課了,我第一個沖出教室,回到宿舍,把盛咸菜的空罐頭瓶放進籃子里,騎上自行車飛快地往家里奔去。出了我們學(xué)校所在的官莊鎮(zhèn),我的心情漸漸變得好起來。此時正是初春,路旁高大的楊樹已經(jīng)綻出嫩綠的新葉,田野里的麥苗已經(jīng)長到一尺多高,空氣中彌漫著春天獨有的清新的氣息。

      學(xué)校到家是十里路,這條路我已經(jīng)跑了快兩年,閉著眼睛也能摸回去。進了村子,我的心跳忽然加快,預(yù)感到又會遇到那個人。果然,在離我們家不遠(yuǎn)的胡同口,我看見周長河正站在那里和幾個人說著什么。在我們村,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只要有周長河在,就只聽見他在說,別人永遠(yuǎn)只有聽的份兒,他似乎什么都知道。還沒到跟前,周長河已經(jīng)看到我,大聲打著招呼:“喲!我們的大學(xué)生回來了,快回家讓你娘給你做好吃的吧!”我的臉莫名其妙地紅了,車子也沒下,徑直把車子騎進了自家的院子,耳邊還在響他的外路口音。

      周長河不是我們本地人,有的說是另外一個縣的,還有的說是另外一個省的,到底是哪里的誰也說不清楚。他自己說是因為家庭成份不好,家里兄弟多,才入贅到我們村周家。她老婆叫周淑慧,模樣倒是不難看,就是在脖子的右邊長了巴掌大的一塊黑紅的胎記,讓人看了總有把這塊皮割掉的沖動。周長河的老丈人叫周慶福,也是招贅的,是離我們村不遠(yuǎn)一個村子里的人,是個下力干活不要命、對人對己卻小氣得要命的人。剛進周家時,周長河非常受氣,經(jīng)常連飯都吃不飽,還要被周慶福罵。但是不久,這種局面就倒過來了,周慶福在家成了受氣的,周長河反倒成了一家之主。其中的原因,有人說是周慶福被周長河打怕了。說是有一次周長河被罵急了,就把周慶福捆起來,用被子蒙住痛打了一頓。周慶福去找村支書告狀,周長河在村支書面前裝得很可憐,回家后卻把周慶福更厲害地打了一頓,從此周慶福就再也不敢在周長河面前威風(fēng)了,反倒是周長河不高興了,就要把周慶福罵一頓,周慶福卻連屁也不敢放一個。還有一種說法,是說周長河會掙錢。到周家不久,周長河就掙回一筆周慶福一輩子都沒見到過的錢,從此周長河的地位一下子就上去了。對此,人們對周長河褒貶不一,有人說他心狠手辣,有人說他本事大,但從此周長河在村里卻成了一個人們不敢輕易招惹的人,令其他窩窩囊囊只知道干活、話也不敢說的上門女婿們羨慕不已。

      走進院子里,我支好自行車,喊了聲:“娘?!蹦镎谧鐾盹?,回應(yīng)道:“喲,寶貝閨女回來了,餓了吧。你爹澆地去了還沒回來,要不你先吃點?”我說:“不用了,等我爹回來一起吃吧?!蹦镎f:“那你先歇會兒?!庇谑?,我走進西屋的床上躺下,腦子里卻還在晃著周長河的樣子。

      周長河的面皮很白凈,即使下地干活也曬不黑,胡子也總刮得很干凈,而且他一年四季都要穿襪子,這與我們村里的很多男人是不一樣的。他的眼睛特別明亮,而且格外有神,很像正在走紅的一個男演員。他的臉上總是帶著微笑,不管什么時候見到誰,他總是笑瞇瞇地打招呼,而且不是裝出來的那種,好像從來沒有犯愁的事兒。我和他的大女兒是小學(xué)和初中的同學(xué),小時候常去他們家玩,他們家總是收拾得特別干凈,好像不是農(nóng)村該有的家。他也總是笑著和我們說話,逗我們高興,還拿出那時少有的花生和糖塊讓我們吃,這更是在別人的家里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初中畢業(yè)后,我上了高中,他的女兒去縣城上了班,我和她女兒就很少見面了。但不知怎么回事,我雖然去她們家少了,但每次回家時,見到周長河就會感到心里很高興,而見不到他時,心里就會很失落。尤其有一次做夢,我竟然夢到了周長河,而且是很丟臉的一個夢,這個夢讓我心里羞愧了很久。

      吃晚飯時,正上初二的妹妹小雪再次說起不想上學(xué)的事,說學(xué)不會,想去上班。爹說:“這可是你自己不上的,到時后悔了,可別埋怨大人?!毙⊙┱f:“不埋怨?!钡鶉@口氣說:“看來咱家要出大學(xué)生,只有看你姐的了?!蔽艺f:“我們學(xué)校上一屆只有兩個考上的,還是大專。班主任老師說了,我們這一屆能有兩個考上的就不錯了?!钡f:“那也得好好學(xué),說不定兩個里面就有你?!蔽艺f:“夠嗆?!钡辉僬f話,我們都不再說話。

      吃完晚飯,氣氛仍有些壓抑。照理說,這時候我應(yīng)該去房間學(xué)習(xí)才對,但我實在不想。而小雪的心情顯然不錯,大概是爹終于答應(yīng)了她退學(xué)的要求,她居然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歌,剛才壓抑的氣氛也因此變得輕松起來。在屋里來回轉(zhuǎn)了幾圈后,小雪突然湊到我面前說:“姐,小馬村今晚演電影《少林寺》,我們看電影去吧!”我有些心動,畢竟已經(jīng)有很久沒看過電影了,雖然《少林寺》我已經(jīng)看過。但娘卻說:“去什么去,黑燈瞎火的,兩個閨女家。沒聽說嗎?小馬村前幾天讓人偷了,說是有一家去年收的秋莊稼沒舍得賣,結(jié)果昨晚上讓人把墻鑿了個洞,全都給偷光了?,F(xiàn)在外面不太平,你們還是安生在家里得著吧!”小雪倒不喪氣,說:“那就不去了,反正《少林寺》也看過?!绷牧艘粫洪e話,小雪忽然神秘地對娘說:“娘,你聽說過毛主席寫字的事么?”娘說:“毛主席不是死了么?寫什么字?”小雪來了精神,說:“用籮在白面上寫,你問什么毛主席都會寫出來?,F(xiàn)在很多人都在請毛主席寫字呢!”娘也來了精神:“怎么寫?”小雪說:“咱們現(xiàn)在就寫?!钡诧@出興趣盎然的樣子,嘴上卻說:“這個二妮子,念書不行,弄這些亂七八糟的倒有一套?!?/p>

      在小雪的指揮下,很快,在吃飯的桌子上,鋪上了一張舊報紙,報紙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白面。家里篩面的細(xì)籮被找出來,在籮上綁了一根筷子。電燈拉滅,點上了蠟燭。一切就緒,小雪說:“娘,咱倆人一起扶著籮,閉著眼睛,不能說話,不能用勁,讓籮自己動就行了。”氣氛變得有些神秘,我和爹都圍在邊上,大氣不敢出地看小雪。小雪像個指揮若定的大將軍,環(huán)視我們一圈,說:“先問什么事?”娘想了想說:“先問你姐能不能考上大學(xué)吧。”小雪說:“行。”于是,她和娘分別扶住籮的一邊,將筷子插進白面里。慢慢地,籮開始移動起來,在白面上劃著什么。過了一會兒,兩個人的手停下來,小雪睜開眼睛說:“看看,寫的什么?”我們都伸過頭去看,卻看不出是什么字。小雪看半天,說:“好像是個‘不字?!钡湍锒紱]說什么,我說:“別看我了,看別的吧?!蹦镉终f:“再看看我二閨女找個什么婆家?!毙⊙┱f:“好好好!看我能不能找個吃商品糧的?!蹦镎f:“就你這瘋樣,誰敢要你,還商品糧,能嫁出去就不錯了。”說著,兩人再次扶住籮……寫完了,這次倒有些字的模樣,我說:“好像是個‘北 字?!蹦锵肓艘粫?,說:“難不成小雪要在北面方向找婆家?!边@時,小雪不合時宜地大笑起來,說:“娘,你說錯了,我是要在北京找個婆家,到時我接你們看天安門去?!本o跟著,我和娘也都笑起來。爹也笑著說:“你們這都是迷信。毛主席最不講迷信,還能管你們這些閑事!”小雪說:“人家都說挺靈的?!苯又?,小雪讓我和娘扶著籮,問她不上學(xué)了能不能找個班上。我扶著籮,感覺娘的手似乎動了一下,于是我也跟著她的手動起來。最后,依然是寫出了一個誰也不認(rèn)識的字。就這樣,我們一家寫一陣,笑一陣,竟是前所未有的高興。直到快十點了,爹才說:“一群瘋子,毛主席有靈氣,不被你們氣得從北京的水晶棺材里坐起來才怪,快別鬧了,都睡覺吧。”于是大家各自回屋睡覺。

      第二天吃完早飯,爹娘和小雪都要去地里修剪枸杞樹。我也想去。爹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你還是留在家里看書吧?!蔽也桓以僬f什么,只好乖乖留在家里。

      從去年開始,我們這里的枸杞忽然火了起來,成了家家戶戶眼里的搖錢樹。還是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每個隊基本上都種有枸杞樹。前年土地承包到戶后,很多人家刨了枸杞樹,種成了莊稼。沒想到去年枸杞的價格忽然大漲,最貴時每斤竟賣到了十元錢,那些沒刨枸杞樹的一下子都發(fā)了財,有的都快成萬元戶了,原本吃窩頭的都換成了饅頭,把那些人高興得走路都要哼著小曲兒。于是,去年秋天,家家戶戶都種上了枸杞樹。但新種的樹苗要大規(guī)模掛果,畢竟還要等上三兩年,因此,面對發(fā)了枸杞財?shù)娜思业恼袚u與顯擺,那些刨了枸杞樹的人家,除了后悔之外,便只剩下了眼氣和眼紅。

      院子里靜悄悄的。我的眼睛盯在書上,心卻不知飛到了哪里。忽然,院子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貴成哥,在家里嗎?”是周長河。我急忙答:“我爹去地里了。”周長河已經(jīng)邁步進屋,說:“找你爹有點事兒?!币娢以诳磿f:“學(xué)習(xí)呢?好好學(xué)吧。要想不當(dāng)老農(nóng)民,只有考學(xué)這一條路。”我低聲說:“當(dāng)農(nóng)民也沒什么不好吧?!敝荛L河本來要走,聽我這話又停下來:“你讀過的書多。我問你,從古到今,日子最苦、過得最難、活得最賤的是什么人?就是老農(nóng)民。別的不說,就和吃商品糧的人比吧,人家每天上八小時的班,還領(lǐng)著工資,過著星期天,退休后不干活還要領(lǐng)退休金。農(nóng)民呢?什么時候有過星期天,什么時候領(lǐng)過工資,好不容易現(xiàn)在地里能賣點錢了,各種稅又上來了。說句不好聽的話,農(nóng)民就是判了無期徒刑的勞改犯,直到累死了干不動了,這輩子也就完了。”說到這些時,他的眼光忽然暗淡下來,“好好學(xué)吧!能走出去還是要走出去。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p>

      周長河走了。我的心卻再也平靜不下來。是呵!我的未來在哪里呢!真的像我的爹娘一樣,一生就廝守在這塊永遠(yuǎn)挖不到底刨不到邊的土地上嗎?似乎有些不甘心。但如果考不上大學(xué),我又將何去何從呢?此刻,院子里和村子里都很安靜,連小鳥也不叫一聲,好像這世界就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弱小、好孤單。

      下午,該回學(xué)校了。娘照例往我的籃子里裝窩頭和咸菜。因為我家的枸杞樹是新栽的,還沒有換來錢,所以我家鍋里的窩頭還沒有換成饅頭。娘往瓶子里塞著咸菜,說:“上學(xué)真是個受罪的事。家里沒人吃的咸菜疙瘩,一冬天全讓你吃光了。你看村里跟你歲數(shù)差不多的,人家都長得人高馬大,一看就是個大姑娘。你可好,瘦得像個麻秸稈?!蔽业皖^吃著娘做的熗鍋雜面,專心致志。每個周期天下午回校時,娘都會給我做一鍋面,我會一點兒不剩地吃完。因為在學(xué)校,除了窩頭咸菜和照得見人影子的稀粥,我們沒有其他可吃的。娘把一周的吃食裝進了竹籃,我也吃完了鍋里的雜面。和每個周末一樣,我把竹籃挎上車把,在初春溫暖的風(fēng)里向?qū)W校騎去。

      晚自習(xí)時,家離學(xué)校比較遠(yuǎn)的同學(xué)還沒有回來,教室里只有七八個學(xué)生在埋頭看書。蒼白的燈管發(fā)出“呲呲”的輕響,教室里只有翻書的聲音。這時,一個中等個子的年輕人走進教室,大家都抬起頭看著他,等他問點什么。這人環(huán)視一下教室,并不說話,徑直走到我前排的一張課桌邊,一步跨上課桌,從口袋里掏出一把老虎鉗,“嚓嚓”兩下剪斷燈管的電線。教室里一下暗了下來。年輕男人跳下課桌,拿著燈管,頭也不回地走出教室。這時,一直抬頭看年輕人動作的男生安玉軍大叫起來:“是小偷!抓小偷!”并率先從座位上站起來,向外面追去,我們也跟著沖出教室。年輕男子已走出十幾米遠(yuǎn),聽到喊聲,撒腿飛奔起來。這時,學(xué)生們大多在教室學(xué)習(xí),校園里人并不多。安玉軍在后面叫著追著,陸續(xù)有幾個人加入了追小偷的行列,但轉(zhuǎn)眼之間,小偷已跑出了大門。安玉軍等不敢再追,只好興奮地議論著回到教室。

      同學(xué)們陸續(xù)回來了,教室里人多起來。望著黑了一半的教室,面對大家的提問,安玉軍成了教室里的焦點。他一遍遍地向大家敘述著剛才的場景,臉上的青春痘漲得通紅,小眼睛閃爍著從未見過的光芒。這一晚,大家都為這件事激動著,沒有一個人把心思放在書本上。

      晚自習(xí)回到宿舍后,其他班的同學(xué)已經(jīng)聽說了這件事,紛紛向我們打聽。有的年齡小的同學(xué)嚇得不敢睡覺,在把門閂死的同時,還用抬尿罐的棍子把門頂了好幾道。這一晚,我們都被自己驚醒了好幾次。

      第二天,學(xué)校給老師們開了會。會后,班主任王老師向我們介紹了安全注意事項,并告訴我們學(xué)校已經(jīng)決定成立巡邏隊,一個老師帶三個男生,夜里輪流值班巡邏。老師還說,這一段時間犯罪活動比較猖獗,中央要在全國開展“嚴(yán)打”,就是嚴(yán)厲打擊刑事犯罪活動了。這么說,那個偷燈管的家伙肯定會被抓住了。我心里想。

      上午自習(xí)。因為老師們?nèi)咳ス玳_會了,開的是計劃生育動員會。開會回來,老師們也沒有來上課,全部心事重重的樣子。

      我們班同學(xué)李志敏的爹是李莊村的大隊會計,她爹也參加了上午的會。據(jù)她透露,這次計劃生育勢頭特別大,不管是吃商品糧的還是農(nóng)村的,凡是已經(jīng)生了兩個孩子、年紀(jì)在四十五歲以下的,一律都要做結(jié)扎手術(shù),而且商品糧還要帶頭做。誰要不做,吃商品糧的要開除,當(dāng)農(nóng)民的要抓起來?!奥犝f女的要是不做,男的就要做手術(shù)。”李志敏神秘兮兮地對我們說?!澳械脑趺醋觯俊庇袀€女生問。李志敏想了想說:“大概是把男人尿尿的東西捆起來吧?!薄鞍。∧窃趺茨蚰虬。俊庇械呐鷨??!拔以趺粗馈5日伊似偶覇柲闩鋈?!”問的女生羞紅了臉,大家一起大笑起來。

      然而,這一運動很快就波及到了我家。星期六回到家,當(dāng)我有些興奮說起計劃生育的事情時,娘愁眉苦臉地告訴我:“別說人家了,這次你娘恐怕也躲不了這一刀??!”我一下呆住了:“不是四十五歲以上的人不用動嗎?”娘白我一眼:“你以為你娘多大了!七老八十了!”我說:“那你多大了?”娘說:“我今年三十九,二十一歲上有的你。都是你們把娘累老了?!蔽疫@才知道,原來娘還不到四十歲,但在我的心里,娘好像已經(jīng)老了。

      晚上吃飯時,村里的廣播喇叭不停播放著關(guān)于計劃生育的內(nèi)容。先是治保主任講話,嗓門很大,態(tài)度很兇,說是縣上的監(jiān)獄里已經(jīng)騰出很多小黑屋,不動的一律要關(guān)進去,聽得人心驚膽戰(zhàn)。后來是村支書講話。他已經(jīng)在村里做了三十多年的支書,平時很少在廣播里講話,也很少人見到他。這次他親自在廣播里講話,倒比治保主任的兇狠多了一些威嚴(yán)。爹端著碗聽著,說:“這次恐怕躲不過去了。聽說支書已經(jīng)表態(tài)了,她兒媳婦要第一個做。人家要這么干,就誰也沒話可說了。”想著要在娘的肚子上平白無故地割開一個口子,我的心忽然沉重起來。

      星期一上課的時候,包括我們的班主任王老師,有三個女老師沒來,她們已經(jīng)動了手術(shù)。據(jù)說,這個星期還要有幾個女老師要動手術(shù)。因為計劃生育,很多課都做了調(diào)整,甚至停了下來。但是,令我震驚并感到難過的是,我最喜歡的董學(xué)良老師居然也要動手術(shù)!

      董學(xué)良是我們高二年級的語文老師。他個子瘦小,腰板卻永遠(yuǎn)挺得筆直;頭發(fā)很長,卻始終梳理得一絲不茍。無論課上課下,他都操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在我們學(xué)校這是獨一無二的。他的性格有些特立獨行,與其他的老師較少往來,似乎并沒有很好的人緣。記得高一上第一節(jié)語文課時,他為我們講解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他如癡如醉的領(lǐng)讀、絲絲入扣的分析,一下就抓住了我的心,不由感嘆世間竟有如此美妙的文字、如此優(yōu)秀的老師。而我因為作文寫得還可以,很快便成了董老師的得意門生之一。有時我寫了自我感覺還不錯的東西,總要拿給他看一下。當(dāng)我告訴他因為數(shù)學(xué)成績太差而準(zhǔn)備放棄高考時,他并沒有極力勸我一定要去考大學(xué),只是告訴我文學(xué)是一項很艱苦的事業(yè),如果沒有工作,只靠寫東西維持生活,那幾乎是不可能的。他經(jīng)常借給我一些書看,比如《文學(xué)概論》《古代詩詞鑒賞》等,讓我受益很多。因為這些,我和董老師之間除了師生關(guān)系,似乎更有了一層親情的牽系。

      語文課時,董老師照樣站到了我們的課堂上。但他情緒低落,全沒了平時的妙語連珠和神采飛揚。顯然,同學(xué)們的議論并非捕風(fēng)捉影。聽人說,董老師的愛人在農(nóng)村,常年有病,身體狀況很差,沒有辦法動手術(shù)。因此,學(xué)校只有動員董老師做絕育手術(shù)。雖然我并不清楚這樣的手術(shù)會給董老師帶來什么傷害,但我卻本能地認(rèn)為,一個男人做這樣的手術(shù),就如司馬遷被處宮刑一樣,無論怎樣都是對這個男人巨大的羞辱。上完課,董老師像平時一樣挺直身板走出教室,望著他離去的背景,我忽然有些心疼這個男人。

      周六回到家時,娘也已經(jīng)動了手術(shù)。她躺在床上,氣色似乎還可以。我問她啥時動的,她說三天了。接著,她就向我講述起了當(dāng)時的場景:

      “村里說了,一星期內(nèi)動手術(shù)的補助五十塊錢營養(yǎng)費,還給派拖拉機去。超過一星期村里就不管了,營養(yǎng)費也不給了。我一想,早晚也逃不掉,還是早去吧。誰知到醫(yī)院一看,嘿,到處都是動手術(shù)的女人們,排隊都排不上,拖拉機一車車地往醫(yī)院拉,就跟殺豬似的。一個個挺著胸脯邁著大步進去,不一會兒,抱著肚子彎著腰出來了,一步一挪,好像怕把螞蟻踩死。我等到快中午了還輪不上,著急了,看著剛出來了一個,我就直接闖進手術(shù)室,往床上一躺,不給我做我就不下來。醫(yī)生沒辦法,就給我做了?!?/p>

      我聽了又心疼又好笑,問娘:“疼不疼?”娘說:“好好的肚皮上拉個口子,還能不疼?不過現(xiàn)在不怎么疼了,醫(yī)生說一個星期就能拆線了?!钡谝慌哉f:“現(xiàn)在這社會,爭著搶著去被人‘騸掉,真是亂了套了。”我問:“娘,你想吃點啥?”娘說:“你爹天天給我煮雞蛋,跟坐月子似的。對了,你去后院看看有沒有雞蛋,咱家的雞老去那里下蛋?!蔽掖饝?yīng)一聲,向后院走去。

      后院是我家房后一所廢棄的院子,平時不住人,只是放些柴草、麥秸等雜物。我推開后院的破門,向麥秸垛走去。因為經(jīng)常要掏麥秸燒火,麥秸垛下面被掏出一個洞,我家的雞經(jīng)常去洞里下蛋。就在我快要走到跟前時,忽然從麥秸垛里竄出一個人,嚇得我一聲尖叫,心差點要跳出來。仔細(xì)一看,竟然是周長河。我吃驚地看著他,他的臉上掛著極不自然的笑,眼神游移不定,衣服上還沾著麥秸和草屑。緊接著,從麥秸垛里又爬出一個人,同樣是頭發(fā)上衣服上沾滿草屑,這個人我也認(rèn)得,是我們村周德生的老婆馬英梅。她的手還在整理著衣服,頭低著,臉卻紅到了耳根。我頓時明白了什么,臉也一下燒起來,腦子里一片空白,想走卻邁不開腳步。這時,周長河結(jié)巴著說:“是小云呀!我和你英梅嬸……嬸子在……在這里說點事,不要跟別……別人說呀!”馬英梅趕緊沖我笑了一下,說:“我們說點事。”說完,一邊撣著身上的麥秸,一邊急急地走了出去?!澳銇砗笤河惺卵??”周長河問我。我急忙答道:“我過來找點東西?!薄澳悄阏野?!我先走了?!闭f完,周長河也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呆在當(dāng)?shù)?,半天才想起自己是來干什么的。我到麥秸窩里看了看,除了被身體滾壓過的痕跡,哪里有什么雞蛋。

      關(guān)于周長河和馬英梅的事情,我曾經(jīng)聽大人們說過。馬英梅長得白白凈凈,眉清目秀,身材也非常苗條,看上去總覺得和經(jīng)常種地的女人們不一樣。事實上,她也確實很少下地干活,平時也不常出門,也不愛和那些東家長西家短的女人們湊到一起,顯得有些異類。相反,她男人周德才卻是一個邋遢蛋。他的頭發(fā)永遠(yuǎn)是粘在一起的,似乎從來沒有洗過;他的衣服也永遠(yuǎn)是汗?jié)n和泥水的顏色,而且永遠(yuǎn)是皺巴巴的。他的右眼球上有一塊白翳,而且有些斜眼,因此他盯著你說話時,你卻不知道他的眼睛在看哪里。這樣不同的兩個人能夠走到一起,原因很簡單,就是換親的結(jié)果。周德才和馬英梅的哥哥都無法憑自身的條件娶上媳婦,于是他們就都娶了對方的妹妹,這樣兩家兒子的婚姻問題就都解決了。至于兩個妹妹是否情愿、是否幸福,家長們覺得妹妹為哥哥受點委屈是應(yīng)該的,日子久了自然就會好的。而這樣的婚姻幾乎在每個村子都會有那么三五個,大家早已司空見慣。

      結(jié)婚后,馬英梅曾被稱為全村最漂亮的媳婦,有些壞男人酸溜溜地說馬英梅嫁給周德才是“水靈靈的一棵小白菜被豬啃了”。到周家后,周家人對馬英梅很好,處處照顧她,馬英梅也不撒潑耍滑,讓干什么干什么,但就是從來沒有笑過。后來,他們有了孩子,分家單過,日子也就平靜平淡地過了下去。再后來,就慢慢傳出了周長河和馬英梅的事情。聽大人們說,對于兩個人的事情,周德才其實也知道,有時周長河去他們家,周德才還會躲出來,而且周德才和周長河的關(guān)系還不錯,倆人會經(jīng)常在一起喝些小酒。對于上面的說法,我始終半信半疑,也并不關(guān)心,覺得周德才的樣子也真的配不上馬英梅。但今天讓我碰上了這樣的事情,卻讓我感到很惡心,忽然覺得周長河和馬英梅很無恥,周德才很可憐。

      回到屋里,娘問我找個雞蛋怎么這么半天。我沒說話,心里亂亂的。

      星期一上語文課的時候,董老師沒來。他真的動手術(shù)了嗎?我的心里一下子很亂。我忽然很想去看望一下他,雖然我不會去。

      吃完中午飯后,我的胃忽然疼起來。向老師請了假后,我們班的劉麗梅騎自行車帶我去鎮(zhèn)醫(yī)院。劉麗梅和我鄰村,是一個復(fù)習(xí)生,學(xué)習(xí)很用功,成績卻不怎么樣。她和我關(guān)系很好,幾乎到了無話不說的地步。

      到了官莊鎮(zhèn)醫(yī)院,我們才知道這場計劃生育風(fēng)刮得多么兇猛。醫(yī)院的院子里,到處停滿了拖拉機、排子車,車上堆放著花花綠綠的被褥。有的車子正往外走,車上的女人用被子蒙住了腦袋,一叢蓬亂的黑發(fā)露在外面,在風(fēng)中飄動著;有的女人剛從手術(shù)室出來,面無血色,一只手捂著肚子,一只胳膊被男人或女人攙扶著,一步一挪地向外走;還有剛來醫(yī)院的,大聲地和剛動完手術(shù)的女人打招呼:“也讓人‘劁了?!蹦樕n白的女人笑笑,卻無力答話。整個醫(yī)院,就像一個傷員收容所。望著這樣的場面,我忽然有些害怕起來,將來我有了孩子,難道也逃脫不了動手術(shù)的命運嗎?難道也要在自己的肚子上割開一道口子、留下一條難看的刀疤嗎?真是太嚇人了。我把這個想法跟劉麗梅說了,劉麗梅說了一句很深刻的話:“當(dāng)個女人怎么就這么難,為什么手術(shù)就得女人做而不讓男人去做,什么好事都讓男人占了,這個世界對女人太不公平了。”我聽后半天說不出話,卻對劉麗梅一下子敬佩起來。

      我們在擠滿了人的走廊里找到內(nèi)科,醫(yī)生開了藥。但取藥時,我們卻被面前的長隊愁住了。最后,我們決定不再取藥,去街上買點算了?;厝サ穆飞?,劉麗梅心事重重地告訴我,上周回家時,有人給她說婆家了,對方是個當(dāng)兵的,她看了照片,人長得不怎么樣,但媒人說對方能轉(zhuǎn)志愿兵,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心里亂得很。望著劉麗梅無助的眼睛,我也忽然為自己的未來擔(dān)憂起來。

      沒想到,劉麗梅遇到的事情很快輪到我的身上。星期六我回到家還沒坐穩(wěn),娘就悄悄跟我說:“前兩天你長河叔來給你說婆家了。是東頭王東生家的二小子王建平。他們家條件不錯,聽說去年光枸杞就賣了六千多塊,今年枸杞下來后,就能夠上萬元戶了。人家家里托周長河來說媒,說嫁過去后保證不讓你受罪,那孩子也挺中意你的,還說和你是同學(xué),現(xiàn)在就看你的意見了?!?/p>

      王建平是我初中同學(xué),因為沒考上高中,初中畢業(yè)后就輟學(xué)了,是那種既沒好感也不討厭的同學(xué)。猛提起這事,因為一點心理準(zhǔn)備也沒有,我的心里不免有些慌亂。娘問:“你覺得那孩子咋樣?”我說:“就那樣吧。沒什么感覺?!蹦镎f:“這事我們聽你的,你自己琢磨。反正也到這個歲數(shù)了,拖來拖去好的都讓人挑走了,后悔就來不及了?!蔽艺f:“他算什么好的?!蹦镎f:“你要考不上大學(xué),還不一樣是個農(nóng)民?!蔽艺f:“那也不找他那樣的?!蹦锇杨^湊近我:“你是不是在學(xué)校自己搞上了?”我說:“沒有。我們學(xué)校男女同學(xué)連話都不說?!蹦镎f:“自己搞上更好,省得我們操心了。那我怎么回人家媒人的話?”我說:“不管?!蹦镎f:“那就把人家辭了?”我說:“辭吧。”

      晚飯后,周長河突然來到我家。我還記得上次在后院碰到他和馬英梅的事,所以沒有和他打招呼,就鉆到里屋去看書。說了幾句閑話后,周長河問:“跟小云說了嗎?”娘說:“說了,人家不愿意。說歲數(shù)還小,不想現(xiàn)在找。”周長河說:“不愿意就算了。我也是受人之托,不好推辭。其實從內(nèi)心我也不贊成小云現(xiàn)在就找婆家。咱小云正上學(xué)呢,考上了就是商品糧,將來發(fā)展好了,當(dāng)個女縣長都有可能,現(xiàn)在找個農(nóng)民也是不好辦?!蹦镎f:“就你會說話,哪有那么容易考上。”周長河說:“小云聰明,應(yīng)該沒問題?!?/p>

      這時,爹轉(zhuǎn)了話題,問:“長河,最近你忙活什么呢?”周長河說:“還不是那些枸杞。天天給枸杞剪枝、上糞。這不,昨天剛花三百多塊錢,買了五袋化肥,三百斤麻餅,準(zhǔn)備全上到枸杞地里去?!钡牶髧@一聲氣,說:“可惜這好時候咱趕不上呵,等我們家枸杞上來的時候,恐怕價錢也就下來了?!敝荛L河搖搖頭說:“老哥,也不能那么說。你家枸杞?jīng)]下來,你可以倒賣枸杞呀。種枸杞得的是死錢,倒賣枸杞掙的可是活錢,干好了,比你種枸杞強多了。我是地里有這幾棵枸杞樹,扔不下,要不我早就下手了?!钡粫r有些發(fā)懵,說:“咱沒干過這個,也不知道從哪下手呵!”周長河說:“你要想干,這都不是大事。我有個朋友這兩年一直跑枸杞,我讓他帶你兩天,很快就上路了?!钡€是有些猶豫:“咱也沒本錢呵!”周長河說:“也不著急,你和嫂子商量一下,如果真想干,先從我這里拿一千塊錢。當(dāng)天買當(dāng)天賣,也占不了多大本錢。”爹沒吱聲,娘卻按捺不住,說:“還商量什么,就試試吧!要不是長河這么幫咱,你想干還找不到門路呢!”小雪也在一旁說:“干吧,爹!等你掙了錢,先給我買兩件新衣裳?!贝蠹叶夹ζ饋?。娘說:“小小年紀(jì),就知道個錢?!毙⊙┱f:“誰不喜歡錢呀!以后我要找,就要找個有錢的婆家,吃好的穿好的,誰不樂意呀!”娘說:“才多大呀,婆家長婆家短的,也不嫌害臊?!毙⊙┱f:“哪個女人不找婆家。有什么害臊的?!蔽易诶镂?,外面的話一句沒落下,面前的書卻一頁也沒有翻動。

      第二天,周長河給爹拿來一千元錢,但猶豫了一晚上的爹最后還是退縮了。他沒有接過周長河手里的錢,他被自己設(shè)想的困難嚇壞了。后來,許多販賣枸杞的人都賺了大錢,有的在多年以后甚至成了千萬富翁,這件事也成了爹常常念叨的人生憾事。

      慢慢地,許多做了絕育手術(shù)的女老師都回到了課堂上。而董老師卻一直沒有再回來。我向別的同學(xué)打聽,才知道他并沒有做手術(shù),而是選擇了離職。至于他現(xiàn)在去了哪里,有的說他去了南方的一個同學(xué)那里做生意了,還有的說他回家種地了,沒有一個準(zhǔn)確的說法。對于這樣的結(jié)果,我又是替董老師感到欣慰,又是替他難過。

      天漸漸熱起來。校園里的絨花樹開花了,一團團淺紅色的花團輕靈地沾在枝頭,像一個個飄飄欲仙的精靈,空氣中彌漫著青草與花香的氣息。在這個春意盎然的季節(jié)里,校園里也開始上演著關(guān)于愛情的故事。我們的歷史老師和我們的女班長談上戀愛了。上課的時候,歷史老師總要在波瀾壯闊的歷史風(fēng)云中穿插一些他自己如何聰明和勤奮的故事,講起這些時,他的眼睛會下意識地向我們的女班長瞟去,目光中充滿了柔情。而我們的女班長則會害羞地低下頭去。文科班的一個男生因為頻頻地給一個漂亮的高一女生寫情書,導(dǎo)致漂亮女生不耐煩,把情書交給了老師,結(jié)果那個文科男生被學(xué)校開除。而漂亮女生因為壓力太大,不久也退了學(xué)。教我們地理的郭老師則和新分來的英語老師光明正大地談起了戀愛,他們出雙入對,并肩走在校園的小路上和校外的田野里。學(xué)生們?nèi)ハ蛴⒄Z老師請教難題時,開門的經(jīng)常會是郭老師。聽說不久他們就要結(jié)婚了。

      而面對日益臨近的高考預(yù)選,更多學(xué)生的選擇則是更加拼命地學(xué)習(xí)。畢竟這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雖然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如果不拼命一搏,既對不起父母的期望,也對不起自己的青春。所以,這些日子我們教室的燈光每晚都亮到深夜,用功的學(xué)生們都是在老師的幾次催促下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教室。老師們也不再用刻薄的語言諷刺挖苦自己愚笨的學(xué)生,他們輪番上陣,占用著哪怕一點點時間為學(xué)生講解習(xí)題,恨不得把自己肚里那點知識全部塞進學(xué)生的腦袋里。食堂的伙食也比以前好了不少,粥不再如水,面條也不再如粥,還破天荒地炸了一次油條,害得學(xué)生們像過節(jié)般興奮了一整天。娘聽說我就快考試了,特意把我的窩頭換成了饅頭,使得我每次在課堂上看不進書時就會非常羞愧,覺得對不起這些雪白的饅頭。

      預(yù)選的日子終于到了。老師公布了名額,每個班只有十五個名額。也就是說,每個班的前十五名可以參加高考,其他的連走進高考考場的機會都沒有??荚嚨牡谝婚T是語文,這是我的強項,我答得很輕松。下午,考試數(shù)學(xué)。卷子一發(fā)下來,我的頭就大了,基本上沒有會做的。我拿起筆,揀會做的題做了,又蒙了幾道選擇題,就準(zhǔn)備交卷子了。這時,前排的劉麗梅卻忽然抽泣起來。監(jiān)考老師急忙走過去,問:“怎么了?”劉麗梅不回答,卻大聲地哭起來,越哭越痛。監(jiān)考老師勸她:“別哭了,看影響別的同學(xué)?!眲Ⅺ惷分共蛔】蓿阏酒饋頉_出了教室。我也交了卷子,走出教室,看見劉麗梅正站在路邊的一棵樹下抽泣。我走過去,輕輕拉住她的胳膊,她說:“完了。所有的題我一道都不會做,以前會做的也想不起來了。我這輩子就這樣完了?!蔽艺f:“考不上也沒什么。老師不是說了么,我們這屆能考上三四個就不錯了,剩下的還不是都考不上!你不用這樣難過?!眲Ⅺ惷氛f:“小云,你說,考不上我們干什么,就去嫁人生孩子,和我們的奶奶和娘一樣,窩窩囊囊地過一輩子嗎?再說,有些題我都會做呀,我們兩年的苦功就這樣白下了嗎?我不甘心呀!”這時,有老師從旁邊路過,扭著頭吃驚地看著我們。我急忙摟住她,向宿舍走去。

      第二天考英語和地理、歷史。我英語不行,但英語占100分。我史地還行,但兩門才占100分。所以,我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預(yù)選不上的命運。因為平時學(xué)習(xí)不用功,所以倒不覺得怎么樣,反倒有一種解脫感。劉麗梅的情結(jié)很低落,雖然第二天她的考試答得很認(rèn)真,但因為數(shù)學(xué)缺考,她的落選已經(jīng)注定了。

      第三天一早,即將分離的不舍情緒開始在學(xué)校漫延。

      早飯后,同學(xué)們最后一次坐到教室里。班主任王老師未開口眼圈先紅了:“你們就像我的孩子,這兩年在一起,說過你們,也罵過你們,可你們說走就要走了,老師心里真是舍不得呵!你們要記住,不管你們將來走多遠(yuǎn),都永遠(yuǎn)是我的學(xué)生,是我的孩子,老師永遠(yuǎn)不會忘記你們,你們也永遠(yuǎn)不要忘記老師?!苯淌依镉信曢_始抽泣,接著男生也開始哭起來,我的眼淚也流個不停。想著這些朝夕相處的同學(xué)今天就要分開,以后可能很難再見,我的心里從未有過的難受。

      上午九點,開始照合影照。緊接著,學(xué)校舉行了畢業(yè)典禮,校長、教導(dǎo)主任都講了話,態(tài)度是從未有過的和藹親切。典禮結(jié)束,大家各自回到宿舍,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校。捆綁好自己的行李,我和劉麗梅一起推著自行車向校門口走去。老師們都站在校門口,滿面笑容地和自己的學(xué)生打著招呼,唯獨缺了董學(xué)良老師的身影。走出校門,我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生活了兩年的校園,眼淚再次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我的學(xué)生時代,甚至我的少女時代結(jié)束了。我扭頭去看劉麗梅,她也正在用袖子抹眼淚。

      村子里靜悄悄的,人們都去地里干活了。我家的門也鎖著。坐在墻根的幾個老太太告訴我,家里人都去村北地里修剪枸杞了。我從墻縫里找出大門鑰匙,把車子推進家,把行李解下放進屋里。離中午還早,于是,我又騎上車子去地里。果然,爹娘和小雪都在。見我來了,娘說:“你怎么來了?”我說:“畢業(yè)了?!毙⊙﹩枺骸霸俨蝗チ耍俊蔽艺f:“嗯。”小雪說:“又多了個干活的?!蔽覇柕骸拔腋牲c啥?”爹說:“你會干啥?讓小雪教你剪枝吧!”小雪急忙叫我:“過來過來,我教你。這回可輪到我教你了?!蔽艺f:“看把你能的?!彼f:“那是?!钡湍锒夹ζ饋?。

      初夏的太陽已經(jīng)很熱,沒一會兒,我的汗就流下來,脫了外衣,依然被曬得渾身燥熱??纯刺?,明顯已經(jīng)過了中午,可爹娘包括地里干活的人們,卻依然沒有回家的意思。我問娘:“啥時候回去吃飯?”娘說:“把這塊地里的活干完再回去,省得再跑一趟?!钡舆^話茬說:“老農(nóng)民的日子,哪能像城里上班的一樣,說幾點開飯就幾點開飯。不上學(xué)了,就得像個農(nóng)民一樣,開始踏踏實實過老農(nóng)民的日子!”我的心里一陣難受,淚水涌滿眼睛。我急忙低下頭。娘看我一眼,說:“反正地里的活也沒多少了。你先回去做飯吧,我們干完就回去。”于是,我默默地拿起衣服,騎上車子往回走。一路上,我把車子騎得飛快,心里像壓著一塊石頭般難受。路邊有人和我打招呼,我笑著對那人點點頭,眼淚卻止不住地流出來。

      十一

      一個星期后,我們?nèi)W(xué)??窗?。雖然我清楚地知道入選人的名單上不會有我,但我還是去了,因為我有些想念學(xué)校和同學(xué)們了。趕到學(xué)校時,卻見有許多同學(xué)都站在校門口。我一問,原來大家都已經(jīng)看過榜,卻不想就走,想再見一下熟悉的老師和同學(xué),所以都站在校門口。我進去看了榜,果然沒有我的名字,便出來和同學(xué)們站到一起,找熟悉的同學(xué)說話。一周不見,大家彼此都親切了不少,紛紛交流自己離校后的生活感受和打算。在門外站著時,偶爾有一些教過我們的老師路過,但只是打個招呼,卻無人邀請大家進校,同學(xué)們就有些傷感。一個男同學(xué)說:“娘的,剛離開一星期就成外人了,房后面那些樹還是我們栽的呢!”正準(zhǔn)備離開時,班主任王老師從外面回來,見到我們,立刻熱情地說:“都來了,快到我屋里坐?!庇谑?,我們像一群委屈的孩子,心情復(fù)雜地跟著王老師走進她的辦公室。她一一詢問了我們的情況,并對我們說:“農(nóng)村的孩子要想走出去,只有考學(xué)和當(dāng)兵兩條路。男孩子還可以當(dāng)個兵,女孩子只有考學(xué)。所以如果條件允許,同學(xué)們最好能再復(fù)習(xí)一年?!辈⒄f要幫我們找機會做代課老師,說得我們心里暖融融的。依依不舍地告別王老師,大家分手告別。這次告別,大家都感覺親近了不少,男女同學(xué)間也不像以前那樣羞怯,而是互相說著“有時間到家里玩”之類的話,然后各奔東西。

      十二

      吃晚飯時,周長河再次來到我們家。他先是說了一陣閑話,娘借此機會表達了對于上次事情的歉意,說爹種了一輩子地,膽子太小,主要還是怕干不了,賺得起賠不起。周長河說:“沒什么。做買賣本來就是有賠有賺,而且里面確實有很多門道,弄得不好真的會賠錢。不干也好,落個安穩(wěn)?!苯又荛L河問我:“小云,考上沒?”我說:“沒有。”他說:“沒考上也正常,那么容易考,不都成大學(xué)生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周長河轉(zhuǎn)過頭,對爹和娘說:“我來還是上次那事,就是給小云說婆家。上次小云還在上學(xué),就沒往深里說。現(xiàn)在小云沒考上,我就想再把上次那事兒續(xù)上。說的還是村東老王家的建平,看咱家這邊有意沒有?”爹放下飯碗,停了一會兒說:“那家人情況我熟悉,我和他爹年輕時還在一起挖過河,人比較鉆擠,會過日子,家庭條件也不錯?!敝荛L河說:“條件差的還能給咱家說?”爹說:“那孩子也不錯,一看就是個老實孩子,能吃苦,不是個花花人。要說我是沒什么意見??涩F(xiàn)在不興大人做主了,這事還要看小云的意思。小云,你是啥意見?”

      說實在的,王建平在我們村的年輕人中,無論是長相還是為人處事,應(yīng)該說還是不錯的一個,但我對他卻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動心的感覺。在我對未來丈夫的想象中,有過我上學(xué)時偷偷相中的男生,甚至想象過周長河那樣的,王建平卻從來沒在我的想象中出現(xiàn)過。于是我說:“我不找?!敝荛L河問:“為啥?”我說:“沒感覺。”大家都有些發(fā)愣,爹說:“這叫什么理由!不在一起過日子怎么能有感覺?都是上學(xué)上的?!蹦镎f:“你好好尋思一下,咱家也不是什么好條件,只要能吃能干,不傻不呆,差不多找一個行了?!蔽冶槐频脽o話可說,靈光一閃冒出一句:“我還想復(fù)習(xí)。”這一下,輪到大家不說話了。過一會兒周長河說:“要是這樣那就算了,畢竟小云的前程是大事?!蹦镎f:“那就回了人家吧!”周長河說:“沒事,我跟那邊說一下就行了?!庇至囊魂嚻渌?,周長河起身走了。

      周長河走后,爹問我:“你真的還想復(fù)習(xí)?”我說:“還沒想好?!钡f:“這事你可想好,省得將來我們落埋怨。地里的活我們還干得動,添你一個也頂不了多大勁。但最多再復(fù)習(xí)一年,不能像有些年輕人一復(fù)習(xí)好幾年,最后考不上不說,還把好多事都耽誤了?!蔽艺f:“我也沒說一定要復(fù)習(xí)。”爹娘和小雪都不再說話。

      沒想到第二天晚上,周長河又來了,這次竟是給小雪提親,而且說得還是王建平。周長河說:“活這么多年,還頭次碰上這樣的怪事。我今天去老王家把事兒一說,人家說,大閨女不行,二閨女也行。我們看二閨女敢說敢干,家里地里都行,長得也不難看。只要人家沒意見,我們就攀上這門親了。這不,我就又來了。要說建平比小雪只大兩歲,倒也挺般配,就看你們什么意思?!钡湍锩婷嫦嘤U,一時無話。半天,娘說:“要說這事兒也不是不行,只是這邊剛給小云說過,現(xiàn)在又給小雪說,將來真成了,總是有些不好意思?!敝荛L河說:“這有啥,時間長習(xí)慣就好了?!钡f:“小雪歲數(shù)是不是小了點,而且小云還沒有定親,小雪倒先定了,將來是不是對小云有影響?!蔽艺f:“你們不用管我,只要小雪樂意就行。”娘說:“那就問問小雪的意見。這閨女沒心沒肺的,說不定怎么著呢!”周長河說:“要說小,小雪倒真不大。不過像小雪這個歲數(shù),在咱們村定親的也不是少數(shù)了。”娘說:“那倒是。閨女家,早點找個婆家倒也心靜了?!闭f著,小雪從外面回來了。娘把周長河的意思一說,小雪竟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說:“行。我看王建平挺好的。姐姐不要我要。不過要讓他們家給我買個錄音機?!敝荛L河一聽頓時眉開眼笑,說:“行。你們要沒意見,那我就去說了。”娘無奈地笑著說:“看你侄女這沒出息勁兒,將來到了婆家可怎么辦。既然這傻閨女樂意,那你就去說吧。這叫什么事呀!”

      緊接著,按照固定的程序,就開始安排雙方見面。見面安排在我家西屋。王建平提了兩包瓜子和糖塊,在周長河的帶領(lǐng)下來到我家,見到我,臉紅紅地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感到有些別扭,只有盡量裝出沒事的樣子。小雪倒是一副無所謂,嘻嘻哈哈一點不緊張。兩個人進了西屋,大概不到二十分鐘,就走了出來。王建平先向我們告辭,回了他家。待王建平一走,娘就急急地問:“你們這么快就談完了?都說了點啥?”望著大家急切的目光,小雪說:“一開始是不說話。后來他問我有意見沒?我說沒有。我又問他對我有意見沒,他說沒有。我說我喜歡聽歌,讓他家給我買個錄音機,他說行,他跟他爹說。后來又說了點別的亂七八糟的,就出來了?!敝荛L河說:“行,只要你們倆沒意見,別的就好說了?!蹦镎f:“這個缺心眼的閨女,真是沒材料?!?/p>

      十多天后的一個良辰吉日,王建平和小雪正式定了親。

      十三

      轉(zhuǎn)眼就到了麥?zhǔn)盏募竟?jié)。這是一個令人喜悅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能把人累死的季節(jié)。我們一家六七畝麥子,全要靠我們用鐮刀一把一把地割下來、運回去,再在打麥場上碾壓完,曬干裝袋。天氣是一年里最熱的時候,才早晨七八點鐘,人們已經(jīng)不敢抬頭看太陽的位置,腳下的土地和周圍的空氣都被烤得又干又熱,身子稍一動就是一身汗。開鐮那天,望著無邊的麥浪,我不禁有些犯愁。爹卻是高興的。他揪了兩個麥穗搓了幾下,吹掉糠皮,把麥粒兒扔到嘴里嚼著,臉上露出少有的笑容,說:“這塊地最少能打八百斤?!毙⊙┱f:“那今年我們家也能換饅頭了。”娘說:“你就知道個吃。”卻用詢問的眼神看著爹。爹像下了很大的決心,說:“換!”娘和妹妹臉上都露出了笑容,我的心里也高興起來。要知道,對于常年連吃飽肚子都成問題、一直認(rèn)為只有吃商品糧的人才可以常年吃饅頭的農(nóng)民們來說,自己也終于能夠一天三頓都吃饅頭,這是一個多么重大的歷史變革?。《嗌倌暌院?,爹娘對很多事情都忘記了,但說起哪年吃上了饅頭,卻始終記得清清楚楚。

      鐮刀昨天已經(jīng)被父親磨得飛快,我們滿懷喜悅地開始割麥子。然而,一壟地沒有割到頭,我的手上就磨出了水泡,腰也疼得快要斷掉,站起身直腰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被他們拉下的距離也越來越遠(yuǎn)。一壟麥子割到頭后,娘說我:“小姐的身子丫環(huán)命。要不你在后面捆麥子吧!”爹說:“不干,多會兒也不會干。誰不累,割上幾天就好了。”于是,他們不再管我,任我在后面慢慢地割。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濕透,胳膊上被麥芒劃出了道道血痕,被汗水一蜇,火辣辣地疼。今年的麥子長得好,秸稈特別粗壯,割起來卻費力無比。我艱難地絕望地?fù)]動著鐮刀,不時直起腰看看眼前漫長的麥壟。然而,當(dāng)我又一次直起腰時,卻驚喜地發(fā)現(xiàn)眼前的麥壟變短了,一個男人正有力地?fù)]動著手中的鐮刀在前面接應(yīng)我。是王建平來了。

      我們一家人對王建平的到來顯然都很高興。但爹還是說:“現(xiàn)在正是忙時候,你家那邊活也挺多,這邊能忙過來,你還是去那邊忙吧!”王建平說:“我們家勞力多,能忙過來。我爹讓過來的,說咱這邊勞力少,可不能把麥子耽擱到地里?!蹦镎f:“你爹想得可真周到。”小雪從地壟邊拿過水來遞給王建平,用命令卻略帶甜蜜的口氣說:“給你,喝口水?!蓖踅ㄆ浇舆^喝了,看一眼小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雪卻主人般地說:“干活的來了。姐,你就別割了,在后面捆麥子吧!”娘笑著說:“這閨女?!庇謱ν踅ㄆ秸f:“建平,不著急,別累著?!蓖踅ㄆ叫π?,說:“沒事?!北隳闷痃牭蹲呦螓溙铩?/p>

      王建平年紀(jì)不大,但干活顯然是把好手。和爹的熟練沉穩(wěn)相比,他的動作更加張揚有力。他的手臂飛快地?fù)]舞著,在無邊的麥浪中像一條跳躍的魚,又像一個熟練的泳者。小雪也放慢了割麥的速度,不時停下來看一下王建平??吹酵踅ㄆ讲粫r用胳膊擦汗時,小雪拿了條毛巾、端了碗水走到王建平跟前,說:“哎!給你喝點水?!蓖踅ㄆ浇恿怂粴夂攘?,又把毛巾搭到肩膀上。小雪說:“小伙子,好好干!中午讓俺娘給你做好吃的?!蓖踅ㄆ阶靹恿藙樱f不出話,卻是一臉的笑意。娘在邊上說:“這閨女,說話沒個把門的。建平,不著急,慢慢干,別累著?!蓖踅ㄆ秸f:“沒事,累不著?!睆澭^續(xù)揮舞起了鐮刀。

      王建平的到來,使我們割麥的速度加快了很多。不到十一點,一塊地的麥子就割完了。裝完車,我們把麥子拉到麥場,攤開曬上。已經(jīng)中午了,王建平要回家吃飯,被母親死死留住。到家后,母親很快烙好了油餅,做了雞蛋湯。吃飯的時候,王建平有些放不開,吃得很斯文。母親顯然對王建平的吃相很滿意,因為前幾天,一位剛訂婚的小伙子在準(zhǔn)丈人家吃飯時,因為用嘴咬著饅頭去盛飯,被女方嫌吃相難看而退了親??斐院脮r,母親勸王建平再吃點,王建平說吃飽了。小雪說:“是不是嫌我們家的飯不好吃?”王建平說:“真吃飽了。”小雪不由分說,拿起兩塊油餅塞到王建平碗里,說:“不吃就是怕讓你干活?!闭f完得意地笑起來。王建平看小雪一眼,只得乖乖地又吃起來。

      吃完飯,娘對小雪和王建平說:“你們到西屋去歇會兒吧?!庇谑莾扇俗哌M我和小雪住的西屋。不一會兒,西屋里便傳出兩人的低語和小雪不時發(fā)出的笑聲。爹去麥場翻麥子了,因為這時太陽最毒,只有不停地翻才能曬得干,打麥時才打得凈。我和娘躺在北屋的床上,娘很快睡著了,我卻睡不著。我想著我的同學(xué),她們是否也和我一樣滿身臭汗地在麥田里干活?我想著我未來的丈夫,小雪已經(jīng)有了王建平,而我的丈夫在哪里,他又會是什么樣子呢?我想著我的未來,難道我的一生就這樣和母親、妹妹一樣,命中注定要終老在這土地上嗎?王建平和小雪還在西屋哧哧地說笑,屋外的柳樹上,一種叫做麥了的昆蟲聲嘶力竭地不停地叫著,聽著讓人心煩。

      爹回來了。小雪和王建平也從西屋過來,兩人的臉上都帶著笑意,看得出來,王建平比剛來時放松了不少。因為下午的活計只剩下打場,不像上午那么緊張,所以爹讓王建平回去了。王建平走后,我們拉上年初買的那頭母驢,跟爹去麥場打麥。天氣依然炎熱,爹戴了草帽,趕著拉了碌碌的牲口,一圈圈地在攤開的麥子上碾壓著。我們坐在場邊的陰涼處,隔一會兒翻動一下被壓扁的麥秸,讓麥粒漏到下面去。

      漸漸地,粗硬的麥稈變成了光潔柔軟的麥秸,麥秸下的麥粒越來越厚實。我們將麥秸堆到場邊,把帶有麥糠的麥粒堆成一堆。這時,太陽漸漸西斜,天氣不再燥熱,時而有涼風(fēng)徐徐吹來。爹開始揚場,他用木鍬鏟起壓好的麥子,瀟灑地向空中揚去,飽滿的麥粒直直地落下來,輕飄的麥糠被風(fēng)吹向一邊。唰、唰……木鍬鏟起麥粒發(fā)出悅耳的聲音。爹不緊不慢地重復(fù)著這個期盼已久的動作,神情是那樣地享受。我被這場面感染著,深深地體會到了什么叫收獲的快樂。

      場揚完了。麥粒靜靜地堆在一起,散發(fā)著幽幽的麥香。我用手捧起麥粒,讓它們從指縫間流瀉而下,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感溢滿身心。爹拿來了口袋,我們開始裝麥子,裝了六個半口袋,才將麥子裝完。我和小雪抬著,爹將每個口袋一一過了秤,總共是八百三十斤。爹的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他高興地告訴我們,今天這塊麥田是最小的一塊。照這個收成,我們家今年可以收獲將近五千斤麥子。這就意味著,我們不但今年可以實現(xiàn)頓頓吃饅頭的夢想,而且如果不賣余糧,連明年吃饅頭的麥子也已經(jīng)足夠。這時,爹不由得發(fā)出一句感嘆:“鄧小平的政策真是好呀!”

      第二天割麥子時,王建平早早就來到我們家。后來的幾天,他就像我們家的兒子,重活累活搶著干,而且特別有眼力,深得爹娘的喜歡。而他和我的關(guān)系也不再拘謹(jǐn),說話辦事自然了不少。尤其和小雪兩個人,關(guān)系更是日漸親密,兩人甚至當(dāng)著爹娘的面開始打打鬧鬧。

      麥?zhǔn)战Y(jié)束了。我們家飯桌上的玉米窩頭正式退出歷史舞臺,換成了白面饅頭。

      十四

      麥?zhǔn)战Y(jié)束,緊接著便是枸杞的成熟。紅紅的枸杞,很快燒熱了整個村莊。

      今年枸杞的價格,一上來便竄到了十多元一斤。枸杞樹成了搖錢樹,在人們的眼里,樹枝上一串串紅紅的枸杞,簡直就是紅色的瑪瑙。村子里每天飄蕩著買枸杞小販的吆喝聲,像歌聲一樣撫慰著人們的心。收獲了枸杞的人們財大氣粗地和小販討價還價,大聲地交流著中午飯吃些什么。剛吃上飽飯不久的人們,已經(jīng)開始為吃什么發(fā)愁。村東頭的張老憨在村子里支起了炸油條的攤子,很快便被不想做飯的人們圍得水泄不通,張老憨臉上的汗水像小溪一樣流淌,笑容卻像花朵一樣燦爛。村子里的小賣部開始賣啤酒,年輕人們一邊說著啤酒像馬尿一樣難喝,一邊更多地喝起了啤酒,并以此為榮地向其他人炫耀。有些種枸杞多的人家忙不過來,便請親戚來幫忙,有的甚至開始花錢請幫工。枸杞地里,每天都像集市一樣熱鬧,男人們的說笑聲、女人們的吵鬧聲、孩子們的哭叫聲,還有田邊地頭小販的叫賣聲,組成了一曲獨特的田間交響樂。

      我家的枸杞今年第一年掛果,樹小果少,根本不夠我們摘。于是小雪便被王建平叫去幫他們家摘枸杞。晚上回來時,王家就給小雪買了一件新款的紅上衣,把小雪高興得直哼歌。此后一段日子,小雪幾乎天天長在王建平家。剛開始,小雪吃完晚飯后還能早早回家,后來就回來得越來越晚,有時晚上十點多才回家。娘開始有些擔(dān)心,旁敲側(cè)擊地說過小雪幾次,小雪卻沒事人似的我行我素。

      周長河卻出事了。上次周長河勸我爹倒賣枸杞,爹沒敢接受,而周長河卻將地里的枸杞樹交給老婆,自己開始販賣枸杞。他家的枸杞樹多,摘不過來,他就做出了一個大膽的舉動,雇人摘枸杞,摘一斤給人家五毛錢,很快他們家的地里就聚集了幾個來自鄰村的婦女。剛開始人們還議論紛紛,這不成了當(dāng)年的地主么,竟然雇短工了,難道就沒人管么?但隨著摘枸杞工作量的加大,自己家的人手顯然已經(jīng)不夠用的時候,許多人家也開始雇人,漸漸地,雇人摘枸杞便成了常態(tài),這時人們不覺贊嘆,還是周長河腦子好用。然而,就在人們剛剛學(xué)會了用雇人的方式解決人手不夠問題的時候,周長河卻再次走在了人們前面,他居然在縣城買了一輛摩托車回來,成為全村第一個擁有摩托車的人。于是,人們的議論聲再次四起,說是周長河在縣供銷社有朋友,每次賣枸杞時價格都比別人高,所以賺了大錢,現(xiàn)在都成萬元戶了。還有的說周長河掙個錢就顯擺自己,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有錢似的,等等,當(dāng)周長河騎著摩托車從村里經(jīng)過時,人們都會圍上來,一邊欣賞他的摩托車,一邊說一些恭維的話,但當(dāng)他過去后,人們留下的議論里,卻又分明有著濃濃的酸意。終于有一天,在人們的羨慕嫉妒的各種議論里,他在躲避一輛汽車時竄進了路邊的溝里,摩托車摔壞了,腿也摔斷了。這時,人們的心里才似乎平衡了一些。

      考慮到周長河曾經(jīng)想要幫過我們,又是小雪的媒人,爹和娘去看了周長河??粗荛L河回來,爹感慨萬端地說:“這周長河,真是個人精呵!”原來,從剛才和周長河的聊天中他們才知道,周長河在縣供銷社根本沒什么關(guān)系,只不過每次去賣枸杞時,他會悄悄塞給收購人員一盒煙,他賣的枸杞價格也就比別人高了不少。而買摩托車,更不是為了顯擺,而是為了多買快跑,別人一天跑一趟還累得要死,他騎摩托車可以跑二三趟,掙的錢自然就比別人多二三倍。至于萬元戶的目標(biāo),周長河早就實現(xiàn)了。

      沒過幾天,我們村倒賣枸杞的人幾乎都買了摩托車。

      十五

      夏日的黃昏,是村里最美也是最歡樂的時刻。西天邊大片的火燒云熱烈絢麗,為街邊的房屋和樹木涂上了一層紅黃的油彩。空氣已不再灼熱,人們已經(jīng)或正在從地里下工回家,孩子們在街上瘋跑著、歡叫著,各種小販都紛紛趕在這個時間,盡量多做些自己的買賣,叫賣聲此起彼伏,有的短促,有的悠長。和無數(shù)個這樣的黃昏一樣,我從地里收工回家,悠然地走在灑滿晚霞的大街上。忽然,在繁雜的叫賣聲中,我聽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離我家不遠(yuǎn)處,有一個收枸杞的小販,周圍圍了一圈的人,有賣的,有看的,有幫腔的,聲音正是從那里傳出。我湊過去看,不覺大吃一驚,竟是董學(xué)良老師。他明顯比以前黑了很多,卻也似乎強壯了很多。他的衣服上布滿了汗?jié)n,頭發(fā)雖然還是當(dāng)老師時的長發(fā),卻不再整齊明亮,像一窩雜草在頭上胡亂地生長。他正在給一袋枸杞過秤,眼睛盯著秤桿,嘴里還在應(yīng)付著售賣者的各類問題和胡攪蠻纏。待他過完秤,算完賬,我叫了聲:“董老師!”他錯愕了一下,眼睛盯住我,似乎有一點兒驚喜,道:“小云,你是這個村里的呀!”我說:“是,就在這片住。”他問:“畢業(yè)后在干什么?”我說:“種地唄!”他沉黙了下,嘆息一聲說:“能不種地最好。不行就復(fù)習(xí)一年,你文字基礎(chǔ)那么好,種地就可惜了?!蔽艺f:“我數(shù)學(xué)英語不行,再復(fù)習(xí)還是考不上。”他說:“那就找個代課老師的事情。試著寫點什么,千萬不要放下你手中的筆?!边@時,邊上圍著的人道:“小云,這是你老師啊,還不讓去你家里吃飯,讓你娘給老師做好吃的?!庇谑俏艺f:“董老師,去我家吃飯吧,反正趕上了?!倍蠋熣f:“改天有空吧,今天就不去了。對了,我已經(jīng)不當(dāng)老師了,現(xiàn)在做些小買賣,雖然辛苦,日子倒還過得充實?!蔽艺f:“那還好。”這時邊上賣枸杞的開始催促,董老師說:“小云你去忙吧,我也顧不上和你多說了,以后有事和我聯(lián)系?!蔽掖饝?yīng)一聲,慢慢向家里走去。快拐彎時,回頭看一眼,他也正在看我,目光有些復(fù)雜。見我回頭看他,他沖我招招手,笑了一下,繼續(xù)忙活自己的生意了。

      回到家,娘問我:“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我說:“碰到我語文老師了,在買枸杞?!蹦镎f:“沒說讓人來咱家吃飯?”我說:“說了,他不來?!比缓螅氉宰叩轿魑?,靜靜地坐下,想著剛才和以前的董老師,學(xué)校時的一些事和人再次浮現(xiàn)在眼前,一絲莫名的傷感漸漸涌上心頭,覺得心里好難受,忽然就好想和董老師說說話,他一定能聽得懂,我們一定有很多話可說。

      多年以后,在省城的一次老鄉(xiāng)聚會時,我再次遇到了董學(xué)良老師。他已經(jīng)成了名氣很大的老板,但還是一眼認(rèn)出了我。提到在我們村的這次相遇,他記憶很深,說那段時間是他最孤獨也艱難的時期,當(dāng)時也很想和我好好地聊一聊。“當(dāng)你叫我時,我抬起頭看到你第一眼,真是非常心疼。你黑了很多,也瘦了,幾乎快找不到你在學(xué)校時的樣子了。但唯一讓我感到安慰的,是你的眼神還是那么寧靜平和,那么空靈澄澈。從你們村出來后,我一路上都在想你,想你的事。其實那時我最想對你說的一句話,就是想告訴你,你是不屬于那塊土地的。還好,你總算出來了。”董學(xué)良老師說。

      十六

      時節(jié)進入盛夏。不收不種,地里的活兒相對舒緩了些,主要是些鋤草和澆地的雜活。已經(jīng)快兩個月沒下雨了,地里的莊稼葉子都卷了起來,于是澆地就成了大家最迫在眉睫的事情。隊里只有一眼機井,根本澆不過來,田野上幾乎每天都在上演著為澆地而引發(fā)的吵架甚至打架的劇情。

      吃晚飯的時候,小雪說不舒服,不想吃,早早躺下睡覺了。晚上九點多,娘問小雪好點沒,小雪有氣無力地哼幾聲,聽不清在說什么。娘長嘆一聲,說,“這個二瘋子,平時挺壯的,今天這是怎么了?!苯又鴮ξ艺f:“小云,今晚該輪著咱家澆地了,小雪不舒服,晚上你去吧!”我說:“行。幾點?”娘說:“輪到了會有人來叫,你先睡吧!”我走進西屋,摸摸床上小雪的頭,不熱。問她:“怎么不舒服?好點兒沒?”她說:“惡心,渾身沒勁兒?!蔽覇枺骸耙灰ベI點藥?”她說:“不用,睡會兒就沒事了?!?/p>

      睡得正香時,突然,“咚咚”幾聲把我驚醒,接著又是幾聲,原來是有人用磚砸我家的墻。接著聽娘大聲叫道:“聽見了!”砸墻聲停了下來。我看下表,是凌晨一點多,知道這是在叫我家去接班澆地了,于是起身穿衣服。這時娘也來到窗下,說:“去吧,小云。多穿件衣服,別凍著?!蔽掖饝?yīng)一聲,走出屋,在院子里找到鐵锨,扛上走出大門,娘在后面將大門閂上。

      四周一片漆黑。對面鄰居家的狗吠叫起來,我頭皮有些發(fā)麻,對著它大吼幾聲,狗不叫了。要澆的地離我家有三里路,我打著手電,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地里走去。

      走出村子,進入鄉(xiāng)間的小路。四周是黑魆魆一人多高的玉米地,沒有風(fēng),也沒有聲音,背后的村莊里偶爾傳出幾聲狗叫。我渾身有些發(fā)緊,仿佛身邊的玉米地里隨時會竄出一個怪物,或者會傳出一聲怪笑,我不敢扭頭,更不敢回頭,為了壯膽,我開始唱一些我能想起的歌,歌聲在這無邊靜寂的夜色里聽上去是那么怪異。

      終于聽到了有人說話的聲音,我?guī)缀跏桥苤蛉寺曌呷?。遠(yuǎn)遠(yuǎn)聽到有人問:“是小雪么?”是周長河的聲音。我答:“不是。”周長河說:“是小云呀!今天怎么換人了?!边@時我已走到水泵跟前,隱約看見有五六個人在橫七豎八地坐臥著,模樣卻看不清楚。我說:“小雪有些不舒服!”這時邊上一個聲音說:“干這活兒小雪可比你強?!蔽逸p聲說:“是?!闭覀€地埂坐下。半天,沒有人說話,有人無聊地哼起了小曲兒。我問:“啥時候輪到我家?”周長河說:“停電了,等著吧!”又沒人說話了。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水泵并沒有抽水。我又問:“那得等到啥時候?”周長河說:“沒準(zhǔn)兒,看啥時候來電吧?!苯又D(zhuǎn)了話題問我:“怎么,確定不再復(fù)習(xí)了嗎?”我說:“不復(fù)習(xí)了,復(fù)習(xí)也考不上?!敝荛L河嘆息一聲說:“那也別放下書本?,F(xiàn)在形勢變化這么快,以后不知會變化成什么樣子,多讀些書肯定會用得上。”這時,邊上有人問:“老周,你說以后這形勢會怎么變?”周長河說:“怎么變要問鄧小平,我也不知道。不過單干這事肯定不會再變了?!边@時,那人站起來去撒尿,就在離我十幾米遠(yuǎn)的地方,聲音響亮地傳來。周長河說:“你這家伙,也不知道走遠(yuǎn)點,人家小云還沒結(jié)婚呢!”那人嘿嘿笑著說:“習(xí)慣了。再說晚上也看不見?!边@時,黑暗中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不要臉!”那人沖黑暗處的女人說:“老嫂子,冷不冷?過來我給你暖暖。沒聽說嗎?鋪得厚,蓋得厚,不如肉挨肉。”女人再次罵了聲:“不要臉!”那人嘿嘿笑著,不再做聲。

      然而,一開始哼歌的那個人聲音卻漸漸大起來,變成了大聲歌唱。我這才聽出來,是一個叫文禮的青年在唱。他去年剛從部隊復(fù)員回來。聽說他在部隊時是跟師長開車的,見過很多大世面,原本說好是要轉(zhuǎn)志愿兵的,但不知為什么復(fù)員回了農(nóng)村。這時,他的歌聲越來越響,有的歌唱到一半想不起來,就換一首新的,歌聲激昂而空洞,完全進入了忘我的狀態(tài)。我望著他唱歌的地方,想著他唱歌的樣子,想他肯定是想起了他在部隊時的生活,想起了那些美好的日子,只是看不到,他的臉上有沒有淚水。

      快三點的時候,終于來電了。大家開始分頭去看管屬于自己的那段水溝。因為水溝比較長,為確保不跑水,需要四五家一起,每家負(fù)責(zé)一段,等上一家澆完后,下一家再接上??煳妩c的時候,終于輪到了我家,這時,天已經(jīng)漸漸發(fā)亮,天地之間變得灰白,地里的莊稼已經(jīng)清晰可見。六點多的時候,一輪巨大的、紅色的太陽慢慢升起,像一個有生命的剛睡醒的巨卵,給大地鍍上了一層絢麗的霞光。周長河家的地本已澆完,但他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幫我家澆完后才回。等我家的地徹底澆完,已是早上七點多。當(dāng)我扛上鐵鍬回家的時候,并未覺得多困,只是覺得腦袋發(fā)漲,昏昏沉沉。我木然地往回走,鞋子、身上沾滿了泥巴,碰見很多已經(jīng)開始上工的人們,他們很吃驚這次澆地的居然是我,紛紛向我打聽小雪,問為什么不是小雪來澆地。我這才知道,在我們村子里,原來小雪的名頭和認(rèn)可度要比我大得多,而且小雪為我們家的付出也比我要大得多。

      十七

      然而小雪卻曝出了新聞?wù)◤棥?/p>

      我回到家里時,爹已經(jīng)下地干活,小雪也已起床。小雪低頭坐在飯桌前吃飯,娘有些心神不寧,對小雪說:“吃完飯去叫上建平,去縣城看看,就沒有叫大人省心的時候。”小雪只是低頭不語。我問:“怎么了?小雪的病還不好?”娘說:“不知道。去縣城看了再說吧!弄不好是辦下了沒羞臊的事。”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想起小雪還真是有一陣子沒來身上的了,不覺又是吃驚又是好笑,點下小雪的腦袋對她說:“喲!歲數(shù)不大,會的不少呀!我可還沒想好怎么當(dāng)大姨呢!”小雪將我的手使勁撥拉開,說:“你還不是早晚的事。”娘說:“不害個臊。真要有了,讓你娘的臉可往哪擱。”又對我說:“澆完了?看弄得這身泥!吃完飯趕緊睡會吧!”我說:“不困。要不我陪小雪去吧!”娘說:“那也行。”于是,我洗漱一下,開始吃飯,小雪則獨自去了王建平家。等我吃完飯,換完衣服,小雪、王建平,還有王建平的嫂子也來到我家,于是我們一起去往縣城。

      到縣醫(yī)院后,檢查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小雪已懷孕快兩個月了。拿到體檢報告,小雪使勁往王建平的身上捶了幾拳,王建平則樂得合不上嘴,說:“沒事,有了咱就生,有的人想懷還懷不上呢!”小雪說:“可人家剛十六歲?!蓖踅ㄆ降纳┳诱f:“沒事,過去的女人十六歲生孩子的多了,孩子早大早輕松。”王建平高興,非要帶小雪去買衣服,小雪雖然滿臉愁云,但還是跟王建平去了。我和建平嫂子沒什么要買的,就一起先回了家。

      晚上的時候,周長河來到我家,自然是說小雪的事。周長河傳來王家的話,意思是既然小雪已經(jīng)有了,反正兩家大人孩子也都滿意,孩子也到了成親的年齡,打胎對小雪身體也不好,不如干脆就把喜事辦了。爹娘先是在周長河面前數(shù)落了一通小雪的沒心眼、不懂事,接著就和周長河商量怎么辦的事情,最后征求了小雪的意見,決定盡快選日子結(jié)婚。

      第二天晚上,周長河再次來到我家。說了王家找人看下的日子,是農(nóng)歷八月十六,還有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那時小雪懷孕不到四個月,肚子應(yīng)該還不太顯形,爹娘考慮了下答應(yīng)下來。接著周長河又說了男方的聘禮:五百元錢,自行車、手表、六身新衣服等,還有一臺雙卡錄音機。這樣的聘禮在我們村已屬高檔,爹娘聽了也覺滿意,認(rèn)為王家并沒有因為小雪懷孕而故意慢待,況且小雪已經(jīng)懷孕,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自己還有什么條件可講呢!于是,小雪的婚事就這樣順利而愉快地定了下來。

      十八

      下雨了。是那種秋天的雨,不急不慢、很有耐心的樣子。下雨是老天爺賞給農(nóng)民的假日,也只有這樣的天氣,農(nóng)民們才能夠停下手里的農(nóng)活,休息上三兩日。爹出去串門了,小雪又去王建平家玩了,自從定下了婚期,兩人幾乎已是形影不離。我一個人在西屋,在日記本上補記這幾天的一些事情。忽然院子里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急忙出去看,卻見一個人穿著雨衣站在院子里,褲腿上沾滿了泥巴,竟然是我的同學(xué)劉麗梅。算起來,從畢業(yè)到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有四五個月沒見了,我急忙把她拉進屋里,心中升起一種久違的親切感。“你怎么來了,下著雨,你怎么過來的?”我問。她脫下雨衣掛在我家屋門上,說:“這兩天下雨,閑得難受。正好趁著這個時候,有個事來和你說一下。也沒多遠(yuǎn),我是走著過來的?!?/p>

      原來,劉麗梅是來為我提親的。沒畢業(yè)時,她就和一個當(dāng)兵的定了親。前不久,她的對象回來探親,兩人見面時說起了他的一個戰(zhàn)友的情況,劉麗梅就想起了我,因為一直忙,也沒有顧上和我說。今天下雨,她想起了這事,就走了四五里的泥路來找我。據(jù)她介紹,那男的叫韓如平,也是高中畢業(yè),比我們早兩屆,因為沒考上學(xué),就去當(dāng)兵了,和她對象在一個部隊。劉麗梅說,她對象給她看過那男人的照片,長得還行,就是家里條件不怎么樣。

      因為小雪提前到來的婚事,娘對我的親事開始著急,已經(jīng)幾次托人為我說親。這次劉麗梅來的可以說正是時候。娘首先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開始詳細(xì)打聽對方的各種情況。劉麗梅說因為她也沒見過那男的,這次來只是提一下,如果有意,可以讓我先和那男的通通信,感覺不錯,等人家回來再見面。娘問我的意思,我也拿不準(zhǔn)。劉麗梅說:“先通信吧。又不是非定不可。找個當(dāng)兵的,身體保證沒問題,萬一能留在部隊,說不定還能隨軍去城市?!蔽蚁肓艘幌拢彩沁@個道理,尤其那男的和劉麗梅對象是戰(zhàn)友,真要成了就可以和劉麗梅產(chǎn)生更多的聯(lián)系,于是我就答應(yīng)下來。娘很高興,開始給劉麗梅做飯,因是頭次來我家,劉麗梅不肯吃,死活要走,被我和娘硬拉著留下。娘做著飯,我和劉麗梅又聊了些學(xué)校和其他同學(xué)的事,竟感覺今天是這些日子來最高興的一天。

      大約半個月后,村里的大喇叭廣播,說小賣部里有我的信。這應(yīng)該是我記事以來我們家收到的第一封信。信果然是來自內(nèi)蒙古某個部隊的。我去小賣部拿信時,總喜歡擠在小賣部談?wù)搰掖笫碌哪菐烷e人們,探究的眼神幾乎要把我穿透,有熟悉的甚至直接問我是不是找了部隊的對象。我懶得搭理他們,故作平靜地直接拿了信,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拆開。信不長,有兩頁半紙,是那個叫韓如平的男人寫來的,字寫得并不怎樣,文字卻超出我想象的文采飛揚,他在信中介紹了他在部隊的生活,也對我的生活表示了恰到好處的關(guān)心,令我對這個素未謀面的男人一下產(chǎn)生了莫名的好感。我找出上學(xué)時留下的紙筆,飛快地給他寫好了回信,出于一個姑娘的矜持,我在隔了一天后,才去到鎮(zhèn)子上的郵局,將這封承載著我希望的信件發(fā)了出去。

      一周后,我收到了韓如平的回信。這次回信比上封信長了許多,有近五頁紙。他在信中對我的文筆給予了令我感到欣喜與得意的贊揚,信的內(nèi)容更豐富,語氣也比上封信更大膽和親近。就這樣,我和這個后來成為我丈夫的男人開始了那個年代獨有的特殊而正常的交往。

      十九

      秋天來了,秋收的季節(jié)到了。這個秋天和麥?zhǔn)諘r節(jié)一樣,同樣令父親和與他一樣的農(nóng)民們感到喜悅。因為承包到戶的原因,農(nóng)民有了充分的自主權(quán),于是父親在屬于自己經(jīng)營的土地上,種上了幾乎能種的所有農(nóng)作物:玉米、紅薯、谷子、黃豆、芝麻、花生、棉花等,以及各種蔬菜。秋收是和種麥連在一起的,收完地里的秋莊稼,緊接著就要翻地平整種麥子,因此,秋收期間同樣是一年中最累的時節(jié)之一。但雖然累,大家心里的高興卻是洋溢在臉上的,因為每一家屋子里都堆滿了比以前幾年加在一起還要多的糧食。尤其今年秋收后緊接著下了一場透雨,讓大家省下了澆地的錢和精力,大家更是對老天爺和鄧小平贊不絕口。而母親則用今年新收的棉花,為小雪做了四套里外全新的被褥,作為小雪新婚的嫁妝。

      二十

      收完秋,緊接著就到了小雪結(jié)婚的日子。

      雖然女方家也是辦喜事,但場面和事情要比男方家小很多也少得多。盡管如此,八月十五那天,家里還是來了很多前來幫忙的本家和鄉(xiāng)親,其中主要還是女人們。大家?guī)椭麴z頭、燉肉切菜、整理嫁妝,院子里彌漫著新鮮饅頭和燉肉的香味兒。周長河作為媒人,在兩邊家里竄來竄去,傳遞著雙方的消息,不時和正在忙乎的女人開著一些放肆的玩笑。而他的老婆和相好都在為我家?guī)兔?,二人互不理睬,對于周長河的玩笑,二人也只作聽不見。

      晚飯后,幫忙的人們散去,院子里安靜下來。爹和娘不放心,這里轉(zhuǎn)轉(zhuǎn),那里看看,生怕落下什么事情。娘吩咐小雪早點去睡,說明天還要早起,于是我和小雪一起回到西屋。躺在床上,明亮的月光照進來,我莫名地有些傷感,對小雪說:“明天晚上,這屋里就是我一個人睡了?!毙⊙]回答,卻轉(zhuǎn)身摟住了我的脖子,說:“姐,我有點害怕。”我說:“怕什么?”小雪說:“以后就成他們家的人了,他們欺負(fù)我怎么辦?王建平對我不好怎么辦?”我說:“不會的,這家人不錯,王建平也是個老實人。再說了,他們真欺負(fù)你,你就回家來,幾步遠(yuǎn),抬腳就到了,我?guī)湍銚窝??!毙⊙┱f:“他們敢欺負(fù)我,我就和他們干,反正我不怕他們?!卑胩欤⊙┯謱ξ艺f:“姐,你要真找了那個當(dāng)兵的,要去那么遠(yuǎn),往后我要見你可不容易了?!蔽艺f:“還沒影兒的事,不一定能不能成呢!就算真成了,想我了你就隨時去看我?!毙⊙┱f:“真成了,他要敢欺負(fù)你,我?guī)湍愠鰵狻!蔽逸p輕拉住她的手,眼淚一下涌了上來。

      第二天不到五點,娘就起來做飯了。我和小雪也起床,小雪開始換上她新娘的衣服,紅色絳卡上衣,淺灰色的褲子,一雙乳白色的皮鞋。頭發(fā)是前幾天剛在縣城燙過的,大波浪卷,濃密而厚實,全身洋溢著一個待嫁新娘的圣潔之氣。六點鐘的時候,送親的親友陸續(xù)到來,邊吃飯邊夸著小雪的漂亮。小雪已經(jīng)慢慢從剛起床時的忐忑不安中走出來,恢復(fù)了以前的活潑開朗,高興地回應(yīng)著人們的夸獎。吃完飯,我們一幫送親的人一邊閑聊著,一邊在正屋等著。七點半的時候,門外響起鞭炮聲,緊接著,接親的人進了院子。

      來接親的是王建平和他的嬸子。因大家平時都熟悉,也就少了些應(yīng)有的拘謹(jǐn)與客氣。進屋后,王建平和一幫男客坐在桌子前喝茶,不時用眼睛瞄小雪。王建平的嬸子則摟著小雪的肩膀夸獎:“看俺小雪,看哪兒都好看,越看越耐看?!苯又阆蚰飻?shù)說小雪的好:“嫂子,你家小雪脾氣又好又懂事,家里地里都能干,跟誰都沒壞心眼,真是挑不出一點毛病來,你說你怎么生出這么好一個閨女?!蹦镎f:“快別夸她了,自己的閨女自己知道,從小沒個閨女樣兒。到了你們家,你們可得擔(dān)待著點兒。”建平嬸子說:“放心吧!小雪在我們家受不了委屈。誰要敢欺負(fù)俺小雪,先就過不了我這關(guān)?!庇至臅簞e的,外面有人進來報告,說陪嫁的東西都已裝上了車。建平嬸子對娘說:“嫂子,那就讓小雪上車吧!”娘說:“上車吧!”接著又對小雪說:“傻閨女,到了人家家里,眼里過火點兒,手腳勤快點兒,可別讓人嫌棄。”說著,聲音便有些哽咽。建平嬸子忙道:“放心吧嫂子,就這幾步路,還不跟在自己家一樣?!庇谑且粠腿舜?fù)碇⊙┳叱鲈和狻4箝T口,停著一輛綠色的吉普車,車頭前扎了一圈紅綢帶,正前方是一朵大紅花,這便是小雪的婚車了。王建平為小雪打開車門,小雪抬腳便往里鉆,腦袋卻一下磕在車門頂上,不覺捂著腦門叫了聲:“我的娘唉!”引得周圍人一片笑聲。我和其他人上了別的車,卻分別是幾輛拖拉機。這時再看爹娘,二人的眼里都噙滿了淚水。

      按照出東門進西門的規(guī)矩,雖然只有幾步遠(yuǎn)的路,車子還是繞村子轉(zhuǎn)了一圈兒,然后在王建平家門口停下。這時,車周圍已經(jīng)站滿了穿著新鮮的幫忙的人和親戚。這時,王建平的一個大娘來到車前,遞給小雪一個紅包,因錢數(shù)是早已說好的,小雪接過也沒看便裝進口袋里,一步跳下車,被男方的人引進新房,我們送親的人也跟著走進新房。小雪脫了鞋坐在床中間,我們也坐在床上,把小雪圍在中間。坐了一會兒,小雪嫌坐著累,便穿了鞋在地上轉(zhuǎn)悠,從窗戶里向外看。送親的大輩兒奶奶也知小雪的脾氣,并不過多要求,讓小雪隨便。

      院子里,晾衣繩和周圍的墻上,掛滿了被稱作“喜條”的被面,像是一面面五顏六色的旗幟,映襯得滿院都是喜氣洋洋的氣氛??磕蠅Φ牡胤酱盍瞬寂铮旅鎵玖藘蓚€鍋臺,兩口大鍋架在上面,鍋里是漂著油花冒著香氣的大鍋菜,鍋下是正在燃燒的木柴,幾個鄉(xiāng)村大廚坐在灶火前,抽著煙聊著天,隔一會兒便用大勺在鍋里攪和幾下。一群穿了新衣的孩子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不時遭到大人們的呵斥。大人們則步履匆匆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各自忙活著自己的事情。

      中午十二點,到了拜天地的時刻。院子里屋門右側(cè)被稱作天地的地方,已經(jīng)擺好了供桌。儀式開始,無非是些介紹戀愛經(jīng)過之類走過場的節(jié)目,無人理睬,便往下進行。儀式最后,是男方親戚上禮錢,王建平的母親站在桌前,主持人念到哪個親戚的名字,親戚便將禮錢遞過來,建平娘接過,放在一個嶄新的臉盆里,這時,王建平便鞠一下躬,小雪則端坐不動。上禮完畢,儀式結(jié)束,我們回到新房里,喜宴開始。

      新房的空地上擺了三張八仙桌,小雪坐中間,我們分坐兩側(cè),下首則是男方陪酒的女人。酒菜上來,每個人的杯子里都倒上了酒,但女桌上的人們通常是不喝酒的,有也只是年齡大些的長輩們小飲幾杯,好在大家熟悉,氣氛倒不冷清。而這時在另外一個院子里的男桌上,則往往會喝得比較熱烈,尤其是一個村子里的,大家彼此熟悉,難得有個喝酒的機會,不小心就會斗起酒來,猜拳行令很是熱鬧。這時,女桌上的人便會打發(fā)孩子去提醒:“別讓你爹傻喝!”但這時那邊往往是早就忘乎所以。但一般情況下,男桌上的大輩兒會總體掌控局勢,看鬧得差不多了,便會提醒男方上飯。這時,男方陪酒的往往會客氣幾句,然后喝酒停止,開始上飯。與此同時,女桌早已得到消息,同時上飯,端上饅頭和大鍋菜,大家開吃。

      飯后,稍坐一會兒,我們向男方告辭。男方家人送出門外,張羅著要找車送我們,大家笑著說這幾步路,等車來了也到家了。于是,男方家便不再堅持。大家一起又來到我家,陪著爹娘說會閑話,介紹下男方家招待得如何好,小雪如何有福氣,便各自回家。

      二十一

      吃過晚飯,天色漸漸暗下來。家里一下少了一個人,爹娘的神情都有些落寞??雌饋?,結(jié)婚被稱為喜事,只是對男方而言,對于女方家,怎么說都算不上一件喜事。養(yǎng)了十幾年甚至二十多年的女兒,付出過多少心血,帶來過多少歡樂,突然一天就成了別人家的人,還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遵守別人家的規(guī)矩,怎么說也不是一件高興的事。想到有一天我也會和小雪一樣離開爹娘,到一個陌生男人的家里去,適應(yīng)他的家庭,過他們家的生活,我的心里忽然充滿了恐懼和反感,為自己身為一個女人感到不平和悲哀。

      這時,王建平家的方向燈火通明,人聲嘈雜。因為按照鄉(xiāng)俗,他們家今晚要擺酒設(shè)宴,款待送了賀禮的鄉(xiāng)親。晚上九點的時候,那邊的聲音更加熱鬧起來,想是年輕人們鬧酒的氣氛達到了高潮。忽然,一陣刺耳的警笛聲在村子里響起,因為村里很少聽到這樣的聲音,又是夜晚,讓人感到心驚肉跳。我和爹娘面面相覷,一邊互相問著出什么事了,一邊穿上衣服,向警笛聲響起的地方趕去。

      警車停在村子?xùn)|北角方向的街上,一共有三輛。警車的周圍已經(jīng)圍滿了人,其中一大部分是年輕人,應(yīng)是在王建平家喝酒的人也跑來看熱鬧了。在一輛警車前,一個人被繩子五花大綁著,腦袋被兩個警察按著,腰彎得很低。我湊上前去看,心口猛地一撞,竟然是周長河。他的頭發(fā)蓬亂著,身上和臉上都沾滿了泥土,想是被按倒在地上綁起來的。繩子勒得很緊,幾乎勒到肉里,周長河的臉上流著汗,現(xiàn)出很痛苦的表情。緊接著,周長河被塞進警車,警察們也紛紛上車,警車一路鳴叫著遠(yuǎn)去了,留下一片汽油的味道和一群嚇傻了的人們。警車走遠(yuǎn)了,人們才開始打聽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沒人說得清楚,只有應(yīng)該還算知情的村支書簡單說了句:“聽說是身上有人命案,但到底怎么回事,咱也說不清?!比缓缶突丶伊?。大家圍在一起猜測半天,終究猜不出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也只有不太情愿地回家了。我和爹娘回到家議論起此事,也是驚嘆不已。娘說,周長河那么文靜一個人,怎么看也不像個殺人犯呵,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回到西屋躺下后,身邊沒有了小雪,心里感到空落落的,竟有些害怕,想著小雪,想著周長河,又想起那個叫韓如平的當(dāng)兵的,半天睡不著。好不容易睡著了,卻夢到自己在田野里奔跑,跑著跑著,竟騰空飛了起來,一步可以跨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又夢見周長河在街上轉(zhuǎn)悠,說是自己被抓錯了,還是以前的模樣。直到天亮了被娘叫醒,才覺得這一晚睡得好累。

      第二天以后,漸漸有消息傳來。原來,周長河是張家口人,父母都是大學(xué)教授。在他十幾歲的時候,“文革”開始,他的父母都成了造反派揪斗的對象,經(jīng)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一天晚上,已是深夜了,學(xué)校一個造反派的頭頭帶著幾個喝醉的成員,敲開了周長河家的門。他們把周長河鎖進另一個房間,對周長河的父母進行了長達兩個多小時的折磨。周長河無法看到造反派對父母實施了怎樣的酷刑,但父母凄慘的叫聲和造反派們邪惡的笑聲,卻深深地滲透到了周長河的骨髓里,成了他一輩子揮之不去的記憶。造反派走后,衣衫不整、滿臉呆滯的母親打開了周長河的房門,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渾身是血、奄奄一息躺在地板上的父親。有膽大的鄰居聽到造反派已經(jīng)離開,趕過來把父親送到了醫(yī)院,但父親卻再也沒有醒過來。幾天后的一個夜晚,十五歲的周長河在樓下攔住了喝醉酒回來的造反派頭頭,用手中的尖刀狠狠地刺了下去。殺死造反派頭頭后,周長河扒上了南下的列車,在邯鄲站被鐵路人員趕下火車。之后,他便開始了在當(dāng)?shù)囟嗵幜骼说纳摹6哪赣H,在周長河殺人后的第三天,也喝農(nóng)藥自殺了。后來,周長河在流浪期間認(rèn)識了我們村一個在當(dāng)?shù)孛旱V工作的老工人,介紹他到周家做了上門女婿,他才正式在我們村安頓下來。這次全國搞嚴(yán)打,他的案子再次被列入重點,在公安部門的不斷追蹤下,周長河在他殺人二十多年后,還是落入了法律這張無情的大網(wǎng)。

      二十二

      霜降過后,天漸漸冷起來。那些經(jīng)常蹲在街頭曬太陽的老頭老太太,有很多已經(jīng)穿上了棉襖。小雪結(jié)婚后,因為離得近,動不動就跑回家來,穿著一件紅色的毛衣,氣色竟比以前還要好。而小雪每次來家,過不了多大一會兒,王建平也會跟過來,二人又一起回去,很是恩愛的樣子。爹娘看二人感情很好,而且王建平家待小雪也不當(dāng)外人,心里也就踏實下來。接著就開始操我的心,問我那個當(dāng)兵的何時探家。其實,韓如平已經(jīng)在信里告訴我,再過一個多月,他就可以探親回家了,但我不敢告訴爹娘,因為部隊的事情說不準(zhǔn),誰知道到時會發(fā)生什么呢!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著,過著過著就進入了冬天。

      這一天的下午,爹去地里轉(zhuǎn)了,娘在床上給爹做鞋,我則歪在床上蓋著被子看小說。突然,院子里傳來自行車的聲音,緊接著有人叫:“小云,在家嗎?”是我的同學(xué)劉麗梅。我急忙答應(yīng):“在。麗梅,快進屋?!币贿叴┬麓?,把劉麗梅迎進來。果然,韓如平探親回來了,劉麗梅是來和我商量安排見面的事。娘熱情地把劉麗梅拉到床邊坐下,又倒上一碗開水,還在碗里放了白糖。簡單商量了一下,娘就自作主張地定了下來,明天上午就安排見面,地點就在我們家。劉麗梅也說:“韓如平只有一個月的假期,能往前趕就往前趕?!闭f著時,爹從地里回來了,娘把這一決定告訴了爹,爹說:“你們看著定就行。”臉上卻滿是歡喜。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韓如平在劉麗梅的帶領(lǐng)下來到我家。他穿了一身挺括的軍裝,沒戴帽子,留的是部隊標(biāo)志性的小平頭。個頭沒有我想象的高,模樣卻比照片里更英俊。我從屋里迎出來,他看了我一眼,對我笑了一下,我也對他笑了一下,竟仿佛是很熟識的樣子了,應(yīng)該是書信往來的緣故吧,而且我的模樣應(yīng)該也沒有把他嚇著。

      昨天晚上小雪來時,娘已經(jīng)把這事告訴了小雪,所以今天一早,小雪和王建平就已經(jīng)在家里等候。王建平接過韓如平的自行車和買的東西,把韓如平讓進屋。小雪跟在后面悄悄對我說:“長得還行,就是個頭低了點?!蔽艺f:“就你家王建平好?!彼f:“好你還看不上?!蔽逸p輕掐下她的胳膊,不再理她。進屋后,娘問了些路上冷不冷之類的閑話,就對韓如平和我說:“你們?nèi)ノ魑葑鴷桑 庇谑?,我和韓如平一前一后進了西屋。進屋后,我在床沿坐下,韓如平則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我們再次相視笑了一下,然后他開始打量我的書桌,隨手拿起我正在看的一本《收獲》雜志,說:“我也看《收獲》,幾乎每期都買?!蔽艺f:“你們在部隊有時間看嗎?”他說:“白天沒時間,要訓(xùn)練。晚上七點半看完新聞,到熄燈前這段時間自由活動,可以看書寫信。星期天也有時間?!庇谑?,我們從《收獲》開始聊起,竟是前所未有的自然輕松,雙方都有了一種知己相逢的感覺。十點多時,娘在外面叫:“小云,你給人家倒點水?!蹦镞@是在催我了,我笑了笑,用眼睛看著韓如平。他也笑笑說:“那我們今天就先這樣吧!如果你對我沒什么意見,其他就讓劉麗梅去說吧。”我說:“我沒意見。你呢?”他說:“這么多年,我們好像就是在等對方。你沒意見,我更沒說的?!庇谑?,我們一起走出屋。娘和小雪都在院子里站著,娘用一雙探尋的眼神看著我,小雪則直接沖我說:“你們可真行,頭次見面就說這么長時間,有什么可說的!文化人可真是不一樣!”這時,劉麗梅也從屋里走出來,對娘說:“大娘,我們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我再來說吧!”娘說:“吃完飯再走吧!”劉麗梅說:“不了。家里還有事。”于是我們一起送他們出門?;氐皆鹤永?,娘急忙問我:“怎么樣?看你倆說這么長時間?!蔽艺f:“還行。就他吧!”娘說:“用不用再見一次面?”我說:“不用了,就他吧?!蹦镎f:“見這一回就定了?到時后悔可別埋怨當(dāng)大人的?!蔽艺f:“不埋怨?!比绱?,我的婚姻大事塵埃落定。

      大約是半個多月后,我和韓如平舉辦了訂婚儀式。

      二十三

      要回部隊的前一天,韓如平來我家,邀我去縣城玩兒。因為這一天縣城逢大集。同時在這一天,縣城的廣場上要開審判大會,宣判并槍決周長河等一伙罪犯。

      對于周長河被判死刑,大家都在意料之中,畢竟殺人償命,更何況又趕上嚴(yán)打。但當(dāng)真聽說周長河被判死刑時,還是感到有些沉重和可惜,畢竟已經(jīng)在一個村子里生活了近二十年。但讓人沒想到的,我們鄰村一個人就因為盜竊罪,這次也被判了死刑,讓人不覺有些冤枉。大家都說,本來他們的罪過不夠這么重,但因為這次趕上了嚴(yán)打,許多不夠死刑的都被判了死刑,有的小年輕人甚至就是因為在街上調(diào)戲過幾次女孩子,就被當(dāng)流氓罪判了死刑,所以他們是撞在了槍口上。

      我和韓如平一人騎一輛自行車去縣城。今天天氣格外好,陽光明艷,且無風(fēng),再加上冬天人們比較閑,因此路上去縣城人的特別多。到縣城后,人更加多起來。我們把自行車存好,先去賣衣服的市場轉(zhuǎn),在一個小攤前,韓如平給我買了雙鞋。他還要再給我買件衣服,我沒答應(yīng)。十點多,我們?nèi)チ丝h城中心的廣場。

      廣場的北側(cè),十多輛大卡車并排停放。每輛車的車廂上,都站著三個五花大綁的罪犯,罪犯身后,分別有兩名警察摁壓著他們的胳膊和腦袋。罪犯的后背上插了高高的牌子,上面用黑筆寫著他們的罪名和名字,又用紅筆在他們的名字上打上了大大的“x”號。廣場上的大喇叭里,審判員正在大聲地宣讀他們的罪行和判決,所有被念到的都是死刑,而且在念到“死刑“兩個字時都加重了語氣。廣場上人山人海,聲音嘈雜,人們似乎沒有心思聽審判員的宣讀,更主要的是來看人,看這些將死之人的表現(xiàn)。

      我和韓如平在離卡車幾十米遠(yuǎn)處找個地方站下,我開始用眼睛搜尋周長河的名字。很快,就在我?guī)缀跽胺降目ㄜ嚿?,我看到了周長河。和所有罪犯一樣,他被剃了光頭,被身后的警察抓著肩膀和胳膊,腰彎著,頭深深地低下去。然而,就在我盯著他看時,他卻突然抬起頭來,開始用眼睛在人群中四下搜尋,我的心突然一下提了起來,預(yù)感他要看到我。果然,他看到了我,他的目光停下來,目光中竟然沒有一絲恐懼和悲傷,緊接著,他沖我點點頭,臉上露出了和他以前一樣的笑容。他的腦袋很快又被警察按了下去,我卻呆在當(dāng)?shù)?,心中一片空白。他的眼神和笑容像一把刀,深深地刺中了我。我的身體開始顫抖起來,像在風(fēng)中搖擺的枝條,急切地想抓住什么。這時,韓如平的手伸過來,有力地抓住了我的手,這是他第一次拉我的手,溫暖而濕潤。他感覺到了我的顫抖,又用另一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這一刻,這個男人的力量和溫暖深深地融化了我。他在我耳邊輕輕說:“我們走吧!”我點點頭。他拉著我的手向外走,廣場上的廣播里正好念到周長河的判決,在我聽來是那么虛空和遙遠(yuǎn)。我沒有往回扭頭,任憑韓如平拉著我的手,走出了縣城廣場,走過了到現(xiàn)在為止近三十年的人生。

      幾十分鐘后,在我們縣城東面十幾里一個叫紅松口的地方,響起了一陣槍聲。這槍聲我沒有聽到,但我感覺到了,因為當(dāng)時我的心口重重地疼了一下。

      責(zé)任編輯 劉遙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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