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博約
摘要:史詩《吉爾伽美什》中對生命和死亡的思考,包含著樸素的生命哲學意義。恩啟都之死引發(fā)吉爾伽美什對長生不死的追求,是對神所規(guī)定的命運的一種反抗,這種反抗是史詩中人本主義英雄思想的放大,折射出蘇美爾人重視今生而非來世,以及渴望通過建立不朽之功業(yè)超越死亡實現(xiàn)精神不死的生命意識。其中所包含的意義在當下仍具有積極的現(xiàn)實價值。
關鍵詞:蘇美爾人;生命哲學;重今生輕來世
《吉爾伽美什》是人類最古老的史詩。自1872年喬治·史密斯在尼尼微宮殿遺址中發(fā)現(xiàn)洪水泥板,至二十世紀初楔形文字被破譯,人們才真正認識到這部三千年前產生于蘇美爾時期第三烏爾王朝文學奇跡。《吉爾伽美什》是古代美索不達米亞最偉大的文學作品。史詩的主人公吉爾伽美什是公元前三千年代初期烏魯克城邦的國王,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1]“由英雄與太陽、人生宿命與宇宙節(jié)律之間的巧妙對應所形成的整體藝術結構使這部古老史詩賦有了獨特的美學價值,成為古代文學中一大奇觀?!盵2]由于史詩發(fā)生地美索不達米亞平原長期戰(zhàn)亂頻繁,使得古代蘇美爾人對堪稱人類永恒思考尤為關注:如何認識死亡?生命能否再生?人能否獲得永生?如何認識命運?人能否改變自己的命運?[3]史詩中的英雄吉爾伽美什(Gilgames)的悲劇體現(xiàn)了文明早期人類探尋生命之謎的勇氣,而吉爾伽美什對長生不死的追尋展現(xiàn)了兩河流域先民對永生的渴望,這也是人類對生死謎題探索的一個縮影。[4]在《吉爾伽美什》中蘇美爾人通過歷史上這位國王的經歷和遭遇,試圖解讀上述這些生命哲學問題。
一、覺醒:掙脫神的束縛
《吉爾伽美什》是一部英雄史詩。《大不列顛百科全書》第六卷對“史詩”的定義為:文體莊嚴,歌頌英雄事跡的長篇敘事詩,涉及重大歷史,民族,宗教或傳說主題。史詩的主體是英雄。吉爾伽美什因此被描寫為:“大力神「塑成了」他的形態(tài),天神舍馬什授予他「俊美的面龐,阿達特賜給他堂堂風采,諸大神使吉爾伽美什姿容「秀逸」……”[5](《吉爾伽美什》,第16頁)
公元前3000年前后,吉爾伽美什的神話傳說就在蘇美爾人中廣為流傳。相傳其母為蘇美爾神祇寧孫。在蘇美爾人看來,人是神所創(chuàng)造的,人之所以被賦予生命是為了能在塵世中實現(xiàn)上天諸神的意愿。比如,神創(chuàng)造了吉爾伽美什,又創(chuàng)造出了可以與其匹敵的恩啟都;天神恩利爾(Enlil)為了“使那些要進入森林的人膽怯止步”而創(chuàng)造杉妖芬巴巴(《吉爾伽美什》,第29頁);由于人類的吵鬧打擾了神的睡眠,所以諸神決定降下大洪水毀滅人類;烏特納庇什提牟之所以能成為神籍和他對神的虔誠供奉有關。蘇美爾人認為神決定著世間的萬事萬物,包括吉爾伽美什在內的所有人的活動要遵從神意。
史詩描述吉爾伽美什道:“他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吉爾伽美什》,第29頁)從這一點來說,吉爾伽美什是“神人”同體的,他身上既有神性也有人性。[6]不管是他修筑城墻,暴虐統(tǒng)治,還是擊敗怪人芬巴巴,毀滅天牛,史詩中的吉爾伽美什、這位半神英雄所被強調的好像有其超人的一面,也就是他的“神性”。這是蘇美爾人對肩負使命的國王以及英雄的認識。
然而神終究是神,人類需要一種以人為主體的神,英雄就這樣誕生了。英雄之所以是英雄,是因為他們有著超人的能力,能夠完成普通凡人達不到的事情。自吉爾伽美什與恩奇都較量后,兩人都發(fā)生了某些變化,恩奇都褪去了野蠻與獸性,而吉爾伽美什則多了一份成熟與穩(wěn)重,開始為百姓造福,這是人性的復蘇。及至恩奇都死后,困擾著吉爾伽美什的一個可怕的主題:死亡。這一認識,便是區(qū)分神與人的重要之處。烏特那庇什提牟獲得永生的方法就是成神,只有神是永恒的、不死的。當吉爾伽美什意識到生命的渺小而想去珍惜、追尋時——不論他有什么樣強悍的神性——他已是一位凡人。當然他更是一位英雄,承載著百姓期望,踏上了探求生命之謎路途,不論成敗,他的所作所為都是永恒的。
二、抗爭:探尋長生不死之秘
史詩的后半部,由于吉爾伽美什拒絕了女神伊什塔爾的求愛并殺死天牛得罪天神,眾神決定懲罰膽敢挑戰(zhàn)神的權威的吉爾伽美什和恩啟都,“他們當中必須死一個”,于是恩啟都在一個夢的預示后死去。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談到:史詩的成分也應和悲劇的相同,必須有“突轉”、“發(fā)現(xiàn)”與苦難。[7]至此,史詩敘事出現(xiàn)了“突轉”:吉爾伽美什認識到死亡的不可避免的強烈震撼,從而意識到人和神的界限。史詩從第七塊泥板以后轉入吉爾伽美什對死亡的感受和思索,以及他如何走遍天涯去尋找永生的秘密,力求像自己的先祖烏特那庇什提牟那樣獲得永生。
(1)吉爾伽美什對死亡的恐懼。吉爾伽美什做為“半神”這樣的存在仿佛是從不擔心自己會像人類那樣生老病死的,然而恩奇都這位與他同樣強大,同樣高貴的生命的逝去,讓他感受到死亡的恐懼,至此對于生命及死亡有了新的認識,意識到強如天牛,也終有一死。但他不甘心,作為烏魯克的王,作為女神寧孫之子,他不能那樣可憐的、不伴有榮耀的死去。所以他踏上了探求生命的道路。這是一種反抗,一種對已知命運的反抗,由此體現(xiàn)出了古代蘇美爾人對于死亡的恐懼與思考?!坝谑?,他把他的朋友,像新嫁娘似的用薄布蒙罩。他就像獅子一樣高聲吼叫,就像被奪走子獅的母獅不差分毫。他在[朋友]跟前不停地徘徊,一邊[把毛發(fā)]拔棄散掉,一邊扯去、摔碎[身上]佩戴的各種珍寶。”(《吉爾加美什》,第78頁)“我的死,也將和恩啟都一樣,悲痛浸入我的內心,我懷著死的恐懼,在原野徜徉?!保ā都獱柤用朗病?,第80頁)
也是后文的起因。正是恩奇都之死(第八塊泥板),吉爾伽美什意識到死亡的不可抗拒性的震撼。對于恐懼毫無概念的吉爾伽美什在死亡面前束手無策,他被從內心涌上的恐懼感密密實實的包裹了起來。在蘇美爾人看來,地下世界充滿了可怖的黑暗、荒涼與虛無。[8]
(2)吉爾伽美什踏上找尋長生之路。在他旅程之初,海岸女巫告訴他人之生死早已天定,勸他享受眼前生活,放棄追尋不死。然而吉爾伽美什拒絕了他,執(zhí)意去向人類始祖烏特那庇什提牟問詢。
最終他找到了遠古大洪水的幸存者、先祖神烏特那庇什提牟與其妻子。烏特納庇什提牟說,在大洪水后——“為了祝福,他(恩利爾)來到我們中間,摸著我的前額:烏特納庇什提牟直到今天僅僅是個凡人,從現(xiàn)在起他和他的妻子,就位同我們諸神?!保ā都獱柤用朗病?,第103頁)
這位人類先祖之所以永生,并不是因為有什么秘方,而是他們成了神祇故而擺脫死亡。也就是說,人類永遠不可能永生。
(3)吉爾伽美什丟失仙草無功而返。離開烏特那庇什提牟的居所時,人類的先祖對于這位堅毅英勇的英雄如此渴求生命而于心不忍,便告訴他:“且聽我「把神的秘密」說給你——這種草像「」似的「」它的刺像「薔薇」也許「會扎你的手」,這種草若能到手,你就能將生命獲取。”(《吉爾加美什》,第106頁)
吉爾伽美什從水底深淵中取得了草藥,卻被一條蛇偷食:“他回來一看,這里只有蛇蛻的皮。”(《吉爾加美什》,第107頁)
吉爾伽美什,“他三分之二是神,[三分之一是人],”他是最貼近神的存在,也是唯一接近過永生的凡人,然而他失敗了。他終于意識到了生命之短暫,永生之不可追,看著蛇蛻下的金黃的皮,這位古老的烏魯克王的追求仿佛獲得了新生,——他成為一位真正的人類英雄。
三、永生:以不朽之功業(yè)超越死亡
當吉爾伽美什經歷了萬重阻礙,千般艱險,抬眼望去已是山河迥異,然而最殘忍、最悲哀的現(xiàn)實卻真切地站在他面前:英雄的付出沒有結果,長生之夢已然幻滅,偉大的烏魯克王吉爾伽美什及他的人民無法獲得永生。
對于不甘于凡庸生活的吉爾伽美什們來說,還有一種辦法可以超越死亡從而永生,即追求不朽之功業(yè),也就是從肉體層面的永生轉向精神層面的永生。史詩《吉爾伽美什》體現(xiàn)了蘇美爾人以建功立業(yè)、創(chuàng)造永世基業(yè)作為不朽人生的表征。[9]吉爾伽美什與恩啟都殺死占據(jù)著黎巴嫩杉樹林的怪物芬巴巴后,因此“恩奇都受到了神的詛咒,大病不起,意識到:我的朋友啊,「」把我詛咒,我大概不會像沙場「捐軀了」的人那樣死去!我曾對戰(zhàn)斗心存恐懼「」我的朋友,讓死于戰(zhàn)斗的人「受到祝福吧」。”(《吉爾加美什》,第73—74頁)
原文雖然殘缺不全,但不難感受出這與前文同芬巴巴戰(zhàn)斗時吉爾伽美什激勵恩奇都的話語是呼應關系的?!拔业呐笥寻?,誰曾超越人世升了天?在太陽之下永「生者」只有神仙,人的壽數(shù)畢竟有限,人們的所作所為,都不過是過眼云煙。你在此竟怕起死來,你那英雄的威風為何消失不見,讓我走在你前,你的嘴要喊:不要怕,向前,我一旦戰(zhàn)死,就名揚身顯,吉爾伽美什是征討可怕的芬巴巴,戰(zhàn)斗在沙場才把身獻,為我的子孫萬代,芳名永傳?!保ā都獱柤用朗病?,第41頁)
可以看出在吉爾伽美什的意識中,死亡并不可怕,只要是戰(zhàn)死沙場,芳名永傳便是榮耀的、可貴的。史詩通過吉爾伽美什創(chuàng)建功業(yè)的行動,宣揚建功立業(yè)是生命不朽的一種轉換方式。
既然以吉爾伽美什為代表的英雄尋找長生秘方成為不可能,對于多數(shù)普通蘇美爾人來說,如何看待生命?如何對待生活?活在當下,享受生命,顯然才是人間正道。于是這個在史詩中早已出現(xiàn)過主題再次得到強調。這一點,早在史詩的前部,吉爾伽美什動身尋找不老之術時,海岸上的女巫就勸他享受現(xiàn)在的生活:“吉爾伽美什喲,你只管填滿你的肚皮,不論白天黑夜,盡管尋歡逗趣;每天擺起盛宴,將你華麗的衣衫穿起,你洗頭、沐浴,愛你那手里領著的兒女;讓你懷里的妻子高高興興;這才是(做人)的正理。”(《吉爾加美什》,第89頁)
女巫的話卻令英雄暴怒不已,仿佛是對他的侮辱,然而在徒勞追尋之后,結果最終被驗證。這番告誡以及蛇盜走不死仙草的種種預示,對蘇美爾人而言,不過是追求永恒失敗的宿命。吉爾伽美什對生命永恒的苦苦求索正體現(xiàn)了蘇美爾人通過這位英雄所顯示出來的全民族悲劇性的理性意識。[10]
盡管英雄的抗爭沒有結果,但就如同加繆筆下的西西弗一樣,“他爬上山頂所要進行的斗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里感到充實?!盵11]所以應該認為,尋求過生命超越而失敗了的吉爾伽美什如西西弗一樣,其抗爭可能是荒謬的,其本質卻是幸福的。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英雄的追尋結束,而蘇美爾人覺醒:與其追求長生不死的幻影而浪費時光,不如活在當世更好地熱愛生活。這也就形成蘇美爾人重視今生的享受生命而非來世的生命哲學。這也是蘇美爾人跟命運達成和解之后的人生態(tài)度和追求。
四、結語:蘇美爾人生命哲學的積極意義
雖然說吉爾伽美什有三分之二的神性,但是他終究死去,這恰使蘇美爾人認識到人性和神性的邊界,是一種人的覺醒,反映了蘇美爾人對天地萬物和人類自身認識的樸素唯物主義哲學思想。史詩中顯示了蘇美爾人對永恒生命的渴求意識,由此做出了超越死亡意識、戰(zhàn)勝死亡的生命哲學思考,這蘊含著人類對生命和死亡的一般認識。史詩從生與死的問題的思考開始,合乎邏輯地展開為人生的不朽在于創(chuàng)造偉業(yè)的思想,同時注重今世生命的享受而非來世祈望。史詩中英雄的出現(xiàn),本身就與反抗有著密切聯(lián)系,是人類不屈意志的體現(xiàn)、是人類不屈服于未知的證明。吉爾伽美什不甘心死去,為尋找不死之藥做過不懈的努力,但這也是對神所規(guī)定的命運的一種抗爭,這種抗爭是史詩中人本主義的英雄思想的放大。史詩中吉爾伽美什的堅韌求索也表現(xiàn)了蘇美爾人頑強執(zhí)著的悲劇精神:明知必死而頑強追求永生。蘇美爾人重今生輕來世,以及渴望通過建立不朽之功業(yè)來超越死亡實現(xiàn)精神不死的生命哲學,其積極意義在當下仍然具有不容忽視的可貴價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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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亞里士多德.詩學[M].羅念生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99.
[8]陳艷麗,吳宇虹.古代兩河流域蘇美爾人的地下世界觀[J].史學月刊,2015 (8).
[11](法)阿爾貝·加繆:《西西弗的神話》,載《加繆全集·散文卷1》,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