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璽
天地似乎商量好了,天幕閉合時,陰沉了多日,就像一只青瓷大碗扣在山坳中的蒼穹,倏然間揭開了。凜冽的北風卷著雪花,怒吼著在凄冷的天域間,搖曳聚合著,變著形灑向大地。公路像一根粗繩子,牽著鄉(xiāng)間的小路,小徑上拴著零落的三五成串的山里人家。山坳里飄著豆瓣一樣的燈光,隨著呼嘯的風雪,好像在飄移。梁峁上農(nóng)家的狗,搖著尾巴,竄到墻圍子的高坎上,盯著黑魆魆山坳中的光點,揚起脖子,抖著頸毛,齜牙吠著。
雪花在背風的山坳和低洼的地方聚集,簇擁延展著,慢慢將山野遮蓋了起來。架著三條線的水泥電桿,順著山脊的小徑,就像困倦的農(nóng)人,歪斜地站在雪夜中。從川道上抬頭仰望,梁峁頂上矗立著三個鋼架,那是幾家電信公司建起的信號發(fā)射塔。
夜深了,呼嘯的西北風裹著雪花,襲過山野上一團一團的果林,發(fā)出一陣緊過一陣的簌簌聲。川道兩邊山坡上稀落的燈光次第熄了,一座信號塔下半山腰的院子中,屋子里燈火通明,間或傳出來的吆喝聲,被風稀釋得變了音。房門不時閃開,撩起衣領(lǐng),將頭瑟縮在衣領(lǐng)間的人,搓著手,哈著氣,趿拉著鞋從屋內(nèi)顛了出來,走在坡坎邊,除下褲子,一股憋屈的尿流,昂頭蹦起,在風中變換著軌跡。
屋內(nèi)靠窗的位置,擺著一溜簡易的貨架,零落地擺放著花花綠綠的商品,靠里的墻角是一個大土炕,上面靠著躺著好多人。屋子的中間擺著一個炭爐子,被煙火侵蝕的鑌鐵管子立到屋頂,從窗戶伸到外面,爐子上的水壺噗噗著蒸汽,臺子上顛三倒四放著幾個烤熱了的包子和蒸饃。爐子邊上的炕桌上擺著兩副麻將,從城里回來的人和賣掉了蘋果的村民,圍著炕桌,嘴上叼著煙卷,瞪著赤紅的眼睛,手指蛋搓著牌,在吆喝催促中急不可待。邊上的人伸長脖子,比畫指揮著,一張牌打錯了,就是一串唏噓聲。
德勝閉著眼睛,手指蛋不停地搓著麻將,那種執(zhí)迷就像撓癢癢,叼著的煙抖動了幾下,隨著一串嘶嘶聲和喉結(jié)的蠕動,他的臉皮慢慢地上翹,邊上的人一起伸過頭來,盯著他搓動的手指。他慢慢睜開眼睛,嘀咕著有了,慢慢地翻開了牌。二牛推倒自己的牌,晃著身子,搖著頭埋怨著,伸出暴著青筋的手,嘩嘩地搓著牌。邊上的人稍稍散開。大粉掏出手機,搓著屏幕,在德勝眼前晃著,嬉皮笑臉地扯著他的衣襟,指著柜臺上已經(jīng)沒有熱氣的方便面,想上場替位。
面西的山腰間一間屋子的燈亮了。水秀從被窩里怯生生地露出頭,白藕一樣攥著開關(guān)繩子的臂肘,隨著頭一起溜進被窩。不一會兒,被子的下半段跨開,又收起,一陣蹬直,一陣弓起,被頭的縫隙間,傳出細細幽嗔的呼吸聲。水秀的腿蹬直了,腳趾就像一排琴鍵,隨著呼吸的節(jié)奏蠕動著,她的胯部向上挺了幾下,聲音變得深邃而又悠長。突然,她的身體僵住了,繃在床上,沒有了聲息。過了半晌,被口簌簌了幾下,一頭被汗水浸濕了的黑發(fā)露了出來,隨著是一張冒著熱汗粉白的臉。她噘著嘴,緩緩從被窩中拿出手機,搓著上面的汗液,摁著邊上的按鍵,在屏幕上拍了幾下,轉(zhuǎn)過臉,瞥著柜子上的插座。
水秀婆娑著坐起來,披上棉襖,光著白生生的腿,下床拿來手機充電器,插在手機下面。她哆嗦著靠在床頭,剛才熱汗淋漓輕狂的感覺冷卻了,她拉滅電燈,被角敷在嘴唇下,茫然地盯著泛著青光的窗戶,聽著颼颼的風聲,間或輕喟低嘆。她捏著自己豐滿結(jié)實的胸,搓著修長勻稱的腿,撩著平滑細嫩的腰腹,倏然間想起“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的俗語。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鮮花,反正附近村子的人都這樣說,她也不知道德勝算不算牛糞,也沒有聽別人這樣說過。
水秀長得隨她姑。她姑曾經(jīng)是縣劇團的名角兒,是那個時代年輕人打情罵俏時,掛在嘴邊的人物。初中輟學后,她跟著幾個姐妹,通過勞務(wù)公司的介紹,到廣東打工。德勝讀高中,看不到和自己定了親的水秀,更受不了同學們道聽途說的滋擾。高二上半學期,他在父親期望憂傷的眼神和母親無奈的搖頭中,得到了水秀打工的地址,跑她隔壁的塑膠廠打工,欣慰的是周末可以混在老鄉(xiāng)堆中,和水秀在一起。在外打工的幾年中,德勝不斷宣示主權(quán),掙不掙錢無所謂,關(guān)鍵就是要守護領(lǐng)土的完整。
幾年后,水秀和德勝結(jié)婚了,頭生是個女兒。孩子斷奶后,他們一起出去打工,孩子留給了德勝媽。過了兩年,水秀又懷孕了,她大著肚子回到家鄉(xiāng),公婆盼著孫子,事事都隨著她的性,德勝更是鞍前馬后,將現(xiàn)代小男人的德行,演繹得淋漓盡致。孫子滿月了,爺爺奶奶抱著孫子,沿著彎彎曲曲的坡路,晃悠在不同的人群中,得來了沒有男孩,又被計劃生育追得東躲西藏人家的嫉妒??粗徖飶?fù)雜的表情,老兩口越發(fā)感到勝利果實來之不易。
兒子會走了,德勝和水秀用打工攢下的錢,蓋了三間廈房后,日子一下子拮據(jù)了起來。水秀這幾年脾氣一下子變得火暴了起來。公婆看到孫子會跑了,媳婦的脾氣越來越大了,原來寬容隱忍的心態(tài)慢慢有了變化,見兒子夾在中間難受,他們搬回了坡上的老屋,奔著眼不見、心為凈的心緒,很少到德勝家來。
兒女一天天長大,在水秀的嘟囔聲中,德勝農(nóng)閑的時候,跟著村里人到了縣里,在建筑工地上學著做鋼筋工。鎮(zhèn)上的計劃生育越來越緊,工地上不時有人回家,也有人悄悄跑了,躲避著計劃生育手術(shù)。仲夏的一個下午,德勝戴著白色的塑膠頭盔,正彎著腰,操著鋼筋折彎,二牛從過道的樹陰下,慌慌張張跑過來,扯著德勝的衣襟,兩人一起蹲在樹陰下。二牛點著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瞇著眼打量著樹藤間的日頭,長長地吐了口氣,搖頭嘆息著說,鎮(zhèn)上的計劃生育很緊,男人不在家的,凡是屬于計生對象的婦女,都會強制到鎮(zhèn)上,衛(wèi)生站的手術(shù)室不夠用,縣上計育站的依維柯手術(shù)車,就停在邊上,誰也跑不了。德勝蹲在邊上,脫掉手套,手不停地搓著臉。二?;沃碜?,圪蹴著趔了下,嘟著臉指著德勝,沒有好氣地說:你就是頭蔫驢,半晌沒有一個屁。德勝還在搓著臉,他呼地站起來,跺著腳斥道:你們一對兒子,舒坦著哩,不像我這雙女戶。不說了,話我?guī)У搅耍业没厝チ?,你咋弄?自己拿主意?/p>
師傅喊著德勝。德勝站起來,戴上頭盔走了過去。看著裁剪鋼筋的床子,鋼筋伸進閘口,蹦跶著斷成兩截,他好像看見了水秀被人架著胳膊,推上手術(shù)臺。冒著火星的閘口,好像一塊幕布,他又好像看到了獸醫(yī),跪在母豬的胯部,拿著刀子,夾著豬小腹的毛,不管豬如何嚎叫,他還在嘻嘻哈哈地拔著毛。閘口的火星在吱吱嘎嘎的噪音中飛濺著,火星順著德勝的想象,傳到他的身上,額頭的汗唰唰滴下,他的心好像被掏空了,身子就像一個戴著頭盔的皮囊,不由自主地晃動著。師傅用鋼條敲著臺子。德勝愣怔了一下,清醒了過來,扔掉手中的鋼筋,摘下頭盔,抹著臉上的汗水,撒腿跑開了。
落日的余暉映照在川道上,半人高的青紗帳在微風中翻滾。德勝在鎮(zhèn)上下了車,猶豫著要不要回村子,他看見一家餐館的前面停著一輛計生專用車。他從皺巴巴的煙盒中掏出一支煙,伸長脖子,叼著嘴上,低著頭在手中的火苗上點著,踢著地上的石子走了過去,身后飄著一溜青煙。
包間窗戶開著,主位上坐著一位戴著金絲眼鏡的肥嘟嘟的醫(yī)生,油乎乎的嘴巴,揮著手上夾的香煙,笑著對邊上的女醫(yī)生說:那個水秀和我一個初中的,那時是個萬人迷,可惜后來輟學了。鎮(zhèn)上干部點頭賠笑,給他夾著菜。他轉(zhuǎn)過臉,將鼻梁的眼睛往上推了下說:等下她的手術(shù)我來做。邊上的女醫(yī)生,用筷子指著他,一個勁兒地笑。胖醫(yī)生吐了口煙,晃著頭說:都這個年齡了,一切都是回憶。
德勝使勁地吸著煙,他好像看到了媳婦光著身子,躺在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含著眼淚,任由胖醫(yī)生倒騰。他踹著腳,隔著窗狠狠地瞪了一眼,撒腿跑向衛(wèi)生站。衛(wèi)生站的鐵柵欄門關(guān)著,計生專干帶著兩個人,在門口轉(zhuǎn)悠,不時和前來吵鬧的家屬撕扯著。院子里的臺階和花圃邊,蹲坐著一堆婦女,憂郁而又無奈地瞅著外面,等候著那一刻的來臨。幾個男人蹲在墻角,抽著悶煙,哀傷地看著門外的家人。德勝掏出身份證,走上前,遞給計生專干。水秀呼地站起來,跑到柵欄后面,眼里噙著淚水,一個勁兒地擺手。專干將德勝領(lǐng)到門前,和水秀核實。水秀扯著德勝的衣襟,晃著頭,抽泣著捶打著他的胳膊。德勝進去了,他將水秀推出門,喊著讓她回家,照顧孩子。
胖醫(yī)生打著飽嗝,回到衛(wèi)生院。他穿上白大褂,看著院子里的人,在臺階上踱著。他拿起夾子,喊著水秀的名字。德勝站了出來,他叩著牙齒,不解地看著。德勝瞪著他,專干說這是水秀的男人。胖醫(yī)生咳嗽了幾下,將就要出口的痰咽了下去,短粗的喉結(jié)蠕動了幾下,揮著夾子,讓德勝進了手術(shù)室。
手術(shù)后,德勝在家里調(diào)養(yǎng)了幾日。水秀感懷男人的體貼和心疼,也好奇村上人說的男人結(jié)扎后就不行了的絮叨。孩子上學了,德勝靠在炕上,抽著香煙。水秀推門進來,解下圍裙,拍打著身上的灰塵。她坐在炕邊上,伸手摸著德勝的刀口。德勝攥住她綿軟細嫩的手,大拇指在她手心搓著,潮紅著臉,嘴角嗤嗤了幾下,勉強笑著說:好了!不疼了。水秀俯下身子,靠在邊上,手在衣襟背后扯了幾下,紅著臉貼了上去,拉起男人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前。德勝在工地兩個月,本來就憋得難受,手術(shù)消毒時,他盯著穿著白大褂的護士,胯下之物登時就暴怒了起來,驚得胖醫(yī)生一陣不解。德勝喘著氣,側(cè)過身,想抱著水秀。水秀摸著他的傷口,不讓他動,側(cè)爬在他的身上,上舔下撩,閉著眼睛,輕啜低吟。德勝感到下面憋得難受,一陣陣熱流,從腰部散到胯部,伴著越來越強烈的抽痛。溫存多時,未見一柱擎天,水秀撩起被子,定眼一看,倒吸一口冷氣。他的蛋蛋腫脹得就像皮球,褶皺沒有了,皮薄薄的,布著清晰的血管,上面就像一根醬汁浸泡的腌蘿卜,耷拉抖動著,就是站不起來。德勝呼地捂著胯部,翻身趴在床上,曲著身子,一陣抽搐,渾身冒著汗,嗷嗷叫著。
往后的日子里,水秀私下問大粉,他男人結(jié)扎后的情況。她幾番調(diào)整,德勝就是起不來。水秀納悶,德勝為了愛挺身而出,結(jié)果卻是從根上斷了自己的念想,不能愛了。他們抹下面子,拿著結(jié)扎證明,三番五次到縣上的計生局,討要個說法。計生局的人看到是胖醫(yī)生主刀的,指著墻上標兵人物,笑著說:別人主刀,我們不能說手術(shù)百分之百就成功。胖醫(yī)生那可是市里的知名專家,說他手術(shù)失誤,打死都不會有人相信。
計生局頂不住德勝家的糾纏,委婉地將情況反映給胖醫(yī)生。胖醫(yī)生聞言,惱羞成怒,請來了市里的專家,讓在場的護士回憶當時的情況。大家印象最深的就是德勝不像常人,他躺在手術(shù)臺上,除下褲子,胯下之物暴怒,一舉一舉的。護士拿著剃須刀,刮掉毛,涂了幾次酒精,依舊紫紅,還在向醫(yī)生護士示威。胖醫(yī)生聽完護士的說法,吐了口煙說:從手術(shù)者的行為習慣來看,我估計問題主要出在他們沒有按照術(shù)后保養(yǎng)手冊,急于行房,可能還縱欲過度,才發(fā)生這樣的情況。他看著幾位專家,擺著手,笑著補充道:當然了,這些都是我基于一個醫(yī)生多年的經(jīng)驗,作出的合理的推斷。床笫之事,人家咋能隨便承認哩!
胖醫(yī)生的話,成了計生局的結(jié)論。計生局在部署計生行動高潮的時候,印了好多宣傳掛圖,張貼在大街小巷。德勝的事,變成了案例,他和水秀變成了卡通人物,川道上的村民都在納悶:那事就那么緊要嗎?就不能等幾天,猴急一樣,最后把自己弄廢了。德勝蔫不拉嘰,水秀咽不下這口氣,她跑到縣上上訪,領(lǐng)導叫來計生局的干部和醫(yī)生,核實的都是他們行房的時間,有沒有按照保養(yǎng)規(guī)則操作。邊上的人好像在聽黃段子,順著想象,循著好奇,扮似認真地問著細節(jié)。水秀回到家里,有關(guān)他們行房的更加具體的延伸版本,成了坊間茶余飯后解悶唏噓的作料。
那年冬里,市里下?lián)芰艘还P經(jīng)費,專門用來解決計生手術(shù)的后遺癥問題??h里的計生干部,下到村子,在鎮(zhèn)上干部的陪同下,軟磨硬泡,和德勝達成了協(xié)議。德勝的事,是不是手術(shù)后遺癥沒有明確,最終政府賠付了一筆錢。水秀有點不服,德勝搖著頭勸慰道:這事再僵下去,沒法去外面打工,地里的莊稼都撂荒了,咱們拖不起。水秀咬著嘴唇,看著一對兒女挎著書包,從學?;貋?,她忍著咽下了這口氣。
德勝長得瘦高,這些年,他的腰彎了,走起路來一晃一晃的,花白的頭發(fā)下,是一張永遠沒有精神的干瘦的臉。農(nóng)忙的時候,他在家里伺候著莊稼和果林;農(nóng)閑的時候,他到建筑工地打工。水秀依舊是水汪汪的,她操持著家務(wù),管教著兒女,日子就像陀螺一樣,在無聲無息中流逝。兒女到鎮(zhèn)上上初中了,住在學校,家里剩下了水秀一個人。她突然感到百無聊賴,沒事的時候,常常到坡下的大粉家串門。大粉一邊說笑,一邊搓著手機,有搞笑的視頻,她伸過手機,她們一起看。見到水秀呆愣愣的樣子,她晃著手機,擺著手說:現(xiàn)在這世事多好!有了手機,世上的新鮮事咱都知道,想看啥就有啥,可得勁了。
德勝從城里回來,吃完飯,蹲在屋檐下。水秀絮叨著,在家里悶得慌,有個手機就好了。德勝掏出自己脫了漆的手機,笑著遞過去說:你喜歡就拿去用,我平時也沒啥事??粗存I縫隙粘著土塵的手機,水秀擺著手說:吔!現(xiàn)在誰還用你這樣的手機,人家都用智能的,可以上網(wǎng)看視頻。德勝揣起手機,站起來走到門口,回過頭招呼了一聲,向坡上的小賣部走去。這幾年,德勝最起興的事,就是搓麻將,這既可以緩釋入夜后,夫妻躺在被窩中摸摸索索的尷尬,也可以在酣戰(zhàn)中,在村里贏得一份尊嚴。
水秀的話,德勝記在心里?;氐匠抢?,下班上街轉(zhuǎn)悠,他總要循著富有節(jié)奏的音樂聲,在吆喝聲中,溜進手機店看一看。導購員看到他常來看機,問東問西,就是不出手,慢慢沒有了耐心,板著臉懶得搭理他。德勝感到無趣,他不進店子,站在外面,看著海報和櫥窗里的新機,想象著給水秀買一款新潮的手機。那天晚上,工地加班,德勝下班走出工地,有一個人快步從后面走上來,在邊上不停地問:要不要手機?德勝瞥了他一眼。目光對上了,那人拉著他,拐進一條巷子,將背上的挎包拎到地上,拉開拉鏈,讓他挑選。德勝挑了一部機,付了錢,興沖沖慌張地離開了。
水秀雖然沒有手機,她跟著大粉,倒騰著手機,手機的操作和功能都熟練了。德勝從城里回來,神秘地將老婆喚到廂房,從褲袋里掏出那部手機。水秀眼前一亮,跑上前去,一把拽過手機,上下看著,摁開開關(guān)鍵,用袖子擦著。手機屏幕映著水秀白皙秀美的臉,她揮著手機,對德勝說:快去吧!看麻將把你牽心的,就像丟了魂似的。德勝感到這個手機買得值,有了手機,老婆皺著的臉展開了,幽怨的眼神沒了,自己的壓力小了,活得也展脫了。
大粉的男人在城里打工,喜歡倒騰手機解悶,慢慢地摸出了門道?;氐郊?,一陣激情后,夫妻倆靠在炕頭上,他神秘地倒騰出手機存下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攬著老婆,蒙上被子,在被窩里看。男人走了,水秀過來了,大粉招手將她叫到草垛前,朝四周瞭望了一下,將手機搓開,遞給水秀。看到屏幕上不堪入目的蠕動的肉體,她紅著臉,將手機遞給大粉。大粉揮著手說:看看下面,這是“留守驛站”,專門為咱們這些人服務(wù)的。都啥社會了,你都是娃他媽了,還那么害羞。
深秋的夜里,水秀躺在炕上,盯著青白的窗戶,摸著空落落的炕頭,眼前飄著不同膚色纏繞在一起蠕動的畫面,耳際回蕩著半懂不懂的喘息和吟叫。她納悶自己好像著魔了。她躺下去,撩起被角,搓著面頰,想用理智將自己勸回來,沒有想到,閉上眼,走到半道上,又跌回到若隱若現(xiàn)的魘潭中。半夜雞叫的時候,水秀感到渾身燥熱,她操起柜子上的手機,搓開界面,看見大粉還在微信里冒泡。她發(fā)了個微信,讓大粉發(fā)個視頻過來。大粉發(fā)了兩個搞笑的方言視頻。水秀說要那天看過的。大粉咯咯著,奚落了水秀一番,還是滿足了她。
手機側(cè)邊閃了兩下藍光。水秀抹下被角,側(cè)著身子,爬過去抓起手機,撤掉充電器,刺溜滑進被窩,重新踏上了愜意之旅??煲琼?shù)臅r候,院子的狗叫了起來,隨著大門咯吱一聲,她知道男人打麻將散場回家了。她顫抖的身子一下松軟了,連忙拽起被子,輕輕地抖了兩下。德勝小心翼翼地脫衣上炕,窸窸窣窣鉆進了邊上的被窩,側(cè)曲著身子,鼾聲從均勻的呼吸聲中跳了出來。
水秀蒙著被子,將手機調(diào)成靜音,點開了屏幕,慢慢進入了狀態(tài)。她窩著聲音,扭動著身子。德勝的呼嚕拖著尾音,卡住了,他張開嘴巴,伸胳膊蹬腿地轉(zhuǎn)過身。水秀激情難耐,撩起自己的被子,扯起德勝的鋪蓋,翻身趴在他的身上,一陣狂顛亂拱。半夢中,德勝倏然開悟了老婆的意思,隨著她的節(jié)奏,勉強地加了幾把柴火。
按照上級的要求,為了讓村民觸網(wǎng),用網(wǎng)絡(luò)銷售農(nóng)副產(chǎn)品和水果,鎮(zhèn)上在村委會安裝了無限路由器。大粉沒事就往村主任家跑,一個星期,她從村主任老婆嘴里,探出了路由器的密碼。沒事的時候,她蹲在村委會外面草垛的夾道中,笑容滿面地搓著手機,她再也不用擔心手機的包月流量了??吹剿业拈T關(guān)著,水秀試著用微信定位,在草垛間找到了大粉。村上的人慢慢知道了密碼,一群婦女和沒有進城打工的懶漢,空閑的時候,總是蹲在村委會周圍的坡上,對著手機嘿嘿嗤嗤。
大粉玩微信一年多了,她幫著水秀注冊了微信,網(wǎng)名叫秀秀。水秀來勁了,沒有幾天就熟悉了微信的功能。初冬的夜里,她躺在炕頭,無聊地揮著手機,在玩搖一搖??吹叫∧泻⑿∨瓦^了,突然,一匹棗紅馬的頭像不停地閃爍。她點了一下,是一個叫汗血寶馬的人,再看他的資料,四十多歲,在市里工作。汗血寶馬不停地獻殷勤,請求加自己為好友。水秀想到大粉一拉拉的好友,便隨意地摁了確認鍵。他的微信里,有好多建筑工地的照片。她問他干啥?他復(fù)是包工頭。他們聊得投機,分享著心思,安慰著困惑,加附著淡淡的打情罵俏。
夜深了,狗追著老鼠,撞開了門,狂吠著進來。水秀手摁著手機屏幕,放下手機,拿起炕邊上的掃把,吆喝著向狗扔去,低頭一看手機,一個音頻摁了過去。汗血寶馬問她在哪個村子,怎么會有狗叫?看到水秀不復(fù)他,他接上一句:想不想聽馬叫?水秀一個嗯過去,傳來了兩串音頻,她聽了一遍。汗血寶馬讓他猜是母馬叫還是兒馬叫?她想他是男的,便復(fù)了個兒馬。汗血寶馬給了幾段音頻,解釋著馬叫的區(qū)別。語音對上了,他們很少打字了,不時拍一張照片,傳給對方,就是沒有人的頭像。
一場寒潮過后,氣溫驟降。大粉穿著一件紅色的羽絨大衣,從坡道上走來串門。水秀摸著輕薄溫暖的羽絨,甚是喜愛。大粉臨走時,她對著她的背影,照一張相。天飄起了雪,水秀早早關(guān)了門,躺在熱炕上,開始玩微信。汗血寶馬問她天冷了,需要啥?她扭捏著,在他的催促和鼓勵下,發(fā)了大粉羽絨的背影。汗血寶馬問了她的尺寸,要了她的地址,說網(wǎng)購直接寄過去。地址給人了,她索性和他共享了位置,知道了他在城里那個地方。
大雪覆蓋了川道梁峁,水秀午后收到了羽絨衣,她穿著紅色的大衣,約上大粉,靠在村委會外面的電桿上,刷著微信,下載著視頻。天色暗了下來,一對兒女在坡下的公路邊,下了公共汽車,和一群孩子,結(jié)伙號鬧著跑上了坡。水秀這才記起晚上孩子回家吃飯,她匆匆跑回家,生火做飯。孩子跑回家,看著她的羽絨大衣,說和他們老師的一個顏色。他們扯柴燒鍋,水秀做了一鍋湯面,招呼著讓孩子吃飽上了熱炕。
孩子上學了,寒冬臘月的院落中,又剩下了水秀一個人。大粉的男人回家了,水秀不想滋擾人家。天快黑了,她將院子清掃了一遍,站在頭門外面的塄坎上,拎著掃把,撩著圍裙,呆愣愣地望著白茫茫的川道盡頭。躺在炕上,她打開了微信。汗血寶馬對著熱氣騰騰的餐館,發(fā)了一張圖片。她知道他跟朋友喝酒,也就不再擾他了。水秀熄了燈,被子擁在頸下,看著手機的視頻,慢慢地縮著身子,鉆進被窩,解決了一把。她裹著被子,昏昏呼呼睡著了,頸下的手機閃著藍光,吱吱地振動了幾下。她拿起手機,壓在胸下,一會兒,又是一連串的振動。水秀抽出手機,撥開屏幕,見是汗血寶馬的微信,她噘著嘴巴,摁著搭在耳朵邊。聽筒傳來一陣急促的喘息聲,接著就是“秀秀,我知道你是誰!我喝高了,腦子都是你的影子,這大冷的炕上空落落的,哥想你想的就要用頭磕炕邊了!”水秀一驚,清醒了好多,她猶豫著摁開了下一段語音:“秀,你一個人躺在炕上,難受不?難受就說出來,哥和你說說話,興許會好受一些?!彼愀械揭魂囆幕?,她將手機搭在胸前,摸索著側(cè)面的按鍵,正想關(guān)掉,又是一陣振動。她點了一下,放在耳邊,想聽他還要胡說八道些啥?!靶?,你蒙上被子,外面冷,別著涼了。哥就想聽聽你的聲音,說幾句暖心話。”水秀關(guān)掉了手機,她心里就像一堆亂麻,耳邊回蕩著汗血寶馬的聲音,慢慢地感到這聲音,好像在哪里聽到過,有點耳熟。
蒸騰的朝霞,透過窗戶映在炕上。水秀拿起手機,習慣性地摁開了機,點開微信,一長串汗血寶馬的音頻,最后一次是凌晨五點多。水秀捋著額頭的劉海,搖頭笑著點開了音頻,傳來了一陣猛過一陣癡狂的請求和一漲一落的討好及埋怨。水秀趕緊撩起被子,蒙起頭,遐想著,好像看到了一頭發(fā)情的駿馬,在雪野中無忌地狂奔。午后,陽光暖暖的,水秀拿出了鋪蓋,搭在院子的鐵絲上,用掃把拍打著,她有點心慌,更有點興奮了,欣慰三十過半的人,還有男人為自己癲狂到這般模樣。凳子上的手機蹦跶了幾下。她放下掃把,拿起手機,坐在凳子上。汗血寶馬滴溜了一串微信,既有文字,也有語音,還有卡通人物自扇耳光的晃動。水秀竊笑著,就是不復(fù)他的微信。汗血寶馬發(fā)來了一張坐在地上,好像一個胖娃娃,蹬腿抹淚的卡通,一會兒又是趴在地上,不知疲倦做俯臥撐的自罰卡通。弄得水秀心里癢癢的,感到比當初和德勝戀愛還有味道。
夕陽墜落,天地瘆冷瘆冷的,水秀一直沒有復(fù)汗血寶馬的微信。他變著法子,折騰了一個下午。在奚落中,水秀心里裝滿了快意,天黑夜冷,她躺在炕上,隨著全身溫熱,她的矜持慢慢融化了。汗血寶馬又約了幾個人,在餐館里推杯換盞,高潮迭起。水秀發(fā)了個讓他不要喝酒,保重身子的微信。一會兒,汗血寶馬發(fā)了個手指剪刀的圖片,隨著就是街景和宿舍,證明自己回到了屋子。
水秀靠在炕上,和汗血寶馬聊得愜意,語音中涂抹著矯情和任性。汗血寶馬閃來一個圖像,是他躺在被子里,隔著透過來的橙黃的燈光,凸著胸肌的照片,隨著問了句“你覺著這匹兒馬咋樣?”水秀點著屏幕,放大又復(fù)位,瞬間感到他就是個流氓,聊著聊著突然就溜出這樣的照片,她有點難為情??粗粗械竭@一塊塊肌肉,和視頻里的不同,慢慢有了親切感。心里接納了,甚至有了一絲心悸的憋脹感。汗血寶馬一直索要她的圖片,水秀害羞,推辭嗔怒中,經(jīng)不住他厚顏無恥的請求,索性發(fā)了張弓起腿、膝蓋以下的圖片。他復(fù)了張流著口水,捧著玉腿狂啃亂舔的卡通,隨即就是“味道好極了”的語音。水秀不明白自己長年累月,挽著褲腿,在田埂小徑上,踩著雞屎豬糞走來行去的腿腳,在他的眼里就那么好!汗血寶馬發(fā)了一張酒店里擺放的大理石裸女圖,說水秀的腿型比雕塑好看。水秀撩起被子,看看手機里的雕塑,再看看自己的腿,沒個主意。汗血寶馬又發(fā)了一張裸男的雕塑圖,隨即傳來“我的也比他的好看,要不要看看?”水秀羞得一連發(fā)了幾個擺手的卡通。
汗血寶馬糾纏著,想要一張水秀的圖片。水秀推托了大半個晚上,到了半夜,她感到困倦纏身,索性撩起被子,拍了一張胸下穿著內(nèi)衣的照片,心里猶豫著,手卻不聽使喚地摁了過去。汗血寶馬息聲了,水秀能夠感到他面對自己照片的貪婪。等了半晌,他說,她的內(nèi)衣不好,松塌塌的,沒有彈性,浪費了身體的曲線,要幫著買幾套睡衣。水秀感到這男人蠻知心,她發(fā)了幾個哈欠的卡通,蒙上被子,依舊沉浸在快意的想象中。
過了臘八,過年的氣氛濃了。德勝打了一夜麻將,將贏的鈔票放在柜子上,呼呼睡到中午,吃完飯,坐著二牛的蹦蹦車,到鎮(zhèn)上買年貨去了。放假的孩子,結(jié)伙跑到山腰的果林中,抓野雞,尋雞蛋。水秀坐在門前的石墩上,瞟了一眼漫著一層薄霧的川道盡頭,掏出手機,點開屏幕。汗血寶馬牽著她的心,他請求位置共享,她點了下,看著這匹馬,從遠處的川道口,慢慢悠了過來。她問:你咋來了?他說回家過年,問她內(nèi)衣合身嗎?水秀伸手從領(lǐng)口扯了幾下胸罩,回了個“蠻舒服的”。
看著和自己網(wǎng)上親昵的馬跑了過來,慌亂中,水秀忐忑又激動。她搓著手機,在西邊的坡道上走來走去,馬點越來越近,她期望那個點和自己重合,想起汗血寶馬說過,他認識自己,她又怕他是一個寨子的人,那樣就鬧笑話了。馬點停在附近,蝌蚪一樣的尾擺來擺去。水秀問他在哪里?那個點抖了一下,說看到她了,讓她下坡,沿著公路朝南走。水秀猶豫著,腳步卻急促地下坡了,她攥著手機,邊走邊朝坡下瞭望,期望一匹棗紅色的汗血寶馬矗立在霞光的煙靄中,對著自己昂頭奮蹄嘶鳴。兩個點重合在一起了,她轉(zhuǎn)著身子,還是沒有馬的影子,她輕狂的心騰騰著,有點埋怨。他給了個語音,讓她往前走,在坡道的丁字路口等他。水秀昂起頭,看見頭頂上向東的梁峁上散落著農(nóng)家小院,她明白了,馬就在頭頂上。
水秀踩著路邊的荒草,趔趄著剛站在丁字路口。隨著一陣隆隆聲,一輛紅色的小車,就像一匹脫韁的駿馬一樣,揚起土塵,掀起樹溝的枯草黃葉,前輪在沙土路面上一馳一緩,帶著咯咯的剎車聲,俯沖了下來。土塵翻滾著罩住水秀。她揮手扇著塵土,捂著鼻子,彎腰半蹲著。就要下去的時候,車停了下來,土塵中閃出一個墨鏡,一把拉住她,推上后座,砰地關(guān)上門,坐上駕駛臺,車子在彎曲的坡路上,嗤嗤抖動著,向前顛去。水秀緩過神來,慌張朝后一看,漫天的黃土,就像春天的沙塵暴。她挪動著身子,伸手扯著那人的胳膊問,你是誰?這是要到哪里?他盯著前面,腳飛快地踩踏著,齜著牙笑了一下,伸出剪刀形的手指,晃了下。車子爬上山頂,下了長坡就是另一個縣有名的鎮(zhèn)子,到了轉(zhuǎn)彎處幾棵大樹下,車子一個急轉(zhuǎn)彎,猛地一個急剎車,停在樹下。水秀隨著慣性,手扳著前排的靠背,屁股離開了后排的坐墊,身子往前一個急竄。墨鏡扳了下坐墊側(cè)面的扳手,座椅靠背倏地后躺了下來。他側(cè)過身,雙手抱住竄過來的水秀,將胡子拉碴的嘴唇貼上去,不顧水秀的連捶帶推,喘著粗氣,舌頭在她的嘴里,吱吱狂吻。水秀蹬腿掄胳膊,節(jié)奏慢了,力度弱了,最后變成了羊子。她感到身體里潛藏多年的癲狂,就像溫泉水一樣,被汩汩牽引了出來。她的身子酥軟,浸滿了癢癢水,她享受蝕骨成仙的快意。她閉上眼睛,不再關(guān)注他是誰,她將他想象成馬,聽著他低沉的喘息和間或蹦出的臟話。水秀就像發(fā)起的面團,啜著氣,舒坦地應(yīng)和著,拍著他滾著熱汗,一顛一顛光潔瓷實的屁股,就像摸到了棗紅馬健碩的臀部。
土塵中的汽車好像累了,一陣狂癲后,息聲靜臥在樹下,車窗起了一層水汽,像天然的窗簾。兩團滾著熱汗的肉體,亦就糾合在一起,好像找到了自然的歸宿。水秀閉著眼睛,趴在汗血寶馬的胸膛上,游弋在亦實亦虛的感覺中。汗血寶馬的手輕柔地撩著她的背,就像在彈鋼琴。水秀慢慢睜開眼睛,趕緊拽過羽絨大衣,蓋在身上,仰頭看見一張好似認識的臉。汗血寶馬舒坦地摸出一根煙,叼在嘴上,他捧起水秀的臉,盯著說:那年你們家蓋房,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匠人。立木的那天,你還給我搭過紅哩。水秀將這張臉放在藍天下的木架子上,好像看到了他提著錘子,赤腳站在屋梁上,叼著煙,目光躲閃地瞄著她,有一搭沒一搭地捶著巴釘。
山口的鎮(zhèn)子有個溫泉,汗血寶馬拉著水秀,說渾身汗涔涔的,最好洗個溫泉。水秀整理著衣服,猶豫地看著窗外一輪暮日。汗血寶馬搖下玻璃,打著火剛上路,水秀攥住他的手,輕輕地搓磨著,扯著他的臂肘說:還要做飯哩!天黑回去,給家里人不好交代。他捏著她綿軟的手,心有不甘地掉轉(zhuǎn)車頭,笑著說:你的內(nèi)衣真好看。年前再約,洗個溫泉過年舒服。
大粉的娘家在對面山腰上的寨子,她二伯父兩個女子,便給小女兒招了一個上門女婿。汗血寶馬本名叫馬志宏,就是這家的上門女婿。馬志宏腦袋活泛,進了家門,一直在外面攬活,日子也算和美。他的老婆幾年里生了兩個女兒。計劃生育一浪緊過一浪,志宏在外面建筑工地上攬活,無暇顧及家里的事。老婆守著家,被鎮(zhèn)上的計生干部逮住,做了結(jié)扎手術(shù)。志宏得到消息,他攬的活工期緊,沒有回家,打了個電話安慰了幾句。
前年過年回家,志宏感到家里老人看他的目光,沒有原來那么熱情了,想到自己在外面的辛苦,回到家卻是這般場景,心里冰涼冰涼的。去年麥收季節(jié),家里將志宏叫回來,老人躲閃的眼神中,裝著滿滿的祈求,臨出門的那個晚上,將他叫到門前的土坎上,道明了想將老大的二兒子過繼過來,讓志宏撫養(yǎng)。志宏愕然了,想到自己是招上門的,給人家沒有留下一個兒子,現(xiàn)在人家過了自己這座橋,又要將老大的兒子弄回來,心里始終轉(zhuǎn)不過這個彎?;氐阶约悍块g,他長嘆著躺在炕上。老婆勸慰了一番,看著兩個活蹦亂跳的女兒,他眨巴著濕濕的眼睛,愣愣地盯著屋頂。
大女子家里窮,女婿心里不痛快,卻不敢面上頂撞岳父。父親知道了兒子媳婦要將小孫子過繼給外家,一輩子溫順木訥的老漢,就像發(fā)了情的公牛,踹開了兒子的家門,一頓痛罵,誓言這件事如果辦了,他就死給大家看。過繼的事就這樣放下了,志宏了解老人的性格,他要做的事,牛都拉不回來。他的心慢慢離了,掙下的錢大部分留下了,他在籌思著自己的將來。
太陽快要落山了,水秀看到四下沒有人,頭埋在羽絨中,要彎著腰溜下車。志宏一把拉過她,攬著她的身子,嘴巴貼上去,一陣輕狂,臨了松開她,舌頭撩著她的耳垂,喘著熱氣,急促地說:有空微信我,這川道上人多眼雜,咱們出去逛逛!水秀紅著臉,推開他,蜷曲著身子,下了車,撩起羽絨,蹲在路邊的荒草間??粗囼v著土塵走遠了,就像深秋的田鼠一樣,慢慢地站起來。
水秀的身體就像是板結(jié)干裂的旱地,又像是三九寒冬悶在甕里的面團,志宏就是一股清流,也是溫熱的酵母,她沉睡的欲望在亦虛亦實難以按捺中,被激發(fā)了出來。過年的東西準備妥當了,德勝沒日沒夜地坐在小賣部的麻將場上,孩子們穿著新衣服,在山溝梁峁間結(jié)伙嬉鬧著。水秀臉上洋溢著笑容,忙碌中稍有歇息,她的心里總是蕩起難耐的春情,拿起手機,搓摸著,看著屏幕上的馬點。沒有人的時候,她撩起衣襟,對著微信,和汗血寶馬調(diào)笑呢噥幾句。
臘月二十七,水秀找好了借口,和志宏到山口的鎮(zhèn)子泡溫泉。志宏給她買了一部新手機,將她的卡放進去,設(shè)置了指紋鎖。志宏趔著身子,伸長脖子,偏著頭在她耳邊說:有了鎖,別人就看不到你的手機了,啥東西都可以發(fā)了。水秀撲哧笑了,白了他一眼,輕柔地捶打他的胳膊。志宏燃起一根煙,看著水池中推搡的男女,瞥著水秀,喃喃道:這社會多好呀!如果沒有手機和網(wǎng)絡(luò),咱們在路上見了面,我上去戲逗你幾句,那就是耍流氓,原來那是要法辦的。村里人看到了,會說咱不正經(jīng)?,F(xiàn)在有了手機,通過網(wǎng)絡(luò),你情我愿地搭上了,啥話都能說。水秀晃著手機,瞥了一眼水池中的女的,嗔怒著說:別吃著鍋里的,還看著池子里的。志宏轉(zhuǎn)過臉,伸長脖子,低聲說:鍋里的是苞谷 子,生活好了,很少吃了。他眨巴了幾下眼睛,脖子伸得更長了,捂著嘴巴說:你就是酸湯面,吃了還想吃。水秀放下手機,笑著推了他一把。他們站起身,志宏隔著浴袍,在水秀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轉(zhuǎn)身瞥了一眼水池說:池中一堆,沒有一個有你這么好的身材。隨即兩個人攬著,走進了更衣室。
過了正月十五,孩子們上學了。隨著天氣轉(zhuǎn)暖,村民們在田里和果林間忙活了一陣子,成幫結(jié)伙地返城打工了。村子里一下子空落落的,就剩下拄著棍杖,彎腰咳嗽著在坡道梁峁上晃悠著的老人了。
志宏去年冬季的工地做了一大半,開過年,業(yè)主一個電話接著一個電話地催他。他通知大家,早早地進場,自己以各種借口,貓在家里,享受著和水秀約會的愜意??粗蠹叶甲吡耍依锢先擞眉{悶的眼神瞟著他,媳婦也問了他好幾次,他在無奈和不舍中離開了村子。水秀站在中國電信的發(fā)射塔下,手搭涼棚,看著志宏的車子,拖著塵尾消失在山口間。
陽春三月,川道的麥苗拔節(jié)了,泛著綠油油的麥浪。山梁上的梨樹、蘋果樹和桃樹競相怒放,一團團、一道道粉白和水紅的花,層層疊疊地在坡道上搖曳。水秀叫上大粉,和一群婦女蹲在村委會外面的坡頭上,沐浴著早春的暖陽,分享著搞笑的視頻,間或唏噓幾句。志宏白天干活,微信很少動。水秀搓弄他們昨天晚上聊天記錄,臉上浮現(xiàn)著淺笑。志宏催了她幾次了,說他已經(jīng)租好房了,就等著她過去了。水秀默然地眺望著彎曲公路上拖著尾塵好似蝌蚪一樣的車輛,好像看到了志宏熱切期望的影子。她在籌思怎么離家,才會順當一些,讓村里人感到順乎情理。
水秀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走過去靠在一棵槐樹上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兩個娃都在鎮(zhèn)上上學,家里開銷大,我家德勝又沒啥本事,不行我也得進城打工了。大粉晃了下手機,瞥了一眼水秀:錢多少才是個夠呀!一群婦女看完視頻,推搡著笑得前仰后合。水秀走前幾步說:你們誰還想進城打工,給我搭個伴?一伙人搖著頭,心不在焉地說,讓她回來時,給她們帶些好吃的。
午飯的當口,水秀撥通了德勝的電話,說了一堆困難,最后提出要到市里去打工。德勝愧疚自己掙錢不多,勸說了幾句,猛然間應(yīng)承了。太陽快要落山了,水秀推開了坡上祖屋的門,和公婆坐在院子里,扯了一串家里的困難。家公瞇著眼睛,一臉茫然地嘆著氣。水秀委屈地說:和德勝商量好了,得到城里打工,兩個孩子得麻煩你們照應(yīng)一下。家婆抖著圍裙,拍打著身上的柴草,晃著手說:你就放心去吧!我和你爸身體還算硬朗,都希望你們?nèi)兆舆^得活泛些。
水秀笑嘻嘻地舞動身子回來。志宏正在陽臺抽煙。水秀正在興頭上,她拿起水杯,喝了幾口水,拿著凳子,坐在他對面,攥起他的手,搓磨著問:啥事?垂頭喪氣!志宏垂著腦袋,就是不作聲。她連捏帶揉地追問,他抬起頭,平和地說:舞跳得不錯,都快成領(lǐng)舞的了,引來那么多觀眾,一定特有自豪感。水秀推開他的手,虎著臉說:噓!就是一伙人圖個熱鬧,鍛煉一下身體。她一把拉著志宏的手,放在她的腰上,笑著問:是不是細了?志宏撩了幾下,說本來就不粗,手卻從褲子的松緊帶中插進去,在她冒著汗的屁股上捏了幾下。水秀就像被蜂蜇了,趔著身子,連捶帶推地嬉笑著站起來,走開了。
志宏喜歡開著燈,看著水秀。水秀喜歡關(guān)著燈,襯著窗戶映進來的月光,她不時閉上眼睛,將自己召喚到雨里霧里。志宏哼哧了一會兒,始終覺得舞場邊上那幾張貪婪的老臉看著他們,心思開叉了,力度就弱了一些。水秀想到騎馬,她呼啦推開了他,伏在他身上,騎上去,手摁著他的胸膛,就像抓著馬鞍,手揮舞著,想象著策馬揚鞭的快意,和著音樂的節(jié)奏。幾對眼睛好像還在盯著他們,在竊笑志宏。他一個哆嗦,睜開眼睛,那幾張臉瞬間消失了。他定了一下神,覺得要重振雄風,讓那幾對眼睛看看自己的偉岸,他們才會心甘情愿地退回去。他憋了一口氣,他要讓她被自己的力量和激情所融化。他瞪著赤紅的眼,低沉地吼了一聲,挺起身子,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把抓住她的脖子,呼地翻身,將她壓在身下。他一陣興奮,就像在草原上嬉戲圍獵一頭赤白的小綿羊。
好長時間,他們擁在一起,總算緩過了神。志宏撩著水秀的頭發(fā),讓她以后不要再跳舞了。水秀想起德勝對自己的看護,她不明白自己遇到的男人,咋就都這么小心眼兒。她仰起頭,噘著嘴巴說:這是全民健身運動,國家還要搞比賽哩。他撓著她的脖子,笑著說:咱住在這里,不能惹人矚目。你要是舍不下,咱就下載音樂,在家里跳。水秀摸著腿上幾條紅道,埋怨地捶打著他的胸膛。志宏伏在她耳邊說:咱拉上窗簾,光著身子,你在家里跳給我看。
川道上的麥子黃了,襯著山口吹過來的風,泛著金黃色的麥浪。溝坡上的果林綴滿青果。溝坡人家將重點放在能夠帶來更多收入的果林作物上,對麥子這類作物,沒有太多的熱情。城里務(wù)工的男人們,接到家里電話,結(jié)伙回家,收割打碾麥子,玉米下了種,又回到城里。吃完晚飯,水秀收拾廚房,志宏鞋柜上的手機響了,他叼著煙,站在陽臺上哼哼著,不時冒出幾句。家里的麥子黃了,媳婦催著志宏回家,他說工程忙,讓家里雇請小型的流動收割機。
城里的高樓大廈間,沒有農(nóng)時的概念。第二天中午下班,水秀一直惦念著家里的幾畝麥子,他撥通了德勝的手機。德勝說過幾天,他就回家,現(xiàn)在有機械,一個下午就裝袋了。大粉發(fā)了幾個視頻,她帶著一群留守在寨子的婦女,順著風吹麥浪的音樂,也開始跳起了廣場舞。水秀搖頭笑著,心頭罩著志宏不讓她跳舞的無奈。
有了水秀每月寄給家里的貼補,德勝拮據(jù)困身的感覺慢慢消解了。這些年,回到寨子打麻將,他都是贏多輸少,造就了他對自己麻將水平的自信。吃過晚飯,如果不用加班,一群人聚在項目部有空調(diào)的屋子里,吆喝著打麻將。德勝按捺著躍躍欲試的心,總覺得自己那點工資,沒有底氣和工頭經(jīng)理對陣,如果輸了,家里就難以運轉(zhuǎn)了。今年的夏天特別燥熱,臨時搭建的板房就像蒸籠,捂得人渾身冒汗。工友們赤著上身,趿拉著拖鞋,在街上溜達一圈,見項目部里燈火通明,吆喝陣陣。他們推開了門,嘿嘿著閃進去。一股冷氣襲來,一下子清爽了好多。
德勝叼著煙,瞇著眼,站在后面看著,不時彎著腰,手在麻將桌上彈著,伏在工頭的耳邊嘀咕。經(jīng)理坐在下家,側(cè)過臉瞥了一眼德勝,抖動著叼著香煙,腳踹了一下工頭,指著德勝說:快點!又不是生娃,生娃才得請個接生婆,他整天倒騰鋼筋,你難受不難受!工頭拿起一張牌,德勝點著頭,他將牌打了出去。經(jīng)理捂著手掌,撩去一張牌,慢慢舉在空中,瞇著眼睛,手指蛋不停地在下面搓著,齜著牙,面皮上提,走在半道的嘴角倏地耷拉了下來,將快要攬進懷里的牌,翻過來,砰地拍在桌上,就是個搖頭。工頭挺牌了,走了兩圈,還是不行。到了第三圈,他昂起頭,瞥著讓德勝試一下。德勝挽起袖子,摸起一張牌,指頭撩了一下,啪地甩在臺面上,另一只手拍著工頭的肩,喊了聲收錢。工頭收了一沓錢,抖著抽出一張二十的,塞給德勝,推著身后的人,讓德勝拿來凳子,坐在邊上指導。
到了晚上兩點鐘,經(jīng)理推散麻將牌,垂頭喪氣翻著空了的錢夾,說聲散了。一群人走出項目部,天涼爽了好多。工頭攬著德勝,看了一眼夜空中的星星說:看來你是個人才,整天倒騰鋼筋,真是浪費了。德勝一只手搓著褲袋里工頭賞給他的錢,一只手撓著脖子,嘿嘿傻笑。躺在板房的通鋪上,德勝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得論體力,他不如別人;論頭腦,他高人一等。他摸著枕邊翻看多遍殘舊的勵志書,想到里面說到的比較優(yōu)勢,他瞬間悟出了其中的奧妙。
幾場麻將下來,德勝陪著工頭熬夜,上班時哈欠連連。工頭將他叫進屋子,讓他以后不要做鋼筋構(gòu)件了,負責成品的點數(shù)和裝運。晚上,工頭不時開著車,帶著德勝出去吃飯。德勝活泛,給圍著工頭的客人,發(fā)煙倒茶,不時恭維幾句。大肚腩客人到了,工頭一下子興奮了,他開了兩瓶酒,擺了一溜酒樽,咕咚著倒?jié)M。德勝感到大肚腩有點眼熟,他透過煙霧騰騰的餐桌,感到他像是那個胖醫(yī)生,只是又肥了一圈。他低著頭,不敢過去敬酒,退縮到門口,招呼著上菜。吃完飯,幾個人吆喝著打麻將,老板讓他在附近訂了一間房,麻將要全自動的。坐上臺,工頭偏了下頭,他趕緊貼上去,工頭耳語道:晚上打麻將,咱不能和牌,咱得憋住勁,順順當當將包里的錢,輸給那個大肚腩。下一步有沒有工程,就看他的啦!德勝呆了,他不知道麻將場上,還有故意輸錢給別人的門道。他轉(zhuǎn)不過彎,他心里掂著工頭要輸錢,實戰(zhàn)時卻是贏錢的套路。到了午夜,大肚腩的錢輸了一大半,嘟著臉,不停地抽煙。工頭摸到自摸的牌,猶豫著要打下去。德勝拍著他的肩,喊著自摸了。工頭瞪了他一眼,他才知道說漏嘴了,趕緊回身走開。
大肚腩臉色鐵青,瞥了站在工頭后面的德勝一眼,嘴角抽搐著說:你——就是——哪個——誰?德勝撓著頭,憨笑著低下頭。大肚腩拎起包,在臺面上頓了幾下,氣呼呼地走出了包房。到了下樓轉(zhuǎn)彎的地方,工頭扯著他的胳膊,讓其他人走在前面,將一包錢塞給他。大肚腩甩著胳膊,瞪著眼斥道:這是干啥?不是讓我犯錯誤嗎?再這樣,你這朋友就不能交了。臨上車時,他握著工頭的手,笑著說:我沒有啥嗜好,對錢雖沒有達到視之如糞土的境界,但也是恬淡之心。咱就是喜歡摸摸麻將,怡怡性。
回去的路上,工頭瞥著德勝問:你認識胖局長?德勝低下頭,笑著應(yīng)道:我的扎是他做的。他本想說出后面的事,最后還是忍住了。工頭搖著頭說:本來一餐飯、一場麻將能搞定的事,卻弄出了這般狀況。德勝呆然地看著窗外,一臉茫然。工頭敲著中控臺,看著前方說:看來你我的功夫還不行,得好好琢磨一下,下次該咋弄?德勝溜下身子,蜷曲在靠墊中,眨巴著眼睛,撓著頭說:老板,這和咱平時贏錢不一樣。咱現(xiàn)在既要控住牌,讓另外兩家不和牌,還要給大肚腩供牌,想著法子讓他和牌,要求太高了。工頭點著頭,讓他好好想想,說以后這樣的場面還不少。
德勝在街上溜達,在書攤上買了本《麻將智勝大全》,沒事的時候,翻看琢磨,慢慢悟出了更加玄妙的門道。聽說手機上可以打麻將,他咬牙換了臺智能機,在網(wǎng)上和別人對陣,測試著悟到的東西。工頭坐在項目部搓麻將,上廁所、接電話時,讓德勝替自己摸牌,經(jīng)常大獲全勝。德勝對自己的麻將技術(shù)越來越自信了,看著工頭的抽屜,塞滿了鼓鼓囊囊的鈔票,他咽著口水,心想如果自己膽子大一些,放得開一些,那些鈔票就是自己的。三缺一的時候,他就會頂上去,對壘一番。
工頭和大肚腩吃飯,德勝搪塞著,不愿參加。大肚腩是衛(wèi)生局長,工頭盯著醫(yī)院的工程,他費了九牛二虎的力,大肚腩總是沒有一個截脆話。后來,他通過熟人,迂回找到了大肚腩局長的小舅子。小舅子是縣城有名的混混,將頭發(fā)前面的劉海染成棕黃色,社會上都叫他黃鼠狼。工頭請他吃飯,他都會帶上幾個弟兄。他應(yīng)付不住,就拉上德勝。飯后,照例是麻場酣戰(zhàn)。德勝改變了策略,他站在黃鼠狼后面,俯身指導著,幾場麻將下來,他贏了不少錢,工程的事慢慢有了眉目,黃鼠狼和德勝倒成了朋友。
德勝專注麻將,很少和水秀聯(lián)系。他加了工資,麻將場上贏了錢??吹揭蝗撼抢锏暮⒆?,在廣場上玩滑板,他給兒子買了一個。麥收季節(jié),德勝帶著一堆東西,春風得意地回到寨子,雇請了一臺河南過來的收割機,收了麥子。他叫了一輛五菱車,拉著父母和周末歸來的孩子,到鎮(zhèn)上的食堂吃了一頓飯。老人和孩子津津有味地吃著,他坐在邊上,間或拿起筷子,輕輕地撩上一片醬牛肉,放在嘴里似咬非嚼著。兒子晃著筷子,讓他快吃。德勝彈著煙灰,笑著說:慢慢吃!不用急。他瞇著眼睛,晃著二郎腿,慢悠悠地吐了口煙,感慨地說:今天的你爸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你爸了,我現(xiàn)在是工地上的主管了。老板經(jīng)常帶著我,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對這些東西已經(jīng)膩味了。母親停下了筷子,眨巴著眼睛,側(cè)頭問老伴:主管是干啥的?老頭眼里閃著光,拿起桌上兒子遞給他的香煙,搓摸了半晌,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叼在嘴上。德勝給父親點著。他深深吸了一口,看著窗外,嘴角掛著一絲笑容,彈著煙灰:咋說哩!就像咱寨子過事,德勝原來就是個燒鍋的,他現(xiàn)在變成了執(zhí)事的,別人的工作都是他派的,有啥事,都得問他。
德勝爸回到村子,坐在村委會的青石板上,說德勝現(xiàn)在當主管了,帶著家里人在鎮(zhèn)上吃了飯。幾位老人羨慕地看著,順著坡道散開了,碰到人便駐足說道著德勝的事。德勝回家睡了一覺,天快黑的時候,爬起來,趿拉著鞋,晃晃悠悠地走向小賣部,聽到麻將聲,他一個激靈,清醒了過來。搓麻將的人,見德勝進來,紛紛抬起頭,停住手里的牌,說著他當主管的事。德勝掏出一包好煙,扯開后散給大家,隨即掏出老板送給他的美式打火機,甩了下蓋子,咯嘣燃起,飄著汽油味的火苗撲了過來。幾位老人嗅著,吸了口煙,看著罩著黑煙的火苗說:汽油味的火機,好多年都沒有聞過了。
大粉看著墻上的掛鐘,站起來說,要回家給娃做飯,招呼德勝頂位。德勝坐在炕邊上,擺著手說:打那么小,你們鬧心不鬧心!說實話,我半年沒有玩過這么小的啦!坐上去就會睡覺。大家停止了搓牌,齊聲讓他過來,湊個數(shù),沒有心思,就輸點錢給大家。邊上的人哄鬧著,德勝一臉無奈地坐上桌,摸了一圈,他就知道這是麻將,并不介意大和小了。
打了一夜麻將,天快亮的時候,德勝回到家,和衣睡了一覺。中午時分,聽到院子里父親的咳咳聲,他趕緊爬起來,拿著手機搓摸著,走出屋門。父親讓他回老屋吃飯,他拎起自己的行李包,看著手機,說工地上有事,得趕快回去。走出頭門,見兒子拿著滑板,蹲在坡坎上,看著說明,倒騰著輪子,邊上圍著一群小朋友。他蹲在邊上,撓著兒子的頭說:好好學習,想玩啥,告訴爸,爸買給你。兒子仰起頭,嘿嘿笑著,又低頭忙他的事。德勝吹了一聲口哨,坡上吃草的幾只山羊,抬起頭,嚼著青草,忽閃著耳朵,對著他咩咩叫著,他好像孩子一樣,蹦跶著下坡了。
坐上公共汽車,德勝拿著紙巾,擦亮皮鞋,蹺起二郎腿,隨著汽車的顛簸,晃著腳。他轉(zhuǎn)過頭來,看了一眼車廂里的人,皺著鼻子嗅了嗅濃烈的汗腥味和汽油味,他突然感到自己與這一切,已經(jīng)格格不入了。他推開窗戶,眺望著川道盡頭的光靄,看著山腰上稀稀拉拉的山民,突然感到這半輩子算是白活了。身后一位婦女,抱著孩子,孩子突然醒來,哇哇地哭了起來??粗⒆颖强滓贿M一出蠕動的鼻涕,他手伸到褲兜,攥著一片紙巾,想遞給那位婦女。婦女掏出手帕,捂著孩子的鼻子,拍打著讓他擤鼻涕。德勝轉(zhuǎn)頭,正對著她舉在手中的黃溜溜的鼻涕。他趕緊正過身子,掏出手機,點開屏幕,進入麻將界面,開始混戰(zhàn)。車子出了山口,回家收麥子的人困了,車內(nèi)滿是呼嚕聲,只有坐在前面的德勝,對著屏幕,好像在和一群人吆喝著。
德勝跟著包工頭廝混,在社會上慢慢結(jié)交了一幫朋友。他憑借自己過硬的麻將技術(shù),從包工頭跟班的角色中,慢慢游離了出來,成了一名自立門戶的麻場戰(zhàn)將。一個月下來,德勝進賬兩萬多塊。他再也看不起太陽下撅著屁股操著鋼筋的工友們,對自己經(jīng)管的事,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付著,滿腦子都是麻將場。一場雷雨,工地上停工了。工頭拉著他,和黃鼠狼一幫吃了飯,搓起麻將來。十二點前,德勝將贏到的錢,從抽屜拿出來,將百元大鈔整理好,在手掌上拍了一下,放進包里。黃鼠狼咧著嘴,斜眼瞥了下對家,從包里抽出一沓大鈔,塞進抽屜,噴掉嘴上的煙頭,站起來說:咱升起來整!來個你死我活。另外兩家停止搓麻將的手,對視著點了下頭。德勝還在倒騰抽屜的錢,聽到要大弄,他猛吸了口煙,在煙霧繚繞中,瞇著眼點了下頭。
到了午夜兩點,另一桌麻將散場了,工頭夾起包,說老婆催他,下樓走了。德勝瞥了眼工頭的背影,心里虛了一下。他摸出一根煙,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將顫抖的腿搭在一起,一只手抓著,不讓腿抖,另一只手搭在臺面上,彎著腰,頭靠在臂肘上,瞇眼盯著臺面。輪到他摸牌,他就像一條蛇一樣,挺起身子,伸長脖子,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抓起牌,閉眼摸著,嘴角一顫一抖的,長長的煙灰墜在臺面上,他睜開眼睛,搖著頭將牌插進去,手飛快地滑溜幾下,抽出一張牌,啪地放在桌上。
放暑假了,水秀想娃,絮叨著要回趟家。志宏不愿意,變著法子轉(zhuǎn)移她的注意力。水秀和大粉在微信上聊天的時候,說老家的姐妹都想她了,又說她心硬,最后開玩笑說,是不是在城里有新家了,把老家給忘了?水秀趕緊收起微信。收拾垃圾的時候,心里一直嘀咕著,是不是自己在外面的事,村里人知道了,傳得風言風語。她感到臉發(fā)燒,做起事來愣愣的,有點心不在焉。
幾天后的晚上,水秀的手機吱吱了幾下。她走過去,拿起手機,看到大粉發(fā)來的兒女站在一起的照片。她拿著凳子,坐在陽臺上,聽著樓下的音樂,想象著廣場舞的場面,一股凄然的落寞感涌上心頭。她趕緊給大粉復(fù)了一段感謝的話,讓她多發(fā)一些孩子的照片。大粉用語音說:不發(fā)了,要看自己回來看,又不是在天涯海角。志宏提著幾袋水果回來了,見水秀沒有像平時一樣站在門口接他。他走到陽臺,蹲在她腿前,拉著她的手,問啥事不開心。水秀遞給他手機,讓他看孩子的照片,說自己得回去一趟。志宏點著一根煙,站起來,趴在欄桿上,對著夜空吹了一陣,回過身笑著說:你一個人回去,我不放心!工地上事緊,我又離不開。這樣,周末我陪你一起回去,咱在老家住一晚,午飯后我在路邊等你。水秀呼地站起來,走過來挽著他的胳膊,搖了幾下,將臉貼了上去。
下了志宏的車,水秀從尾箱取出一堆東西,擺著手,讓他趕緊走。車子走遠了,水秀拿起手機,對著大粉喊道:我回來了!站在坡上往下看。剛放下手機,村委會的塄坎上伸出幾個頭。大粉站在坎上,對著水秀家的院子,喊叫孩子的名字。一會兒,孩子從山坡的林子里站出來,抹著鼻涕,邊跑邊提著褲帶,從坡上狂奔了下來。水秀攬著兒子,摸著他的頭,牽著女兒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孩子拿著她的東西,滿臉笑容張狂著往回走。大粉跟著一群姐妹,在半坡上迎到了水秀。她走上前,拉著水秀的手,好奇地打量了半天,松開手,對著身后的婦女,掄著手笑著說:你看這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別人到城里打工,回來都是又黑又瘦的,人家水秀卻變得又白又胖。水秀擺著手說:運氣好!在商業(yè)中心做保潔,曬不到太陽,又好吃好喝的,不胖就怪了。
回到家里,水秀按照自己思量好久的程序,將家里外收拾了一遍。天快黑的時候,家公走進院子,抖著肩頭的衫子說:不要做飯了,你媽做好了,等著你們過去哩!水秀走出屋子,拿出用報紙裹著的煙,遞給家公。晚飯后,水秀讓家婆歇著,她系上圍裙,收拾鍋灶。家婆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看著水秀晃動的身子,臉上的表情呆住了。水秀要走了,家婆過來,看著她收拾東西,快出頭門的時候,她突然問:水秀,在城里干啥哩?咋還胖了?水秀感到怪怪的,又說道了一番。家婆繃著的臉松開了,揮著手,讓她放心。
幾天后的晚上,志宏和水秀一番溫存后,舒坦地躺在床上。志宏側(cè)過身,手搭在水秀的腹部,輕柔地撫弄著,手指蛋在她的肚擠眼上撓了幾下,伸進去摁了幾下,伏在她耳邊說:這日子多好呀!你都胖了。想起大粉和家婆的絮叨,她愣了一下,咯噔坐起來,手摁著腹部,一臉惶恐。這些年,德勝就是一個廢人,她的例假本來就不規(guī)則,她一直也沒有在意過,猛然一想,她跳下床,跑進洗手間。德勝沒有在意,見她好長時間沒有出來,拍門問:咋咧?水秀拉開門,擁在志宏懷里,瞬間又趔開,兩只小手猛捶著他的胸膛,哭喪著說:我估計懷孕了,這可咋辦呀?德勝愣住了,隨即緩過神來,笑著抱起水秀,啜著她的耳垂說:好!咱們終于有孩子了。
志宏找了個朋友,約好婦幼醫(yī)院的醫(yī)生,陪著水秀去檢查。B超完,主任看完單子,笑著說:胎兒很健康,有三個多月了,你們要按照育兒科學,定期到醫(yī)院復(fù)診一下。走出門,志宏返回來,彎著腰,捧著笑臉低聲地問:主任,男孩還是女孩?醫(yī)生一下子嚴肅了起來,嘟著臉,指著墻上的掛圖說:性別檢查,國家是禁止的,生男生女都一樣,這是國家的政策。志宏知道自己撞板了,依舊賠著笑臉,點頭哈腰地退了出來。
回到屋子,水秀絮叨著,要將胎兒做掉。志宏變著花樣,動情處眼淚漣漣,求她生下孩子,別的他會安排好的。水秀經(jīng)不起他的苦苦祈求,這件事便拖了下來。志宏悄悄地在兩個人的手機上,設(shè)定了位置共享,他不時掏出手機,擔心水秀一時興起,背著他溜到醫(yī)院,把孩子做掉。隨著肚子一天天隆起,水秀的擔心越來越重了,她經(jīng)常呆然垂淚,唉聲嘆氣,脾氣越來越大。志宏該想的辦法都想到了,感到得一天天往前哄,每過一天,都是向勝利邁出了一步。到了八月份,天氣越來越熱,水秀變得更加煩躁了。志宏低頭回來,尋思著怎么才能哄她開心。街邊的一扇玻璃門閃開了,一股冷氣拂面而來。他駐足扭頭,是一家旅行社的門市。他倏然想到,何不出去游歷一趟,散散心。
志宏參加了一個云南游的團。他交了錢,拿著一沓資料,興沖沖地敲開了門。水秀坐在廳里吃水果,看著志宏抖落的資料,聽著他的說道,她心里飄過他并不是要和自己旅游,只是想將自己往前晃悠的想法。她咬了口蘋果,搖著頭說不去。志宏蹲在她膝蓋前,撩翻著資料,說來回都是飛機,給她看著洱海和大理的圖片。水秀抿著嘴,猶豫著。志宏站在陽臺上,一陣音樂聲飄了進來,水秀細聽,是蝴蝶泉邊的歌聲,她心動了,這首歌曾經(jīng)是她手機的鈴聲,想起小時候看到的電影畫面,她抬起頭笑了。
到了昆明,天氣一下子涼爽了。志宏拖著行李,水秀就像公主一樣,跟在他后面。她慢慢地忘記了惱人的事,將自己的心境貼附在如畫的風景中。他們就像一對戀人,一招一式滲透著愛意,惹得全團的人甚是羨慕。到了玉龍雪山,幾個團友打著哈哈說:他們一定是二婚時間不長,原來可能相戀,陰差陽錯地沒有走到一起,現(xiàn)在總算圓滿了。志宏回過頭來,就是個笑。水秀滿臉紅暈,低頭加快了腳步。
回到市里,水秀的游興未消,她將手機里的照片挑選出來,給商業(yè)中心的保潔工看,惹得一幫工友直夸她有福。志宏將旅游的照片,洗了一沓,交給水秀。水秀躺在床上,每看一張,都會瞥一眼窗外,默然地陷入沉思。她喃喃著,要選出自己的單人照,拿回去給自己的兒女看。志宏找到熟人,想到給水秀拍個B超,他迫切想知道,她的肚子里是男娃還是女娃。他約好了醫(yī)生,見水秀心情好,連哄帶扯地來到B超室??粗稍诖采?,隨著門呯地關(guān)上,志宏在走廊上焦急地走了一會兒,實在緊張得不行,便跑到外面的陽臺上,抽出一支煙,點著后猛地吸了幾口。他感到眼前飄著橙色的玻璃球,一陣眩暈,他趕緊蹲下來,緩了口氣,抬眼見藍天下,白云的間隙中霞光四溢,他預(yù)感到幸福的到來,趕緊站起來,瞥著走廊中間那扇閉合的門。
門開了,水秀挺著肚子,走了出來。志宏碎步跑上前,攙扶著她走了兩步,回身熱切地看著醫(yī)生的表情和手里抖動的單子。到了走廊盡頭,醫(yī)生瞥了下四周,放慢腳步。志宏彎著腰,貼了上去。醫(yī)生皺著鼻梁,眼睛向上跐溜了一截,神秘地低語道:男娃,看得清清的,很健康,放心吧。志宏感到心騰騰地跳著,他倏地抓緊醫(yī)生的手,抖動著趔趄了一下,嘴巴嗤嗤抽了幾下,浸出一團白沫子,齜著牙嘿嘿笑著,轉(zhuǎn)過身跑了。
去醫(yī)院的時候,坐的是三輪車。出了醫(yī)院,水秀對著路邊的三輪車招手。志宏走過去,攙扶著她,叫了一輛出租車,招呼著她坐上去。他坐在邊上,高聲說著地址,手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摩挲著。聽說是男孩,水秀腦海里不斷閃現(xiàn)著兒子的影子,不知肚子里的娃和他外面的哥哥長得像不像,她茫然地看著窗外,不知道如何是好。志宏拉住水秀的手,在她的掌丘上摁摸著,偏過頭,低聲說:你甭怕!只要咱后繼有人,啥坎咱都能跨過去。水秀婆娑著睫毛,嘆著氣,使勁捏了下他的胳膊,趔著身子,靠在他身邊。
志宏干著活,一整天都沉浸在喜悅中,他盤算著未來的生活,想著怎樣給水秀穩(wěn)定的生活。他想到了買房。周日,他拉著水秀,開著車,到了城郊接合部房價便宜的樓盤,對著沙盤問價格,掂量自己的能力。水秀端著售樓員遞過的可樂,直向志宏使眼色,間或搖著頭。志宏明白她的意思,拉著售樓員,找到經(jīng)理,希望能打個折,又問了銀行按揭的利息和時間。售樓員按照初步達成的意向,將算出的結(jié)果遞給了志宏。
吃過晚飯,趁著水秀洗澡,志宏將她的身份證,放在自己手包中,將自己的存折和信用卡放在沙發(fā)上,估摸著數(shù)量,塞進手包的夾層中。水秀穿著睡衣,用毛巾撩著,托甩著頭發(fā),走出來坐在沙發(fā)上。見她放下了手,志宏將削了皮的蘋果遞給她,眼睛盯著臺面上的包,猶豫著要不要說出自己要去交樓款的事。她拿起手機,點開屏幕,大粉發(fā)了一張兒子站在山坡上,彎著腰,腳踩在滑板上,準備一躍而起的照片。她笑著給志宏看,摸著肚子,伏在他耳邊說:不知肚子里的娃,有沒有我家兒子好看?志宏盯著屏幕,挺直腰,自信地捶著胸膛說:老子這個樣,他能差嗎?
志宏交了一半的樓款,剩下的銀行按揭。他拿著購房合同,站在樓盤外面,看著起了一半的樓花,望著自己買下的那層,好像看到了水秀捧著碗,追著兒子喂飯?;氐焦さ兀幌伦痈械阶约耗贻p了,渾身有用不完的勁兒?;氐阶√帲麑懼忝值馁彿亢贤f上去,讓她保管好,說她也算是城里人了。水秀接過合同,瞭了一眼??粗矍斑@個男人,用血汗錢,給自己買房,她感到他們之間的縫隙,從黃泥變成了水泥砂漿。她挪動著身子,靠在志宏身上,拉著他的手,閉著眼摸索著。
麻將場時輸時贏,這讓德勝上癮。九月一場連陰雨,工頭拉著德勝,和黃鼠狼一伙廝殺了幾個晝夜。德勝輸?shù)袅吮惧X,還欠了黃鼠狼將近五萬塊錢。德勝一下子蒙了,他瞪著血紅的眼睛,盯著窗外屋檐的雨絲,眼前晃動著的還是麻將牌。黃鼠狼不好惹,他叼著香煙,身后站著幾個弟兄。工頭拎著包,在桌子上磕得哐哐響,指著德勝斥責著。黃鼠狼飛著眼,眉毛朝上挑了下,邊上的兄弟拽住工頭的包說:人是你帶來的,輸了錢,能不能還上來,我們心里沒有底,你得先墊上。包工頭一看這兇神惡煞的陣勢,想到醫(yī)院的工程也到了關(guān)鍵時候,他搖著頭,拉開手袋,拿出幾沓錢,替德勝還了債。
走出麻將館的門,工頭甩著包,開著車離開了。德勝站在細雨中,淋了一會兒,一個寒戰(zhàn),他退回屋檐下,抱著腿,坐在水泥臺階上,盯著雨霧中昏黃的夜燈和不時穿梭的車輛,怎么都不能相信幾天下來,自己竟然落魄到了這般境地。他靠在墻上,捻出一支煙,叼在嘴上,點著猛吸了一口,他既為麻將場上的炸彈而驚喜,又為自己沒有算計的點炮而懊悔。想起那本勵志書上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來的訓導,他感到只要自己的技術(shù)再提升一步,輸?shù)舻腻X一定會贏回來。
工頭舍棄了德勝。他又回到了工地上,成了一名鋼筋工。黃鼠狼不時約他打麻將。德勝咽不下這口氣,他盤算著如何才能翻盤。幾次廝殺,德勝又有一些進賬,他像打了興奮劑,更加確認了翻盤就在眼前。又是一整夜鏖戰(zhàn),天明的時候,德勝欠了黃鼠狼八萬的債。德勝一下子蔫了,他暈暈乎乎跑回工地,爬進工棚,眼前閃動著漂浮的麻將和黃鼠狼猙獰的笑,背景中隱現(xiàn)著父母、孩子和水秀期待的眼神。他趴在床上,摸出手機,調(diào)出水秀的手機號,才意識到好長時間沒有和老婆聯(lián)系了。他盯著屏幕,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么,猶豫了半天,他垂下了舉著手機的手,拿起枕頭,捂在頭上,瘋狂地捶打著。
工地旁的學校響起了升旗的國歌聲。德勝放下手里的螺紋鋼筋,抹著額頭的汗,想到自己的孩子,這個時候也站在學校的操場上,他訕笑著搖著頭??斐晕顼埖臅r候,工地上來了一幫人,說是建設(shè)局的,在鋼筋堆里撩起鋼條看了一會兒,拿出封條,刷上糨糊,將鋼筋場上的電閘封了。項目經(jīng)理賠著笑臉,攔都攔不住。那些人拿出一張紙,填好后讓經(jīng)理簽字。經(jīng)理責罵著,不停地撥工頭的電話,讓他趕緊回來。工頭彎著腰,賊眉鼠眼地鉆出來,無奈地在單子上簽上名。建設(shè)局的人拿起一截截鋼筋,說這些估計都是“地條鋼”,回去化驗確認后,要立案查處。
工地停工了,德勝沒有了工作。黃鼠狼將德勝叫到自己開的麻將館,軟硬兼施地探問有沒有還債的財產(chǎn)。弄清情況后,他撓著頭,和一幫兄弟商量了一陣,將德勝留在麻將館,幫著清掃衛(wèi)生,不許他離開。沒事的時候,黃鼠狼將他叫過去,蹺著二郎腿,追問著他家庭和親戚的情況,尋著收債的蛛絲馬跡。
國慶大假,黃鼠狼的麻將館生意紅火,德勝拿著拖把,正在清掃一撥客人留下來的污跡。電話鈴響了,黃鼠狼的一個兄弟走進來,拿起電話,看著號碼,遞給了德勝。電話里傳來父親的喘息聲,喊著說,孫子發(fā)燒,快四十度了,讓德勝趕到縣醫(yī)院,先掛個號,他們叫上二牛蹦蹦車,馬上上來。大粉電話里問,要不要給水秀說。德勝低著頭,打量著四周,讓她先不要吱聲。
德勝放下電話,跑到隔壁的房間。黃鼠狼正在麻將的興頭上,他搓著手,不好作聲。黃鼠狼瞥了一眼他,嘴角抖動著,煙灰掉在腿上。他夾著煙,摸著麻將,對站在身后的德勝搖著手,瞪著眼說:去!快去干活去!別站在后面瞄了,咱的技術(shù)不比你娃差。邊上的兄弟嘀咕了幾句,黃鼠狼扔掉煙頭,半信半疑地側(cè)頭看了德勝一眼,讓他在外面等著。德勝站在廁所邊,焦急地看著窗外,不時從門縫瞭望一下。黃鼠狼慢吞吞走出來,抖著手指,指著德勝說:你娃聽好了,我黃鼠狼是什么人,你比我清楚。你家在哪里,父母和兩個娃的情況,我都清楚,甭有啥想法,跑了和尚跑不了廟,知道吧!德勝唯唯諾諾地應(yīng)著,并不邁開步子。黃鼠狼吐掉煙頭,揚起腳,就要踹過去。他的弟兄說:娃要住院,他沒錢。黃鼠狼瞪著眼,腳跺著了兩下,聽到屋內(nèi)的人喊他,他揮著手,讓那個弟兄給他一千元,叮囑德勝要還利息。
德勝拿著掛號單,見二牛開著蹦蹦車,冒著黑煙,突突著到了。他跑過去,從母親懷里接過兒子,向急診室跑去。醫(yī)生開了幾張單子,片子出來了,是急性肺炎。德勝向二牛借了一千元,勉強地住了院,他讓二牛帶著父母回家,說自己守著兒子。黃鼠狼打來電話,知道了德勝兒子住院的房間,派了個兄弟過來看了一下。兒子掛著點滴,睡著了。德勝蹲靠在墻上,搓著臉,一籌莫展。他不愿意叫水秀回來,是怕她看到自己現(xiàn)在的窘?jīng)r,讓父母回家,也是為了省錢,怕他們知道自己惹下的事,想不開。他摸出手機,給幾個工友打電話,說兒子住院,想借點錢。幾個工友知道他欠著賭債,都委婉地拒絕了。
回到病房,住院部催促著德勝交錢。他坐在住院部的花圃中,思量了半晌,撥通了水秀的電話。水秀正在保潔,聽到兒子得了急性肺炎,她連忙扔掉拖把,結(jié)巴著說了幾句,下了電梯,走出商場,趕緊給志宏打電話。他們一前一后回到家。志宏勸她不要著急,先問清楚情況。水秀眼淚啪嗒地搖著頭,在房間收拾著東西,準備回家。德勝約摸感到水秀的激動,怕她回去,知道自己的事情。他定了定神,拿起手機,說兒子的高燒退了,有他照顧,讓她放心。水秀蜷曲的心松了,她叮囑了幾句,說她現(xiàn)在就趕回去。德勝說他已經(jīng)請假了,讓她不要回去。水秀納悶著,有點回不過神,覺得德勝雖說沒啥本事,從來都是老老實實的,她正準備收線,德勝支吾著,讓她寄一些錢過去。
志宏聽到水秀不用回家了,一顆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吹剿惴畔码娫挘颐枺阂獏R多少錢?水秀嘀咕著兩千。志宏要過了卡號,說了聲三千,就操起包走了。水秀想起了大粉。她撥通了大粉的電話,詢問著兒子的情況,責怪公婆沒有照顧好,又聊了村里的人和事。志宏匯完錢,進屋喝著水,舉著三根指頭晃著。水秀抬眼瞥了下,和大粉收了線。德勝回到病房,揣著褲兜,才知道自己的信用卡都在黃鼠狼那里。他趕緊拿起電話,走到外面,一直撥打水秀的電話,始終撥不通。水秀正準備給德勝打電話,看到他撥了過來,沒等德勝開聲,便說錢已經(jīng)匯了,讓他查收。德勝噎住了,半晌才緩過神來。他搖著頭,吞吐著應(yīng)付了幾句。
德勝趕回麻將館的路上,思謀著怎樣才能從黃鼠狼那里拿到卡。上了樓,黃鼠狼正在喝茶,德勝喘著氣說:工地上通知,要核定社保繳費卡的情況,讓我拿上信用卡,到社保局去一趟,說不定會補一點錢回來。黃鼠狼咧著嘴,掛著一絲笑,吹了口煙,抖著二郎腿,愣愣地盯著德勝,就是不作聲。德勝低著頭,渾身不自在。黃鼠狼接過弟兄遞上的卡,舉在眼前,看了半晌,吹了一口氣,揮著手,讓德勝過去。德勝彎著腰,賠著笑臉,眼睛閃爍著,盯著卡,就在他要逮住的瞬間,黃鼠狼將卡收了回去。他對著身后的兄弟說:把咱的POS機拿過來,驗一下卡。他將卡在機槽中劃了一下,讓德勝輸了密碼,屏上顯示三千多元的數(shù)。黃鼠狼冷笑著,晃著卡,在德勝臉上刮了幾下,對幾個弟兄說:這人不老實,跟咱們兄弟耍心眼,得讓他懂點規(guī)矩,不然他還以為咱們都是吃干飯的。幾個人呼啦圍上來,揪頭摁肩扯胳膊,在德勝膝蓋后面一踹,他騰地跪下來。德勝滴溜著眼睛,說那是社保補過來的。黃鼠狼蹲在他前面,捏著他的鼻子,鄙視地說:你以為你是誰呀?社保補你三千多塊。一個人將他的胳膊往上抬了幾下說:這貨不老實,有人給他打錢,他卻不告訴咱。得好好收拾一下!德勝嗷嗷叫著,哭著說,老婆打工,娃住院沒錢,這是娃的住院費。黃鼠狼拿起POS機,摁了兩千的額度,POS機吱吱響著,吐出了交易單。他扯下單,往上面吐了口唾沫,貼在德勝臉上,遞上卡說:老實點!咱還算有點情義,給你留點錢。他一揮手,德勝趔趄著站起來,點著頭,撒腿竄下了樓。
水秀牽掛著兒子,經(jīng)常走神。她盤算著到醫(yī)院,陪護兒子,拍著隆起的肚子,她又無奈地搖頭,獨自垂淚。一場秋雨,天氣有點滲涼,她打開柜子,找了幾件寬大的秋衣秋褲,穿上站在鏡子前,扭著身子,打量著。吃過午飯,志宏到工地去了。水秀穿上挑揀的衣服,提著包下樓,坐上了汽車??粗嚧巴庖宦佣^濕黃的景色,挺起的肚子隨著車子,一顛一顛的,她籌思著如果德勝發(fā)現(xiàn)了她的肚子,該如何應(yīng)對。
到了縣城,水秀叫了一輛三輪車,來到住院部。走進住院部二樓的樓道,一股溫熱的風吹來,裹著惡臭的屎尿味。她趕緊轉(zhuǎn)過身子,用頭巾捂住鼻子,彎著腰,迎著臭氣沖了過去。她隔著門扇上的玻璃框,見兒子躺在床上,德勝趴在床沿上,雞窩一樣的頭發(fā),隨著鼾聲顫抖著。水秀的眼睛濕濕的,她閉著氣,推開了門,走過去拉起兒子的手,另一只手摸著他的額頭。德勝哼哧了兩下,愣愣地抬起頭,抹著嘴角的口水,疑惑著問:你咋來了?也不說一聲。水秀半個屁股墊在床沿上,看著黑瘦污糟的德勝問:你咋弄成這個樣子了?德勝低著頭,眼光躲閃著,哎哎地拍著大腿,晃著頭,不停地搓著臉。
水秀用溫水熱上毛巾,給兒子擦著臉,眼睛不停地瞟著德勝,探問他發(fā)生了啥事。德勝蹲在門口,頭夾在腿中間,不敢正眼看老婆。他挪動著身子,站起來閃到門口,說買點吃的回來。水秀放下毛巾,手機吱吱響了,他瞥了一眼志宏的微信,走出了房門,見德勝下了樓,她掏出手機,對著聽筒說:剛到縣城,娃在住院,我沒有死,你就像個追魂鬼,就不能讓我消停一下嗎?出了住院部,她叫住了德勝,問他到底有啥事?德勝躲躲閃閃地將她叫到樹下,就像沒有做完作業(yè)的學生,說了自己賭博欠債的事。水秀氣得渾身發(fā)抖,她跑上前去,揪住他的衣領(lǐng),扯著哭喊道:你這不是要咱的命嗎!這么大筆錢,咱就是當牛做馬也還不上來呀!德勝彎著腰,順勢蹲在地上,蜷著身子,挪動著屁股,躲避著她雨點般的捶打。
水秀打累了,她伏在樹干上,鼻涕眼淚地抽泣著。想到兒子,她揉著眼睛,罵了幾句走了。她怕兒子發(fā)現(xiàn),一進屋就拿起毛巾,細細地擦了把臉。她拉開包,拿出薯片和可樂,讓他吃。兒子靠在她的胳膊上,一串飽嗝,哈欠著睡著了。水秀扶著他的頭,將他放進被窩,坐在床邊,手攥著兒子的胳膊,趴在床邊睡了過去。
德勝提著肉夾饃和涼皮回來,放在床頭柜上,看到母子睡著了,他的心稍稍松活一下。他蹲靠在門扇上,從褲兜摸出皺巴巴癟癟的煙盒,抽出一根彎曲變形的香煙,手指捋了捋,叼在嘴上,點著閉著眼猛吸了一口。他真不想睜開眼睛,他憋著氣,吐著煙,透過繚繞的煙霧,瞇眼一看趴在床邊水秀的腰身,他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嘴唇抖動著,門牙咬著煙蒂,腮骨晃動了幾下,感到渾身的血直往上涌,腦袋一陣陣昏暈。他捏著拳頭,忽閃了下身子,就感到關(guān)節(jié)咯嘣亂跳。他噴掉煙蒂,緩緩站起來,走到水秀身后,抓住她的頭發(fā),往后扯了扯。水秀揮著手,掄了過來,抬眼看到德勝可怕的面目,知道事情露餡了。
德勝扯著水秀,來到住院部的樓背后,扯著頭發(fā),娼妓破鞋地罵著。水秀蹲在地上,捂著頭,一個勁地趔著身子。德勝抬起腳,在地上踹著,指著醫(yī)院的樓,瞪著赤紅的眼睛斥道:這是醫(yī)院,我給你踹掉了,順便住個院。他走前兩步,想踹水秀的肚子。水秀騰地跪下,雙手抱住他的腿,眼淚汪汪地搖著頭,大聲哀求著。
黃鼠狼不放心德勝,派了個弟兄,到醫(yī)院來看。他推開病房,看不到德勝,便吹著口哨,抖著身子,晃下樓,正站在花圃中納悶,聽到樓后面?zhèn)鱽砜摁[聲,便走了過去??吹剿闩^散發(fā)跪在地上,他眼睛一亮,嗨嗨地喊著走了過去,一把抓住了德勝的手腕,將他推到邊上,斥責道:現(xiàn)在都改革開放了,你還這樣對待媳婦,真不是個好東西。德勝眼睛婆娑著,指著水秀的肚子,蹲在地上,搖著頭,哎哎了幾聲。他將德勝叫到邊上,揪著他的衣領(lǐng),耳語道:你給我聽好了!千萬不要動她肚子里的娃,不然,黃哥會把你弄殘。德勝用噴火的眼睛瞥著老婆。黃鼠狼的兄弟提著他的衣領(lǐng),將他的頭搖過來,盯著他說:記住了,老婆是你的資源,她肚子里的孩子無論是不是你的,那也是你的資源。有了資源,好多事情就會有個出路。
德勝約摸明白了黃鼠狼的意思,他板著臉,忘記了自己賭錢的困境,看水秀的眼睛,也慢慢平和起來了。他控制著,不去正眼盯她的肚子,目光卻不聽使喚地往下垂,他瞪著眼睛,哼哧幾下,低頭嘆息。孩子肺部的炎癥消退,水秀嚷嚷著要回市里。黃鼠狼帶著一個弟兄,在病房轉(zhuǎn)了一圈,將德勝叫到外面,嘀咕了一陣子。黃鼠狼回來,踱著方步說:德勝是我兄弟,娃出了這種事,我也沒有出上力。這樣,嫂子要走了,我在城里有個餐館,如果不嫌棄,我請你們吃個便飯,給你們撮合撮合,這日子還得一天一天過。
水秀搓著兒子的手,猶豫著瞥了德勝一眼。德勝走到門口,見她不動身,轉(zhuǎn)過頭來,瞪著眼說:兄弟有心,你就別掰了!水秀給兒子絮叨了幾句,站起來,疑惑地低著頭,跟著他們下了樓。剛走出住院部,對面過來一群穿著白大褂的人,圍著一個大肚腩,點頭哈腰地比畫著說話。黃鼠狼愣了一下,同大肚腩招呼了一聲。德勝見是衛(wèi)生局長,低著頭,趕緊縮在人群后面。大肚腩笑嘻嘻走過來,虎著臉問黃鼠狼:你咋在這里?黃鼠狼指著德勝應(yīng)道:朋友。大肚腩上下打量著水秀,驚異地瞪著眼。黃鼠狼的兄弟舉著手機,拍著照片。大肚腩招手,讓德勝過來,站在邊上,用手里的文件拍著他的肩膀說: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其實一肚子壞水。當初鬧騰著,說手術(shù)失敗了,壞了我的名節(jié),現(xiàn)在這又咋講?雖說國家放開了二胎,你們這可是三胎,咋就那么急,比年輕人還快。德勝的臉憋得漲紅,腳踹著,在地上搓著,不停地瞥著黃鼠狼。大肚腩搖頭走了,一群人圍了上去。他停住反身,盯著德勝,瞟著水秀說:要不是你們當初的鬧騰,我現(xiàn)在哪里會就是個小局長,早就是縣級領(lǐng)導了。黃鼠狼聽到德勝阻滯了姐夫的仕途,眼睛瞪了起來,見兄弟的手機閃著,他一把擋了回去,歪著頭罵了幾句。
黃鼠狼將他們讓到樓上的房間,讓兄弟在外面打了幾個菜,拿了幾瓶啤酒,話里有話看似親切地聊著。水秀的手機一串吱吱,他偏著頭,給兄弟一個眼色。他的兄弟拽過手機,黃鼠狼搓了幾下,發(fā)現(xiàn)有密碼,問水秀密碼,水秀咬著牙,一個勁兒地搖頭。他偏著頭看著德勝,德勝說了一串數(shù)字,讓他試一試,果然用兒子的生日打開了手機。黃鼠狼搓著手機,看著笑著,晃著二郎腿,一副享受的樣子。他將手揣在褲兜,拿起一本書,翻了幾頁,笑著說:姐,我媳婦也懷上了,我心疼她,看了好多書,專家說懷孕了不要用手機,對胎兒有輻射。我哥是個粗人,不關(guān)心你,兄弟看不過眼,我替你收著手機。水秀站起來,手抖著想要回手機,幾個人攔住她。黃鼠狼對著德勝說:你到醫(yī)院看護好娃,叫我姐不要操心。我給她一個單間,吃住我包了,讓她安心靜養(yǎng)。
水秀哭鬧了好長時間。黃鼠狼的兄弟就是不讓她出房門,她累了困了,靠著床上,臉對著窗外,弄不明白回家看護孩子,卻落到這般境地。黃鼠狼帶著幾個弟兄,研究了半夜水秀的手機,梳理出水秀和志宏的事情。他們在百度上查了代客生娃和代人植入試管胚胎的價格,黃鼠狼笑了,知道德勝欠他的賭債有著落了。他蒙頭睡到第二天下午,帶著兩個弟兄,將德勝叫出病房,在醫(yī)院的花圃間,詳細地說了水秀的事,遞上一張紙,上面列著各種代客生育的價目。他遞給德勝一根煙,看著他就像一條狗一樣,蹲在自己膝下,笑著說:德勝,要學會變壞事為好事。這個價目還不包括你老婆陪睡的錢,你要是還氣不過,我明天查一下,看三十多歲的大姐陪別人一晚多少錢,把數(shù)記下來。德勝眨巴著眼睛,好像在談生意。黃鼠狼蹲下來,握著他的手,拍著他的肩膀說:這事你掂量著辦,作為兄弟,該做的我都做了,能不能還上錢,就看你的了。
志宏的心根本不在這里,他低著頭,哼哼著應(yīng)付了兩句。他走進院子,和兩個女兒絮叨了幾句,強烈地感到自己沒有根,就是一個外人。他開著車走了,到了三岔路口,想起和水秀第一次見面的情景,他停下車,趴在方向盤上,竟然抽泣了起來。他將車停在公路邊,順著斜坡小徑,來到水秀家對面的一道塄坎上,坐在果林中,抽著煙,愣愣地打量著她家門口,期望看到她的影子。水秀的兒女從爺爺家回來了,坐在門前。看著倒騰著滑板的男孩,他臆想著自己兒子的影子,自己的孩子重合在他的身上,不時托著虛邊,好像在朝自己嬉笑招手。
西落的太陽,空氣中飄著浮塵,落了葉的樹枝掛滿了紅紅的蘋果。德勝站起來,拍著屁股上的土,攀著樹杈和雜草,彎著身子,像田鼠一樣,下了坡塬。他開著車,恍恍惚惚來到那棵老槐樹下,搖下車窗,調(diào)低靠背,瞇著的眼睛閉上了。他和水秀初次激情的畫面,和著他們狂野的吟吼,在他的腦海里變著形回放著。志宏的身子抖動著,臉上露出貪戀的笑。手機在副駕駛位上吱吱了一下,志宏不愿意從夢中醒來,又是一串的吱吱聲。他拿起手機,搓開界面,聽到了水秀的哭叫聲,看到了她站在醫(yī)院婦產(chǎn)科牌子下的照片。他熱血噴涌,手掐著大腿,猛地踹開了車門,癲狂著站在塄坎上,好像看到了水秀被扯進手術(shù)室痛苦哀求的臉。他轉(zhuǎn)過身,拿起手機,對著話筒,一聲聲苦苦哀求。他扶著車窗,覺得一陣陣暈厥,盯著手機,好像要鉆進去。手機一閃,見是一張大肚腩和水秀的照片。他搓大一看,知道大肚腩就是縣上有名的人流一把刀。他徹底絕望了,拿起手機,對著話筒喊道:狗日的,看我怎么收拾你,咱就來個魚死網(wǎng)破!他晃悠著走到槐樹下,對著樹干,啪啪將手機拍碎,扔到山溝里。他顫巍巍站在山坎上,瞪著赤紅的眼,跺著腳,雙手舉起來,捶打著頭,垂下來在胸前舞著,好像要將這山川揉碎。
一個影子在山下的公路上飄著。志宏眨巴著眼睛,定眼一看,好像是德勝家的兒子。他冷笑著回到車上,調(diào)整好座椅,開著車下了土路的斜坡。到了公路,他搖下玻璃,嘴巴叼著煙,尾隨著跟在后面。孩子助跑了幾步,站在滑板上,晃著身子,四處張望著。前面是一個轉(zhuǎn)彎的下坡,滑板越滑越快,孩子蹲在上面,雙手搭在膝蓋上。志宏猛吸了口煙,轟著油門的腳顫抖著,他滿腦子都是水秀躺在血水中哭喊的畫面。他瞪著赤紅的眼,嘿嘿笑著,猛踩了下油門,向著孩子碾軋了過去。他抖動著點了下剎車,車子咯咯地響著,趔趄地抖動了一下。往前開了幾公里,志宏停在路邊,下車回望,這溝道還是那么的沉靜,沒有異樣的感覺。他定了下神,掉頭回來,神魂出竅地下了車,站在路坎上,見孩子躺在一攤血中,滑板摔在溝中。他跑下去,脫掉上衣,抱住孩子的頭,抱上來放進后備廂,一溜煙跑了。
德勝發(fā)了水秀和大肚腩的照片,他咧嘴冷笑著,心想:我還治不了你!他盯住手機,等待對方的求饒和承諾,更期待著自己的手機吱吱響一下,通知錢已經(jīng)打到卡上。他抽了兩根煙,還是沒有動靜,他心里犯起了嘀咕,覺得會不會做過了。他發(fā)信息說:手術(shù)單已開好,就等你最后的決定了。對方還是沒有回應(yīng),德勝呼地坐起來,回想他那快要崩潰的情緒,心想他會不會有啥不測的結(jié)果。等到晚上十一點多,對方還是沒有音訊,德勝有點心虛,他問道:咋的啦!吱聲呀!好長時間,依舊沒有回信。他查看水秀的電話本,找出了汗血寶馬的電話,猶豫著撥了過去,信號嘟嘟著,就是接不通。
過了晚上十二點,水秀的電話響了,是大粉打來的。德勝劃了下,放在耳朵上,一個喂還沒說出來,就聽大粉喊道:水秀!你快回來,你伯讓我給你打電話,告訴德勝,你兒子找不到了。德勝腦子嗡的一下,癱軟地蹲下來,任由大粉喊叫,就是不作聲。他不敢告訴水秀,推開門,見到黃鼠狼的兄弟,扯過來說:不好了,我娃找不到了!家里來電話,讓我回去。一會兒,黃鼠狼出來了,聽了德勝的哀求,眼睛瞪了一下,滴溜亂轉(zhuǎn)著,撓著頭思謀了半晌,對他的兄弟說:給他摩托車鑰匙。他媳婦得留在這里,別告訴她。
德勝騎著摩托車,風馳電掣地回到家,村委會門前聚著好多人。父親蹲在屋檐下,呆愣愣地唉聲嘆氣。得知兒子玩著滑板出去了,他安慰了父親幾句,和村主任帶著一群婦女和孩子,打著手電從坡徑下到公路上,分頭順著相反的方向,喊著孩子的名字,照著路邊的荒草和樹叢尋找著。天氣瘆涼瘆涼的,婦女孩子困了,都回家了。德勝拿著手電,順著公路,喊著兒子的名字,期望得到應(yīng)和。東方泛白的時候,他折返回來,在轉(zhuǎn)彎的地方,看見汽車輪胎碾軋荒草的痕跡。他趕緊跑下坡,見草叢中有一攤干了的血跡,邊上是孩子變了形的滑板。德勝找不到孩子的尸體,他撿起滑板,在地上摔了幾下,對著蕭瑟的荒溝,手扯著雜草,哭喊道:兒子!都是爸害了你!
警車到了,惹得山腰上的村民成群結(jié)伙跑了過來。警察現(xiàn)場勘查了一番,后面來了警犬,嗅了一會兒后,引導著警察,向靠近縣城的方向移動。午飯過后,德勝坐上警車,在距縣城9公里的一個廢棄矮房中找到了兒子的尸體。德勝就像瘋了似的,抱著兒子的尸體哭號了一陣。警察將他叫到邊上,開始詢問。德勝慢慢地緩過神來,盡管他心里估計志宏行兇的嫌疑最大,他還是躲躲閃閃,不愿意講出事情的原委。
黃鼠狼聽到德勝兒子的事,知道事情弄大了。他趕緊跑回家,將水秀叫到樓下,體貼地說:姐,我哥欠我的錢,我只找他,跟你無關(guān)。你娃住院,你又是這個身子,我怕他傷虧你,才讓你吃住在我這里。這樣,德勝回家了,我也就不留你了。水秀出了麻將館,找了個公用電話,撥打志宏的電話,一直都是忙音。她又撥打德勝的電話,德勝抽泣地嗚啦著,好像與娃有關(guān)。水秀一個趔趄,叫了個三輪,趕到汽車站,上了班車。
大粉看到水秀上坡,跑下去,拉著她,不讓她看兒子的尸體。得知兒子車禍死了,水秀一下癱軟在地上,昏在大粉的懷里。大粉掐著人中。她慢慢蘇醒過來,呆呆地喊著兒子的名字,瞬間站起來,推開了阻攔,朝家里奔去。葬埋了兒子,水秀坐在果園兒子的墳頭,就是不愿離去。月亮升起來了,白晃晃的月光灑在山坡上,映著漸起的霜氣,凍得人直打寒戰(zhàn)。德勝蹲在不遠處的地頭,瞥墳頭前月下老婆的影子,聽著她和兒子的絮叨,忍不住抽泣著。
過了半個月,黃鼠狼的弟兄,趁著夜色,溜到德勝家門前。看到德勝彎著腰,咳嗽著走出來,將他拉到邊上,攬著他的脖子,塞給他一沓錢說:聽好了,公安局已經(jīng)知道了你和那個人的事了,以敲詐罪可能要抓你。你拿上錢,趕緊跑,再也不要回來了。德勝哆嗦了一下,不解地看著,晃著身子說:那是我老婆,我是在維護自己的尊嚴。那人瞪著眼,揪著他的脖子,捏著說:那是你的愚昧,公安局可不這樣看。
德勝跑了。水秀挺著大肚子,拿著新買的手機,搓著屏幕,他給汗血寶馬發(fā)了好多微信,就是沒有個回音。她好像丟了魂一樣,時常站在坡坎上,呆愣愣看著對面。天氣好的時候,她蠕動著下到公路邊,坐一站班車,呆坐在老槐樹下,煞白僵滯的臉上突然會有一絲笑容。進入了臘月,一場寒潮過后,寨子小賣部麻將聲聲,大家交頭接耳嘀咕著,打聽著德勝兒子事件的消息。
鎮(zhèn)上的干部帶著移動公司的人,開著昌河面包,在村主任的帶領(lǐng)下,幾個人爬上了信號發(fā)射塔,將一溜紅底燙金的字垂掛在鐵塔上。二牛蹲在坡坎上,站起來捏著鼻子,哼哧了幾下,將鼻涕抹在槐樹上,咧著嘴巴走到小賣部門口,指著“網(wǎng)絡(luò)進村入戶就是好”的標語,聳著肩,對一幫婦女說:這世事多好!躺在熱炕上,世上的稀奇事,咱都知道。想起了誰,微信一下就妥了。大粉抬眼,趔著身子瞥了眼二牛,繼續(xù)搓著手機屏幕。二牛掏出手機,齜著牙,媚笑著收過去,嚷著要加大粉的微信。大粉擺著手,瞪著眼,撲哧笑著走開了。
水秀挪動著笨拙的身子,捂著頭巾,木然地走出門,坐在柴火堆邊的土坎上。一個和她兒子經(jīng)常玩耍的孩子,呼哧著鼻孔的黃鼻涕,跑過來,喊著嬸子。水秀抹了下頭巾,愣愣地看著他,潸然一笑,招手讓他過來。孩子走前兩步,伏在她耳邊說:嬸兒,小賣部的人說,我哥是對面寨子那個姓馬的上門女婿撞的。水秀緩緩地抬起頭,盯著他瞪起了眼睛,突然抓起了一根柴棍,掄了起來。孩子趔著身子,手擋著頭上,不時看著身后,撒腿跑開了。水秀搖晃著身子,手扶著樹干,對著落日余暉籠罩的對面的崖頭,另一只手揮著棍子,發(fā)出一串詭異的狂笑。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