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建偉
確切說,那是亮晃晃洶涌著的水光,神情十分鎮(zhèn)定的水——你把腦袋緩慢著探出了水面。
光,立馬像一把利劍刺向你,你嚇得閉上眼睛,然后睜開。你看見了花花綠綠的世界,泥沙挾裹著被摧殘掉了的枝葉和動物排泄物毛發(fā)甚至白花花的幾具尸體,厚厚地漂浮過來,一圈一圈蕩漾開來,熱情著把你擁抱,簇擁你走向那棵你剛才講話時的楊樹底下,你呢,正在艱難地動了動身子和四肢,啊,奇跡,你竟然,竟然還活著,多么萬幸。大難之后必有后福,究竟是什么福會砸到自己身上,你猜不清楚,也不想知道老天爺具體會賜予自己什么,唉,人不能太貪心,能活著,就是你最大的福。如此如此,你瞅著那棵高可接天的楊樹發(fā)憷,一陣陣的害怕,冷不丁,恐懼像一波一波的水沖過來,險些將你打翻淹死。你偷偷看了看周遭,“噗”,眼睛就被不知什么東西燙了一下,回看,確認是一具白肚皮朝上的帥哥,他剛才也得意忘形過,想模仿曾經(jīng)的你講話,那番話你仿佛聽見,也仿佛沒有聽見,這不是關鍵。關鍵是,你的講話還沒有結束,興奮的小火焰燒得“呼呼啦啦,噼噼啪啪”亂響時,你自己,就一頭墜地了,大幕就戛然拉上了。不,不不不,我得躲開楊樹,這輩子再也不想看見它,它是我的災星,我要逆流,我要后退,你們不要笑話我,人人其實都一樣,都怕死,大哥別說二哥,好死不如賴活著,對,活下去。
轉身,上浮,左右揮動,撥開渾濁的黑色糾纏物,只見一副沉重的身體好像千瘡百孔的坦克車似的,“吱吱嘎嘎”地轉動著履帶上路了。不幸,你的一條大腿碰到了樹枝的折斷處,尖尖的茬子刺進了血不拉差的肉里,一股血水擠出來,迅速溶化在水里,“唏——”你疼啊,好一陣齜牙咧嘴,強忍著不發(fā)出聲音,身子竟然拖拉著那么大一簇樹枝,拼了命地逆流而上,一股血水擠出來,又一絲,一絲,變了顏色的雨水一點點暈染、云霧一般飄散,墜于水底。血,是有重量的,疼痛也是有重量的,重量可以衡量宇宙中一切高貴的特質(zhì),思想也是。并不是什么東西都有重量,大部分都沒有,賊缺。你奮力一搏的時時刻刻,都在用“我是一只有思想的癩蛤蟆”給自己加油,提醒自己別泄氣,一鼓作氣游到某個高地去,慢慢,讓自己皮膚上的黏液自療,保護自己,直到某一天愈合。娘說,我們是自己的醫(yī)生,自己得給自己治病,不論什么頭疼發(fā)熱、疑難雜癥,都可以靠這黏液治好的。黏液就是藥,我一年沒有生過病,這就說明了一切,哼哼,世界又能拿我怎么樣?你說這番話的時候,底氣十足的,世界是世界你是你,井水不犯河水,你是知道這一摔是沒有什么大礙的。想著想著,你猛地一個蹬腿,竟然把那簇樹枝蹬掉了,頓時輕便了很多,扁扁的身子漸漸恢復橢圓狀,又是一個蹬腿,“嘩”,在水里躥出去兩米多遠。
好長一段時間里,你進入一種狀態(tài),身子還有四肢無意識、無疼痛,做著簡單的機械動作,像傻子,像瘋子,像神仙像魔鬼像人類,整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說著自己才能聽懂的每一個字。忘記了,忘記了疼痛,你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沉浸在美氣里不愿醒來,多好。
可是,那些不是你的現(xiàn)實世界,你得一點點回到紛紛蘇醒的疼痛當中來,回到破碎過的殘酷細節(jié),一點點拼裝成一個10個小時以前的你:
……第三棵和第四五六七八九棵,都是彎腰駝背的疙瘩榆樹,楊樹。楊樹筆直,柳樹、榆樹卻彎曲曲,它們平平仄仄交錯一處,樹身子和樹身子嘻嘻哈哈打斗著,樹杈子也四下不閑著,你撓我一下我抓你一下似的,你來我往,誰也不想吃虧。你是個聰明人,放眼望去,從這么多的樹身子、樹杈子當中盤算好了一條路,一棵連著一棵,逐步向上走的樹路,時隱時現(xiàn)。你的目的很明確:“站在樹的最高處,能一眼找到娘。另外,像個國王那樣站在那里,周吳鄭王地講幾句話,哪怕五分鐘!”然后啊,一路蹦跳攀爬過去,眼界越來越高,視野也跟著變大,向下看,就是有一種“老子天下第一”的感覺,比向上看得發(fā)透了。你于是聯(lián)想,如果繼續(xù)往上爬,越高的地方,豈不是更美氣,更得發(fā)?
……恍恍惚惚,貪心就像生了一個孩子,越養(yǎng)越大,無法遏制,虛榮心好像大海一樣波濤洶涌,掀起了一排排三五米高的海浪,把你推向最高的那朵浪花上。
……你把肚皮貼著樹皮,兩手緊緊扣住一道道縫隙,用力,躍起,頭部超過杠線,心里默默數(shù)著,一次兩次三次無數(shù)次,好像一位運動員在進行單雙杠比賽……爬過第一個樹杈處,兩個杈。有了這份拼搏精神,毫無疑問地,你爬到了第二個樹杈處,是五個杈,剛好像一雙手,穩(wěn)穩(wěn)當當托住了驚惶萬狀的你。你從來沒有爬過這么高的樹,你向下邊看去,樹們變得又矮又小,房屋建筑好像一堆堆兒童積木,那些癩蛤蟆男女老少呢,像螞蟻一樣爬動,根本看不清頭臉。如果,自己萬一不小心掉了下去,會不會也是一只小螞蟻?死得比誰都慘?
你說,無恥的魔鬼已經(jīng)住進了你的心里。睡吧,神靈會向你伸出一雙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