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燕
摘要:紅柯以書寫新疆稱譽文壇,繼《生命樹》出版之后,其新作《太陽深處的火焰》以陜西第二大城市渭北市為故事背景向我們講述了一部當代“儒林外史”。紅柯再一次運用復調(diào)式的書寫方式,向我們呈現(xiàn)新疆大漠和陜西關中兩個地域的對話。過去與現(xiàn)在、現(xiàn)實與歷史、失望與希望,紅柯將陜西關中人物的生命狀態(tài)和生存體驗淋漓盡致地揭開在世人面前。
關鍵詞:《太陽深處的火焰》 紅柯 生命書寫
一直以來紅柯以書寫新疆稱譽文壇,但近些年來他的寫作狀態(tài)似乎有所轉(zhuǎn)變,他將注意力更多地轉(zhuǎn)移到他的家鄉(xiāng)——陜西關中。繼《生命樹》出版之后,新作《太陽深處的火焰》是紅柯寫作傾向轉(zhuǎn)變的又一佐證。這一次,紅柯以陜西第二大城市渭北市為故事背景向我們講述了一部當代“儒林外史”。紅柯再一次運用復調(diào)式的書寫方式,為我們呈現(xiàn)新疆大漠和陜西關中兩個地域的對話。徐濟云與吳麗梅的愛情發(fā)展和徐濟云對渭北市皮影藝術研究院周猴的學術研究兩條線索并行,過去與現(xiàn)在交織,現(xiàn)實與歷史相互觀照,失望與希望并存,將陜西關中人物的生命狀態(tài)和生存體驗淋漓盡致地揭開在世人面前,同時也將生命的火焰燃燒在遙遠的西域大漠,理想與希望播撒在瀚海深處。
一、隱喻藝術下的生命狀態(tài)
紅柯極少在小讜隋節(jié)上花費功夫,而以獨特的藝術風格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太陽深處的火焰》里,無處不在的隱喻是這部小說的一大特色。取代戈壁、沙漠、群山、草原、森林、大河等遼闊空曠的閱讀感知,《太陽深處的火焰》留給筆者最深的印象是“人”,陜西關中的人、渭北大學里的人、皮影藝術研究院里的人,形色各異又貌合神離的一群人。這些人在紅柯的筆下上演了一場供萬千讀者觀看的皮影戲,而最終也成為了皮影戲中人。
皮影,作為影戲的主體,集所有的光環(huán)于一身,在舞臺大放異彩卻只是一個任由簽手擺布的木偶。周猴便是這樣一個“木偶式”的存在。周猴,肘猴。關中西府周原一代“肘”“周”同音,而在關中木偶被稱為“肘猴”,“周猴”這個名字就暗示了他這輩子與木偶糾纏不清的命運。最早“發(fā)現(xiàn)”周猴的是張火明,從周原縣廣播站到渭北市皮影藝術研究院,從農(nóng)民工到國家干部,周猴都只是有心人用來打擊潛在對手的一張牌。占用不該有的資源,將真正的高人能人阻攔在皮影藝術研究院的大門之外,然而在研究院周猴始終都是一個被人操控命運、用來攔門擋道的“木偶”。多年后周猴再一次走紅,一個打后臺跑龍?zhí)赘静欢び八囆g的末流角色,卻成了渭北大學徐濟云教授的學術研究對象,但這只不過是周猴作為木偶的又一次演出而已?!澳悴贿^是我導師從事學術研究的一堆原料,你不過是我導師澆自己塊壘的酒杯”,旁觀者早已看清一切。周猴的人生從未自己做主,被張火明擺弄,被皮影藝術研究院的領導擺弄,被徐濟云擺弄,從頭到尾像極了皮影戲里皮影的一生。
簽手,是影戲里負責挑線的,簽手是操縱皮影的主動方。那個發(fā)現(xiàn)扶助周猴的高人,將周猴當作王牌打出的張火明,將王境、朱自強、高功達等人引進皮影藝術研究院的領導,無疑都在背后扮演著簽手“攔門的”的角色,他們操縱著他人命運的同時利用他人將極具威脅性的高人堵在研究院的門外。受徐濟云幫助從此平步青云的兩位普通教師、從徐濟云同一單元抬往醫(yī)院的老教授、遠在西山鎮(zhèn)供銷社的徐濟云的父親……“攔門的”人無處不在,無所不用其極。簽手在亮子后挑線,不管技藝多么高超,出頭的始終是皮影,再怎么心靈手巧也還是被罩在燈底下,于是簽手有了另一種角色解讀一“燈底下的”。他們是默默無聞在自己的崗位上兢兢業(yè)業(yè)卻無人問津的業(yè)務骨干,他們是技藝超群卻終被埋沒不得善終的藝術大師,他們是真正“埋頭苦干的人、拼命硬干的人、為民請命的人、舍身求法的人”。如高功達基層調(diào)研時在音像資料里看到的落選的三位皮影藝術高人,如鎮(zhèn)供銷社干實事卻永遠處在邊緣角落的兩位業(yè)務骨干高師和林師,又如創(chuàng)作出皮影戲《西狩三部曲》卻難見天日的藝術大師。
無論是被操縱的“皮影”,還是操縱皮影的“簽手”,抑或是被埋沒的“燈下黑”,這些皮影藝術折射和隱喻下的影子構成了陜西關中的人物生命狀態(tài),圍繞在這些人物身邊的是少見紅柯書寫的陰沉、陰暗、陰柔、陰險、陰謀。但紅柯在“陰謀論”書寫下想要彰顯和弘揚的依然是正義和光明,是身在關中傳統(tǒng)文明萎縮的境況下的自我反思。
二、對比視域下的生存體驗
《太陽深處的火焰》書寫了關中和塔里木兩個地域,紅柯在顧此及彼的對比視域下觀照關中的人與事,張揚大漠火焰般的生命意識。這種常見的對比寫作手法在紅柯的筆下另辟蹊徑,帶給讀者耳目一新的閱讀體驗,豐富和深化了紅柯所要表達的內(nèi)容和主題。
1.生存環(huán)境的對比充滿歌聲容納不同民族的窩棚遠勝鋼筋水泥的高樓大廈,廣袤的戈壁沙漠點綴著星點綠洲,簡陋的薩特瑪窩棚散落其間,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造就的卻是一群積極樂觀的人。大風肆虐的日子仿佛是他們的節(jié)日,人們擠在一個窩棚里高歌熱舞度過漫長的風暴天,屋外飛沙走石,屋內(nèi)熱鬧非凡。在他們那里只有勤勞和樂觀,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從來就不值得煩惱和憂傷。反觀陜西關中天府之地,生命意識的弱化導致生存環(huán)境的惡化,禮樂崩壞,民風大變。吳麗梅奔著漢代大儒張載滿懷期待地來到她認為的人杰地靈的周原故地,結(jié)果卻令她大失所望。喧囂鼎沸的城市反而讓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與寂寞,這種孤獨與寂寞就連甜蜜的愛情都無法消解。如火焰一般的吳麗梅在徐濟云的家鄉(xiāng)不到半年,身上就有了不為人察覺的寒氣。人跡罕至的塔里木雖貧瘠荒涼,但曠野從來不曾寂寞,塔里木的鳥鳴羊叫驢笑是天地間最美好最和諧的音符,萬物團結(jié)成兄弟。
2.人物生命狀態(tài)的對比《太陽深處的火焰》里紅柯寫了一群男人,唯一塑造的兩個女性人物也都與男主人公徐濟云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吳麗梅是徐濟云的初戀,王莉是徐濟云的妻子。一個來自新疆塔里木,一個是土生土長的渭北城市中產(chǎn)階級;一個喜歡貝多芬的《歡樂頌》,一個欣賞莫扎特的《小夜曲》;一個像太陽深處的火焰一樣帶給徐濟云溫暖與光亮,一個卻像擺布木偶一樣讓徐濟云失去生命的光彩。她們倆都有一張菩薩臉,吳麗梅的臉嬌艷無比,是一張上了油彩的西域活菩薩臉,是純粹的具有佛的本相的臉,而王莉的菩薩臉是已經(jīng)中原化了的臉,失去了原始本真的面貌。
十二歲對于紅柯而言似乎是一個特別的節(jié)點,徐濟云在十二歲那年吞下水銀體驗死亡的感覺,吳麗梅的十二歲與鳥群羊群馬群為伴,小小年紀就已經(jīng)像巴特爾巴圖魯一樣策馬馳騁在草原沙漠。徐濟云的生命極陰,吳麗梅剛好相反,她像兒子娃娃一樣陽剛血性。她的生命是一團火,她需要火來澆灌滋養(yǎng),徐濟云的生命之水卻是冰涼?!按蟮夭辉撐?,小人負我”,千里之外吳麗梅的聲音在徐濟云的腦海揮之不去。在心愛的女人面前,自慚形穢的徐濟云突然明白:“我怎么能配得上如此高貴而美麗的女子呢?”
三、追求智慧的生命感知
“太陽說,來,朝前走!”
紅柯反復引用青海詩人昌耀的這句詩,為陷在沼澤地里的生命尋找希望,為處在陰暗陰沉陰謀漩渦中的生命尋找太陽,為奄奄一息發(fā)出微弱之光的生命尋找火焰。如果有哪個地方能夠直視太陽和人心,那就是遙遠的西北之北、西北之西。關中的陰氣源于人心,源于生命意識的弱化甚至喪失,人們的精力和注意力更多地轉(zhuǎn)移到了生命意識以外的社會意識,追求權利地位、金錢名利這樣的世俗幸福幾近瘋狂?!皬臅纠锴笾R,從自然中求智慧”,回歸最原初狀態(tài)的自然,找回最純粹本真的自己,依然是紅柯所倡導的主旋律。讓陰謀詭計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處遁形,讓生命的火焰熊熊燃燒永恒不息,讓我們驅(qū)除寒氣與陰冷直視太陽與人心。吳麗梅放棄留在烏魯木齊的機會,“自我放逐”到大漠深處尋找燃燒她生命的火焰。她一生都在做真實的自己,直至在考察太陽墓地時葬身大漠紅柳。紅柳是大漠里比胡楊還要有生命力的存在,吳麗梅用死亡來證明生命之火生生不息。
紅柯在《太陽深處的火焰》中將大量筆墨都傾注在關中的人事上,謳歌和頌揚的卻是神圣的西域。他站在周原故地回望遙遠的大漠瀚海,將希望與信念都寄托在太陽深處的火焰之中。紅柯寫盡“執(zhí)政乏術,弄權有方”的關中人物,其實是在構建一個他所期待的“理想國”。他向往的是《福樂智慧》里充滿正義平等仁愛、尊重知識重視教育、人人有修養(yǎng)的君子國。治理國家就要保證民眾的幸福,同樣,每一個階層的管理者都應該將追求幸福的智慧作為永恒的追求,給予身邊的人以幸福。“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人民都是我的同胞,萬物都是我的同伴,君王也與眾生平等,世界是一個和諧的大家庭。無法說這樣的一個“理想國”是否能夠成為現(xiàn)實,但這始終都應該是我們所追求的太陽,不是嗎?
吳麗梅離開關中去往大漠前,將親手織就的羊毛衫送給徐濟云,這是用沒有經(jīng)過任何加工的原始羊毛織成的,是“吃胡楊葉子紅柳條子駱駝刺長大的綿羊”身上的羊毛。這件具有強大生命力的羊毛衫像七彩祥云一樣呵護著徐濟云,為他抵擋生命中的一切寒冷,給他帶來幸運與生命之光。隨著徐濟云買了一張沒有目的地的機票飛往浩瀚長空,筆者也在讀完這個故事的無限沉重中得救。太陽深處的火焰最終能照亮人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