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紅
那一年春天,杏花開了。小院里,土徑邊,田野上,杏花悄無聲息地在枝杈間綻放。杏臉兒泛起羞怯的粉霧,在微風中搖曳著纖柔的身姿,裝點著英吉沙灰色的春天。杏花的香味,淡淡雅雅,像一闕婉約宋詞,低吟淺唱般地相守。漫天的沙塵也擋不住心里的歡喜,喜鵲在黃泥屋脊上唱歌。
一群打井的石油漢子來了,駐扎在杏園旁邊,把鋼鐵井架聳立在藍天與杏花之間??碧绞褪怯⒓硽v史上濃墨重彩的一幕。英吉沙人奔走相告,相邀結伴,在杏花叢中遠遠眺望崔巍的鋼鐵巨人,眼眸里被不可思議的驚嘆和驚奇裝得滿滿當當。架在電線桿上的高音喇叭,縣長高昂的聲音因了激動而顫抖;堯爾達西(同志們),要想富,找石油,我們要舉全縣之力支持石油勘探開發(fā)......杏花點亮了英吉沙人的眼眸,石油點亮了英吉沙人的心燈。
開鉆那天,全縣男女老少齊動員,聚集在鉆塔下,敲鑼打鼓、載歌載舞,一只漂亮的公羊披著紅云般的絲綢,送到石油人手中,表達英吉沙人虔誠的祝福和美好的祈愿。鉆機向黃沙深處掘進,希望一點點從井口涌出。巍峨的鉆塔像夸父的手杖,插在英吉沙的上空,風刮過井架,吹著響亮的呼哨;云走過井架,曳著粉白的花瓣;人經(jīng)過井架,哼著歡快的麥西來甫。
流動的石油像害羞的維吾爾族少女,躲在地宮門后不肯現(xiàn)身。井打了整整1年黯然落幕。想和杏花談一場柔情似水的戀愛,卻沒了結果,怎不叫人心酸,怎么舍得離開,離開杏花相伴的英吉沙。開放的杏花似姑娘脖頸上的紗巾,糾著石油漢子的心。石油人要走了,說過不了多久,他們還會再來。井架碾碎如雨的花瓣,迷茫的微瀾,輕輕地掠過英吉沙人的心尖。
“寄花寄酒喜新開,左把花枝右把杯。欲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來。”英吉沙人在等待,這一等整整10年。10年之后,人老去,杏花依舊。這一次,國家改革開放,石油人從國外買來先進的機器和更威猛高大的井架,48道藍工服也換成了紅艷艷的信號服。人在街上走,像馕坑里的火在流。新時代的石油人年輕強壯,熱烈奔放,激情迸發(fā),他們每天在高擎云端的鉆井平臺上忙碌。鉆機轟鳴,劃破夜的寂靜,燈火通明的鉆塔像裝扮一新的圣誕樹。英吉沙人想,圣誕樹上什么時候掛滿杏花那么多的禮物?維吾爾族老漢阿扎提·賽買依的家離鉆塔不遠。鉆塔成了他眼里的風景,他的土泥小屋和郁郁蔥蔥的杏園是石油人眼睛中的溫暖。
季節(jié)不停轉(zhuǎn)換,6月簇擁著成熟的杏子闖入英吉沙人單調(diào)的生活。紅、黃、金黃、綠里透紅的杏子像深邃夜空閃閃發(fā)光的星星,使這個成天彌漫著風沙的邊陲小縣充滿了香甜。維吾爾族老漢阿扎提·賽買依提上他家的杏兒,坐在田埂上,等待路過的石油人。他想起,1977年,杏子成熟的時間,年青的阿扎提·賽買依去距英吉沙200多公里的葉城烏夏巴什鎮(zhèn)走親戚。他聽說離鎮(zhèn)很近的井噴油了,聲音大得像打雷,把羊的耳朵都震“塌西郎(壞了)”,鞭子怎么趕也不走。油氣流像原子彈爆炸時騰空而起的蘑菇云,在藍天上暴雨般落下。他親眼所見,幾乎家家戶戶坐著毛驢車,帶上大桶小盆喜氣洋洋地去拉油。他親戚家拉回來的油夠用好幾年。他還見過鎮(zhèn)上的人把油倒進拖拉機,一腳油門拖拉機突突地跑走了。什么時候,我們英吉沙也能出油該多好,有了石油我們也能過好日子。阿扎提·賽買依老漢把這個多年前的秘密珍藏在心里。他不會說漢語,他把杏子放到石油小伙子手里,石油小伙搓著手指頭,意思是問多少錢。阿扎提·賽買依老漢想說不要錢,可他的話小伙子們聽不懂,急得他手在胸前一個勁地擺。石油小伙子猜到他的意思,開心地收下,把一顆熟透的杏兒放入嘴里,甜香從他嘴角里溢出。
老漢指著井架,做了一個噴油的動作,嘩,嘩,嘩。小伙子笑了,嘩,嘩,嘩,小伙子也做了一個動作,意思是杏葉落下的時候,井就打完了。
阿扎提·賽買依老漢提著空籃子離開,心里有了時間的期待。他以為打井和種地一個樣,春天種下去,秋天才能收獲。他怎么會知道黑金有個72變身,這一回變成頑皮的巴郎,和石油人玩起了捉迷藏。秋天到了,石油人再一次離開了英吉沙。這一回,年青的石油小伙子每個人的腰上別著一把英吉沙小刀。
地底下的事情誰也說不清,英吉沙井再次打空。阿扎提·賽買依老漢心里還是感到了失望??墒?,他對誰也沒有說。
后來,阿扎提·賽買依老漢知道了就是打出石油,也不會像柯克亞那樣任油滿地流。油是寶貴的,油歸國家,和他們關系不大。沒有油他們還有杏園,日子過得和從前一樣,既沒減少什么也沒有增加什么。
杏花開了20次,阿扎提·賽買依老漢更老了,長長的胡子像天上飄落的白雪,臉上的皺紋比他家屋后活了100年的核桃樹皮還要多。偶然他會想起多年前那座直插云端的井架,想起那位吃杏子笑得和杏花似的小伙子。忽然有一天,石油人又出現(xiàn)在他家杏園前,這回沒有拉來井架,而是在他家的杏園前指指畫畫。一段時間,火一樣流動的石油人鳥一樣走了又來,來了又走。他們要干什么?阿扎提·賽買依老漢心里起了霧。
石油人走進了阿扎提·賽買依老漢的家。他們告訴他,為解決南疆三地州能源供應,2011年6月,中國石油投資60多個億,建設一條環(huán)經(jīng)南疆五地州、全長2000多公里的天然氣管道,把阿克蘇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英買力氣田、和田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和田河氣田和喀什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阿克莫木氣田的天然氣連接在一起,將來還要把塔克拉瑪干沙漠里塔中的天然氣全部接通。到時候,你們再不用去沙漠邊打柴,也不用去巴扎上買煤了,手一擰開關,家里的天然氣爐子就著了,取暖做飯很方便。將來英吉沙人開的汽車、開的工廠都能用天然氣,天然氣時代就要到來了。今天,我們來有事和您商量,這條管道需從您家的果園穿過,得伐掉十幾棵樹。阿扎提·賽買依老漢一聽肚子脹了(生氣了)。哎,小伙子,我家的果樹一棵不能砍。我們不是工人,工人月月發(fā)工資,曼(我)是農(nóng)民,農(nóng)民沒人發(fā)錢,我們?nèi)?口人全靠樹上結的果子賣錢吃飯,一年幾千塊錢,這是我們家的活命樹??沉藰?,我們咋活呢?石油人走后,阿扎提·賽買依老漢越想越氣,怎么石油人來了不但沒有給我們帶來財富,還要砍我家的樹,還講不講理?我家的果樹誰也別想砍,除非讓我死。自此,阿扎提·賽買依老漢整天提心吊膽,不到天黑不離開果園,他想要豁出這把老骨頭守住果園。
時間一天天過去,轉(zhuǎn)眼春天來了,杏花沒心沒肺地開放,花比任何一年都多,像一片片飄浮的祥云。遠處滋滋的火花刺到阿扎提·賽買依老漢的眼睛,他手搭涼棚望過去,只見黑龍似的管道從遠處伸過來,一些紅衣服的人在拿著焊槍焊接。不用猜,連小巴郎子都知道他們是石油人。完了,我家的果園完了。阿扎提·賽買依老漢嚇得不輕,干脆晚上睡覺也不回家,天天睡在果園里。
石油人找到躺在果園里的他。阿扎提·賽買依老漢閉起眼睛裝睡,其中一位維吾爾族小伙子說,我們修管道就是為了當?shù)匕傩?,要不怎么叫南疆利民工程,利民工程怎么會邊利民邊損害百姓利益。放心吧老人家,我們的管道多花了幾百萬拐了個彎,繞過了您家的果園。
阿扎提·賽買依老漢忽地坐起,身上來了精神。
當我彈起心靈的琴弦,我的心底就是無際的樂園,那迷人歌聲像百靈飛竄在麥西來甫樂曲中間,天然氣火焰像粉紅的杏花,映照每個人的心田,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萬眾歡樂的源泉。兩年后的春天,80歲的阿扎提·賽買依老漢坐在杏樹下彈唱著他自己改編的麥西來甫,男人和女人歡快地跳著舞,地毯上擺著一盤盤抓飯和清燉羊肉,那是用伸進他家的天然氣爐子烹制的。盼望了幾十年的事情終于實現(xiàn),阿扎提·賽買依老漢笑了,露出缺了牙的粉紅牙床,像朵朵杏花開放。
(原載《石油文學》2016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