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德啟
夏夜,一場暴雨撲滅了北京的燥熱。我從單位出來,順著街邊屋檐的水簾躲進(jìn)了最近的一處公交站。
打車軟件提示我,沒有人接單。再試試看吧!沒等我的指尖碰到屏幕,耳邊就傳來一陣汽車的鳴笛聲。我抬頭一看,一輛出租車打著雙閃緩緩靠近。
我以最快的速度鉆進(jìn)車?yán)?,還是沒躲過暴雨,身上被淋透了。“小伙子,淋濕了吧!”一口標(biāo)準(zhǔn)的北京話。我抬頭一看,灰白色寸頭,眼睛瞇成一彎月牙的司機(jī)正看著我,滿臉熱情,就連皺紋也顯得紅潤飽滿。
我擦了擦身上的雨水,渾身發(fā)冷,正準(zhǔn)備找個舒服的姿勢蜷一會兒,等待到站,忽然,一個暖水壺遞到我眼前?!袄浒??喝口熱茶!”司機(jī)師傅左手把著方向盤,眼睛看著前方,右手也不知從哪里掏出個暖水壺在我面前晃悠著,示意我喝一口。
此刻,我最需要的正是一口熱茶。我連聲道謝,趕緊打開喝了一口,一股暖流直達(dá)丹田,渾身舒坦。
“嘿!怎么樣?我這茶可是好茶!”他得意地笑了起來。我算是愛喝茶的人,逢茶便要品一品。然而眼前的這一壺茶,我實(shí)在是難以判斷。能喝出來,這是綠茶,但悶泡時間太長,管你什么明前雀舌,還是雨前甘露,早已喝不出滋味來。但在這一刻喝下的這一口,猶如來自天堂的甘露,令我感到極大的幸福。“嗯!好茶!舒服!”我把暖水壺還給他,豎起大拇指,一半真心,一半禮貌。
“喲!看來我泡得還算對路子!實(shí)話跟您說,其實(shí)這茶是別人給我的,好在哪兒我也不知道,要不您給我說說?”一聽我的評價,司機(jī)師傅來了興致。
我沒敢接話,趕緊試著岔開話題:“這么大的雨您還出車?”話一出口,他臉上的熱情好像在一瞬間消退了。他用右手拍了拍懷里的暖水壺,說:“明天啊,我這輛車,連同我這個人,要一起退休啦?!彼劾镩W過一絲黯淡的神色,“偏偏今兒下這么大雨,我后來一想,都最后一天了,下冰雹也得出車?。 ?/p>
我問他:“您開了多少年出租?”他伸出右手,比了個一,又比了個五?!斑@個數(shù),我跑了十五年出租,到明天我正好滿六十,嘿嘿!退休!”我算了算,又問他:“那您之前做什么呢?”
大概是沒有哪個乘客問過他這個問題,他算是打開了話匣子,一股腦兒地跟我講起自己的奮斗史來。
他出身工人家庭,子承父業(yè),在首鋼當(dāng)了十幾年工人?!拔沂莻€愛自由的人??!后來就辭職了,出來做生意。不過,我這人太實(shí)誠,干買賣總吃虧?!闭f罷自己又嘿嘿地笑了起來,有些靦腆,仿佛在嘲笑著從前的自己。
不等我問,他接著說起來?!拔腋少I賣那會兒,我一哥們兒,老于,就在開面的了。那會兒開面的可了不得,一個月萬兒八千的不是問題。他一直讓我跟他一起干,但是我倔啊,要自由啊,就一直沒干。后來錢虧沒了,婚也離了,才又想起他來。他倒是夠意思,還讓我跟他一起干。”
正好是紅燈,他兩手一攤,側(cè)臉看著我:“那時候我開車手還生呢,但是也得掙錢??!老于就讓我跟他開對班,他白天開,我晚上開,掙個生活費(fèi)。誰知道,我這夜車一開就是十五年?!?/p>
“你這哥們兒挺夠意思啊?!蔽艺f。
“他喜歡喝茶,每天交車的時候就泡壺茶留在車上給我,說晚上喝了不困?!?/p>
我總算知道了這熱茶的來歷。
“我跟他特有意思,每天都見,又每天都不見,見面不到五分鐘就交車走人。倒是他這個茶我喝了十五年,對茶比對他有感情?!闭f罷,他又嘿嘿地笑起來。
“等你們倆退休,就可以好好喝茶啦?!蔽倚χf。
“本來是有這個打算的,但是老于,他年前生病,死啦!”
我有些尷尬,他卻絲毫不覺得,又拿起暖水壺,喝了一口。
“你說他一開出租的,最后腦袋里長一東西,逗不逗?我都想問問他,你開車的時候都在瞎琢磨啥?”他的語氣里是真的有些憤恨,好像在認(rèn)真地質(zhì)問老于,怎么就不能老實(shí)點(diǎn)兒?怎么就生了病呢?吧嗒了一下嘴,他又說,“后來這個車我就接過來了,還是晚上開,白天太堵了!”
“我嫂子把他剩下的茶葉都給我了,但是,我十幾年都喝現(xiàn)成的,不會泡??!弄了半天也不是那個味道。你說這茶是不是挺奇怪的東西,不就是開水沖嗎?怎么味道就是不對呢?”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兩個人同時陷入了沉默。沉默了半晌,我到家了,雨勢也終于小了一些。我剛下車,就聽見他在我身后搖下車窗,對著小區(qū)門口值班的保安喊:“兄弟,有熱水嗎?給我續(xù)一點(diǎn)兒!”
這座城市被一夜暴雨沖刷得一片狼藉,天亮后,又很快恢復(fù)了平靜。我坐在窗邊,鬼使神差地,泡了一杯綠茶。我知道,今后北京的街道上,又少了一輛出租車。它們的外表一模一樣,內(nèi)里卻有不同的溫度,唯有在冷雨之中,才能顯現(xiàn)出來。
漫漫人生路,命是冷雨,情是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