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匠鋪
紹興的沈園一直沒去過。原因是什么呢?其實紹興去過不少次,單咸亨酒店的飯就中飯晚飯吃過好幾回,真要去沈園,不可能找不到時間,看來還是興趣不大。
沈園那一帶幾乎是紹興的縮影了。隔著不遠就是軒亭口。沈園的戲是生離,軒亭口的戲是死別。是一個革命者和革命告別,是一個劍俠和劍告別,是一個追求新的生活方式的優(yōu)異女子和新生活告別的地方。
沈園的那出戲當時沒有多少轟動性,要到多少年后,大家才會為這個詩人感到心疼。而秋瑾的死立即成了時政新聞。當然,秋瑾活著時就已是新聞人物。
沈園附近還有一個百草園,那是少年魯迅的樂園。這三處地方,魯迅的樂,陸游的恨,秋瑾的痛,構(gòu)成一個三角區(qū)。這是紹興歷史、紹興文化、紹興品格的三角區(qū)。
再說得細一點或?qū)捯稽c,其實在這個三角區(qū)的附近,還有一個點叫青藤書屋。家中有本“重修青藤書屋記碑帖”:青藤一本,枝干蟠屈,大如虬松,為先生手植……書屋的主人徐渭,書畫有名,性格也奇異,說白了,是個社會不喜歡的有思想的人。不被社會所容,他就活得很難受。同樣是反叛社會,秋瑾是被人殺,他殺,而徐渭則是自殺,可見他內(nèi)心的疼痛。徐渭這個點是將紹興的三角形拉變形,拉向更悲愴的方向。
盤點紹興的這四個人物,都是悲劇式的。他們是紹興文化中做支撐的骨骼。悲的東西才有力量,才站得長,才會讓人思考。娛樂永遠是即時性的,娛樂精神不需要支撐物,娛樂就得像章魚才行。
和徐渭同時代,還有一個李贄,泉州人。有年我到泉州去找他的痕跡,找啊找的,找到一座廟或有廟的公園門口,當?shù)匾粋€老人很驚訝,說你也知道這個人?他的故居就在里面。李贄和徐渭的個性有點像呢,他也是自殺并獲得了成功,而徐渭是白白疼了好多天,卻沒有死。我記得,看過李贄后,就去吃了一缽佛跳墻,我是不缺乏娛樂精神的。
紹興的三角區(qū)中,最有趣的還是百草園。軒亭口是刑場,青藤書屋是陰黢鬼冷的地方,沈園可能是整潔的,但一定缺少活潑,唯獨百草園有童聲、有陽氣、有張力。
百草園不過是后院中的一塊荒地,還有些倒塌房屋的殘磚破瓦,其實就是一片廢墟。但要論到廢墟的意義,它真是大于故宮那些輝煌的宮殿。
廢墟中有奇妙的通道,空氣在里面蛇一樣流通,形成無數(shù)暗室。那是蟲的家、蛇的家、鼠的家、貓狗的家,以及我們意想不到的動物,還有各種植物的自由世界。最初,廢墟只有建筑材料,然后,動物和植物不請自來。它只是看上去雜亂無章。我們看到一只鼠在里面生活,它一定是克服了什么、打敗了什么才取得居住權(quán)的。廢墟中的每一條生命都有一個奮斗的故事,只是我們不知道。
廢墟上會長出什么?我們永遠猜不準,猜不全。
混亂也是一種秩序,站得住的生命都是亂中取勝。
在缺少設施的情況下,廢墟是孩子們的樂園。他們對土地的認識、對動物植物的認識、對大小強弱的認識、對組織結(jié)構(gòu)的認識,都來源于此。
小孩喜歡廢墟,但更喜歡廢墟的是大人,是成人社會。
一切勝利者都喜歡在廢墟上歡呼。
廢墟是勝利者快樂的源泉。
腳踩著廢墟才能證明這場勝利不是虛幻。
廢墟是宣告勝利最好的背景墻。
廢墟是舊秩序的最后一頁,也是新秩序的第一頁。
站在廢墟上最容易有一種成就感。在廢墟面前,你是占領者。你首先要指點的江山就是廢墟。
廢墟還能激發(fā)你的種種美好的情緒,廢墟能讓你高尚起來,完美起來。比如,站在廢墟前,你甚至可能會憐憫曾經(jīng)在廢墟上活動過的人,要是這些人還在,你可能愿意和他們握個手,說相逢一笑泯恩仇啦,我們一起進個餐吧——相逢一笑,能夠這樣說的人得是勝利者身份,只有勝利者有資格寬恕赦免和大人不計小人過。
廢墟是勝者的表演舞臺。廢墟讓你有了上帝俯看人間的那種優(yōu)越感。
過去就有憑吊古戰(zhàn)場的詩文。廢墟是一個觸發(fā)器,一看到它,你就會不由自主地懷舊、傷感。卑微無用的人也會懷舊傷感,但這只會讓弱者更弱。只有強大的人產(chǎn)生了這些隋懷才有點意思。強者通過這些貌似頹廢的情緒來展示自己高貴的人性與同理心,這是能給他自己加分的表演項目。一個強者,在沒有人敢向他的權(quán)威挑戰(zhàn)時,他是很樂意時不時地表現(xiàn)一下自己的小軟弱和小資情調(diào)的,比如,他愿意為戲曲中的底層百姓的冤屈掉淚,比如他愿意為一個沒有名姓的農(nóng)民的饑餓傷心??傊@是花錢少收效大的戲份,有了這些戲,強者更加偉岸。小百姓的冤屈和饑腸,在強者眼中,也不過是廢墟。
我已經(jīng)一再強調(diào),廢墟能夠打造一個人的完美人格。
對社會,對人類,廢墟都是必不可少的裝置。
廢墟是我們需要的課堂、課本。
廢墟是美麗的。
不說大人了,還是來說說少年時代的魯迅吧。那個荒蕪的廢墟為什么能讓魯迅和他的小伙伴視為“百草園”,原因之一,就是孩子們在這兒能夠感覺到自己的強大。和昆蟲相比,孩子們是絕對的統(tǒng)治者,他們由著自己的心愿,逮這個蟲子,追那個蟲子,讓蟲子放屁,蟲子就只好放屁,在這樣的游戲當中,孩子們實現(xiàn)了對弱小生命的操控與管理,這是權(quán)力帶給孩子們的樂趣。在更大的廢墟面前,成人也會有這種權(quán)力感,其實小孩子也不例外,他們在微小的廢墟上,同樣獲得了權(quán)力的愉悅體驗。百草園是個小社會,是孩子們認識社會的小型實驗室。
不能不佩服魯迅,陸游、秋瑾、徐渭在各自的人生游戲中都喪失了權(quán)力,而魯迅卻品嘗到權(quán)力的滋味。紹興的這個三角區(qū)因此有了一些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