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涯
我總是走進那片樹林
在冬天的上午或者下午
我獨自來到這里,脫盡葉片的
樹林被陽光照著,四周充滿
明亮而寒冷的空氣
幾只鳥雀飛去后,再聽不到一點兒人聲
一整個冬天都會是這樣
風(fēng)從樹林的上空吹過
帶有斷木和枯草的氣味
如果我這時抬頭望去
會看到搖動的冬天、靜止的天空
以及其他的某種東西
接著風(fēng)住了
樹林像記憶一樣,一下子沉寂下來
這時我感到心中有什么在靜靜流去
我感到冬天里我不會再說出話來
有時,雪下了一天或者一夜
樹林被雪覆蓋,寂靜無聲,像世界一樣
我站在雪地上,想起這個冬天
生命像陽光一樣迅速流逝
想起一些人的死而我還活著
這時天空又飄起雪來,并且越來越大
于是我轉(zhuǎn)身走開
把冬天的樹林拋在身后,越來越遠
最初看見桃花,是在我的幼年
那年春天,父親和一群大人帶著我
去給一個鄰村的表哥上墳
走出那個村子,我便看見了
滿園的桃花
當(dāng)時我歡呼一聲
一頭扎進了桃林
那個上午,我在桃園中兔子一樣
穿行著,桃花在我的頭頂
開得絢爛而又寧靜
猛然,我吃驚地站住
我看見父親和那群大人
正坐在一座墳前哀哀地垂淚
一堆紙灰被風(fēng)吹得
四處飄散,然后像黑色的蝴蝶
消失在桃花間
后來我知道,那座墳中
埋著我的從未謀面的表哥
他在十八歲那年死于一場疾病
那個春天,我記住了桃花
還有紙灰、墳?zāi)?、大人們的淚水
后來我注意到,在我們的村邊
也有一大片碩大的桃園
每年,桃花都開得異常絢爛
那時,我常坐在門口
看著父親走在路上
然后消失在桃林的那邊
后來父親死去,桃樹也被一棵棵砍掉
如今許多年過去
那個地方不再有桃花開放
而故園的人也已相繼老去
不只是那一排濃蔭的樹木
它的延伸、喧響或光亮
不只是山中寂靜的鮮花
山梁上的寧靜而蔚藍的天空
不只是傾斜的北斗、黃昏的長庚
不只是寺院里的晨鐘
在晨風(fēng)中空靈地敲響
不只是苜蓿、陽光、河流的奔騰流淌
它還是黑暗、緩慢、夜晚的獨處
——思想的灰燼、幻想的塵土
命運怎能改變白天或黑夜
怎能改變地上流水、樹上繁花?
我只是不再為故鄉(xiāng)和童年流淚
百木如期凋零,我不再傷悲
十二月來了,風(fēng)在曠野上游蕩
在長堤和樹林中呼嘯
而在遠處的河流上
蘆葦白茫茫地搖動在河床
你無法改變流逝,也無法改變我——
我頭頂?shù)乃{天
我昨夜的黑暗
我成長的歡樂、苦難
我的痛苦,我的塵土,
我在冬夜里寫下的書
在從前,當(dāng)我在清晨的熹光中醒來
樹木翠綠,緊貼五月的山石
山櫸和紅樺樹的光陰讓小獸熱愛
而在更高處,山崖陡峭,巖石排列
山峰已將莊嚴(yán)的影子印在青藍的天空
很快,鳥聲漸起,山谷明亮
群峰賽似壯麗,背面的天空
有如南風(fēng)之家的巨大背景
我開始向高處攀登,五月的翠綠伴著我
一路聞聽泉水,清風(fēng),鳥聲
林木在遠處森嚴(yán),排列
并漸漸移向幽明的山谷
多少次我駐足,向森嚴(yán)和幽明里眺望
被它的綺麗、神秘和幻象誘惑
但我記著那高處:陡峭的山崖,巍峨的山峰
我記得幼年的經(jīng)驗,材料,芬芳,渴念
那是在五月,每當(dāng)我向高處攀登
青春的榮耀的元素伴我同行
至愛者的面容在萬物中隱現(xiàn)
當(dāng)我望向高處:那萬年無聲,那緲?biāo){
在那里,時而觸及星辰,滿天星光垂掛
時而又峰巒明亮,孔雀的藍衣鋪展閃電
我知道,到達那高處還需要一段路程
而在我的腳下,年華已逝
兩旁的樹木迅速變換著季節(jié)
已然開花,俄而枯黃,繼而落雪
許多的年歲已無聲逝去了
像星辰在遠處悄然黯滅
我知道我必須拋棄一切的形式
拋棄具體、日常,一切的物質(zhì)、重量、形態(tài)
不再關(guān)注榆樹的概念,生活的意義
我必須和自然的廣在一起
和事物的存在、本心一起
現(xiàn)在,那高處依然莊嚴(yán)著天空
樹木的青翠又一年伴著我
我必須在遠離塵世和歡慶的地方攀爬
不再受景物幽明變幻的誘惑
我必須趕在日暮之前到達
——趕在衰朽與消散之前
因為一切都已如黎明的曙光顯現(xiàn):
到達那里,是到達萬有的精神
到達那里,是到達純粹之鄉(xiāng)
(選自《香山詩刊》2018年秋冬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