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鄉(xiāng)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日本投降了,鄭秀帶著女兒回到北京,我父母回到上海與親人團聚。兩個家庭就各自分開了,但斷斷續(xù)續(xù)仍然聯(lián)系。
解放初,曹禺仍然與鄧譯生同居,聽說北京婦聯(lián)的大姐們很為鄭秀抱不平,曾組織了一大卡車的婦女去找曹禺,勸他不要與鄭秀離婚,應(yīng)該與鄧譯生分開,曹禺無論如何不同意。曹禺平日和藹可親,對人很客氣,從不得罪人,我母親與他認識幾十年,從未見他發(fā)脾氣,斥責人,總是笑瞇瞇的。他是名人,又是學生們愛戴的老師,可他很謙虛,學生們?nèi)タ赐傄偷酱箝T外,對任何人都是那么溫和、可親。婦聯(lián)調(diào)解不成,鄭秀只得成全他,同意離婚,曹禺與鄧譯生正式結(jié)婚。
鄭秀大學畢業(yè)后一直作曹禺夫人,當太太,不工作,離婚后反而工作了。她成為一位中學老師,在北京燈市口中學(原母校貝滿女中)教書,她衣著樸素了,沉著了,變得精神了。她帶著兩個女兒黛黛和昭昭住在北京東城區(qū)東石槽胡同,祖上留下的一所小四合院里,請了個保姆照顧生活。1953年我母親去北京參加創(chuàng)作會議又見到鄭秀,她一定要請母親到家里吃飯,桌上依然先擺著四個冷盤,有甜點心、銀耳羹、福建紅糟雞等保留節(jié)目。母親不敢提起曹禺,怕她傷心,可她自己反而提起,她談到鄧譯生:“她也生了兩個女兒,一直沒有工作,整天捧著藥罐子,這是家寶自找的,他就是這個命?!薄八恢睕]有寫出什么作品來,聽說他看見許多人都下鄉(xiāng)下廠改造自己,他也帶著一家老小還有保姆到佛子嶺去體驗生活,也沒有寫出作品來。他和我結(jié)婚以后卻寫出了《原野》《日出》《北京人》《蛻變》《家》一系列名著。”鄭秀帶著氣憤地說了一大串?!澳愫痛灞蚨际亲骷?,多好!”鄭秀最后說。
父母在北京開會也見到曹禺,他熱情地拉著我父母說:“你們寫了不少東西,太好了!”一次,曹禺到上海紹興路我們家,看見在樓前有個小花園,有桃樹柳樹和許多花草,中間還有棵長得很茂盛的大塔松,走進樓上敞亮的房間,他就興奮得叫起來:“我們真的翻身了,解放前這種房子我們看也別想看,可現(xiàn)在我們住進來了?!彼€是那么熱情洋溢。
解放初期,文藝界很多人都認為自己是從舊社會過來的,感到連話都不會說了,詞匯全變了,都是新名詞,思想跟不上時代,不是無產(chǎn)階級思想,大家都急于改造自己,要從頭學起,紛紛參軍下鄉(xiāng)去工廠,向工農(nóng)兵學習。我父母參軍到蘇北軍區(qū),曹禺去了佛子嶺水庫工地。當時有人對經(jīng)常演出的《雷雨》在報紙上提出批評,認為魯大海和魯貴應(yīng)該是工人階級,但劇中他們都不是工人形象。曹禺從不固執(zhí)己見,也不自以為是,他想劇中魯貴是工人階級應(yīng)該修改,就把劇本修改了。戲劇學院教授吳仞之也曾為如何塑造魯貴與人論戰(zhàn),他導演《雷雨》時就按曹禺修改本把魯貴的表演改了,結(jié)果這個人物一點色彩也沒有了,其他人物也因此而減色,演出很失敗。后來曹禺又把戲改回來,在藝術(shù)探討上走了一段彎路。
“文革”十年動亂,我父親被打成資產(chǎn)階級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在苦難中還患肺癌開刀,粉碎“四人幫”后得到第二次解放。父母再次回到故鄉(xiāng)北京,我陪母親去看鄭秀,她“文革”中沒有受到大沖擊,仍然住在那套古老四合院里,她還是那么好客,請我們?nèi)ゼ抑谐燥?,照例有甜點心、銀耳羹和福建紅糟雞等。多年不見了,鄭秀談起曹禺還是那樣動情:“元美,你知道‘文革中家寶差點被開大會批斗,那次已經(jīng)通知他了,他嚇得讓家人給他準備后事,我聽到這消息叫兩個女兒去看他,去安慰他們。告訴鄧譯生如果家寶有什么不幸,鄭秀和兩個女兒會來負責她們母女三人的?!碑敃r黛黛已經(jīng)是住院醫(yī)生了,昭昭在北影搞音樂工作,都已經(jīng)掙錢了,鄭秀自己也在教書,而鄧譯生還是沒有工作,她和曹禺的兩個女兒還在上學,所以鄭秀說她母女三人可以負責鄧譯生母女三人的生活和兩個孩子的學費,還建議鄧譯生學縫紉,掙點錢補貼家用。這樣鄧譯生的兩個女兒有時也到鄭秀家來探望,她們在苦難的日子里有了來往。鄭秀雖然一直恨鄧譯生搶走了曹禺,可還是在困難時期關(guān)心鄧譯生。鄭秀講得那樣動情,浸透著對曹禺的一片深情,她太重情義了,令人感動!
曹禺“文革”后被選為全國劇協(xié)主席、文聯(lián)主席,我父母不愿意攀高結(jié)貴就很少去找他了,但每年兩會期間父親去北京,總能在會上見到他。后聽說鄧譯生肺病復發(fā),病得很厲害,整天守著藥罐子,一次病情嚴重,曹禺把自己寫的稿子都拿出來燒了,可見他對鄧愛之深。不久聽說鄧譯生不幸走了,可以想象曹禺那時有多痛苦,從鄧譯生得病到逝去,曹禺有多少歲月在悲痛中度過,他對鄧譯生是一往情深。而鄭秀卻對曹禺一往情深,一直想與他復婚,想辦法照顧他,做菜送給他吃,安慰他,讓大女兒黛黛常去看望他,黛黛是個好女兒,好醫(yī)生,成為曹禺的保健醫(yī)生。朋友們旁觀者都知道曹禺對鄭秀一點意思都沒有,從沒到鄭秀家去看看她??舌嵭阏勂鸩茇偸乔橐饩d綿,事隔幾十年了,她還活在遙遠的情感之中。母親為老友袒露心懷而感動,更為她擔憂。
后來傳聞曹禺與李玉茹好了,大家半信半疑,李玉茹是我國京劇名演員,與言慧珠、童芷苓三足鼎立。著名武旦宋德珠曾說:這三位名角中要數(shù)師妹玉茹有真功夫。李玉茹到底是科班出身,十四五歲在戲校時就演過女主角了,我母親在燕京讀書就曾看過她配合王金璐演《平貴別窯》,小小個子胖胖的圓臉,還帶點娃娃味,可是戲演得很好,大家都覺得她是繼承趙金榮、侯玉蘭的后起之秀。李玉茹曾經(jīng)的婚姻并不幸福,“文革”中受到很大沖擊,傳聞勸她退黨。李玉茹這時已是年近六十歲了,已經(jīng)不大登臺演出了,原劇專的校友得知曹禺與李玉茹接近都替他惋惜,可無法與曹禺談,他也一直否認。
一次我父親去北京參加全國政協(xié)會議,與我母親一同去探望曹禺,那時他住在新的單元樓里,這是自江安劇專共事后,第一次到他家里,他與鄧譯生的兩個女兒同住,那天兩個女兒都不在家,房間布置很簡單,家具不多,大家談了很久。我父親是很直爽的人,他把積在心里對曹禺的疑點都提出來了,第一個就提出:很不理解曹禺為什么會對上海人藝的一次很不成熟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演出大加贊允?這戲用的是曹禺的中文譯本,由丹尼導演,而當時丹尼已經(jīng)開始患有老年癡呆癥,什么都不記得了,她不肯導演,而黃佐臨不覺得她有病,一定要她導演。據(jù)說她很少到場,大都由副導演排的。彩排時,我母親坐在丹尼身邊,《梁?!桥_會》一場剛閉幕,她卻問我母親怎么沒演《梁祝·樓臺會》呀?可見她當時已經(jīng)病了。這臺演出不理想,存在不少問題,曹禺正巧到上??戳藨?,演出結(jié)束后他上臺祝賀,大家要他提意見,他只說:“好極了!是看到的最好的一臺。”沒說任何具體意見,可又聽說他出了劇場上汽車時卻說:“演的什么呀!”父親對他很失望,想他在敷衍,不真誠。對于父親的疑問,曹禺坦誠說:“沒辦法!我作為全國劇協(xié)負責人,如果說不好,對那個演出的打擊不太大了嘛?大家會把我的話作為對這個演出的定論,這樣就影響了賣座等一系列問題,對演出單位就很不利了,所以對什么都只能說好,這是沒辦法的事。”曹禺說出了他的苦衷,父親感到他當個領(lǐng)導也真不容易。接著父親就談到與李玉茹的關(guān)系問題,不知曹禺是有顧慮還是沒有最后下決心,仍然否認。
曹禺與李玉茹第一次同時出現(xiàn)在我家,是曹禺希望我父親導演他的新作《王昭君》,這個戲北京人藝剛演出過,反映一般,演出票房亦不好,大家只對飾演老宮女的趙蘊如評價很高,認為全劇這個人物寫得最成功,趙蘊如也演得最好。父親以為曹禺希望自己在上海重排,能有好一些的效果,因為曹禺對我父親的導演功力很贊賞??箲?zhàn)時江安國立劇專排演顧毓琇的《岳飛》,經(jīng)多位教師導演均不能上演,最后由我父親導演,在重慶公演獲得成功,成為學校的保留劇目,曹禺戲稱我父親“楊回天”。父親萬萬沒有想到曹禺這次是想把《王昭君》改編為京劇,由李玉茹主演,父親當時正忙于排其他戲,而且懷疑這戲是否適合改京???加之李玉茹當時已近六旬,演這個人物是否合適?所以不知如何答復。曹禺是聰明人,感到我父親不愿意排,以后就沒再提了,而他與李玉茹的結(jié)合就此而半公開了。
鄭秀對此想必有所聽聞,但她卻還是一門心思想與曹禺復婚,多次與我母親談起此事,希望我母親與曹禺談?wù)劊楹洗楹?。我父母知道此事絕無可能,曹禺毫無此意,只是鄭秀一味癡心,一往情深,我母親很為鄭秀難過,又不好直說,只能婉轉(zhuǎn)地勸她還是保持目前的狀況為好。當鄭秀得知曹禺與李玉茹結(jié)合完全公開,很為曹禺擔心。
后來鄭秀退休了,那時萬黛夫婦已去美國當醫(yī)生,看來她經(jīng)濟條件好多了,二女兒萬昭在北京電影制片廠工作,常去看她,替她買了三輪腳踏車,隨時可以出門玩玩,有個保姆一直照料她一個人,按說她可以安度晚年了??墒遣茇×?,腎臟病需要長期血透,這時鄭秀也病了,由于她長期吸煙,患上嚴重的氣管炎,又說是肺心病,常常透不過氣來,隨身帶著小瓶子噴氧氣,身體很虛弱,但她對曹禺的一縷情絲沒有斷,對曹禺與李玉茹結(jié)合始終耿耿于懷,鄭秀表面是恨曹禺的,但心里還是喜歡他的。她一直想念著曹禺,仍然常常讓保姆往醫(yī)院給曹禺送菜,認為曹禺的病很難治愈,不久于人世,曹禺仍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仍是她生活的支柱,每次見到我母親都要談?wù)摬茇?/p>
曹禺住院期間,我父母到北京總會去醫(yī)院看望他,總見到李玉茹陪在病房里,夜里就搭個小折疊床睡在那里。想起曹禺與李玉茹結(jié)合后,一次他們同去上海,我父母與上海劇專校友請他們二位到文化俱樂部吃飯,那天菜很豐富,李玉茹吃得很多,直說好吃,我母親很驚訝,沒想到一位很斯文的京劇藝人這么能吃,飯后很多菜都打包了,讓李玉茹帶回旅館,沒想到她很高興地拎上了汽車,感到她很豪爽,不裝腔作態(tài),就對她看法有了變化。李玉茹多年一直陪著曹禺,顧不及梳妝打扮,穿件很隨便的衣服,毫不修飾地照應(yīng)著曹禺,作為一位名演員,能放棄自己心愛的藝術(shù),整天陪著一個沒有希望治愈的病人,變成賢妻良母了,真是令人難以想象。
一次鄭秀得知我母親到北京了,一定要請吃飯,說正好是她生日。正巧黛黛回國來探親,昭昭和她女婿還有一個外孫都來了,黛黛張羅上菜,一道一道菜很排場。有個大菜,鄭秀說:“怎么用這個盤子?我不是要用那套藍花大瓷盂嗎?”黛黛忙說:“對了,我忘了。”忙把盤子端下去重新?lián)Q了藍花大瓷盂再端上來。餐后昭昭拿出相冊,大都是鄭秀的照片,昭昭說:“媽媽是我們拍照的主角,是我們家的明星,看她拍的照片多好!”說著又拿出相機來拍攝,看得出來黛黛和昭昭都在想辦法使她快樂。
鄭秀是重感情的人,她常住北京,對貝滿女中同學比較了解,算算竟有十個人都在北京,經(jīng)歷五十多年滄桑,如今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相約在北海公園假山上聚餐,大家各自帶了野餐的食品,好像又回到五十多年前中學時期。那天鄭秀由最年輕也最健康的同學陪著去的,她時常透不過氣來要吸氧氣,這種狀況她還提出請大家第二天去她家吃飯,再聚會。同學們都認為她身體不好,不要麻煩她了,可她非常熱情堅持要大家去。第二天大多數(shù)都去了,鄭秀仍然很講究地準備了一桌酒席似的飯菜。鄭秀很單純,甚至有些傻,別人對自己有看法,竟然一無所知,她喜怒哀樂一切都放在臉上,沒有任何隱瞞,把我母親當為最親近的朋友。鄭秀在病勢沉重很虛弱時,每說一句話都很費力,一直喘著,還要我母親回上海前,一定要到她家吃飯。母親不好說什么,就說:“別了,等你好了,我一定來吃飯?!彼鷼饬耍钡酶贿^氣來,一定要我母親去,母親只好答應(yīng)了。臨行前我母親去告別,鄭秀還是讓保姆做了五六碗菜,那頓飯我母親實在一口也吃不下去。鄭秀病成這樣還是那么熱情對待朋友,看著她那瘦弱的身軀,我母親心里說不出的難受,回上海沒多久就聽說鄭秀病逝了。
兩年后我母親又到北京過春節(jié),去探望曹禺,曹禺一見到我母親就悄悄地說他對不起鄭秀,我母親說,肺心病沒辦法的事,勸他不要多想了,養(yǎng)病要緊。曹禺很沉重地反復說:“不,我總有點內(nèi)疚!”“對不起她!”他們兩位脾氣大不相同,當初為什么相愛結(jié)合呢?他怎么會愛上鄭秀的?那時鄭秀在他心目中是什么形象?我們都不知實情。曹禺又傷感地說,他結(jié)過三次婚,有四個女兒——他沒有說下去,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黛黛定居美國了,昭昭在北京電影制片廠工作,據(jù)說與他有過過節(jié),昭昭曾將曹禺的《日出》改編成電影文學本,上海電影制片廠要拍《日出》,她就把劇本交給曹禺,后來用了萬方的改編本,昭昭認為那就是自己改編的本子,因此很不高興。我母親聽到此事心里也不好過,都是根據(jù)曹禺原作改編,同一個故事總會有雷同之處。鄭秀對這件事很生氣,認為曹禺對鄧譯生養(yǎng)的女兒比對自己的好,婚姻的不幸影響了下一代。那時李玉茹患肺癌到上海開刀去了,曹禺很寂寞,他心情當然不好。我母親就安慰他說:“玉茹一直在這醫(yī)院搭個床陪你,真不容易,她對你真好?!彼依钣袢闶中g(shù)后身體恢復很快,較前胖多了,不久她又回到曹禺身邊,與他相依為命。
1991年,在我父親逝世兩周年之際,中國戲劇出版社擬出版他的導演經(jīng)驗和理論專著,并請曹禺為該書寫序并題寫書名,曹禺欣然接受,按時交稿。父親的學生和朋友醞釀?wù)匍_一個紀念會,由中國劇協(xié)、上海劇協(xié)和上海人藝、上昆、上影等單位發(fā)起籌辦“楊村彬戲劇藝術(shù)研討會”,我母親想請曹禺題詞,去醫(yī)院探望他,剛走進病房,還未開口,曹禺就從病床上爬起來,母親立刻勸他躺著休息,曹禺穿好衣服笑著說:“村彬的研討會就要召開了,我想寫點?!本妥尷钣袢隳贸龉P硯,鋪好宣紙,李玉茹說:“家寶昨夜就想好詞句了!”母親不知說什么好,想曹禺以久病之身對老朋友如此盡心,真是情感深厚啊。曹禺站立著拿起毛筆,母親勸他坐下寫,李玉茹說:“他喜歡懸腕寫,他早就想好要寫大幅字?!敝灰姴茇鸭垙垟[好,計劃了數(shù)字,就揮筆寫下:
高風亮節(jié) 煌煌業(yè)績 為革命戲劇奉獻終生是我們的學習典范 敬奉
楊村彬戲劇藝術(shù)研討會
曹禺一九九一年八月
八十一歲,北京
他手沒有抖顫,一氣呵成,寫完后就坐在躺椅上對我母親說:“在江安多好??!我們一起聊天、野餐、到江邊玩,可惜沒有探討更多文藝戲劇問題。村彬?qū)懥四敲炊鄳?,導演了那么多戲,他做了那么多工作?!辈茇稚钋檎嬲\地看著我母親說:“村彬真是圣人,從沒有人在他背后說他的壞話,我從來沒聽見過,這真不容易!”這時醫(yī)院開飯了,送來一些干巴巴的炒菜米飯,母親止不住說:“就這菜?怎么沒有湯水?”曹禺說:“不要緊,我女兒從國外請人帶東西給我,很好吃的?!崩钣袢銖谋淅锶〕鰝€小紙包,曹禺很小心地打開紙包,再打開里面的錫紙,拿出一段紅腸。李玉茹說:“家寶很愛吃,舍不得一下吃完,每次只切一小段吃?!蹦赣H說:“病人還是要喝點好湯水,我女兒家方便,我可以燒點家鄉(xiāng)藕湯給你送來?!辈茇R上笑著用湖北家鄉(xiāng)口音說:“湖北藕湯太好喝了,我總忘不了在清華讀書時到你家吃飯,你媽媽煨的藕湯太好喝了!”他說的時候好像余味猶存。后來母親多次燒了藕湯讓我們送到醫(yī)院給曹禺喝,可惜北京難得買到燉湯的粉藕。我每次去醫(yī)院看望曹禺伯伯,他總是硬撐起身子要送我到電梯口,我再三謝絕也無法阻擋。我是晚輩啊,他如此禮貌周全,弄得我很過意不去。
在交談中母親感到曹禺收入有限,他長期臥床沒有稿費收入,僅靠工資,李玉茹也很久不演出了,他們要開支北京上海兩個家,很難想象像曹禺這樣一個有貢獻的大作家的生活狀況會是這樣的。當時有臺商要在大陸投資建廠,要我母親幫助請大陸名人為他們寫招牌,母親就想到曹禺,幾經(jīng)洽商他們選定曹禺。母親向曹禺介紹了情況,曹禺一口答應(yīng)沒提酬勞,就題寫了招牌。臺商立刻匯去潤筆費,曹禺讓司機幫助取款,沒想到錢被偷了,雖然報了警,但一直未能破案。得知此情況母親也很無奈,正巧這時有人邀請我母親共同創(chuàng)辦藝術(shù)學校,因年事已高,母親再三推脫,對方不斷說服;他們又得知我母親與曹禺是老朋友,要求母親請曹禺題寫校名。母親想這可以補償曹禺上次失款的損失,就讓我和愛人去醫(yī)院探視時悄悄詢問李玉茹,沒想到曹禺一聽說是與我母親有關(guān)的學校立即抱病題寫了。母親擔心曹禺他們無人去銀行取潤筆費,就讓學校把錢匯給我,由我們?nèi)″X送到醫(yī)院曹禺手中。曹禺收到錢還與我母親通了電話,母親才放下心來。后來曹禺病情有好轉(zhuǎn),春節(jié)回家過了年,還出席中央戲劇學院校慶活動,母親在電視里看到他坐輪椅參加大會真為他高興!
1996年12月13日曹禺去世了,李玉茹不讓我告訴母親,當時母親正在美國探親,沒想到竟在報紙上看到曹禺逝世消息。老朋友的逝去,母親十分哀傷,在異國他鄉(xiāng),一幕幕往事浮現(xiàn)眼前,她只能記下點點滴滴寄托哀思。
(全文完)
(作者為國家廣電總局電影局退休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