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德海
一
寫跟經典有關的文章時,經常會產生小小的沮喪感,因為你在閱讀中自以為獲得的獨門心得,等到再多讀一些材料的時候,發(fā)現早就有人這么想過說過了,并沒有什么新鮮可言。比如關于曾子易簀問題,兜來兜去說了這么多,忽然就想起周作人《讀檀弓》似乎談論過,趕緊找出來看:“根據從《論語》得來的知識,曾子這臨終的情形給予我很諧和的恰好的印象。我覺得曾子該是這樣情形,即使《檀弓》所記的原只是小說而不是史實。據說,天上地下都無有神,有的但是拜神者的心情所投射出來的影。儒家雖然無神亦非宗教,其記載古圣先賢言行的經傳實在也等于本行及譬喻等,無非是弟子們?yōu)橛憩F其理想之一境而作,文學的技工有高下,若其誠意乃無所異?!短垂分杏浽诱呒壬朴趯懳恼拢渌庀氲脑佑钟袊烂C而蘊藉的人格,令千載之下讀者為之移情,猶之普賢行愿善能現示菩薩精神,亦復是文學佳作也。”
關于曾子此處的形象與《論語》中一致問題,這里說得更為確切清晰;那句“《檀弓》所記的原只是小說而不是史實”,也比我前面使用的“立法”“創(chuàng)制”要平和得多——雖然兩種說法里面包含的意思有不小差異。最啟發(fā)人思索的,是周作人拿佛經中的本行及譬喻來比擬儒家記載圣賢言行的經傳,這就不免讓人想到,在輪回的說法還沒有傳入中國之前,沒法把此生的未解之事方便地推到來世,賢如曾子者可以臨終易簀,或如子張重病,可以較為自信地“召申祥(其子)而語之曰:‘君子曰終,小人曰死。吾今日其庶幾乎?”臨終時檢驗自己一生,幾乎可以毫發(fā)無遺憾,算得上善其生而善其死。可是,沒有來世的護持,大部分人那些此生沒來得及處理的錯誤或恨事、冤枉或委屈怎么辦呢?還好,《檀弓》中就有這樣的例子——
魯莊公及宋人戰(zhàn)于乘丘,縣賁父御,卜國為右。馬驚,敗績,公隊。佐車授綏。公曰:“末之卜也。”縣賁父曰:“他日不敗績,而今敗績,是無勇也。”遂死之。圉人浴馬,有流矢在白肉。公曰:“非其罪也?!彼煺C之。士之有誄,自此始也。
縣、卜,姓氏。御,駕車。右,車右擔任保護的勇士。敗績,失列。隊,同墜。佐車,副車。綏,可抓住上車的繩子。圉人,掌養(yǎng)馬者。白肉,股里肉,以股里白,故謂之白肉。這節(jié)故事一波三折,人物各有性格,敘述很是生動——魯莊公和宋人交戰(zhàn),縣賁父駕車,卜國為車右。馬忽然驚奔失列,莊公墜下車來,幸得副車遞過的繩子才得以重新上車。莊公說了一句跟這事相關的話,“末之卜也”,縣賁父聽了說,過去馬不亂隊列,單單我駕車的時候亂了,是我無勇造成的,說完奔赴敵陣而死。(戰(zhàn)斗結束后)圉人洗馬,發(fā)現馬大腿肌肉里有飛箭的箭頭。莊公說,不是縣賁父的過錯啊,因此作誄紀念他。士去世有誄,正是從這里開始的。
這節(jié)文字的時間邏輯很清晰,爭議出在“末之卜也”上。照鄭玄的注,斷句應該是“末之,卜也”,魯莊公責備卜國,“末之猶微哉,言卜國無勇”??蛇@樣解有個問題,在御和右之間,御是在這次事故中負有更大責任的那一個,為什么莊公責備的反而是幾乎無責的右呢?盡管后人“責其輕者,以見其重”的解釋有合理性,但這樣注下來,“遂死之”就必然是“二人赴敵而死”,與單提賁父說話有點矛盾。另一種可能是,莊公說“末之卜也”的卜是指占卜,末是沒有的意思,即戰(zhàn)前沒有占卜,違背了“凡戰(zhàn),于御、右必卜之”的禮。這話看起來像是莊公自責,應該也隱含著御和右不夠出色的意思??h賁父大概認為莊公話里有話,感覺有辱尊嚴(在責備兩人的情形下,責任較大的一方受刺激更強烈并出來說話是合理的),便沖入敵陣而死。這還不夠,在卜為占卜的層面,清人孫希旦《禮記集解》里給出了一種更為善意的解釋:“公言此者,蓋欲以寬二人之責,而賁父恥其無勇,遂赴敵而死?!币簿褪钦f,馬驚奔失列,御者當然會覺得自己有責任,可莊公卻把事故歸因于自己戰(zhàn)前沒有占卜,盡力為其卸責??蛇@話并沒有安慰到賁父,他還是赴敵而死。
卜作卜國解,則魯莊公責備人的方式有點雞賊,既不光明磊落,又要指桑罵槐,好像不符合其“小大之獄(案件),雖不能察(明察),必以情(實)”的性格。卜作占卜解的兩層意思,乍看起來差別不大,魯莊公都算得上體貼人情,深懷善意。但從第一解看,莊公只是出于涵養(yǎng)或習慣給賁父留了余地,責備還是在不覺間流露出來,賁父的赴敵而死也就帶著悲憤,莊公無法完全免責。如果從第二解,則莊公已由消極轉為積極,根據賁父的可能選擇提前賦予事故理由,以便為其開脫,此后賁父的赴死就是他自己完全的決定,原則上怪罪不到莊公身上。但不管是因為莊公的壞習慣還是御者的不領情,賁父的死都跟莊公的墜車或者起碼跟他主導的這次戰(zhàn)斗有關,因此得知馬驚與御者無關時,莊公“遂誄之”,以此作為紀念。
照鄭玄在《禮記·曾子問》中的注,“誄”的意思是“累也,累列生時行跡,讀之以作謚,謚當由尊者成”。鄭玄的解釋一以貫之,因此在“士之有誄,自此始也”之下注云:“記禮失所由來也。周雖以士為爵,猶無謚也?!闭f白了,就是根據周禮,只有“卿大夫之喪,賜謚讀誄”,作為“士”的賁父還沒資格受謚號,故此為謚而設的誄就不該用在他身上,用了就是“失禮”。除了鄭玄的“失禮”之解,孫希旦還給出了另外一種可能的說法,“莊公以其捐軀赴敵,雖無謚而特為之誄”——這話包含的意思是,盡管沒有誄士的先例,難道就不興為捐軀的人開個先河?無論哪種解釋,應該是自此以后,士之喪開始有誄,這到底是“禮失所由來”,還是禮的正當損益,恐怕無法一言而決,那就“于其所不知,蓋闕如也”。我更感興趣的是,無論有謚無謚還是合禮失禮的誄,究竟如何處理那無法開啟來世以糾錯的問題呢?
多少對古代文化有點接觸的人,不管是從古文選本還是從書法作品中,應該都讀過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開頭更是耳熟能詳:“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行)禊事也。”其中的禊(xì),一般注釋為“祓(fú)除不祥”,但到底什么是禊,怎么個祓除,往往不甚了了??贾墨I,則《周禮·春官宗伯》已有相關記載:“女巫掌歲時祓除、釁(以香熏身)浴?!编嵭ⅲ骸皻q時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到)水上之類;釁浴,謂以香薰草藥沐浴。”《風俗通義》解為:“禊者,潔也。尚書:‘以殷仲春,厥民析。言人解析也。療生疾之時,故于水上釁潔之也?!薄墩f文》釋祓為“除惡祭也”,杜預注《左傳》謂祓乃“除兇之禮”?!逗鬂h書·禮儀志》則謂:“是月上巳,官民皆絜(潔)于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熱?。榇蠼e。絜者,言陽氣布暢,萬物訖(盡)出,始絜之矣?!睆倪@些文字里大體可以看出,所謂禊、祓除或禊除,乃是清除惡、兇、病、垢等不祥的一種禮,通常于陽氣充足之時在水中舉行。
扯出去說這么多,是因為我覺得“遂誄之”這一方式很像是禊除,其作用在“累列生時行跡”,即把逝者的生平事跡擇要講述一遍,以此肯定他為此世付出的心力和辛勞,祛除其因錯誤、冤屈或躁急而生的戾氣,同時安撫生者對逝者的懷念、抱怨、內疚或不滿,從而清潔雙方在各種關系中產生的有垢之情,也給人世清理出足夠周旋的開闊空間。就像在這一節(jié)里,不管賁父是因為受莊公雞賊的刺激還是沒能體會他曲折的善意,當意識到問題并非出在駕車者身上時,魯莊公決定“誄之”,以此清除此事中可能含有的各種心理和社會問題,這不正是一切問題在當世解決的“禊除”之道?如果這個解釋成立,孔子所謂“未知生,焉知死”是不是可以得到更積極的理解?
二
《太平廣記》里有個故事,一個人因追趕吃了自己莊稼的豬而誤入仙境,見一雪髯老人與一青衣童子,隨之進,則有眾仙于大廳弈棋飲酒,更進,見“有數十床,床上各坐一人,持書,狀如聽講”。很快老人下令逐客,這人便問老人是誰,童子曰:“此所謂河上公,上帝使為諸仙講《易》耳?!庇謫柾颖救耸钦l,童子回答說:“我王輔嗣也。受《易》以來,向五百歲,而未能通精義,故被罰守門。”王輔嗣即王弼,此處的批評應是因為王弼注《易》掃象,同書又記有王弼向河上公“問《老子》滯義”,則應是批評王弼注《老》而排除西漢黃老之學。這兩個故事雖然看起來荒誕不經,但所謂“齊諧志怪,臧否作者,掎摭(指摘)利病,時復談言微中”,虛幻中正不妨有真道理,比如在這里,河上公是漢學崇實的代表,而王弼代表的則是注重義理的玄學,編織這兩個故事的人,顯然站在漢學一方反對玄學。
王弼人稱“天才卓出”“辭才逸辯”,其為諸書所作注,吸收印度佛教般若思想,“獨冠古今”“致(極)有理統(tǒng)”,不愧為劃時代的人物。然而,從另一個方向看,王弼注《老》,則老子修身的部分內容消失;掃象,則《易經》的象數之學幾乎失傳??紤]到魏晉時期的玄學背景和前文提到的放誕任性行為,也就不難理解,為何涉及具體而稍顯艱難的象數、修身內容逐漸被質疑乃至取消,更多地變?yōu)榱x理層面的探討并漸有淪為空談的趨勢。這也就怪不得范寧在《王弼何晏論》中惡狠狠地說:“時以虛浮相扇,儒雅日替。寧以為其源始于王弼、何晏,二人之罪,深于桀紂?!狈秾幹园押侮毯屯蹂隼υ谝黄穑遣皇且驗楦蹂鐾瑫r的何晏注《論語》,掃除了具體的禮,因而以禮解《論語》的一路被終結了呢?——當然,即便這過程果如所述,也只是個籠統(tǒng)的描述,具體到每個時代,都會有無視潮流甚至逆流而動的人物。
誠懇地說,我現在讀很多大講義理的文章或注釋,有時候會喪失興趣,倒是對被王弼、何晏們掃掉的諸多具體懷有更大的好感。可惜后世流傳的,多是掃象掃禮之后的傳本(容易流入世智辯聰的抽象義理而不是與人身心關系更為直接的具體更吸引人,真是一個有趣的悖論),有時候會覺得非??上?。好在《禮》書俱在,其中含藏的具體也歷歷分明,用不到以此為借口停下來慨嘆。不妨就來看《檀弓》中孔子的一個形象——
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槨。原壤登木曰:“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备柙唬骸柏偸字嗳唬瑘?zhí)女手之卷然。”夫子為弗聞也者而過之。從者曰:“子未可以已乎?”夫子曰:“丘聞之,親者毋失其為親也,故者毋失其為故也?!?/p>
沐,治。托,寄托。貍,野貓。班,同斑,斑斕。女,汝。卷,好貌。為,當做。已,絕。這節(jié)說的是孔子的老朋友原壤喪母,孔子幫他整治棺槨,原壤興起而歌,孔子假裝沒聽到走了。跟孔子一起來的人大概覺得原壤失禮,就問孔子為什么不跟他絕交,孔子說出了自己的行為依據。這依據既然是“丘聞之”,也就是孔子聽來的話,我看非常可能就是《論語·微子》中周公對其子魯公說的:“君子不施(chí,同‘弛,遺棄)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用)。故舊無大故(惡逆之事),則不棄也。無求備于一人?!敝劣谠莱哪鞘赘瑁腥苏J為“貍首之班然者,言(槨)斫材文采,似貍之首;執(zhí)女手之卷然者,孔子手執(zhí)斤斧,如女子之手,卷卷然而柔弱,以此歡說仲尼”,也有人認為“貍首之班言(槨)木文之華,女手之卷言沐槨之滑膩”,還有人認為此歌并非原壤自作,他只是唱的舊歌詞。
不管唱的是什么,反正從當時孔子身邊人的反應來看,應該是覺得原壤喪母而歌非常過分。原壤過分還好說,孔子既然是知禮者,他對原壤過分的行為充耳不聞,豈不是更加過分?后人就不免要來為孔子彌縫或徑直質疑《檀弓》。彌縫者謂:“壤之敗壞禮法甚矣,夫子佯為不聞而過,去以避之。從者見其無禮,疑夫子必當已絕其交,故問曰:‘子未當已絕之乎?夫子言為親戚者,雖有非禮,未可遽失其親戚之情也;為故舊者,雖有非禮,未可遽失其故舊之好也。此圣人隱惡全交之意。”質疑者則云:“里有殯不巷歌,吊之日不樂,況于親執(zhí)母喪之子乎?久矣不托于音,母死而托于音,亦病狂所為耳。夫子不能正之,乃曰故者毋失其為故也,斯人已忘親矣,又安有于友而夫子尚以之為故乎?夷俟叩脛是也,夫子為勿聞也者而過之非也?!弊屑毻魄闷饋?,彌縫者和質疑者內心,都有一個應該按統(tǒng)一標準行動的孔子形象,這個形象不幸恰好有個參照,就是質疑者提到的“夷俟叩脛”,出自《論語·憲問》——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币哉冗灯涿?。
夷,箕踞,一種放肆的坐法。俟,待,等待孔子。孫,同遜,歉讓。弟,同悌,敬愛兄長。述,傳述學問。賊,害。脛,小腿。原壤箕踞以待孔子,孔子責怪他說,年幼時不遵長幼之禮,年長了無所傳述于后輩,老朽了還不死,簡直是禍害。說完,用拐杖敲他的小腿。比較《檀弓》中孔子對原壤的寬和態(tài)度,這里顯得忒也嚴厲了些吧,因此不免就有人生疑:“原壤登木而歌,夫子為弗聞也者而過之,待之自好。及其夷俟,則以杖叩脛,近于太過。”被問到的朱熹只好回答:“原壤之歌,乃是大惡,若要理會,不可但已,且只得休。至于夷俟之時,不可教誨,故直責之,復叩其脛,自當如此?!痹滥竼识枋谴髳?,要理會起來不可以單是絕交,所以只好算了;原壤夷俟,因為不可教誨,就直接責備并敲他的小腿——這里面的邏輯關系,我沒有理清楚,大概不是因為我太笨,就是朱熹這話多少有些纏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