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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夜行

      2019-04-19 03:02常小琥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志軍監(jiān)護室大夫

      常小琥

      圖/金鈴子

      裴曉培不知道,在安平醫(yī)院監(jiān)護室主任管志軍三十多年的從醫(yī)生涯里,她是他所遇見最適合干監(jiān)護的年輕人。他總講,搞醫(yī)的人,特別是干監(jiān)護這一塊,家境一定要好,要眼里沒有錢,不會惡意用藥。你讓一個苦出身在這行里熬,吃相難看不說,還很容易突破底線。管志軍每年都要勸走幾位朋友和同學的孩子,在他意識到對方把監(jiān)護室當成一條出路或者是跳板的時候。另外,如果能被他勸走,說明本身你也干不久的。

      可是裴曉培不吃這套。管志軍總能記起,她穿一件黑色針織外套,立領(lǐng)和袖口繡有金線,灰色束腳長褲,白鞋。輕淺笑窩上,雙眼伶俐俊俏,留有整齊短發(fā),青春飄逸。她手提禮盒,在辦公室站得筆直,恭順低頭。管志軍安坐掠視瞬間,暗暗鐘悅。他說,既然你父親托我,我不能害你。你公公是國有銀行行長,加上你這個成績,最好出路是去美國念書,如果執(zhí)意要念醫(yī)科,我建議學內(nèi)科、外科,學牙科也好,別碰監(jiān)護。裴曉培不語,笑容落下。那一刻管志軍也有些緊張。不想裴曉培一屁股坐他身旁,用半埋怨的口氣說,“主任你就把我留下吧!”

      其實真正令管志軍憂心的,反倒是裴曉培對這份職業(yè)的過于理想化,以及在醫(yī)患關(guān)系上的幼稚。每次交班,監(jiān)護室主任都要反復(fù)強調(diào),“病人就是病人,病人不是親人?!薄敖徊∏榻o我往死了交?!薄坝檬謾C叫外科大夫,保留證據(jù)?!彼X得這些小崽子沒一個是真正聽進去的,因為他們還沒吃過這方面的虧。

      于是管志軍帶著裴曉培,去了一次本院的糾紛討論會,長長見識。那天他們是最后走進專家辦公室的,管志軍在一排末尾處坐下,裴曉培在后排旁聽。他張眼在各科主任臉上來回掃視,沒有一位向自己點頭,哪怕是瞧上一瞧。

      會議室的窗子寬大且多,艷陽高照時,溜進白光,如射燈齊飛,打在身著白衣的專家教授頭上,眾人或捂臉、或皺眉。他們環(huán)環(huán)相坐,皎潔的衣服點連成線,串成珠子,更加刺眼、鬧心。有人拉上窗簾,屋子里變得晦暗又明亮。

      死亡病例遞到管志軍手里,看到半截,卻聽見腳步聲音。他眼皮一抬,見心外科中心主任龍教授已站在隊首,灰眉翹立,面如堅冰。從前開糾紛會,老人很少出席,多是醫(yī)務(wù)處簡單介紹后,主刀或者主管大夫闡述治療過程,再由監(jiān)護室大夫、體外循環(huán)和麻醉師補充說明?;蛟茻o麻醉意外,或云體外循環(huán)脫機,說白了,各自擇掉責任,講明死者與我無關(guān)。如果病人死在監(jiān)護室,那就是他管志軍的事了。攤在他的身上后,討論下一個糾紛。

      如今趕上院長換屆,加上事態(tài)失控,需要盡快拍板,所以得由心外科中心主任親自定調(diào)。開的還是專題會議,不談別人。龍教授處理糾紛,一向當機立斷,他一貫主張能抹平的全部抹平,牽涉下級大夫的,公立醫(yī)院必須替?zhèn)€人扛起責任。所以眾人只等老人一句話,只要說這是正常并發(fā)癥,誰還會說手術(shù)有問題?此刻老人眼袋微微搐動,瞪起一雙牛眼,開口卻說,“這個糾紛的嚴重性和惡劣影響,必須充分評估,嚴肅處理。”

      那段時間,全院上下,都在談?wù)?,病人家屬找到錢院長家住址,在那里拉橫幅、喊喇叭,稱死者被如何害死。還不可思議地公布各病房主任被任命時,交給錢院長的錢數(shù),具體到個人。就連本院財務(wù)科的事情、回扣系數(shù)和涉及的廠商,也都被編成故事,循環(huán)播放。據(jù)說院長當晚沒住在那個家里,他們就播了整整一晚上。

      既然中心主任如此定性,各科主任們只好百官行述,質(zhì)詢適應(yīng)癥范圍、術(shù)前討論、術(shù)式選擇以及術(shù)后處理。通常主刀大夫要對質(zhì)詢做出解釋,解釋得通,大家看你人緣還行,便會幫你出主意。人緣差的,便是一頓亂捶。管志軍看出,主刀大夫這次很難過關(guān),因為質(zhì)詢細致到了病人回病房后如何處理,為何會胸骨感染,引流管是怎么放的這種程度。鑒于病人死在監(jiān)護室,管志軍為求自保,最后他也跟著對刀口的處理方法提出疑問。

      在嘩動中,主刀大夫一一聽完,低頭淺笑,沒有急于解釋。

      龍教授面向所有人?!八勒呒覍贀P言,不賠五十萬,‘十一大閱兵前,要抬尸體去天安門。這個字我現(xiàn)在就能簽,讓她拿走支票了事。但是你的科室,總要給出一個交代吧?!?/p>

      白色光柱下,眾多剪影,又是一陣重組、融合,且窸窸窣窣。主刀大夫不經(jīng)意間和管志軍對視,又低下眼皮。管志軍知道,真正的主刀大夫不是他,他只是替人收拾爛攤子,沒收拾好而已。往日習慣被圍攻的管志軍,今天卻成了局外人,這個場面令他記起以前有個老板,請他去郊區(qū)看斗狗,當時狗籠內(nèi)外的氣氛,和現(xiàn)在很像。

      記名投票,每人面前的表格中寫有十幾個分項和流程,包括術(shù)前準備不足或者術(shù)中操作問題、術(shù)后處理是否不當、麻醉和體外的問題、家屬期望值是否過高、無理取鬧等。各科主任要在上面打鉤,寫處理意見,簽下名字,互不能看,再把紙扣起來,等醫(yī)務(wù)處收走,呈遞院長。

      老人幾乎是拖著步子離開這里的。此刻管志軍仍然認為,他們把話講得那么絕,是給上面看的。是人都有私心,往常糾紛會討論時說得清楚,是術(shù)者橋搭得不通、瓣膜換得不合適,上次一科主任更是會上直言,管志軍這次你太冤了,他們哄得他如釋重負??梢坏疆嬨^,結(jié)果出來再看,又他媽定的監(jiān)護室全責,甚至會寫,監(jiān)護室對于并發(fā)癥處理不力。真到節(jié)骨眼上,誰都會想到自己早晚也有這天,即便是你再反感的同行,該抬手時也要抬手。再說,誰會相信這種投票呢?

      相比之下,那位主刀大夫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他可能早已料到,這一關(guān)不是停手術(shù),不是降職調(diào)崗。等待他的是來自院委會的最終裁定:解聘。

      會議結(jié)束,裴曉培跟著管志軍走回監(jiān)護室。

      “何必讓我參與進來?我只是個主治大夫?!彼龁栔魅?。

      “我第一次參加事故鑒定時,也只是個主治,也不具備參會資格??墒俏覍Ξ敃r的老主任說,我去了解決不了,您再出面,一來有個緩沖,二來顯出咱們,不好商量?!惫苤拒娬f。

      “挺惡心的?!迸釙耘嗟皖^瞧著眼前的地,不以為然。

      “哪里惡心?”管志軍停下腳步,打量她的肚子,以為監(jiān)護室又多了個要歇產(chǎn)假的大夫。

      “會上的主任,很多是給我們編教材的導師,是我們的偶像啊。親眼看到他們不僅沒有起碼的信任和立場,而且用心如此險惡。我覺得惡心。”

      管志軍轉(zhuǎn)身,繼續(xù)前行,裴曉培很快追上。

      “外科大夫,說到底還是手藝人,尤其干到科室主任這一級,別說你是博導碩導,別說你美國執(zhí)醫(yī)多少年,別說你拿著多少國家級科研基金,那全沒用。你手下大夫下不了臺,你能替他們做下來,人家才會服你?!?/p>

      “主任,你每天用多少時間開這種會?有這工夫,我不如多管幾個病人的好?!?/p>

      裴曉培笑著把頭探向管志軍,瞄著他看。

      “我還指望以后你能替我開這種會。就像當年我去替老主任?!敝魅尾[眼苦笑。

      “監(jiān)護室老主任是誰?”

      “很多人都兼任過,但那個老主任,是龍教授?!?h3>二

      連值兩周大夜外加三十二小時長白班的裴曉培,沒有接觸到陽光,沒有回過家,沒有基本的睡眠。在監(jiān)護室,她腦子里裝的全是病人輸進多少液、出多少尿、有沒有排過便,或者腸內(nèi)營養(yǎng)走了多少。她根據(jù)體重算出他們的能量攝入夠不夠,觀察皮溫變化,卻忘記了自己吃過什么,忘記了把腰直起來,忘記她可是科里年紀最小的大夫。冬春交季,連日夜班更令她免疫力降低,生起皮疹,只能吃激素控制,生理期紊亂。當初管主任不表態(tài)時,是她哭著喊著要干監(jiān)護的,她說這是念醫(yī)學院時的理想,她說每當在監(jiān)護室照看那些病人,或者是參與搶救,感覺就像是在燃燒自己。她為此而活。

      在周圍護士、護工的冷淡和靜默中,她像一盞夜行中的馬燈,或者像織布機那樣,穿梭折返于責任病區(qū),守時且機械地去開醫(yī)囑、查體、看心肌酶和肝腎功能,以及每四小時抽一次血氣。這么說吧,最有良心的大夫,每個病人頂多看夠二十分鐘,除非你把他給逼死。可是一個躺在監(jiān)護室的危重病人,一天看二十分鐘,你能把他看得多明白呢?

      管主任會說,哪幾個是重病人,你要心里有數(shù)。可當她真去關(guān)注某個危重癥病人,卻不止一次地遇到,快要拔管撤機的輕病人猝死或者室顫,這就屬于踩到雷了。很多猝死病人除非事后尸檢,否則連她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墒峭饪拼蠓騻儾挪还苓@些,他們只會問你,我這么輕的病人怎么就突然死了?

      偏偏有那種大夫,一天能干十八小時,他也不累。手術(shù)室規(guī)矩,八點后不準接新手術(shù),他為了趕這一臺,總掐著七點四十五接進去,只要接進去,手術(shù)就必須得做。甚至過了八點,他都能把不是急診的手術(shù),拉上急診。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凌晨兩點,已近極限的裴曉培,重新束起頭發(fā),完整露出那張長圓臉,一雙高挑的細眉下,是尾部漂亮上翹的丹鳳眼,鼻梁筆挺。她想起還沒有取餐,走向大門的通道,眾人已吃得杯盤狼藉,只有她的餐盒單放一處,飯也冷了。這時一個小腦袋大夫剛下手術(shù)臺,來看病人。在大門口,他沒穿鞋套,鋪著的消毒棉墊,也只是大步踏過。他看著眾人酒足飯飽的樣子,說管總真體貼下屬。

      外科大夫來監(jiān)護室,如果不見有人在床旁照看,會覺得你不負責。一次兩次能忍,三次五次后,便會到處找你。于是裴曉培擱下餐盒,跟回病區(qū),看到那人在為她的病人換引流管,還抱著個紙巾盒,一邊讓病人咳嗽,一邊動手擦凈。

      她半弓著腰,站在另一張病床旁,周圍空無一人。護士們吃過宵夜、打完游戲后,去找地方睡覺,二線大夫更不知躲到哪里。她從會議室找到配藥間,均不見人影。后來終于在最里面的休息室,看到烏煙瘴氣的景象,二線老雷,和另外的一線,混同幾個外科大夫,正在閑聊、打盹、玩手機。她還沒來得及張口,老雷在管主任常用來補覺的橘色長沙發(fā)上,招手叫她同坐。由于還沒吃飯,加上腰痛,她確實需要歇上一會兒,于是坐到把邊處,拳頭別在后背墊著,緩一緩勁。

      老雷擦好眼鏡,扭頭對她說,沒事別總擺弄病人,有勁兒也要省著用。夜班重要的是平穩(wěn)過渡,你這樣緊張兮兮,令大家別扭。裴曉培不語。老雷盯住了她又說,我的話你聽懂了么?她把頭轉(zhuǎn)向屋門口,那里正站著剛下臺的小腦袋大夫。

      “26床,不是太好?!彼币曀?,語氣不輕不重,含有警告,“已經(jīng)術(shù)后第四天了,感覺肺部這里有點壓縮,氧分子蛋白不夠?!?/p>

      他把病人胸片舉到裴曉培臉前,晃了一下。她趕緊站起身,由于屋內(nèi)擠滿大夫,倆人站得很近。

      “請你格外關(guān)注一下這個病人。我請你,格外關(guān)注一下他?!彼]有看片子,而是依舊盯著她,還有她的胸牌,然后迅疾掃了一眼屋內(nèi)的人,“夜班不是這么上的,一點崗位職責都不講?!?/p>

      裴曉培把這理解為一種施壓,或者挑釁,甚至是令她受到屈辱。

      “林大夫?”她也看他的胸牌,“你是要我把對重病人的注意力,分配給他嗎?如果你說我忽視輕病人,你要我做到一視同仁,那在重病人身上投入的精力就要減少,你能接受重病人和輕病人是一個看護程度嗎?”

      林冰猝不及防,完全愣住。煙霧像水蒸氣一樣蒙住眾人的臉,雜聲刻意浮起。

      “誰都想自己的病人活,一個不死,但是,不可能?!彼莻€中藥丸似的小腦袋,連喘粗氣。如果不是在監(jiān)護室,如果身上沒有披著這身白大褂,她想撓死他?!澳沩敹嘤兴奈鍌€病人在監(jiān)護室,而我負責看管的病人有多少?而且還不止是你一個人的?!?/p>

      科里的大夫都不說話,見林冰轉(zhuǎn)身出去,老雷帶頭,眾人紛紛向她豎大拇指。

      裴曉培感覺無趣,也走出了休息室,她覺得那張黃沙發(fā),只有累成管主任那樣的大夫,才有資格躺。她重新處理一遍病人之后,去洗手池旁,擠出消毒液,想安靜地站一會兒。精力剛有松懈,她便察覺到背后有人,轉(zhuǎn)身一看,那個林冰居然還在身后看著自己。

      “我說,什么意思?你要給那病人停葉克膜?”林冰嘴里硬聲硬氣,繃著臉走到裴曉培面前,“他心臟逐漸變大,心功能一直不好,心率還在增快,你他媽的居然要給我停葉克膜。我剛才掰到三升,這剛多久我下來看,你又給我掰到兩升不到。你是想把我的病人搞死才行嗎?”

      “我想試試?!?/p>

      他還要再吼,卻看出裴曉培表情不對。

      “你、你、你看,這兩天的心影,你看昨天、前天、大前天的,又有心包積液了。這種情況你覺得能撤機嗎?”林冰聲音減弱,且磕磕絆絆。

      “我覺得心影大主要是因為膈肌上抬?!?/p>

      “我干了這么多年,心影大小我還看不出來?我覺得你撤機以后,這人挺不過半天就死掉了,要不你跟你們主任商量一下……”

      林冰無法再講下去,他看到一張僵硬且含有敵意的臉龐,仿佛還在輕微顫抖。兩股淚珠,正從那雙細長眼下墜落。

      “我去找管主任,我去和他商量。你別這樣……”林冰舉起雙手,慢慢退步,“我換大夫,我親自管,以后我不麻煩你了。”

      夜里,心外科主任賈義在家接到管志軍電話,一孩子騎摩托被車撞了,救護車拉走做剖腹探查,關(guān)上后拔不了管子,超聲測出心臟問題,就把人拉到安平急診科。管志軍叫賈義盡快回到院里。當他趕到心外大樓的專家辦公室,看到全院一半的心外科專家正在會診,于是他在靠門位置找了把椅子坐下。

      管志軍萎黃的頭發(fā),像被火燎一般倒在頭頂,空出整個腦門,锃光瓦亮。長圓臉上,粗眉腫眼,大鼻子頭,看上去很像老外。他雙眼怒張,用那副公雞嗓和門神似的神情,介紹病情、尋求主任們的態(tài)度,上躥下跳,仿佛要抓壯丁。“因為他循環(huán)維持不住,需要我拉到監(jiān)護室去上葉克膜。去年我們收過類似的民工,從八樓墜下,脖子摔斷的同時,心臟也摔壞了。急診問過全院各科,沒人肯收這孩子,都說這是外科的事。所以他們說,先收到管主任那里吧,因為上次就是這么辦的?!?/p>

      他不斷干咳,盡最大力氣壓制情緒,留給眾人轉(zhuǎn)變想法的時間。

      “當務(wù)之急是解決心臟腱索斷裂的問題,要盡早做換瓣手術(shù)?!?/p>

      “管主任,外科做也可以,但是得收到你們監(jiān)護室?!?/p>

      幾個返聘回來的老專家,打斷了他,又沒有更多要說的。

      “把病人收到監(jiān)護室沒有問題,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打了鎮(zhèn)定、插了管,正在呼吸機輔助,就是我那一套??伤隙〞乃?,隨時可能掛掉,誰去和家屬談?”

      會議室靜寂加劇,眾人像置身于一艘太空船里,保持高度關(guān)注和緘默。

      “這孩子才十五歲,他自己不知道是在地上躺了多久才有人管??扇绻稍诒O(jiān)護室也沒有人管,那和躺大街上有什么分別?”管志軍那股豪邁勁頭已近冷卻,眼睛開始掃向后排椅子。賈義感覺到,不論是他的聲音、表情,還是肢體語言的幅度,都越收越小,或者說,越來越準確。他在找他。兩人相視時,賈義撐了一下眉毛。隨后管志軍走到離他一步之遙的地方,也就是會議室門口。

      監(jiān)護室主任站在他的身邊,顯得身形高大、巋然不動。

      “龍教授現(xiàn)在外地,我收到短信,他說這個病人必須手術(shù),如果發(fā)生糾紛,他來兜著?!?/p>

      管志軍掰開會議室的門把手,即便到了這一步,他也沒把握能為這孩子帶來一個負責到底的手術(shù)大夫。

      散會后,賈義跟在管志軍身后,一起上電梯,一起下到三層。

      “他媽的!”電梯門還沒完全閉上,管志軍就把話甩出來,“所有人臉上都寫著,沒我的事!最后病人還不是要砸在我手里。當年老院長怎么告訴我們的,身為外科大夫,首先你要有所擔當!”

      “管總別怨大家,這么重的病人,誰知道開胸后,心臟是不是早被撞爛,那時只能撂在臺上,死亡率還算你的。”

      賈義站在電梯角落,輕言細語。走出來時,他沒回自己那一邊的病房,而是安靜地轉(zhuǎn)向監(jiān)護室,換上鞋套,一起進入管志軍的辦公室。

      在那個狹窄得更像是開水間的地方,管志軍一邊咳嗽,一邊給他沖速溶咖啡。

      賈義盯住管志軍眼睛,“他父母在哪兒,押金交了么?”

      “爸媽是郊區(qū)的。”管志軍停頓下來,繼續(xù)咳嗽,“夫妻倆帶來五萬押金,是哭著放進我手里的?!?/p>

      “五萬?”賈義用手捋順卷發(fā),臉上似笑似哭。他退步到辦公室門口,開始為自己的表現(xiàn)懊悔,“管總,你會上怎么不講?這種危重病人,押金至少要三十萬才能收住院?!?/p>

      管志軍不語。一開始他就把賈義當作兜底的最佳人選,如果這時連他也說做不了,那病人就真的沒救了。

      二人互不相看時,門被人推開,險些把賈義撞倒。

      “對不起賈主任?!迸釙耘嗍箘啪瞎?,隨后她站到管志軍面前,雙手亂拽,“主任!這孩子循環(huán)越來越維持不住,血壓都快沒了,再不手術(shù)就要死了,到底哪個大夫做?。俊?/p>

      管志軍忽然想起什么,皺眉打量起她,“我不是給你調(diào)休了么,怎么還在這里?”

      “主任,我給這家人弄了個網(wǎng)上籌資,你猜現(xiàn)在湊到多少錢了?”

      她伸出手掌,在兩人臉前連續(xù)晃動。

      “五萬?”管志軍冷眉冷眼,很不耐煩。

      “五十萬!”

      她看看管志軍,又看看賈義,像是喝醉一樣,又像是要起舞。兩個男人,一個嘴咧得如同塞了個球,一個仿佛聽到完全不懂的外語,面面相覷。

      賈義答應(yīng)和管志軍去看病人,他提出兩個請求,或者說是條件。

      “您知道這孩子有腦外傷,我擔心術(shù)中會引發(fā)其他并發(fā)癥,比如一轉(zhuǎn)機出現(xiàn)顱內(nèi)出血,這種責任總不好找到龍教授身上吧?!?/p>

      管志軍邊聽邊點頭,此刻他都不知道這些到底關(guān)自己什么事。

      “這病人潛在糾紛風險太大,所以其他科主任都躲了。我可以手術(shù),但您要幫忙講話,救過來了,那些主任肯定要排擠我,我們都不做,偏偏你一個雜牌軍做好,這不是打人臉么,顯你能耐是吧?如果病人撂在臺上,他們會說,你看!早說不該手術(shù)吧,賈義非要逞能?!?/p>

      賈義哭喪著臉,好像一個受氣的小媳婦,好像手術(shù)已經(jīng)做砸,在找說辭。

      “對對,這個病人不是你想做,是我和龍教授逼著你做的?!卑凑找?guī)矩,談病人是心外科大夫的事,監(jiān)護室沒有責任。然而管志軍不再廢話,他幾乎是拽著賈義往病房外面走,“家屬那邊,我現(xiàn)在和你過去談。這時候不要說是你幫我,還是我?guī)湍?,你不手術(shù),孩子肯定是死我監(jiān)護室里?!?/p>

      孩子爹媽正坐在一樓走廊,抱在一起,或許是哭泣,或許是哭過后的萎靡。他們見那女人已經(jīng)神志不清,甚至無法站立,于是只把男人叫到拐角處。

      “你兒子不做就是死路一條,做了還有一線生機,我們要冒最大風險。做好了大家高興,做不好不許給我鬧,聽明白了嗎?”管志軍用近乎恫嚇的口氣警告男人,對方頭都不敢抬起來看他,卻用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連說幾個“聽明白了”,還說剛和老婆講的也是這番道理,然后你們就像天神下凡一樣站到我們面前。兩人說行了,你趕緊簽字去吧。

      管志軍拉著賈義,在心外大樓的樓梯間抽煙。他長吁一口氣后,雙手插兜,問賈義手術(shù)誰來主刀,賈義不語。他接著又問,其實你心底里,是很想做吧?賈義使勁吸一口煙,眼睛一瞇,下巴上翹,露出壞笑模樣。他說,我和林冰一起做,這個手術(shù)不做,他會吃了我的。管志軍眼睛一轉(zhuǎn),想過之后,輕輕地說,我操。

      每當有朋友在管志軍面前抱怨生活,他總要回一句,“有空去我監(jiān)護室看看,保證你什么事情都想通了?!钡侨绻斩忌钤谶@里,整日和危重病人以及他們的家屬一起度過,天知道要怎樣才能扛下來。在監(jiān)護室,有女婿作主讓老人放棄治療的(所以他總說一定要生兒子);有哥哥來看妹妹,術(shù)后第三天露面,看到賬單后,對他說“弄死她”的。管志軍還會接到住院處的催錢電話,他們說有個心肌炎病人欠費太多,實在找不到負責人,只能先把他逮著。

      最早碰上這種事,是1993年他初到安平,在燒傷科輪轉(zhuǎn)。有個二十歲出頭的鍋爐工,和他當時歲數(shù)差不多大。因為一氧化碳中毒,小伙子暈眩中摔到爐壁上,下半身被燒了個遍,慘不忍睹。當時的安平還很全面,植皮、外科手術(shù)、抗感染,翻來覆去地愣是把人給救過來了。術(shù)后病人欠下一萬塊錢治療費,1993年的一萬塊錢。

      小伙子的父親,同為四川民工的六旬老人,連夜趕到北京。老頭長有尖頂腦殼,全身像被真空包裝裹住一樣,形容枯槁,皮骨黝赤。見到管志軍,老頭目光閃避,他說,大夫我找你就為講講錢上的事,家里真是分文沒有,否則我們父子也不會分開打工。好一陣不見回應(yīng),老頭又說,可我能給醫(yī)院打工,不吃不喝,也用工錢還你。管志軍問,您當這是在飯館賒賬呢,就算您不吃不喝,打工還錢,要到猴年馬月才能還清?老人一怔,筍尖般的腦袋更是低下。管志軍說,你們跑吧。老頭硬起那張溝谷縱橫的臉,一雙鋼珠般的厲眼,越是緊繃繃望著他,雙唇越是蜷縮。他說,我們跑了,你怎么辦?管志軍說,大不了扣我錢唄。老頭兩行老淚鉆出眼窩,說,這種事情,我們干不出來。

      那小伙子能下床走路后,父子倆常會穿著自己的衣服,互相攙拽著,在院子里溜達,他們沒有跑。后來管志軍第一次給病人跑下減免,他讓他們?nèi)ネ饷鎾赍X,慢慢還給院里。

      干重癥后,類似事情在所難免。監(jiān)護室是輔助科室,不單獨核算,賬由院里統(tǒng)計。因為要控制醫(yī)藥占比,每月院里會固定發(fā)給管志軍一個通知,你這月藥占比是多少。心外科病人歸外科主管大夫去報,跟監(jiān)護室沒有關(guān)系。只有從急診搶救回來的,或者經(jīng)人從外院轉(zhuǎn)來的病人,管志軍才會關(guān)心花費問題。這幾年欠費的,除去心肌炎這種下不了地的,其余全跑掉了,有的欠著醫(yī)院七十萬,一分不交,跑了還跟他打兩年官司。

      這次被催錢的女孩,來自河北衡水,剛滿十八歲,去大學報到當月,就染上風濕性心肌炎。急診主任問管志軍能不能收,他說能收。女孩父母都是縣郊農(nóng)民,白天像釘子一樣坐在監(jiān)護室門口,夜里倒頭就睡。女孩后期的心肺功能越來越差,管志軍問夫婦倆,“眼下還有百分之一的希望,要不要上葉克膜,上的話轉(zhuǎn)一次五萬就出去了,你們有錢嗎?”夫婦倆的原話是,“不要說百分之一,就是千分之一,我們也要湊錢救閨女?!?/p>

      這屬于是病人給大夫吃了一顆定心丸。

      可是堅持到第三天,他們堅決要把孩子拉回老家。

      “你們閨女,身體還有轉(zhuǎn)機,咬牙堅持一下,或許能帶著活人回去?!惫苤拒姷芍[眼,下頜發(fā)力。他自己沒意識到,或者是不愿意識,他的話已經(jīng)犯了大忌,“如果現(xiàn)在拉走,那可真是人財兩空?!?/p>

      從頭到尾,他沒有提一句欠費之類的話。

      這時女孩媽媽變得猶豫,在呆怔中噙淚,明顯在想女兒。管志軍心想,還好,先把女人穩(wěn)住,多年經(jīng)驗,只要女人一哭一鬧,什么事情也沒法談?!霸賵猿謭猿?,大不了欠錢嘛,你們可就她一個女兒。”他對男人說。不想男人變臉,面目近似憤恨,且拿出一家之主的威嚴,要拉女兒回家。

      回到休息室,管志軍坐在一張陳舊的黃色長沙發(fā)上,腮頰鼓起,猛眨兩眼。賈義穿著手術(shù)衣,光腳臥在他對面的下鋪上,玩著手機。

      “一個孩子,剛他媽有點盼頭,就這樣被拉走了。”管志軍雙手放在腹部,攥成拳頭,反復(fù)顫抖,“不甘心?!?/p>

      裴曉培剛好從里面的更衣室換上便裝走出來,見主任臉色,不由得站定。

      “安平是個公立醫(yī)院,說什么也要體現(xiàn)公益性。病人欠錢怎么樣?減免。醫(yī)院的盤子多大,一年光是流水就五十多億,減免個幾十萬不是問題。按國家政策報虧損就行了啊。可即便這樣,女孩還是被她父母拉走了?!?/p>

      “管總,想沒想過,她家里沒有錢了,你非要給人家治好,但是人家沒有這個訴求了。人是活了,拉回去她父母怎么收拾爛攤子?”賈義坐直,面露輕笑,用手指向旁邊的裴曉培,“再治下去,不論死活,你監(jiān)護室怎么收場?你給手下大夫訓話時,不是很明白嗎?”

      管志軍勉強抬起眼皮,斜著望向裴曉培,兩人對視良久。

      剛上夜班,裴曉培就能聽見此起彼伏的落泵聲,“啪啪啪”地響起。裴曉培戴好無菌手套,走到治療臺。賈義病房有六張床歸她負責,配三個護士,可兩個是進修的,只能取血、跑腿,治療的事她都要親力親為。有時候感覺,一天中最幸福的時刻,就是蹲下身看一會兒病人的尿袋,能歇會兒腰。

      在一個“室上速”臥床病人身邊,裴曉培伸出胳膊,讓對方握一握自己的手,她需要感受到他的力量有多大。因為術(shù)后心功能不好,他上了IABP(球囊反搏),會影響動脈的血供。如果手心暖和有勁,說明灌注很好,心肺功能在恢復(fù)。“這病人不錯?!痹偃ッ∪俗愣耍袂槲⒆?,她發(fā)覺兩邊溫度不同,有動脈穿刺這邊發(fā)涼,沒動的那邊暖和,證明末梢的血供差,已經(jīng)反映出來。

      裴曉培找來責任護士,給病人開肌紅蛋白檢查和擴血管藥物,同時讓進修護士準備抗血栓儀。她又打給放射科,做下肢超聲。護士們放下手機,說知道了。

      忙到半夜,眾人訂外賣、聊天、打游戲,病房里呈現(xiàn)出熱烈的寧靜氛圍。裴曉培照舊沒領(lǐng)她那份餐,有人看她還站在病區(qū),守著一個搭橋手術(shù)后,昏迷中的女人。因為,腎衰,她面部暗沉發(fā)亮,皮膚卻滲出一層尿堿似的白霜,因為體溫過高,氧耗太大,拼命在喘。裴曉培雙手插兜,緩步走向監(jiān)護室大門過道。

      二線們常說,夜班重在平穩(wěn)度過,別讓病情惡化進展,平平安安交給白班操作,就算萬事大吉。除非遇到非上透析不可的情況,否則作為一線也可以上,也可以耗,看到但不處理,寫繼續(xù)觀察、藥物治療,誰也不能說繼續(xù)觀察后出了事,是你導致的。你也可以自信地認為,病房里我能掌控住,不會有突發(fā),或者我一人操作,不要助手。怎么做,全看良心。

      “那個腎衰病人,我想給她上透析?!迸釙耘喔蓾刈叩奖娙嗣媲?,看準責任護士,用大拇指朝身后指。

      “外科大夫說調(diào)整一段時間,再看用不用上?!弊o士嘴里露出半截雞骨頭,手機橫在面前,戰(zhàn)略游戲,熱火朝天。

      出于病情變化和醫(yī)療職責上的顧忌,護士不敢違背醫(yī)囑,可是不愿意干的話,她們會說沒機器;機器來的話,她們會慢悠悠地安裝,反復(fù)監(jiān)測設(shè)置;如果你年輕、你不懂,她們會一直磨洋工,說另一個病人有問題要處理。這次她們說,還要等某個瘋子大夫推病人回來,凌晨她們至少有六七臺“接三”手術(shù),光是接新病人還顧不上,別說躺在那兒的老病人了。

      果然,林冰又在把病人往監(jiān)護室推,她們要提前鋪上新床單,把呼吸機調(diào)到預(yù)備狀態(tài),病人一到,合力給悠上病床,這可是個體力活。給病人翻身,檢查壓瘡后,便是接尿袋、接呼吸機,連血壓和連心率監(jiān)護,再把手術(shù)室?guī)Щ氐乃幦渖稀?/p>

      醫(yī)院永遠是給你最少的人,只要把這攤事運轉(zhuǎn)起來,不出大亂子,就不會多加一個人。同樣一個病房,不同大夫上夜班,每人忙的程度不同。干活的人永遠是少數(shù),總有一部分人出工不出力,而你是沒有資格要求別人的。因為人家熬到了二線,態(tài)度明確,我就是等著退休,我不求名利。

      裴曉培只能夠等,然而剛想吃飯,那個昏迷中的女病人,血氣分析儀的黃色報警燈又閃起來,還發(fā)出嗞嗞的聲響。她轉(zhuǎn)頭望向?qū)γ娴尼t(yī)生辦公室。屋頂?shù)恼彰鳠?,令她的雙眼和大腦處在疲憊的亢奮中。這種時間,這種情形,是否叫醒二線,她有些遲疑。

      這時裴曉培發(fā)現(xiàn)隔在兩張病床之外,是跟她吵過架的林冰,在喂病人牛奶。不知哪里來了勇氣,她大步邁向辦公室,敲門。

      當天值班的二線是老雷,正用三把椅子拼出巧妙形狀,既能承接住身體關(guān)鍵部位,又能適應(yīng)局促空間,還睡得面露陶醉。裴曉培曲眉苦笑著,歪頭看了片刻,輕喚三聲后,對方眼皮松動,睜開細縫,不悅。

      兩人互相看著對方反過來的臉。

      老雷跟著她,找到那個病人,左看右看后,回頭問她,哪里不對?她解釋說,病人現(xiàn)在血氧太低,我覺得必須處理,才請您過來看看。

      老雷一言不發(fā),走到呼吸機前,調(diào)試模式。屏上的指標沒有升高跡象。隨后她看到他動手調(diào)通氣量的報警設(shè)限。

      “她慢慢會好起來。”老雷轉(zhuǎn)身離開,不再看她。

      “您等等?!睂Ψ阶呋匾话霑r,裴曉培輕喊住他,并且趕上去擋住了路,“這種重要器官缺氧,拖久了我擔心病人會犯癲癇,甚至醒不過來?!?/p>

      “這個范圍屬于允許性低氧吧?!?/p>

      剛才接到電話的超聲科大夫吳瑤,推著機器,往這邊看。裴曉培感到嗓子在顫。

      “我知道您在教我東西,可我無法接受。這么低的血氧在我的認知里,是不可以被接受的,因為她是術(shù)后病人,我不知道這只是腦低氧,還是因為里面腦出血,或者腦梗死了,很多人沒來得及做CT就已經(jīng)掛掉了?!?/p>

      吳瑤走到裴曉培身邊,用手挽住她的胳膊??评镆痪€和夜班護士也湊過來。被這么多人圍觀,裴曉培難以抑制地流淚,她低下頭,卻發(fā)起抖來。

      老雷表情木然,睡意全無。

      “我判斷她最嚴重的問題在于術(shù)中的肺部損傷,不是出在腦袋上。這需要病人的身體自己去清除炎癥,需要一些時間去重新修復(fù)?!彼远€大夫特有的淡然口氣對待她,“人體有時候很強大,很多東西都是可以自我檢查、自我修復(fù)的?!?/p>

      “你給她時間自我修復(fù),問題是她給不給你時間?”裴曉培一股來路不明的恨意,噴薄而出,把老雷嚇一跳?!皼]等修復(fù)病人先死了怎么辦?說來說去你是不想管吧?萬一將來她醒不過來,你在護理記錄單上怎么寫?”

      始終站在遠處的林冰,側(cè)頭看向這邊,像受到打擾。

      “我去叫管主任。”她已然兩眼發(fā)愣。

      一個老護士按住了她的肩。

      “你讓老管踏實睡一宿吧。”

      凌晨,裴曉培躲在樓道,平復(fù)自己。恍然之間,她想到林冰,覺得這人仿佛始終都在關(guān)注著今晚發(fā)生的一切,哪怕他不在監(jiān)護室里。

      樓梯口的門被推開了,裴曉培扭頭看到由里面走出一個大夫。

      他看著她的樣子,好像知道她在這里,好像她就是在等他一樣。

      “我替那個病人的家屬和手術(shù)大夫,跟你道一聲感謝。”他那雙幾乎可以變色的眼睛,像冷血動物一般的眼睛,居然閃現(xiàn)出熱誠笑意,“拋開對錯不說,至少你的堅持是好的。如果可以,希望以后我的病人由你來管理?!?h3>六

      自從上次沖著二線大夫哭鬧,裴曉培仿佛站到了所有人的對立面。她也問過自己,是否可以和大伙一樣。如果良心放低一點,是不用那么累的,你不問,我不說,彼此壓力都要小很多??墒侨绻胍夹纳线^得去,工作就會越干越多。

      此刻,管志軍和林冰正在觀察一個新疆小孩。隨后主任看向旁邊,裴曉培的一個肺靜脈異位引流病人。她迎上去說,這病人肺部飽和度挺好。林冰則斜著眼看,管志軍親自給病人拔管、戴面罩,叫護士給一個低濃度的氧維持。因為怕有心肌缺氧的危險,又換了呼吸機。他還勸病人,千萬別嫌麻煩脫開。主任和林冰轉(zhuǎn)身離開,裴曉培追上去說:“想請您給他調(diào)一下呼吸機參數(shù)和模式?!敝魅我汇?,“你的二線不是在值班么?找他?!?/p>

      “我不信任他?!迸釙耘嘀笨嚳嚨赝苤拒?。林冰借故走開。

      兩人去門口的過道,取夜班飯,又一起回到主任辦公室。許多雙比手機屏幕更亮的眼睛,在背后看。

      “我知道大家對你印象不錯?!敝夤苎椎木壒?,管志軍講話多用鼻音,語氣中透出女人般的柔慈。

      “可我不是來這里休婚假的,不是來混產(chǎn)假的。”裴曉培還沒坐穩(wěn),話便如熟鐵淬火一樣打出來,“我也不是來養(yǎng)家糊口,拿死工資耗退休的?!?/p>

      管志軍低下頭,悶聲樂了。

      “在你看來,什么才叫好的交接班記錄?”主任起勁兒地拆開盒飯包裝,也不看清里面有什么,就大口吃起來。

      “您教過我,交班時要看他的字條,從心功能、腎功能、肝功能到營養(yǎng)狀況和出入量以及一般的感染情況,一條條捋得要思路清晰。包括處理情況,有些病人的問題可能不致命,可是我要看處理上積極不積極。我最討厭的,”裴曉培頓了一下,像要努勁兒,“就是‘繼續(xù)觀察四個字。”

      管志軍像咬到沙子,把槽牙咯住一樣,臉僵著不動。

      “繼續(xù)?!?/p>

      “可現(xiàn)在監(jiān)護室總是在玩擊鼓傳花的游戲。病人從手術(shù)室推過來,就開始不停地被倒手、推卸,越到后邊情況越重,接手的大夫越倒霉。這個花不是一個循環(huán),這個花只能往下傳,不會再回來,直到傳無可傳。交班反而成了掩藏錯誤?!?/p>

      管志軍快速用紙擦嘴,攢成團,捏在手里。

      “裴曉培,你告訴我?!?/p>

      她有些意外,直起腰背,臉卻還在發(fā)緊。

      “你那個肺靜脈異位引流病人,術(shù)前診斷是什么?”

      “我,不知道?!迸釙耘嗾雍稚劬?,邊想邊說。

      “那么引流到哪兒了?我要知道先心病畸形到底在哪兒?!?/p>

      “不知道。”語氣變?nèi)酢?/p>

      “那他有沒有‘房缺呢?”

      “不知道?!敝挥凶靹樱瑤缀鯚o聲。

      “左室大小呢?”

      裴曉培索性不答,屋里安靜得出奇。

      “你什么都不知道,談什么交班標準?”

      她看著地面,嘴緊緊閉起。

      “你想說,這些是外科大夫的事兒吧。之前你和林冰有過分歧,為什么你插不上嘴?你沒做過手術(shù),你們倆起點不同,所以才會膽怯。給我記住,監(jiān)護室大夫是不拿手術(shù)刀的外科大夫。你一定要了解血流動力學,根據(jù)變化監(jiān)護病人?!?/p>

      裴曉培點頭,憋屈中發(fā)怔。

      “你當初為什么要來監(jiān)護室?”

      “這是我的理想?!彼摽诙?。

      主任輕輕閉眼,搖頭擺手。

      “咱今兒不提理想。我最怕看幾集美劇的孩子,哭天抹淚要把一生獻給醫(yī)療事業(yè)。講良心可以,可是在醫(yī)療口,老好人是沒有用的,病人照樣死在你手里,外科大夫照樣覺得你沒用。你眼里那些混日子的二線,老雷,在治療上當年比你還要激進??伤麄?yōu)槭裁醋兞?,想過嗎?同樣到了那一天,你怎么辦?”

      管志軍讓她吃飯,她搖頭不吃,他鼻音又起,“你端著飯進我辦公室,再端著飯走出去?”裴曉培并著腿,餐盒放在上面,吃一小口后,主任從兜里掏出手機,點開手機里的視頻,讓裴曉培拿過去看。

      “你也不是初來乍到了,我在科里講呼吸機,有好幾次,你們這幫年輕大夫,從來不聽。呼吸機以后會越來越智能,但是我們的腦子能否跟得上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裴曉培捧著手機,全神貫注,卻也懵懂不知。

      “調(diào)對模式和參數(shù)后,你要給病人恢復(fù)時間,讓他和機器保持最好的同步性。他喘得厲害,你看著煩,管理也累,就給他完全鎮(zhèn)靜,可你總不能長期給病人鎮(zhèn)靜吧。最終目的是讓他拔管,這就要病人反過來觸發(fā)呼吸機。再靈敏的呼吸機都要有這個時間差,為什么我要用兩個小時去調(diào)好一個病人?”

      “功夫在這兒?!迸釙耘嗍娉鲆豢跉?,像在平衡自己。

      “對了。上機器,不是你讓病人越來越依賴機器,而是用機器換時間,是你根據(jù)病情去調(diào)整,反而讓呼吸機做功最輕。否則輔助六天,再不脫機就要氣管切開。在監(jiān)護室,沒人去想這些問題,真與偽,本與源,我也不會問他們。但是你應(yīng)該走到那一步。病人躺在那里沒有辦法,如果大夫也躲著問題走,那叫他媽什么玩意兒?那天你哭,其實不單是沖著老雷,也是氣自己無能吧。空有一腔熱情,所以才會流淚?!?/p>

      裴曉培低下頭,緊攥勺子,吃下一大口飯。

      “沒有方向的消耗自己,也是一種懶惰。你應(yīng)該比我們走得更遠?!?/p>

      “主任,太難了。”

      “我們才是病人的最后一條線,如果你慌了、厥了,那他可就真的死了。有機會也得死。即便你身邊能指望的人全跑了,你也得像個傻逼一樣去對抗。所以你說你,非要干什么監(jiān)護室呢?”

      管志軍的家和很多大夫一樣,住在醫(yī)院家屬樓里,不過科室主任也住在里面的,他可算是絕無僅有。近有近的方便,比如節(jié)省路途上的時間,比如在緊急情況下能隨叫隨到。當然近也有近的煩惱,那就是他在市場買菜的時候、在吃路邊攤的時候、在家里洗澡的時候、在和老婆睡覺的時候,都會接到來自監(jiān)護室或者外科大夫的電話,喊他立即回去。不是病人情況不好,就是兩邊大夫治療方案有分歧,或者是有危重病人需要會診。以至于哪天科里突然沒了動靜,他在家反而有點別扭,怎么沒人找我呢?然后檢查家里網(wǎng)絡(luò)是否正常,手機有沒有欠費。仍不踏實,上床前索性又回監(jiān)護室溜達一圈,才好回家睡覺。久而久之,他發(fā)覺自己的事越攬越多,手下大夫和護士反而越干越油。

      這天夜里,管志軍正在家中洗澡,剛打上肥皂,就接到急診主任打來電話。說 120拉來一心梗病人,繼發(fā)急性心衰,心肺復(fù)蘇中。管志軍草草擦干身體,把臟衣服重新穿上。還沒來得及換鞋,電話又打過來,說病人室顫發(fā)作,他在手機里聽到胸外按壓器咣當咣當?shù)穆曧?。昏昏夜色中,管志軍一路小跑趕往外科大樓,并且成功地在路上崴腳一次(拖鞋不跟腳)。

      趕到急診,他說停一下讓我看看。眾人見管主任來了,閃到一邊。他讓大夫繼續(xù)胸外按壓,自己用手電筒照向病人眼睛,做壓眶檢查,發(fā)現(xiàn)這人還有對光反射,說明按壓有效??墒侵灰煌#穆屎秃粑⒓礇]有,也不再有任何生命體征。直到這時,他才注意到,賈義和急診科主任,都乖乖地站在自己身后。原來二人是叫他過來拍板,如果他說沒戲,大家就會收拾東西,打道回府。

      病人是“總后”軍官,打籃球時忽然胸痛,扛不住了才被戰(zhàn)友叫急救車送來。他老婆和戰(zhàn)友正在門外,對病情還一無所知。管志軍說他的瞳孔有對光反射,說明這個病人不想死,也不會因為腦損變成植物人,有搶救意義。賈義把他拉到一邊,想了想,悄聲說,病人是我的關(guān)系,家里不缺錢,你說你監(jiān)護室管不管吧。管志軍頭一次見到,如此情急,還能保有風度和笑意的大夫。如果換作林冰,早把病人拽上臺了,那家伙甚至顧不上給他打電話。管志軍說,您得給他做造影、放支架,否則扔在監(jiān)護室耗著,也是白讓家屬承擔費用。賈義又重復(fù)問,你管不管吧?你管我就做。管志軍說,您做我就管。賈義說,我可以做,但是你去和家屬談。

      病人老婆哭得已無對話能力,她把自己丈夫的軍裝都帶來了,想讓他穿著軍裝走。管志軍只能和那個戰(zhàn)友交代病情。他告訴他,病人現(xiàn)在循環(huán)維持不住,要靠推藥了。那戰(zhàn)友是個田字臉,寬下巴,粗眉豹眼,皮膚棕黑。聽出重點后,語氣堅決地搶先表態(tài),您只管救人,錢不是問題。

      趁著預(yù)充機器,管志軍讓護士穿好一條管路,他拿起備皮刀,親自給略有發(fā)福的軍官備皮。賈義站一旁說,管主任親自動手消毒,少見。他懶得理會,只說這樣節(jié)省時間。葉克膜被手下大夫一安上去,轉(zhuǎn)起機器后,管志軍感覺病人有了些心跳。他和賈義幾乎同時說,快轉(zhuǎn)手術(shù)間做造影。

      賈義放了臨時起搏器后,又連續(xù)放進兩個支架,可是病人心臟還犯室顫。管志軍有些看不下去,他說你除顫吧。要除嗎?賈義一邊嘀咕,一邊照做,做慣房顫消融的他,對其他心臟病不免有些生疏,有些倦怠?!斑郛敗边^電之后,起搏器變綠,病人心臟像重啟后的發(fā)動機,瞬間被帶起來??墒琴Z義感覺心臟跳得還是不好,又問,下面怎么辦?管志軍知道,他是不會把病人收到自己病房的。管志軍說,您放心,我拉走,所有責任我擔。賈義點頭說好。

      凌晨,管志軍把病人推出來,看到心內(nèi)科和急診科的人,早已散掉,臺子被收拾得一干二凈。行至半道,賈義打聲招呼后,也轉(zhuǎn)身離開,管志軍明白,他們覺得這個病人是救不過來了。類似情況監(jiān)護室主任經(jīng)歷過太多,他幾乎也是靠著某種本能還在堅持。回監(jiān)護室的路上,走廊幽深冷清,回聲尖脆。孤光中,管志軍好像是押運貨物一樣,是步入霧靄沉沉的荒野末路,寸步不離地跟在病人身邊。他對仍無起色的病人說,你的家人和戰(zhàn)友還在等你,你可別死。

      凌晨兩點,管志軍不敢回家,只能臥在休息室的黃沙發(fā)上打盹,腳上還趿拉著家中的拖鞋,直到天亮。

      次日,管志軍被裴曉培叫醒,他隨即趕到病床旁執(zhí)行叫醒工作。淡黃色的晨光輕灑下來,病人呼吸非常平靜,處在如嬰兒般的熟睡之中。他一面觀察對方,一面連續(xù)叫出名字,讓他“醒醒”。這時病人居然像早做好準備,睜開眼睛。他克制住心情,如同呼喚一個麻醉術(shù)后正?;謴?fù)的病人那樣,要求對方跟著口令,依次搖頭、應(yīng)答。病人一一照做,仿佛早已認識管志軍,仿佛完全知道昨天發(fā)生過什么?;氐睫k公室,管志軍發(fā)短信給賈義,回復(fù)就兩個字:奇跡!

      事后,賈義把這次搶救當作經(jīng)典病例,做成教案,四處講課,在日本還得了個病例搶救的演講比賽大獎。起死回生的軍官擺了幾桌答謝宴,席間對每位參與搶救的醫(yī)護人員,逐個敬酒(茶水)。他特意在最后才走向管志軍,恭恭敬敬地倒?jié)M一盅白酒,并且努力回憶著什么,看起來有種見過生死后的復(fù)雜神情?!澳俏业木让魅?,這杯酒我得喝了。”在回憶失敗后,他歉意微笑。

      管志軍沒有舉杯,而是伸手指向站在軍官身后的戰(zhàn)友,“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你這位戰(zhàn)友才是。沒有他堅持治療,你真的死定了。”軍官以為主任在講場面話,仍然盯著彼此的酒杯。管志軍說:“兄弟,我還挺羨慕你的,在那么兇險的緊要關(guān)頭,身邊有這樣一個戰(zhàn)友支持你。我真的很羨慕你?!?h3>八

      每當病人在裴曉培面前一天天好轉(zhuǎn),或者因為她的工作而繼續(xù)活下去,她會將此視為干監(jiān)護的最大回報。不過多數(shù)時間里,等著她的也不是什么好事,比如她正考慮給病人用藥,囑咐護士觀察哪里,或者用電腦開醫(yī)囑時,病人會覺得你沒有關(guān)注我。按照病人的邏輯,大夫應(yīng)該多在床旁看一看,聽一聽,或者跟自己聊上兩句,這才叫關(guān)心病人。可實際上,裴曉培覺得除非病情變化,以及要做床旁操作,她沒有必要頻繁和一個病人見面。那會占據(jù)她本就不夠用的時間,有太多看不見的工作等著她去干。

      然而當她真的來床旁準備操作,要切開氣管、置入注射針,或者打鎮(zhèn)靜藥時,病人又會面露反感甚至恐懼。他們問她,“你為什么要讓我睡覺?你想對我做什么?”病人嘴里的氣管插管被拔掉后,呼吸依然不行,需要二插,他們又在抗拒中質(zhì)問,“為什么又要給我插這個?”病人用最后的力氣,令眼中迸出灼光,就像是她想弄死自己一樣。裴曉培的體力和意志,就這樣不斷地被透支著。

      監(jiān)護室是開放式病區(qū),醫(yī)生護士之間講話,病人很容易聽見。高年資都懂,不要當著病人評價你的同事,不要在他們面前談?wù)摷覍?,要聊出去聊。裴曉培也清楚,只是有時注意力照顧不到,以為病人處于鎮(zhèn)靜,便一面用手揉腰,一面隨口囑咐護士兩句,這人家屬已經(jīng)把他放棄,老雷和他們談治療方案時,一聽話頭就是奔著要錢來的,不想他活。偏偏不巧,被病人聽到了。先是拒絕服藥,隨后神情頹萎,眾人心懸半空時,又見其眼睛如回光返照般,掙出生機,撤下氣管插管,口口聲聲地要自己回家。被護士勸阻后,改以自殺式的不配合治療,翻天作地。裴曉培看到,病人在她面前薅輸液器、扯導尿管,平時應(yīng)該氣囊癟了才能慢慢抻出的管子,硬是把卡在膀胱里的球囊生拔出來。床褥上面血流成河。裴曉培定在一邊,感覺疼的不再是腰,而是從后腦勺起,整條脊椎骨都要裂開。她呆愣著走上前去,伸手去按,想安慰病人。病人拼力躲她,刀切斧砍一樣地用喉部嘶吼,“我恨你,別再救我了!”每一個字都如同巴掌一樣,響亮地扇到她臉上。

      護士扶裴曉培到病區(qū)另一面,讓她緩一緩神,并且告訴她,“你千萬別過去了?!彼袷潜涣P出場外一樣,遠遠注視,同事們應(yīng)付著比搶救還要激烈的治療。

      “老李,你感覺怎么樣,還憋氣嗎,這兩天護士給你降溫了嗎?”她聽到一股穩(wěn)固且極暗的聲音,像是某種諷刺,在自行流動,“幫我準備一套換藥的?!?/p>

      他對身邊護士說完,又用手輕拍病人。裴曉培走過去看,認出那是林冰。

      “老李,一會兒我要給你調(diào)引流管,動的過程中可能會疼,因為我要調(diào)個方向??赡軙龅叫厍焕锩?,你不要緊張,不要害怕,把身子稍微轉(zhuǎn)過來就行?!?/p>

      林冰轉(zhuǎn)到病床另一側(cè),裴曉培腳向后退,留出空間。他的語氣和動作幅度極小,尤其是把管子輕輕置好的那一刻,眼睛還盯著病人的臉看。“放松放松,這條腿不能動啊。有點難受是吧,稍微堅持一下……”

      她按住后腰,探頭,緊緊盯著林冰的臉,怕認錯人一樣。

      中午,裴曉培像僵尸一樣挺直身子,蹭到休息室,往黃沙發(fā)上一靠,疼得噘嘴,“林大夫,我的腿也不能動了?!?/p>

      林冰在身邊坐得筆直,更像是他的腰有問題。

      “你有個先心病人,房缺合并二尖瓣關(guān)閉不全,已經(jīng)轉(zhuǎn)回病房了?!?/p>

      “我知道?!绷直D(zhuǎn)頭瞄了她一眼,從上到下打量臉、腰、腿。

      “那病人剛下臺時,我一測,血管阻力太高,心臟容量又不夠,血壓還低,左室心功能EP值只有20?!?/p>

      “這就是麻醉師不負責,不把容量優(yōu)化,拼命給我的病人用縮血管藥,把血管收得太緊。”

      林冰笑笑,臉上像死水有異物劃過。兩人如同被綁架了一樣,同樣的坐姿。

      裴曉培眨了眨眼睛,點頭,手指伸向臉前瞄準。

      “病人血壓低,不是外周血管阻力問題,就是容量嚴重不夠。我把縮血管藥減下來,同時適當補容量,第二天EF值就回到36,心臟前負荷恢復(fù)很多?!?/p>

      “我回去后會和病房護士交代,一律按你在監(jiān)護室的醫(yī)囑用藥。”林冰說,“你進步這么明顯,我有點不敢認了?!?/p>

      “我也不敢認你了?!迸釙耘喾畔赂觳?,嘴角上翹,兩眼一彎,“他們說你對病人可狠了,簡直就是人格扭曲。”

      “你們監(jiān)護室大夫不使力,我想不狠也不行。”林冰搖頭,苦笑,露出少見的疲態(tài),“我喜歡那種信心堅定、求生欲強的病人。比如有的人會說,我就治好了給你們看看,我喜歡他們這樣。我說只要你想活下去,你就能活下去?!?/p>

      裴曉培用拳頭墊在后腰,邊皺眉邊笑,氣岔到下面,會跳著疼。

      “可是在監(jiān)護室,病人很害怕的,親人不在身邊,只有一堆大夫和機器圍著自己,躺在那里什么也不知道。你應(yīng)該聽說過白大褂綜合征吧,病人什么問題都沒有,只是看見這身衣服,血壓能上200。所以心理輔導很重要,你必須要安慰他,既要講明實情,還要讓他做好思想準備,有困難,咱們一關(guān)一關(guān)地闖,后面有事后面再說。把他心態(tài)穩(wěn)住,很多生命指標也好了?!迸釙耘嗖弊痈C在沙發(fā)背,一邊聽著,一邊看著林冰?!叭绻∪水a(chǎn)生ICU綜合征,由此心情抑郁,那可不是一天兩天能恢復(fù)好的?!?/p>

      “如果病人承你這份情,也可以啊,就怕你累死累活的,還沒人知道。”

      “為什么要讓人家承你的情?你越是投入過多感情,越容易被情緒消耗。長此以往,先崩掉的是你那根繩子。別想和救人不相關(guān)的事情,專注在治療這件事上,誰評價你,誰承你情,和你干的事情無關(guān)?!?/p>

      “林大夫,你這句話我記住了?!迸釙耘鄵Q個姿勢,她忽然扭頭,仔細看他?!拔以趺春鋈挥X得,我在想什么你好像都知道似的?!?h3>九

      為了達到管主任“每年必須發(fā)兩篇科研文章”的要求,即便值完夜班,裴曉培也不能回家。課題內(nèi)容看重時效性,她要抓緊利用本院內(nèi)網(wǎng)搜集數(shù)據(jù),白天要么白班,要么躲在辦公室苦寫。她再次過上黑白顛倒的生活。半夜,在察覺到無論是腰椎還是腦袋,都如被鋸開一般,痛出眼淚,裴曉培吞下一片氨酚待因。隨后,像個刻毒的婦人一樣,她給自己定好凌晨三點鬧鈴。她挪蹭回手術(shù)間休息室,打算在那里瞇上一會兒,不想推開屋門時,見屋內(nèi)尚有燈亮,空調(diào)大開。

      放射科的吳瑤,正抱腿愣在床上,見她進來,繃著嘴笑。吳瑤用木簪將長發(fā)盤成道姑頭,一綹黑發(fā)松落下來。為方便夜里出急診,她的白大褂還穿在身上。裴曉培爬上吳瑤那張床,雙手托住腰,直挺挺躺下。吳瑤挪到另一頭,靠墻而坐。

      “你這腰還不去看?我給你拍個片子吧,怪嚇人的。”

      “不用你拍,不用你拍?!迸釙耘嗄樕暇`露笑意,仿佛屋頂有畫?!坝直唤M長罵了?”

      “他媽的?!眳乾幍皖^,落下眼皮,像詛咒自己。

      “管主任如果學一學你們組長,那次我上夜班,也不會叫你看到笑話。把我都急成什么樣兒了,主任后來還說是我不對。如果再來一次,我還要鬧他。”

      “這次確實賴我。”吳瑤也往上看,微微腫起來的丹鳳眼,透出水淋淋的光。

      兩人都不作聲。吳瑤怕靜,碰了碰裴曉培肩膀,她“嗯”了一下,示意沒睡。

      “之前中日醫(yī)院的朋友,組織過一次相親大會,在世貿(mào)天階,號稱資源全是高級白領(lǐng)。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我不僅去了,還走上臺對話筒說出名字,把手機號也一起講了。后來知道,媽的那是一健身器材城開業(yè)典禮,讓我們湊人數(shù)造勢?!?/p>

      因為不敢發(fā)力,裴曉培只能從喉嚨里咳出笑聲。屋頂白熾燈,照得人極不舒服,她用力搬起后腰,把身子扭向里側(cè),看著吳瑤。

      “你活該?!?/p>

      吳瑤像是沒聽見一樣,把身體躬下來,頭墊在膝蓋上,手里捻著長發(fā)。

      “我喜歡上一個外科大夫?!迸釙耘嗾f。

      “什么時候?”吳瑤抬眼瞧她,嘴被膝蓋堵著講話。

      “現(xiàn)在?!迸釙耘嚯p手插進懷里,咧嘴笑,眼皮合上,“只要是他術(shù)后推回來的病人,特讓人踏實。久而久之,那種感覺就留下來,直至我好像也變成他的病人??吹剿?,就被一股力量給托住了。那種決不妥協(xié)的意志力,仿佛是另一個我?!?/p>

      “叫什么名字?”

      “林冰?!?/p>

      “你老公知道么?”慌錯之中,吳瑤再問。

      “這和他沒有關(guān)系。我們已經(jīng)半個月沒見面了,上次談話,還是為了勸我盡快去英國生孩子。他好像忘了我們兩家的結(jié)合是為了什么?!迸釙耘喟櫭即蛄斯?,睡意漸起,“還說公司為我在投資部門留好了位置,他居然暗示我辭職?!?/p>

      “英國籍,銀行行長的獨子?!迸釙耘嗦犚妳乾幱衷诶险{(diào)重彈,她們像一對雙胞胎姐妹,總要裝作互相了解,“真正好的資源,全跑你那兒去了。”

      “有什么好?他們那種人,每天想的就是用最少的時間,賺更多的錢。我們是因為父輩的生意往來才結(jié)合的。根本就是兩條路上的人。我很清醒,傻逼才相信婚姻。”裴曉培嘴唇嘟囔著,話音輕軟模糊,并不指望對方聽見。

      話音未落,手機鬧鈴嗡嗡嗡地振個沒完。她在半睡半醒間,重新托起腰部,逼自己起來。

      監(jiān)護室是輔助科室,家屬要給紅包,通常是經(jīng)外科大夫,或者主任的關(guān)系,轉(zhuǎn)到管志軍手里。可他一次也沒有收過。管志軍常說,這紅包你塞進去多少錢合適呢,一兩千吧,我救你一條命就值這點錢?一兩萬吧,你家也不開銀行,拿這錢買點吃的,早點恢復(fù)就算幫我了。拒收也好,退回也好,他每年要解決掉十幾萬的紅包。所以有人把信封遞給他時,他會捏一下說,太少了。又推回去。推不掉的,收下后會存到病人在住院處的賬戶上。他不喜歡這份工作里,有交易的味道,有被誰控制的味道。

      賈義在院里成立了葉克膜小組,他告訴管志軍,全國二十多個常委里,有你的位置。這是管志軍從事臨床工作三十多年里,僅有的頭銜。很快賈義一年的葉克膜安裝量,院內(nèi)加上外院轉(zhuǎn)來的,超過百例,全國最高。他希望管志軍替自己盯住葉克膜病人的監(jiān)護,從治療、用藥,到安裝效果,兩人可以隨時對接。管志軍說,這是我的本職工作,你給不給常委,我都要去做。

      管志軍換了新車,黑色沃爾沃,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有這樣一輛新車。他小心翼翼地把剛提的新車開進院里,停在裴曉培那輛白色凱迪拉克旁邊。車剛熄火,葉克膜小組的人打來電話,“有個病人急性心衰,家屬積極要上葉克膜。可是急診科總值班說,您得給他們主任打電話?!惫苤拒姶饝?yīng)后,發(fā)微信過去,手機捂在肚子上,又覺不妥,本該公對公的事,怎么倒成了我動用私人關(guān)系了?果然,急診護士長的微信拍馬殺到?!靶值埽o士們中午訂的烤魚,你買單吧?”管志軍瞪大眼睛,回復(fù)沒問題。剛按滅手機,屏幕又倔強地亮起,許多信息眼花繚亂地從天而降?!拔野涯憷阶o士群了,過年給大伙兒發(fā)紅包吧。”“管總大氣,體貼下屬。”“管主任新車很漂亮,適合你?!惫苤拒娫谲嚴镅銎鸩弊樱^向前探,不知道誰在暗處偷看自己。他又低頭,對著手機,自說自話,“這紅包到底發(fā)多少合適,這個群一百多人,發(fā)少了顯得小氣。發(fā)多了吧,憑他媽什么?。恐尾【热嗽趺醋兂晌野l(fā)紅包了?我跟廠家又不認識,人家一分錢也不給我啊。”

      可是院里所有人,都認定監(jiān)護室主任在這方面有利益,不然你干這么起勁圖什么?同時,人們也更愿意相信他拿錢了,而且還是天文數(shù)字。

      天剛擦黑,暴雨如注,一聲悶雷后,管志軍把雨刷器調(diào)快一擋,打出雙閃。新車發(fā)動機極靜,顯出雨聲脆響,裴曉培和老雷坐在后面,主任像是帶著兩個孩子出行一樣,興致盎然地開在路上。老雷夸這車穩(wěn)當、舒適,夸主任技術(shù)好。管志軍說,你國產(chǎn)抗生素開得太多了。老雷笑臉凝結(jié)。主任又說,協(xié)和監(jiān)護室主任來院里會診,不會明說,只問能不能換一種藥。那是在打我臉。老雷不語,低頭握手。他們堵在兒童醫(yī)院門口的機動車道上,雨水橫著在車窗上流動,外面的樣子,已經(jīng)完全花了。“我車開得再穩(wěn)有什么用,你們也不往前走?!眰?cè)前方一輛切諾基橫中間,鬼知道是想往哪里開。

      裴曉培在想主任和誰講話,身子卻斜向老雷。管志軍猛地打輪,開到公交車道上去。

      “警察都他媽去哪兒了?”管志軍一邊嘟囔,一邊扭頭看側(cè)后方?!安坏攘??!?/p>

      “主任?!迸釙耘嗯辞妩S色標線。“現(xiàn)在還是禁行時段。”

      “禁行?等公交車時間到了,病人的時間就沒了。”管志軍說。

      又是賈義介紹的病人,本院感染辦主任親戚,十二歲心肌炎女孩,三度房室傳導阻滯,心率極慢,供血不足。三人趕到兒童醫(yī)院時,女孩血壓低到61,升壓藥物維持不住,同時阿斯綜合征發(fā)作,在昏迷中抽搐。院方已經(jīng)無計可施,請管志軍先來評估病情,老規(guī)矩,有得治,把人拉走;沒得治,就地放棄。在同行的眼里,管志軍才是和死神掰手腕的人。這一點讓他心里特別帶勁。

      女孩命懸一線,老雷立刻和裴曉培安裝機器。管志軍盯著安裝之后,在血管和容量上可能會有的并發(fā)癥或者是不可逆創(chuàng)傷。他掃了一眼女孩父母的衣著和神態(tài),便說,你們閨女心臟已無有效的排出物,這種重癥表現(xiàn),最好馬上轉(zhuǎn)院。葉克膜的后續(xù)處理,還是安平最好。家屬本就是院內(nèi)關(guān)系,又不怕花費,加上有主任親自壓陣,堅決轉(zhuǎn)院。

      回安平路上,管志軍電話打給賈義,女孩心衰到躺不平了,不像只有心肌炎,肯定還有問題,要輔助去做造影。賈義不在院里,他說我去聯(lián)系。葉克膜小組,一是年輕,二是不敢擔事,主任不在,大家都先耗著。沒有造影檢查,心外科更是不接。管志軍回來后,氣得拿出手機,咬牙切齒地在群里發(fā)語音:“弟兄們,想成為全國領(lǐng)先的監(jiān)護室和葉克膜小組,記住你們不是裝機器的技工。別總把自己擺在小大夫位置上。不去承擔責任,你永遠成長不了。”

      那條語音,沒有人回復(fù)。

      晚上兩人回家,走到醫(yī)院花園,老院長銅像顯得黯然無光,和夜幕融為一體。

      “我們現(xiàn)在主要是吃心外科,想擴大例數(shù),還要這樣從外院轉(zhuǎn)病人過來。但是你看到了吧,沒有好處,誰愿意白幫你這個忙?!辟Z義把胳膊搭在銅像耳朵邊上,松一松衣領(lǐng),抬頭看向天空,“管總,這種錢你可以拿。”

      管志軍停步轉(zhuǎn)身,繼續(xù)咳嗽。

      “別人我不管,我監(jiān)護室大夫,不會拿葉克膜一分錢回扣?!彼涯樲D(zhuǎn)向頭上外科大樓,全院唯一亮著的監(jiān)護室窗戶。

      “院里不給我一塊地,拉到別的科人家又不配合,將來還要把急診病人輔助了,或者流感季節(jié),把那些肺炎的給做了。你不拿錢,別人怎么拿?”賈義用力給了銅像一下,露出手腕上的表,同樣很亮。

      “葉克膜這種東西,用好了可以救命,用不好,死人,花費又大。我要是拿了錢,量上就不好把握,不僅失去判斷,還容易被各方控制?!惫苤拒娤乱庾R地后退兩步,腳碾著地上沙土,發(fā)出難聽的聲音。

      “你剛才說,你監(jiān)護室的人也不拿錢?!辟Z義手伸進褲兜,掏車鑰匙。身上雪白襯衫,別在皮帶里,“那個女孩的父母,沒給出診費嗎?”

      “沒有?!?/p>

      “還他媽醫(yī)屬呢,這種規(guī)矩都不懂,我親自和他們講明?!?/p>

      “每次鬧糾紛,醫(yī)務(wù)處的病人賬上就會多出幾千塊錢,就會有大夫偷偷把紅包退回來??磥磉@錢,還是燙手?!惫苤拒娨刈?,他決定晚上住在監(jiān)護室。

      次日,女孩父母如夢方醒,兩萬塊錢托感染辦主任,交到管志軍手里。管志軍皺眉,感覺此數(shù)不太好分,他索性把錢都給裴曉培和老雷,一人一萬。裴曉培不接,說不合適。按規(guī)矩,主任一萬,底下人各五千。管志軍說,我掙錢比你們?nèi)菀祝s出去兩場課就回來了,為幾千塊錢救病人,有意思嗎?你們能踏踏實實干就好。老雷接到手里,一張一張點了起來。裴曉培扭臉不看。后來,老雷悄悄和管志軍說,裴曉培看不上這點錢的。管志軍問,要不這兩萬塊,全都給你?老雷不語。

      周末,管志軍趕到交通隊,對著窗口里的警察說,要調(diào)監(jiān)控錄像,然后拿出工作證,解釋自己是一名醫(yī)生,那次在兒童醫(yī)院違停,純屬是去參加搶救造成的。他希望把這兩百塊錢的處罰給消了。警察說,你拿什么證明你是去搶救了?管志軍說,我是一名醫(yī)生,我去醫(yī)院里不是搶救,還能干什么?警察搖頭說不行,“那也證明不了你自己?!惫苤拒娙硭蓜牛粗?,心里罵了一句媽了巴子,白忙一通,還倒貼二百。

      十一

      裴曉培終于支撐不住了。因為她個頭偏高,為病人做心電圖時,要就和低矮的病床,背部得彎下去。此外還要幫護士給病人翻身、聽診,特別是聽心臟位置,一聽就是半天。有時腰椎疼得厲害,兩腿會突然間發(fā)麻,甚至影響到排便。起初她并沒在意,覺得只是腰肌勞損,吃止疼藥睡一覺,第二天便能減輕??墒巧习嘁粌赡旰螅⊥醇又?,如今只聽兩個病人就吃不消了,回到家疼得想哭。

      有天下午,她給病人做“氣切”,發(fā)覺自己彎不下腰了,就這么個簡單動作,做不出來。趁著本院還沒下班,沒顧上跟主任說一聲,她就跑到門診,想找骨科同事開片子、約檢查。吳瑤告訴她,直接來核磁室找我。吳瑤為裴曉培掃描腰椎,裴曉培在腹部壓上彈力繃帶,看著核磁機器里發(fā)出的橙黃色的光環(huán),她深吸一口氣,聽吳瑤的口令,又逐步憋氣、呼吸。拍完片子,吳瑤對著控制臺上的話筒,叫裴曉培起來,單子填好后,又叫兩聲,仍不見反應(yīng),于是索性從操作間出來,走過去看,她居然躺在機器里面睡著了。吳瑤伸手,拉她起來。裴曉培問,我怎么會睡著呢?吳瑤說,你又不是第一個睡著的,在這上面拉屎撒尿的人都有,你不算什么。裴曉培說,你可真夠惡心的。

      后來裴曉培又躺到骨科門診的診療床上,骨科主任摸了摸她的腰椎,看過片子后告訴她,你感覺到麻木,是由于腰椎間盤突出,引起神經(jīng)壓迫導致的。裴曉培整理好衣服,滿眼疑慮,瞥著對方。

      “看壓迫程度,再結(jié)合你目前的功能減退病癥,應(yīng)該是屬于亞急性,如果不盡快手術(shù),身體自己會慢慢適應(yīng)。”骨科主任把片子放下。

      “手術(shù)?”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腰,“這病不是我爸那種歲數(shù)才得的嗎?”

      “虧你還是搞醫(yī)的,怎么問這種病人才會有的問題。這種病只跟勞累程度有關(guān),是個臨床大夫大都會有。”骨科主任搖搖頭,口氣略有揶揄,“等到你一條腿的肌力越來越低、退化,然后變成長期的不可逆的,那時候你想再做手術(shù),也沒意義了?!?/p>

      裴曉培回去后,把情況告訴主任。管志軍當即批了病假,并且親自幫她聯(lián)系外院專家,他說,咱們醫(yī)院我太了解,心臟以外你就別惦記了。他什么也沒有提,比如這么多重病人怎么交接,比如科研寫到哪里了,比如將來會不會二次手術(shù)??墒撬绞遣惶?,她就越發(fā)難受。

      裴曉培獨自辦理的住院手續(xù)和術(shù)前談話,她沒有按照丈夫侯坤說的,花額外的錢去住單間。她被安排到一個三人間里,住進去時上一個病人還沒收拾好,等待過程中,她感覺幾個病友之間,宛如姐妹。其中一位留著中分短發(fā),眼睛黑亮的長臉女人,適時提醒她東西放在哪兒,飯卡怎么用,還和她分享水果,如同是這里短暫的主人。大夫說這個病會影響到生育,至少術(shù)后三年時間里,不建議懷孕。侯坤沒有重提離職或者移民的事,但是他和雙方老人來看她的眼神,令人無法忍受。她成日躺在病床上,用被單蒙頭,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聽。

      侯坤給裴曉培雇了個護工大姐,負責打飯、晾洗衣服。更多時候,她都是聽身邊那個姐姐聊天。姐姐有個兒子,她老公當初跪著求她不要流掉,后來兩人離婚,他卻不給撫養(yǎng)費。這次來做手術(shù),是因為她在路邊被前夫推倒在地,磕壞了坐骨神經(jīng)。她當時手里,正抱著小兒子。病發(fā)作時,尾骨會腫成桃子那么大,無法直立,隨后反復(fù)化膿、愈合。大夫說,不取出尾骨根治,有得敗血癥的危險。裴曉培不語。姐姐說,將來她想去很多地方旅行,哪怕是坐在輪椅上。她笑著從腦門朝后捋了一下頭發(fā),頭發(fā)帥氣地層層落下。她說,我盼著那小子趕緊長大,有一次他獨自去上學,我躲得遠遠地跟在后面觀察,忽然一輛汽車擦著他屁股開過去,當時如果撞到,也就撞到了?,F(xiàn)在想想,真是又恨又怕。她低著頭,把病號服的褲腿折來折去。

      裴曉培的手術(shù)很順利,沒有植入鋼板,大夫用一根類似針的東西深入她的椎間隙,吸取出一部分髓核,目的是給她減壓。不過還好,術(shù)后當天就能下地,能正常排便。只是因為擔心出血,大夫沒有準許她走路。侯坤還是給她換成了VIP病房,還會穿著比她還顯干凈的白色機車皮衣,每天探視。她一個人躺在那兒等待出院的日子,會不由自主地去想自己一直以來堅持的事情。她第一次開始用值不值得來衡量這一切,第一次去想,如果身體垮了,她還剩下什么?她希望林冰可以出現(xiàn)在身邊,他可以來看看她,說些什么話給她聽,或者是一個堅定的目光。也許因為這只是個局麻手術(shù),也許他會覺得尷尬,也許,他自己也是麻煩纏身,總之他并沒有任何表示。

      裴曉培試著以一個病人的狀態(tài)去消耗每一天。她努力地去刷手機,去無所事事,開始關(guān)心頭上又生出幾根白發(fā),臉上是不是又長了沉淀色素。隔壁的姐姐常跑來陪她。侯坤不語。裴曉培說,恐怕有段時間我們不能做那件事了,如果你忍不住,我不介意你去找。侯坤說,如果你不做準備,那些事情就永遠遙遙無期。她說,侯坤,我不是個無情的人,所以你別害我。她提出讓他攙扶自己,去外面找大夫換藥,或者下地走走。侯坤照辦,但是回來后他指著病房的門說,裴曉培你聽清楚了,下回這種事情去叫護工來做,叫護工來做,我是付了錢的!他瞪大眼睛的樣子,令姐姐在旁邊尷尬不已。裴曉培從床頭柜里把自己的錢包砸到侯坤頭上,讓他快滾出去。姐姐先把侯坤勸走,又回來讓她不要生氣。裴曉培渾身發(fā)抖地說,我沒有生氣。

      住院一周,不長不短,從吳瑤、管主任再到老雷,都來過了。她對自己講,林冰一定會來,而且會最后一個來看她。所以每次獨處時,她都會陷入漫長的等待和想象中,其實是跟自己過不去。直到賈義這個主任來看她,她才清醒,林冰是不會來的。這也是再正常不過的結(jié)果。

      林冰比所有人都更沒理由來看她,卻也比任何人都更應(yīng)該來看她。她甚至把自己一切的選擇,都在無意中其實是極端故意地與他相連。如果兩人能這樣相處下去,每天在監(jiān)護室里,比什么都幸福。

      住院樓后,有一處風景,假山假水,微縮亭閣。裴曉培把侯坤請到這里,聊聊打算。侯坤無話找話,談及等她出院,回英國或者澳洲休養(yǎng)。裴曉培問他,你是把做投資的心得,用我身上了吧?侯坤低頭不語。

      裴曉培指指腦袋,然后架起胳膊,遮擋陽光。“這段時間,不僅治腰,這里的問題,也一起解決掉了。我不能騙你,我這次手術(shù)可不是為了備孕,而是不想影響工作?!焙挽愕年柟庹赵谏砩?,反而令她連打冷戰(zhàn)。她緊束雙臂。

      侯坤一雙大眼,偶爾露出兇相。他被晃得瞇上眼睛,轉(zhuǎn)頭看她老態(tài)龍鐘卻又倔強的坐姿,隨意扎在腦后的辮子,洋氣卻又脆弱的臉,隨后皺著眉頭取出一支煙,叼在嘴上,卻沒點著。

      “你用不著戒煙了。這段日子我躺在床上,動也不能動的時候,我想過很多遍,如果不干這行,我去做什么,我能做什么。也許開個店,也許去繪畫、旅行,也許安心去生孩子,或者干脆躺在床上數(shù)錢。可惜不行,那些都不是我該做的事情。我忽然意識到,我之所以是我,之所以是裴曉培,就是因為我的監(jiān)護工作。我有我的專業(yè),我要在我的專業(yè)里成為最牛逼的人,像管主任那樣。我滿腦子想的都是回到我的病區(qū)里走來走去,看護病人,那才是真正的我。”

      “我其實不太在乎你是否能生孩子?!焙罾ぐ褵煆淖炖锬孟聛?,“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們的婚姻,不過你做任何決定,我都會支持。還有,如果把你看作投資,那才真是自尋死路。”

      裴曉培把臉扭向另一邊,過去好一會兒,才又重新看他。

      “侯坤,如果你說,想找別的女人給你生孩子,或許我能欣慰一點?!?h3>十二

      早交班上,管志軍拎著他愛吃的豆腐腦和糖油餅,直奔醫(yī)生辦公室。他坐到電腦椅上,仍在為交通隊的事生氣。不過老雷和大夫們,很快把他圍了個密密實實,而且越湊越近。他們像考砸后交成績單的孩子,捧著一堆病人的診斷、術(shù)式和心肺肝腎功能情況,等他拍板。其中一個病例,老太太拔掉氣管插管,心功能EF值卻只有31。管志軍在桌上打開觀片燈,看超聲結(jié)果。

      “病人放平后還是憋氣?!崩侠渍f。

      “說明左房壓還是高,這個年紀,心臟前負荷對于她心功能還是太大,得利尿。至少要負出三千的尿?!?/p>

      “上周我給正出一千二?!崩侠字?。

      管志軍抬頭看老雷,氣得不再講話。

      主任把椅子轉(zhuǎn)過來,不看片子,看人。老雷臉上,欲言又止狀,管志軍叫大家先去看病人,獨留下他。

      “一線犯這種錯我不說什么,你又怎么回事?”

      “以我的年資和歲數(shù),不該值夜班了?!崩侠渍络R架,疲倦地縮緊眼睛,用手掌胡嚕一把臉,像貓洗臉。他的個頭很矮,比坐著的管志軍將將高出一點,臉上的肉向下墜,眼睛鼻子和嘴,也向下墜,甚至連油乎乎的頭發(fā),同樣緊緊趴在頭皮上。

      “兄弟,你比我大兩屆,現(xiàn)在還是主治醫(yī)。你不值夜班,誰去值?連我還時不時地要替夜班。”

      出院后的裴曉培,換上衣服后,站到辦公室門口,見倆人談話,趕緊走開。

      “他們說我這是全中國最舒服的監(jiān)護室,你聽了什么感覺?老雷,如果安平是部隊醫(yī)院,四十五歲的主治,你早被干掉了,只能轉(zhuǎn)業(yè)?!?/p>

      老雷重新戴上眼鏡。他的眼睛本來很亮很大,卻被厚實的眼皮遮去一半,看什么都半信半疑的樣子。

      “我希望你能晉升,不要讓我一個人撐在一線。我希望你也能被外院請出去會診?!惫苤拒姲涯抗馔断虿AТ巴猓o士長已經(jīng)停留好久?!霸缒晡疫M監(jiān)護室,你還帶過我一陣子。咱倆共事幾十年,你想法上有什么變化,不要以為我不知道?!?/p>

      “你一個科室主任,不搞課題,不當博導,不收紅包,壓得我們手下人怎么干活?難道要和你一起,管一輩子病人,值一輩子夜班?”

      老雷嘆氣,轉(zhuǎn)身便走,出門時,險些和護士長撞到一起。

      管志軍開始吃豆腐腦,嚼糖油餅,發(fā)出清脆的破碎聲。

      “我給你拿微波爐轉(zhuǎn)一下?!弊o士長進來整理桌子,站身后說。

      “我喜歡吃涼的。”

      護士長并不走開。

      “跑他媽這兒鬧來了?!?/p>

      管志軍鼓起眼睛,扭頭看她。

      “你說誰呢?”

      護士長坐到老雷那張椅子上,也不說話,只掏出手機,放到主任餐盒旁。管志軍盯著屏幕上,自己監(jiān)護室病區(qū)里,那放肆的吵鬧和混亂場面,嘴里越嚼越慢。

      “這人是誰?哪個科的?”

      “麻醉?!弊o士長說,“病人術(shù)后推回來一測,兩小時前的末次血鉀3.2,我半小時查一次房,結(jié)果低到1.7。因為之后就沒正常,我把結(jié)果發(fā)到群里,跟他們主任說了。主任怎么也得做點什么吧,就點了這人,他這不發(fā)瘋一樣跑過來鬧?!?/p>

      “都不要臉了,我就他媽罵著說,怎么啦?”一個戴黑眼鏡的年紀不大的小胖子,穿著白大褂,在視頻里,在病區(qū)中間,一邊轉(zhuǎn)圈一邊嚷?!斑@事兒就把我給告了,血鉀1.7?不是還沒死人嗎!我操你們監(jiān)護室的!讓我沒飯吃,誰他媽也別想消停!”

      這段視頻是從遠處的病床旁,用放大效果拍的,聲音刺耳,畫面模糊且顫動。像是透過病人的眼睛,看到一個令人感到費解和恐懼的畫面。因為那個麻醉師開始越走越近,伸著手罵。

      晚交班前,管志軍讓下白班的人先別走,所有大夫護士站到辦公室。有些人只能側(cè)身站著。

      “昨天夜里的事,在場的有誰,舉手我看一下?!北娙俗箢櫽遗?,交錯舉手,最后還有老雷,管志軍瞪他,嘴唇抽縮一下?!耙院笤儆龅筋愃频那闆r,在保證大家不吃虧的情況下,抽丫挺的!”

      主任見到,在場的隊伍里,老的老,小的小。除老雷、裴曉培零星幾人,其他手下都低下了頭,好像承認錯誤。

      “你們幾個老護士不應(yīng)該啊,十幾個女的打不過他一個?打完了出來一人,直接躺到地上,就說被他打了。”管志軍嗓音嘶啞,打晃,眼袋通紅,“病人低鉀,一個沒死,十個你敢有不死的嗎?太他媽欺負人了。我不在,就讓人在自己家里為所欲為?”

      后來,管志軍告訴賈義,他要去找麻醉科主任,或者去敲錢院長的門,這口氣他咽不下去。賈義說,這口氣當然不能咽,不過我勸你,找清楚問題的根源。如果監(jiān)護室的人當時打回去,也就打了。事情已然過去,身為科室主任,不好理論的。另外,你的護士長本該私下和麻醉師溝通,在群里把人家曬出來,等于升級矛盾,對方主任也不好做。最后,為這種事找院長,老管你腦袋不轉(zhuǎn)了吧,再說你知道麻醉科主任和院長的關(guān)系嗎,你知道整個安平的關(guān)系網(wǎng)嗎?如果你不知道,那么我送你一句簡單的話:永遠不要為了下面的人,去讓上面的人為難。

      十三

      院務(wù)會上,賈義和管志軍,并排而坐,眾主任圍著院長,走完過場。錢院長有一張多皺的臉,像是降下來的風帆,掛滿心事。連帶著眼皮厚、鼻子厚、嘴唇之類的都厚。

      他吐出一口白色煙圈后,抬起胳膊,一張紙遞到賈義面前,抖了兩下,讓他宣讀。心外科主任在不解中接到手里,生硬地念。紙上通篇在講,管志軍賈義,整個季度的葉克膜收治量是多少,病源來自哪里,最后根據(jù)規(guī)章制度,處罰管志軍五千,處罰賈義三千。

      “應(yīng)該是獎勵吧?”賈義的臉貼著紙,以為字寫錯了。

      “我們的ICU,叫心臟外科重癥監(jiān)護室,功能很明確吧?外院的心肌炎你們都敢收,不怕病毒感染給其他病人?”錢院長伸手把紙奪回來,攢成一團,扔向管齊二人,兩個主任,一個眼睛發(fā)直,一個低頭苦想。都沒有躲?!拔也皇遣蛔屇銈兪?,院里還有其他監(jiān)護室,EICU、SICU和CCU,葉克膜病人也可以收到別的地方,這個技術(shù)要應(yīng)用到全院。管志軍的科室就是干心臟外科的,你們難道不懂交叉感染的風險?”

      “院長,扣我一人吧?!辟Z義也笑,尷尬且恭順,“葉克膜小組是我負責。”

      “我讓你們當一天主任,別他媽真以為自己是什么專家,沒有院里的支持,屁都不是?!痹洪L撣了撣白大褂上的煙灰,痰在嘴里轉(zhuǎn)了一圈?!肮苤拒?,不說話?調(diào)科后安平各科室主任,凡是‘三無人員的一律抹掉。你明不明白?”

      管志軍腦袋像霜打一樣,委在肩上。賈義碰了碰他,才聽到那聲公雞嗓子,打鳴似的“嗯”了一下。

      散會后,賈義聽說院長在耳鼻喉科出門診,于是趕去敲門。

      進到里面,賈義心頭一震,這哪里像個門診,不僅有真皮沙發(fā)、液晶電視、空氣凈化器,墻上還掛有大幅山水字畫、風水轉(zhuǎn)運球,還有嵌在墻壁里的魚缸。唯獨沒有病人。

      紗簾拉下,屋內(nèi)灰淡。在院長面前,賈義退到沙發(fā)前,彎腰坐下。

      “近期相繼幾家醫(yī)院,爆發(fā)院內(nèi)感染,從院長到中層,一律撤掉,你們這是給我找麻煩呢?”院長提著茶缸,坐到沙發(fā)另一側(cè),看著賈義,“我不是不想支持你們,明白的吧?”

      “明白,明白。錯誤我們已經(jīng)在會上認識到了?!?/p>

      賈義后悔,這塊蛋糕,沒有先分給院長一塊。

      “管志軍的監(jiān)護室,有什么問題沒有?”院長拿下杯蓋,熱氣一熏,張大下巴,嘴和脖子變成管道狀,咕咚咚飲茶。

      其間,一位身姿婀娜的兩道杠護士長,走了過來,蹲下身給院長續(xù)水。

      “每個科室都有問題?!遍T關(guān)上后,賈義把話擠出嘴邊。

      “問你什么就答什么?!?/p>

      “有有有。監(jiān)護室的大夫缺乏責任心?!辟Z義身子筆直,話像竹筒倒豆子一樣,從嘴里蹦出來,“管志軍養(yǎng)著一幫懶人,他的位置才坐得穩(wěn)?!?/p>

      “我也聽說了。老管臨床經(jīng)驗和工作態(tài)度,無可指摘。但是監(jiān)護室到底存不存在管理問題?”

      “絕對存在,科室主任首先就不夠有思想,缺乏科室建設(shè),科室看不到任何朝氣,下面的人懶得一塌糊涂。”賈義眼睛始終看著院長的厚嘴唇,話剛停下,便已渾身是汗。白大褂比做下來一臺手術(shù)還要濕。

      十四

      院里規(guī)定,任何一名提副高的大夫,或者住院醫(yī)提主治,必須去監(jiān)護室轉(zhuǎn)科。然而所有轉(zhuǎn)科回來的大夫,都會問賈義一件事,為什么監(jiān)護室對我們?nèi)绱说某鹨暫兔舾校劬椭w語言上,無不透著“憑什么你們外科大夫掙那么多錢?”

      林冰的病人在監(jiān)護室壓床,賈義過去看他開醫(yī)囑,換掉一種無傷大雅的藥。管志軍遠遠地站在身后瞄著,突然間像擒賊一樣,抬手指向兩人。

      “以后不能改我們監(jiān)護室的醫(yī)囑。”

      “什么意思?”林冰還沒明白,賈義轉(zhuǎn)身,看管志軍走近。

      “我們大夫開完醫(yī)囑不能隨便改?!惫苤拒娬f。

      “你們這個地方開錯了我給他改一下……”

      “那也不能改?!北O(jiān)護室主任把話截斷,冷著臉說,“你得通過我們大夫?!?/p>

      這時候老雷像瘸著腿一樣,晃過來,問怎么了。

      “關(guān)于治療方案,監(jiān)護室以后要重新接管,病人在誰的病區(qū),就聽誰的?!?/p>

      賈義笑笑,站到林冰身前,拿出那副不以為然的瀟灑勁兒,看看老雷。

      “我聽你的管主任。多問一句,一旦病人死在監(jiān)護室,沒我外科大夫的事,是我的人去找家屬,還是你的人去和家屬談?你看這病人遠端有問題,難免要出血栓,查ACD才160。今天沒負出來,反而正出來,如果心臟太漲死了,”賈義的手搭老雷肩上,輕輕晃動兩下,“老雷,是不是監(jiān)護問題?”

      管志軍一愣。

      “監(jiān)護室大夫也能談。”

      “你早說嘛?!辟Z義笑笑,把手收回,“如果你們替我的大夫擔風險,如果監(jiān)護室大夫也可以去法庭站被告席。我現(xiàn)在就帶林冰走,從此不進監(jiān)護室。”

      后來賈義有一六十來歲男病人,家屬經(jīng)過復(fù)雜的思想準備,同意手術(shù)。左主干病變,搭四支橋,順利下臺。次日周六,一早賈義去監(jiān)護室看他,見病人術(shù)后狀態(tài)不錯,便出去告訴家屬。兩小時后他再回來,看病人是否拔管,卻見對方喘氣變得淺且急,心率監(jiān)測快,還換成身體側(cè)臥。賈義立即握病人手,感覺到很虛弱的力,他趕緊為病人翻身,叫護士和值班大夫,說,這病人缺氧,快接呼吸機,重新?lián)尵?。可是剛翻過身,病人就死了。

      正常程序,值班大夫看完片子,要過去看病人,是否醒好,再決定試停、拔管、脫離呼吸機。病人自主吸氧器是否維持得住,這個觀察階段,護士要緊緊盯住。可當時老雷沒看病人,直接讓護士試停,因為周末護士人少,都忙著轉(zhuǎn)完病人好下班,更沒人觀察他試停。

      那個護士年紀很小,瘦,愣,眼中滿是呆滯的凌厲。賈義強壓住火,他說:“病人家屬來了,你們把記錄抹掉,我去解釋成別的原因。”小護士在他眼皮底下,迅速將所有記錄和時間,病人如何缺氧、心率何時不好、翻身后情況,全部改成正常。結(jié)果那處,拿一把刀片,將原有的字刮掉,重新填寫成“突然心律失常致死”。

      這時家屬想進監(jiān)護室看病人,賈義擋住他們說,病人突發(fā)心律失常,沒搶救過來。家屬老婆說,主任你一小時前還說他恢復(fù)挺好,今天就能出來,我們?nèi)胰藲g天喜地等著,這么快我男人死了?賈義不語。

      當天過去,監(jiān)護室的人不認賬了,都在說,怎么別人監(jiān)測沒事,賈主任病人就不行,護士開始往外擇,以后他的病人咱別給監(jiān)測了。賈義和管志軍都是一屆,他直接去醫(yī)生辦公室找監(jiān)護室主任,對方又在替手下大夫值夜班。

      “不對啊,你說的經(jīng)過和記錄上的不一樣?!?/p>

      管志軍立刻掏出手機,照著小護士寫的特護記錄,一頁一頁對照。

      “你不用看了,那都是我讓她們改的。家屬在外面鬧著封存病例,我告訴她們,怎么寫自己想清楚了,別給自己惹事?!?/p>

      管志軍抬頭看著站在面前的賈義,把記錄放下。

      “作為科室主任,護犢子到這種地步?”賈義向后,把門掩上,質(zhì)問,“你還要找她出來跟我對質(zhì)嗎?老雷不會告訴你,病人沒醒明白,他連看都沒看就試停脫機吧?這還沒打官司,真打官司,你的護士是不是要拿著那份改過的病例來找我算賬?我保護你的人保護錯了?新來的小護士,都是孩子,你得開一個吧?!?/p>

      管志軍站起身,開門,走向休息室,坐黃沙發(fā)上。賈義在他身邊坐下。其他大夫拔下手機充電線,紛紛出去。

      “你看看你的監(jiān)護室,都快成游戲機房了。”賈義笑,管志軍也笑?!澳氵@主任當?shù)模约航o病人拔管,春節(jié)長假、父母病重替?zhèn)€夜班,手下會記你好。他們旅行也讓你替班,那你什么時候休息?既然你的大夫只管開藥,病人就只有我們?nèi)タ?,沒有手術(shù)情況,也要笑容滿面的來這里盯著,因為你監(jiān)護室掐著我的脖子。你以為我們來搶醫(yī)囑開?是你手下的人,把主導權(quán)送到我手里。因為他們不作為,不想擔責任?!?/p>

      “我沒有辦法。手術(shù)是你們做,回扣和紅包也是你們拿。院里不給我配足人力,這年頭誰愿意干護士?而且還是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待遇給人家那么低,連本院的都不愿轉(zhuǎn)到我這里。這月已經(jīng)有三個辭職,社會問題,你能推給一個小孩子嗎?”

      “領(lǐng)導多往上交錢,才能得到重視和提拔。不服氣你也辭職唄,你去私立醫(yī)院,年薪至少是百萬起步。別拿人少當借口。監(jiān)護室每個病人起碼要兩個小時看一遍吧?老雷夜班整晚不出辦公室的門,只留裴曉培盯在那兒。錢院長會上點名叫你‘三無人員,無學位、無科研、無 SCI,他都把話挑明了,你還不爭取主動,等著中層改選時被干掉呢?遲早被你的兵害死?!?/p>

      “什么改選不改選的,要殺要剮還不是院長一句話的事。干監(jiān)護,沒他媽人看得起你,撤就撤了,我還能怎么爭取。學你?未來的副院長,明星專家,什么時候上春晚???你以后不用死乞白賴找我盯葉克膜了,省得我不給你上,還要得罪那么多吃這碗飯的人?!惫苤拒娬駜?,嘴角苦笑,片刻失落?!盀槭裁戳P咱倆錢?爆發(fā)院內(nèi)感染倒是其次,他是覺得我們用院里資源自己掙錢,沒給他好處。摸良心講,我從設(shè)備上真的是一分錢也沒拿過。”

      賈義腦袋看向另一邊,擺手,做出懶得理會的樣子。

      “說點兒有用的,以后不用開腔止血的,你們別再叫我的外科大夫,他白天做那么多手術(shù),晚上還給你看監(jiān)護,你說他手術(shù)能做好嗎?”

      “你是替林冰找借口吧,他的病人術(shù)后出血,叫回去開胸,一禮拜三次了?!惫苤拒娧劬M過來,“他好像隨時要繃。我們兩個,先各自保護好手下吧?!?/p>

      “那我們就各自管好下面的人?!辟Z義附和。

      十五

      為了保住主任的帽子,賈義交了五十萬出去,且保證自己的葉克膜病人,全送到別的監(jiān)護室,收益也分給院里。至于院長不愿去衛(wèi)生局開的會、不愿見的廠商和不對路的專家,一概由賈義出面。有段時間他整天泡在外面開會、應(yīng)酬,無法回科看病人。相應(yīng)地,院長承諾他在采購中心、外科管委會上有投票權(quán),此外還會為他擴建病房、優(yōu)先給他院里的課題資源,并且推薦他接受電視臺采訪。賈義終有體會,這行政職務(wù)果然比管臨床更有實權(quán)。

      管志軍被迫退出葉克膜小組,把這項業(yè)務(wù)和危重病人,分攤給CCU、SICU和 EICU等其他監(jiān)護室。

      平時只收輕病人的幾個監(jiān)護室,不得不硬著頭皮接手葉克膜病人,壓床不說,還影響治療。很多時候,都是些乳臭未干的住院醫(yī)生,在給氣息奄奄的老人安裝葉克膜。在孩子氣的嬉笑中,他們一邊操作,一邊拍照留念。場面悲悚。

      錢院長的老岳父被診斷出了肺癌,老人住進安平,做左肺葉切除手術(shù)。術(shù)后老人血壓維持不住,住進CCU病房,賈義戰(zhàn)戰(zhàn)惶惶,親自做造影檢查,結(jié)果是腸系膜微小動脈硬化,致使自發(fā)出血,堵住主干。院長沒有多言,倒是家中妻子不屈不撓,要求全力搶救。賈義在院長面前云山霧繞半天,院長踢踢桌子腿,叫他直接拿治療方案。賈義說:“請管主任過來會診吧。”院長指著賈義和CCU女主任的臉,“你們就是一幫婊子養(yǎng)的垃圾?!?/p>

      全院所有相關(guān)科室主任和外院專家悉數(shù)到場。錢院長坐會議室正中央,看誰拿出辦法。眾人不語。管志軍不想耗在這里,直言現(xiàn)行的治療方案,是猴吃麻花滿擰。

      “病人水腫厲害,縮血管藥不宜過量,維持住血壓是關(guān)鍵,否則會令全身缺血。”管志軍略有沖動地看著院長,“一定要脫水利尿!我去看過病人,白天灌得太多,晚上應(yīng)該全力脫水,減輕心臟負擔和全身水腫。這么一味地擴容、輸液,反而會令水腫加重、血壓變低?!?/p>

      CCU主任始終不看他,院長岳父住在她的地盤,管志軍這么發(fā)言和打她耳光沒有區(qū)別。她等于先后被兩個男人罵過,可是只有后面的話,令她感到受辱。賈義說不出原因,就是憑感覺支持管志軍。外院的專家們,自然也同意管志軍。最后院長拍板,老岳父在CCU里治,但是管志軍和賈義來管。

      每天早晨,本院胸外科、普外科、心內(nèi)科、腎內(nèi)科、超聲科、血液科、消化科、營養(yǎng)科、透析科和神經(jīng)科等各科主任,像上早朝一樣,都停下本科的病人,先來辦公室交班。因為誰都不想院長岳父死在自己班兒上,一堆專家團團圍站,互相交換意見,一旦有個風吹草動,隨時傾全院之力,調(diào)動一切資源治療到底。

      白天,賈義替院長在局里開大會,晚上和管志軍被拴在CCU病房,給老岳父陪床。夜里老人平穩(wěn)時,兩人便倚在休息室床上,吃裴曉培買來的夜宵??评锏闹委?,只能撒手。

      “我親爹在腫瘤醫(yī)院手術(shù)前的晚上,我在辦公室里哭著吃飯。然后洗洗臉,繼續(xù)看病人。他走的時候我都沒這么伺候過。”管志軍說,“這老頭肯定救不過來了,就看能拖多久了。”

      “管總,你如果干心外科,不比任何一個主任差?!辟Z義背靠禿墻,笑笑。

      “那咱倆就更成仇人了。上次糾紛會,你連個屁都不放?!惫苤拒姷乖诖舶迳?,伸起懶腰,“我不在監(jiān)護室,也不知道那幾個孩子行不行?!?/p>

      “你才離開幾天?我的病房,我的葉克膜小組,早成一盤散沙了。你說咱們是專家嗎?是的話,怎么隨便誰打個招呼,就得屁顛屁顛地被叫過來?!?/p>

      “像勇于獻身的青樓名妓,我覺得。”管志軍說。

      “老頭能活多久我不關(guān)心?!辟Z義忽然嘆氣,“我算是看出來了,就算你把院長的岳父救活,也改變不了任何東西。好事都是CCU那位的,人家才是真正的勇于獻身?!?/p>

      那一陣子,在兩位主任晝夜看護下,老人風平浪靜,一度拔掉氣管插管。后來早交班時,竟還蘇醒過來,竇性心律、血壓正常,循環(huán)特別穩(wěn)定。中午管志軍回監(jiān)護室看了幾眼病人,順便想吃頓午飯,可他剛領(lǐng)盒飯,就接到CCU女主任電話,她問他跑哪兒去了,院長岳父正搶救呢。管志軍說,這他媽變化太快了,不會是回光返照吧?又折回去看,老人血壓一路下跌,之后病情再也沒有恢復(fù)回來。

      老人從頭到尾維持四十多天,直至全身感染導致循環(huán)衰竭,賈義給老人同時用了五種頂級抗生素,都不管用,再無挽回余地。后來搶救時,管志軍和賈義一起在老人身上按壓,等家屬來看。錢院長的岳母哭著推門進來,撲向老伴。她一邊推賈義和管志軍,一邊喊:“別按啦!讓他踏踏實實走吧!”老太太捶打著兩位主任的白大褂,他們在晃動中,互相看著彼此。

      后來賈義和管志軍說,干了這么多年外科大夫,這是唯一一次,病人死了我心里還挺高興的。我真挺高興的。

      十六

      錢院長決定在管志軍的監(jiān)護室樓上,建一個床位更多、設(shè)備更新、人員學歷更高的監(jiān)護室。賈義科里的病人,術(shù)后將被送到那里。同時,管志軍手下的骨干力量,也要抽調(diào)一半上去。管志軍聽到后,喝了一口裴曉培剛給他沏的水,水是開的,可他硬是咽下去了。

      心外科和監(jiān)護室的兩撥大夫,彼此指責、猜忌已是家常便飯。病人惡化,外科大夫說是你監(jiān)護室把病人害死的,監(jiān)護室會說你們外科有一半大夫該進監(jiān)獄。賈義為了周轉(zhuǎn)速度再快一些,會讓危重病人快一點死。這個人上了葉克膜后,如果一兩天內(nèi)能迅速好轉(zhuǎn),那就多維持幾天,然后轉(zhuǎn)院。如果沒有好轉(zhuǎn),那就直接撤機。雖然這要看家屬意思,但是這對賈義來說不是問題,有時候病人死了,家屬還會追著塞給他紅包。

      新監(jiān)護室啟用之前,賈義的病人依然要回管志軍這里。用監(jiān)護室主任的話說,推進來的全是“糖醋排骨”,不是血糖高到機器測不出來的,就是體內(nèi)嚴重代謝性酸中毒,要不然術(shù)中用了大量縮血管藥物,同時還有低氧血癥、躁動等各種并發(fā)癥,令整個監(jiān)護室的人員疲于奔命。護士長起初還要算算,看究竟有多少個血氣不好的病人,結(jié)果三十個病人,只有三個正常。護士們夜班前來病區(qū)一看,我靠,讓我看這么重的病人,一張假條遞過去,回家。

      裴曉培在新監(jiān)護室的名單里,管志軍說,以后我再也管不了你們了,時刻謹記,保護自己,需要和病人談問題,要先找賈義跟家屬溝通,你得讓外科大夫在場,否則沒法處理。你一旦插手,他們會推到你頭上。裴曉培說,主任,我跟您也不短了。再說您看到了嗎,病人不穩(wěn)定,賈主任一人在那里團團轉(zhuǎn),挺可憐的。管志軍說,等到判你一年白干的時候,幾十萬上百萬的賠償,那時候誰可憐你?裴曉培不解地嘟囔,至于的么。

      對于林冰的病人,CCU實在是不敢接,他只能推給管志軍。管志軍一聽是林冰的病人,也會給個面子讓他回來,別撂在臺上。眼下這是一搭橋男病人,一線大夫剛給推回來就突發(fā)室顫。趕上裴曉培夜班,她讓護士快給升壓藥,同時沖過來做胸外按壓。一小時過去后,當她覺得腰部像被鉤子扎穿一樣疼,手臂酸脹無力,快要虛脫時,林冰和賈義才來到監(jiān)護室。林冰看到心電圖是前壁心梗,復(fù)蘇不了,決定在床旁開胸,裴曉培趕緊讓開地方,看著他打開病人右心室。賈義伸頭掃了一眼,便知已無搶救意義?!皠e弄了,死了吧?!彼驹谙录壌蠓蛏砗笳f。話沒落地,病人便心臟停跳。賈義如保護現(xiàn)場般觀察傷口,他說,病人胸部下面破了,有擠壓的痕跡。裴曉培也湊過去看。她聽到心外主任又說,右室表面有個按壓后的針眼,是胸外按壓的痕跡,你們監(jiān)護室不該按壓。裴曉培還愣在那里,仍沒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糾紛討論,到了裴曉培這件事,醫(yī)務(wù)處主任說,監(jiān)護室責任,下一個。管志軍立即站起來,對方眨眨眼睛,乖乖又把病例打開。這次裴曉培也一起跟來,她想親眼看看自己會得到怎樣的評判。

      “老管你別激動,因為她雙手按下去時,病人胸骨是呈劈開狀的?!辟Z義這回和管志軍隔著一張桌子,相對而坐,他在監(jiān)護室主任面前,慢慢地雙手交疊,做按壓的手勢,“就是這個動作,令病人胸骨骨刺把心臟右室扎破,漏了個針眼,病人才死于心室破裂?!?/p>

      “是啊,推進監(jiān)護室兩個小時后病人死了,監(jiān)護室里有什么事嗎?”醫(yī)務(wù)處主任適時插話。

      裴曉培坐在角落處,一雙丹鳳眼瞪大,邊聽邊搖頭。管志軍伸手指向賈義,讓他打電話把林冰叫進來,當面對質(zhì)。

      “林主任、齊主任,我干監(jiān)護這么多年,胸外按壓,不說上千例,幾百例總有吧,我他媽就沒聽說過。”這時林冰進來,罰站一樣在賈義身邊。管志軍還干站著,等著和誰辯一辯理,“你們手術(shù)時要是把骨刺清理干凈、弄平整,把胸骨的鋼絲閉合好,斷然不會扎出針眼。怎么能怪我的大夫,那她以后還搶不搶救了?看著病人死也不管是吧?”

      醫(yī)務(wù)處主任提醒管志軍克制情緒,別帶臟字。

      “什么針眼?”賈義笑笑,回頭看看林冰,“我沒說過針眼,只有搶救問題。”

      “怕扯出手術(shù)問題了吧賈主任。”管志軍又指向頭頂,“上面就有攝像頭,咱們說的話,在場的都聽見了,還有錄音有錄像,隨時調(diào)出來看?!?/p>

      管志軍從未想過,自己在糾紛會議上,遇到最耍無賴的主任,居然是賈義。裴曉培想發(fā)言,卻發(fā)現(xiàn)嘴唇在抖,根本講不出話。她只能緊緊盯著賈義的臉,明顯感覺到自己心率和血壓在急劇上升。那個曾經(jīng)在她住院時去探視她,那個曾在摩托男孩生命垂危時挺身而出,那個曾讓她送飯吃的賈主任,居然冷酷到把這么不堪的責任推到她身上。

      “賈義,你他媽踩到我紅線了。”管志軍繞過桌子,直奔對方,“本來這話我不想會上說,你問林冰,一個換瓣手術(shù),早晨八點進手術(shù)室,下午五點才出來,術(shù)中到底有什么問題。還他媽心室破裂,明明是他搭橋把病人橋血管堵了,導致急性心梗誘發(fā)室顫致死。什么按壓問題,你就是拉我的人替你背鍋?!?/p>

      林冰不語。

      “管總,就算是術(shù)中的問題,本來沒你們的事,你說監(jiān)護室動他干嗎?你要是能忍,就讓病人死了唄。我知道給你挖了一個大坑,但是誰讓你們往里跳的?”賈義仍然嘴硬。

      “管總,聽我一句?!贬t(yī)務(wù)處主任起身攔住,“管總,走個過場。總要有人把責任分下來。不讓你們真賠,我交差用。”

      管志軍抬手,按下醫(yī)務(wù)處主任腦門,眾專家笑著圍過來,勸酒一樣,纏裹著往后拉他。賈義始終坐在椅子上。裴曉培慢慢走近,她想讓他們放開主任,這個場面令她傷心。她很想過去讓林冰開口,是他告訴自己“專注在治療上,別想和救人不相關(guān)的事,誰評價你誰承你情,無關(guān)緊要”。如今這句話比腰疼更折磨她。

      “如果定監(jiān)護室責任,我絕不簽字。要么咱們就上法庭。”眾人都知道的,就算不簽字,院里也可以定他監(jiān)護室責任。

      “哪有一家醫(yī)院內(nèi)部上法庭的?!贬t(yī)務(wù)處主任笑笑,“醫(yī)生保護醫(yī)生嘛。”

      “我只保護我的大夫。”管志軍把鑒定意見書摔向?qū)Ψ?,手又指向裴曉培,“這個定下來會帶到晉升檔案,不出事情,我監(jiān)護室的人還輪不到晉升,出事就更沒戲了。我不想再往上爬了,可是年輕大夫還要成長。你才在醫(yī)務(wù)處干多久,就要讓我簽單,院長來了我也不給面子!”

      這話講出,眾人無趣,干站著不動。裴曉培看那張寫有自己責任的意見書,在醫(yī)務(wù)處主任身上滑落,然后被放在桌上,褶皺得像一顆壞死的心臟。她打個愣怔,慢了半拍后,隨管志軍離開。經(jīng)過林冰身邊時,稍有停頓,又走下去。

      裴曉培去了一切可以碰到林冰的地方,可就是找不到他。后來她聽說他下臺了,索性堵到手術(shù)室的洗浴間。她站在門外,其他男大夫拿著衣服,奪路而逃。里面只聽得見嘩嘩水聲。她說:“我知道你在,糾紛會上什么意思,我都到場了,你都不看我一眼。我敢面對你,你不敢面對我嗎?”水聲停了?!坝匈Z義在,沒我發(fā)言的份兒,糾紛會本來就是主任們扯皮的地方,沒人會相信那個結(jié)果。”林冰顯出心虛?!昂?,”裴曉培大聲說,聲音在洗浴間里,陣陣回蕩,“手術(shù)可以是假的,搶救可以是假的,連他媽責任都可以是假的!這個醫(yī)院上上下下,到底還有什么是真的?你給我出來,有什么好洗的?你洗得干凈嗎?”她用力給了門板一拳?!澳阆胍蓛?,就別干這行了?!绷直俅伍_口,伴著粗氣,“只要機器一轉(zhuǎn)起來,這里沒有誰是干凈的。哪個大夫身上沒有幾個冤死鬼,那種刻骨銘心的悔恨,是每個大夫心口的一道疤,是要你血淋淋地記在心里。他們在會上把這道疤撕來撕去,回去一樣是要被噩夢驚醒。”裴曉培站開了一些,“哪個大夫身上沒有幾個冤死鬼,”她重復(fù)著,帶著哭腔,“這都是他媽的借口,屁話。我走了,你可以繼續(xù)洗你的了?!?h3>十七

      在監(jiān)護室的醫(yī)生辦公室里,管志軍和裴曉培,一坐一立,相對而視。

      “我喜歡這個題目,《風暴之后有彩虹》?!惫苤拒娪檬终莆孀“霃埬槪芽人月曇魪姲聪氯?,卻被迫憋出淚水,“只是你應(yīng)該再自信一些。你怎么回事?”

      裴曉培把講稿撂到桌上,眼皮低垂,微微鼓頰,并不去看主任。

      講實在話,除了“心臟手術(shù)后電風暴患者的鎮(zhèn)痛鎮(zhèn)靜治療”這個主題是管志軍幫忙定的,整個內(nèi)容從病史介紹、診療經(jīng)過、藥物選擇到思考總結(jié),裴曉培一手完成,并且全英文演講,深入和細致程度,令管志軍除了在備戰(zhàn)狀態(tài)上提個醒,也確實沒有什么能教給她的。還有那句“前有洪水猛獸,下有萬丈深淵”的副標題,他建議改改。

      “主任,我不想去比這個,沒意思。”裴曉培嘟囔著。

      “不去不行?!惫苤拒娫捯舨淮?,卻不容商量,“全國的監(jiān)護室專家來做評委,你是獲獎熱門,這么好的站到臺前的機會,你說不去就不去?”

      裴曉培梗起脖子,嘴繃得更緊。

      “我指望你能為我們監(jiān)護室,拿回第一項可能也是最后一項榮譽嘉獎。我指望你拿回來?!惫苤拒姀澫卵?,低頭撐腿,“再往后,你就要去樓上的新監(jiān)護室了,這也是我最后幾天當你的主任。”

      講到這里,裴曉培的眼睛,才敢慢慢看他。

      “不知因為什么,感覺總是有點奇怪?!惫苤拒娪檬种概隽伺霰亲?,忽然還是笑了,“像嫁閨女?!?/p>

      裴曉培這才敢樂。

      “不過你這場演講,我不去看了?!惫苤拒姲醋‰p膝,吃力地站起來,“因為我得去全院中層的述職大會。”

      “主任,實話實說吧,這次演講我會努力??墒沁^完年后,我就辭職。”

      管志軍不語。

      “我想好了,去英國把孩子生了?!?/p>

      “好了,先出去吧?!北O(jiān)護室主任疲倦地閉上眼睛,繼續(xù)咳嗽,“我也要準備我的述職演講了。”

      “主任您要講什么,我也給您聽聽吧。那么大的場面,您可要好好發(fā)揮一下?!?/p>

      “你最好還是別聽?!敝魅伪硨χ釙耘?,公雞嗓中,透出悲鳴,“既然決定離開,就走個干干凈凈,去生孩子。不過希望你別忘了,當初面試時自己講過的話,你說自己要在監(jiān)護領(lǐng)域里做最牛逼的大夫,我希望你是覺得這里平臺不高,我只是一個小小的主委。而不是因為其他原因?!?/p>

      報告大廳,座無虛席,放眼望去,如白墻綻裂,經(jīng)聚光燈一照,不暈也暈。

      各科主任,泛泛而談,逐個報流水賬,唯一保留節(jié)目,就是夾槍帶棒地罵罵監(jiān)護室。比如管理不善,比如擅自減床,有主任更說,病人放葉克膜、二次開胸、腎衰做血濾和感染用抗生素,欠下的賬,該由監(jiān)護室承擔。輪到賈義上臺,在院長和各位領(lǐng)導面前,用數(shù)據(jù)說話,手術(shù)例數(shù)、平均住院日、科室盈利,均是心外科最高。“零點五的死亡率,也是冠絕全院,這還是連自動出院都算在內(nèi)的?!笔雎毼猜?,屏幕上打出“感恩”兩字,賈義春風拂面。錢院長笑著領(lǐng)掌,兩眼放光。

      之后是重癥監(jiān)護室主任管志軍,直腰低頭,步伐又沉又慢,站上臺后,右手握拳,使勁咳嗽。他盯著講稿,低頭不語。

      此刻身后電子屏,跳出幾張照片,裴曉培的搶救畫面、十幾個監(jiān)護大夫帶病人去做檢查,以及夜里整棟外科樓一片漆黑,只有監(jiān)護病房仍在燈火通明。

      錢院長面無表情。

      “《犧牲 ?隱忍 ?擔當——為了危重癥病人和死神較量》?!?/p>

      管志軍平靜念起報告題目。

      “諸位同行議論我擅自減床,我請大家想想,國家要求監(jiān)護室護理床位比是多少?三比一。目前我們科室嚴重達不到配比。加之我院外科各級醫(yī)師基本功不過硬、麻醉科肆意胡為,導致滯留監(jiān)護室的危重患者增加。而監(jiān)護室醫(yī)護工作重、收入低、糾紛多,多重負面影響下,辭職者眾多。實非我不愿再開床位。”

      大廳內(nèi)登時“嗚”的一下,響起層層嗡鳴。

      各科主任中,只有賈義鎮(zhèn)定地仰頭看向臺上。

      “就在剛剛,我最看重的一位年輕醫(yī)師,向我提出辭職?!惫苤拒娡nD良久后,用力咳嗽,“我應(yīng)該對她說些什么?在座很多主任,你們也認識她,甚至平日里開開玩笑,走動得比我還要近些,你們能不能幫我,和她說點什么?”

      管志軍鼻音念稿,發(fā)聲呆板,一字一頓起來,效果和念檢查近似。他小心按下鍵盤,屏幕上又蹦出一組數(shù)字。

      “剛才諸位述職,全院運轉(zhuǎn)形勢大好,各科心臟手術(shù),死亡率全在一以下。巧了,我也有各病房在監(jiān)護室的死亡率,全部超過一。請問諸位,回到你們病房的死亡人數(shù),怎么可能比我還低?”管志軍自始至終,無視臺下,也就看不見有多少人咬牙切齒地盯著他,多少人欲言又止地想讓他下來?!拔疫@里還有主診組的數(shù)據(jù),要不要公布?賈義,你們科每年做多少例,活多少,死多少,細到每一組,想不想看?”

      錢院長已經(jīng)不再去看臺上,他像睡著了,或者做了噩夢一樣,面孔漠然。

      “都說我監(jiān)護室減床,如果你們每個病房都是一千臺,哪怕能減少0.1天平均住院日,就意味著你一年能多做一百臺手術(shù)。你抓好質(zhì)量,哪怕降到1.4天,相當于一年多做三百臺手術(shù),這比你總盯著我的床位強吧?我給你開一百張,你做那么爛有用嗎?早上我問值班大夫,科里還剩幾個病人。八個,其中一個病人躺三周了。快過年了,這么多病人死于感染,壓在我那里八個病人沒人管。我都想干律師了?!?/p>

      管志軍被自己這個玩笑逗笑了,他終于抬起頭,卻見滿場領(lǐng)導,鴉默雀靜。錢院長坐第一排,招手,把紀委書記兼院副書記叫到身邊,指著管志軍說話。

      “剛才已經(jīng)聽出,各位對我監(jiān)護室諸多不滿,如果這樣,所有重病人我可以不接收吧,或者你在我這里待一天,第二天走人,回病房你自己看著。有本事你別讓病人腎衰、別讓我搶救?!?/p>

      散會,大家向門外魚貫而出,一位黑衣女士走到臺前,遞給管志軍一張紙條。管志軍打開看的工夫,對方消失一般離開。那張紙條上面,用很大的字體,寫了兩行字:“管志軍你還有臉開口講話,老天會收拾你這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

      剛下班,賈義打來電話。

      “管總,你這是死諫啊?!惫苤拒姴徽Z。

      “喂,別人都在走過場,揶揄你監(jiān)護室?guī)拙?,不是每年都這樣嗎?你這次是怎么回事,明擺著逼院長干掉你?他說你的述職不合格。”

      “哪個地方不合格?”

      “你跟我就不要明知故問了吧。他說了,你要么在下次全科的述職里,重新報告一次;要么,最后的打鉤投票,你看你還是不是監(jiān)護室主任。”

      見管志軍仍不作聲,賈義換了個口氣,“你吐那么多苦水給誰看?他不管質(zhì)量。院里要求,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他給你這塊地,這些人,你得給他開多少張床,別老讓人找他,說你那里床位不夠……管……”

      賈義看看手機,原來管志軍早就把電話掛了。

      十八

      被院長降到一線的管志軍,等于是被晾了起來,可誰也不可能讓他去上白班管病人。更多時間里,重癥監(jiān)護室前主任是用手機微信,給全國醫(yī)院會診?;蛘呤浅燥垥r,或者是在家里閑坐時,或者是在開車時,手機里隨時傳來各種病人的視頻或者監(jiān)測指標的照片。他得到最多的回復(fù),是“管主任威武”、大拇指表情或者從上而降的么么噠。管志軍經(jīng)常抱怨,網(wǎng)絡(luò)會診真夠討厭的,他不僅收不到錢,還得搭進去許多流量費??墒强床∪嗽缫殉蔀樗钪械闹匾危瑳]有病人看,他不知道該怎么活著。

      管志軍妻子的同學,有位九十歲老父親,反復(fù)發(fā)作肺炎,住進一家部隊醫(yī)院。同學雇了兩個護工,白天黑夜輪流伺候,還去請康復(fù)博愛的人,專門做康復(fù)治療,一周五次。老頭在家里躺了半年時間,住院當天,呼吸科主任就放棄了。管志軍被妻子叫去,看過后說,不至于,我調(diào)一下抗生素。結(jié)果老人很快體溫下去。

      部隊醫(yī)院的大夫,偏向保守,不讓老頭下床,管志軍卻說,今天我在,老爺子您得下床,以后你要走著回家,要咬牙堅持。老人做過膝關(guān)節(jié)置換,腿不利索,但是聽了管志軍的話,讓挺腰就挺腰,讓抬腿就抬腿。有一次下膝關(guān)節(jié)沒擺正,疼得老頭大汗淋漓,想回床上,管志軍笑笑,幫老人挪身子。

      呼吸科主任拍好片子后,想給老人做氣管切開,于是請耳鼻喉的主任,要等。管志軍手癢,和老婆說,在我們科,裴曉培就能切,我都不去看,做不下來才會叫我,哪還用耳鼻喉主任。怎么到這里是這個規(guī)矩啊。他老婆說,管志軍你把嘴閉上吧。氣切做完后,管志軍陪著過去,看到切口長如一把短劍,他說這要是我的大夫我得罵死他。

      老頭終于還是感染了,腹脹得厲害,家屬聽對方主任交代病情時,管志軍坐在旁邊。對方說這種情況,要注意心功能。他實在聽不下去,插嘴說,老人現(xiàn)在這種情況是感染性中毒性休克,您應(yīng)該把液體適當放寬一些。

      “你誰啊!”對方主任其實知道,只是嘴硬,“我們只和家屬談,你出去?!?/p>

      “我也是為患者好,咱們都是從醫(yī)的?!惫苤拒娦πΓ鞍凑漳@個治療,不太合適。”

      “老人的液體入量要在兩千以下?!敝魅未蛄克螅瑳]有理會,繼續(xù)開醫(yī)囑。

      “那不行,你怎么著也得入兩千五到三千,不然的話他失水太多,就該腎衰了!”管志軍實在憋不住話了,他老婆和同學,都低下頭,不知該說什么。

      “記上!”主任沖自己的管床大夫喊,“他說要超過兩千,出問題他兜著!”

      管志軍老婆說,你在人家醫(yī)院,沒有執(zhí)醫(yī)資格,你不知道嗎?管志軍不語。他老婆說,你把這家醫(yī)院的大夫給鬧僵了,老爺子人家不管了怎么辦?

      管志軍又被趕到了路上,老雷發(fā)來短信,說夜班里,科里的男護士們,把一個外科大夫給打了。打了以后才認出來是賈主任。老雷說,那幾個小年輕下手可真狠啊,而且專往臉上打。管志軍知道,安平已是一地雞毛。他看向前面的路,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并非是病人有多需要他這個監(jiān)護室前主任,而是沒有病人看的話,他不知該怎么活著。他也不知道自己應(yīng)該回到哪里。

      原載《上海文學》2019年第3期

      本刊責編 ?吳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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