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宗嬌
A
中所到左所,左所到中所,來回一公里;中所到右所,右所到中所,來回也是一公里。蘿卜花太熟悉這幾個地方了,每個地方都相隔這么近,她每天都會走遍這三個村莊,一共只要走兩公里的路程。
左所是蘿卜花的娘家,中所是夫家,也就是現(xiàn)在自己的家,右所是女兒嫁去的地方。三個村莊緊挨著,似乎在告訴別人:這幾個地方,都和蘿卜花關(guān)系密切。
蘿卜花老了,思維也有些混亂,別人又不在乎她,于是想哭就放聲哭,想笑就開懷大笑?!斑@個瘋老婆子又來了?!边@是她每天都聽到的家常話。她只是專心地數(shù)她的腳步:一步,兩步,數(shù)著數(shù)著就忘記幾步了,然后就會想起以前的事來。
蘿卜花在左所出生,一生下來就很不討人喜歡:女孩子呀!隨著奶奶和父親的一聲嘆息,她的姓名權(quán)也被剝奪了。這個沒有名字的孩子,起初被鄉(xiāng)鄰叫做“毛毛”,就像當(dāng)?shù)厮谐跎鷭雰阂粯印2粠滋?,?xì)心的母親就發(fā)現(xiàn)她一只眼球上有個小白點,當(dāng)即心里一沉:怎么會是個“蘿卜花”呢?于是打心底不喜歡她了。
父親發(fā)現(xiàn)后,直接把這個孩子叫做“蘿卜花”。
好歹,蘿卜花也有了個“像樣”的名字。
蘿卜花在家里是老大,在她后面,弟弟妹妹排成一條龍,一個比一個小兩歲??上ё詈箝L大的,只有五人:兩個弟弟,兩個妹妹。
蘿卜花到了三四歲時,就要幫著家里干活了:燒火煮飯,帶弟弟妹妹,放牧豬群。
大概是六歲時吧,一次,蘿卜花背著小妹妹去山坡上放牧,妹妹剛剛能坐穩(wěn),蘿卜花便讓妹妹坐在地上玩耍,自己去趕不知不覺就跑遠(yuǎn)了的豬群。妹妹旁邊,還有幾個放牧的孕婦,幾個比蘿卜花大點的小孩。蘿卜花走之前還拜托其中一個孕婦幫著照看一下妹妹。
當(dāng)蘿卜花想把豬群趕回來時,豬群卻四蹄顫抖,怎么也不肯往前走。蘿卜花死命地抽打,豬群便像瘋了一樣四處狂奔。她哭了,以為豬群害了瘟病。她剛想呼叫同伴幫她去趕豬群,卻發(fā)現(xiàn)一只大狗從她身邊過去了,嘴里還叼著——竟然叼著一個哇哇大哭的小孩子!那個孩子……不就是妹妹嗎?
蘿卜花驚叫起來,拎著一根木棍便去打大狗,大喊道:“放下我妹妹!放下我妹妹!”大狗便跑起來,蘿卜花在后面緊追不舍。
不一會兒,蘿卜花聽到后面吵吵嚷嚷的來了一大群人,扭頭一看,原來是父親帶著鄉(xiāng)鄰來救妹妹了。大狗嘴里叼著不停掙扎的孩子跑不快,又見人多勢眾,只好放下孩子逃跑了。
父親抱起哭得背過氣去了的妹妹,飛一般跑下了山坡。鄉(xiāng)鄰幫著蘿卜花把豬群趕回去,蘿卜花這時才發(fā)現(xiàn)山坡上已經(jīng)一個放牧的人都沒有了。
“蘿卜花,你差點把妹妹喂豺狗了,今晚肯定要挨打,回去穿厚點,打著就不疼了?!编l(xiāng)鄰對蘿卜花說。
“那個不是一只大狗嗎?”蘿卜花天真地問。
“大狗?大狗會吃人嗎?那是豺狗!”鄉(xiāng)鄰說,“還好山坡上人多,小孩子也跑得快,有人跑回去告訴了你爹,我們才跑上來的,不然,就憑你一個人,那只豺狗只怕吃了你妹妹不飽,還要吃了你的!”
蘿卜花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心里這才知道害怕,她聽說過豺狗來村子里吃小豬好幾次了,沒想到這回竟然想吃人……
蘿卜花在鄉(xiāng)鄰的笑聲中飛一般跑回去了?;厝ゾ团赖酱采希帽蛔用勺☆^,也不知害怕什么,只是怕得要命。
那天晚上,父親抱著妹妹從醫(yī)生家回去后并沒有責(zé)罰蘿卜花,也許是因為妹妹并無大礙,只是身上多了幾個流血的狼牙窟窿;也許是父親知道蘿卜花當(dāng)時不在場,也拜托了大人幫她照看妹妹;也許是因為蘿卜花奮不顧身去和豺狗搶奪妹妹……總之,事情就在第二天父親和鄉(xiāng)鄰上山找到豺狗,幾把老火槍結(jié)果了它之后就平息了。
在左所的每一天,蘿卜花都是在照顧弟弟妹妹,放牧,做家務(wù)中度過,每一天都那么平淡,直到嫁了人。
家中姊妹多,吃不飽穿不暖,于是蘿卜花16歲就嫁出去了。母親說:“中所挨得近,把你嫁到中所,家里需要人手時一喊你,你就能回來幫忙了?!敝兴m說很近,可是蘿卜花天天在山上放牧,在家里做家務(wù),哪里認(rèn)識中所的人呢!等她結(jié)婚了,才認(rèn)識丈夫肖雄——一個比自己矮兩個頭的男人。
“你怎么這么矮?”蘿卜花問。
“你一個蘿卜花,我不嫌你丑就好了,你還嫌我矮?”男人氣憤地反問。
“我只是好奇,并沒有嫌你矮?!碧}卜花說。
“哼,你就是嫌棄我也來不及了!”男人說。
于是,蘿卜花糊里糊涂就成了中所人。
一步,兩步,蘿卜花又開始數(shù)腳步。什么時候才到娘家呢?最近蘿卜花覺得路程越來越遠(yuǎn),腳步越來越無力,才走幾步,氣就喘不上來,只好坐著歇一會兒,然后再走。
娘家還有弟弟的,妹妹們嫁到哪兒,就在哪兒生了根,不回娘家了。也難怪,弟弟妹妹總是忙自己的事情,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親戚也疏遠(yuǎn)了,除了嫁兒嫁女,別的時候都不回娘家。
蘿卜花結(jié)婚第二年,父親就離世了。蘿卜花回娘家看到堂屋里的棺材,都不相信這是真的。直到母親哭出聲音來,蘿卜花才覺得天塌了。
想到父親,蘿卜花不禁悲從中來,他離世時才三十多歲,正值壯年??!父親從沒過過一天好日子,就那樣走了……于是蘿卜花放聲大哭,聲音悲切萬分,比父親離世當(dāng)天還凄慘。
過路的人見到蘿卜花老淚縱橫的樣子,不但不同情她,反而緊走幾步,說:“這老瘋子又發(fā)瘋了,走快點,趕緊離開她。”
B
劉老師去縣城看老公和孩子,要急著回學(xué)校上課。她對這個小城還是挺熟悉的,畢竟高中三年都是在此度過。
劉老師才啟程的時候就已經(jīng)訂了返回的車票,所以她行色匆匆。發(fā)車時間快到了,可是公交車站還遠(yuǎn)呢!劉老師突然想起有一條捷徑可走,就是這條巷道表面上看是“曲徑通幽”,但是也不乏廉價的“站街女”。管它呢,節(jié)省時間最重要!
果然,“站街女”還在。巷道兩旁都是小旅店,劉老師陸陸續(xù)續(xù)看到幾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其中一個有點兒姿色,特別是耳垂上那對明晃晃的珍珠耳環(huán),給女人增了不少風(fēng)情。劉老師覺得這個女人,或是這對耳環(huán)在哪兒見過。
來不及多想,劉老師就走到了一個公交站牌。
回到學(xué)校,劉老師馬上又去慰問貧困戶了。
這個村叫中所,和左所、右所緊挨著,三個村莊走完一個來回才兩公里。劉老師的扶貧對象叫肖雄。一代梟雄,何必要別人扶貧呢!劉老師暗笑著。
政府只給了老師一份貧困戶名單,據(jù)說這名單是村主任推薦上來的,老師們要做的事情就是去做一份調(diào)查問卷,根據(jù)問卷確定被調(diào)查對象是否貧困戶,是貧困戶的話,老師就被綁定幫扶這家貧困戶,直到脫貧。
劉老師和同事走在去中所的路上,突然遇到一個舉止怪異的老婆婆,一會兒自言自語,一會兒放聲大哭。她們不想管閑事,便緊走幾步遠(yuǎn)離了老婆婆。
到了肖雄家,果然是家徒四壁??!老舊的房子,低矮的廚房,堂屋里空蕩蕩的,什么家具也沒有。一切都是常年煙熏后的漆黑:炊具、墻壁、房子……甚至連肖雄手里的長煙管,也是漆黑的。
通過問卷得知,肖雄已八十一歲了,還有個老伴,比他小四歲。
“她雖然比我小,我還天天干活呢,她就什么也不干了,整天裝瘋賣傻,在公路上丟人現(xiàn)眼。她就是個老瘋子,我有慢性病,還要養(yǎng)活她。”肖雄一提到老伴就無來由的生氣。
“那么你的兒女呢?”劉老師問。
“唉!都只顧自己活得好,人老了就是包袱啊!女兒小萍嫁在右所,兒子么,早就分家自己過了?!?/p>
兩個老人。沒有收入。老伴瘋癲。老頭多病。
劉老師告辭出門時,一只蜜蜂差點撞上劉老師。劉老師問:“這蜜蜂是你家養(yǎng)的嗎?”
“嗯,在我家住了十來年了,只有它們不嫌棄我們老??!”
劉老師眼前一亮:“現(xiàn)在市場上蜂蜜的價格不是很好嗎?你們沒有去賣嗎?”
肖雄說:“別提了!我去街上賣了一個月,沒有一個人買,都說是假蜂蜜。以后就再沒賣過?!?/p>
“我可以幫你賣。你把蜂蜜裝在玻璃瓶里,一瓶兩斤,每瓶賣五十元。怎么樣?”劉老師問。
“不可能賣得掉的,我只要人家三十元一斤都賣不掉?!毙ば壅f。
劉老師拿出一百元錢遞給肖雄:“這是買玻璃瓶——實在買不到玻璃瓶,塑料瓶也可以——的錢,你收好,半個月后我來拿蜂蜜?!?/p>
肖雄似乎還是不相信劉老師說的話,愣愣地站在門口看著劉老師走了。
劉老師回學(xué)校時,又遇見了那個瘋婆婆,邊彎腰撿什么東西邊笑呢!可是那笑聲也太滲人了:哼哼,嘿嘿,呵呵,哈哈,哈哈哈……
她會不會就是肖雄的老伴?走過了這段路后,劉老師才突然把她和肖雄對上號了:都在中所,七十七歲,瘋瘋癲癲,整天在公路上……
C
一步,兩步,到底什么時候才到女兒家?哦不,這不是女兒家的方向,這是去左所。左所,對。
鄉(xiāng)政府就在左所那邊,左所走出頭就到鄉(xiāng)政府了。蘿卜花每天要去鄉(xiāng)政府看看有沒有補(bǔ)助。鄉(xiāng)政府的人說了,每個月月底還是開頭能領(lǐng)錢。去看看吧,萬一日期記錯了,不就領(lǐng)不到錢了嗎?還有,鄉(xiāng)政府門外就是大街,每逢趕街日,都會有小販給蘿卜花東西,有時見她拎著一塊肉,有時拿著一個水果,有時是一塊糕點。
“我不是叫花子,我沒有跟別人要,是人家非要給我的,還有,他們賣不完倒在地上的水果,我撿幾個不犯法?!碧}卜花心里想著,同時嘴上也就說出來了,可她絲毫沒察覺,還以為只是在心里想呢!
說完這話,蘿卜花就呵呵笑起來,就像撿到了大便宜,然后越笑越大聲。行人詫異地看她一眼,感到笑聲毛骨悚然的,干脆跑起來遠(yuǎn)離她。
因為每天都去鄉(xiāng)政府,蘿卜花能把錢攥在手里的時候很少,畢竟一個月才能領(lǐng)一次錢,加之大多數(shù)時候是她那個精明的記得領(lǐng)錢日期的老頭兒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領(lǐng)走了錢,蘿卜花便幾乎每次去都落空了??墒撬粫莾墒挚湛?,她會撿看見的東西:若是撿到一元紙幣或一個水果,她還沒彎下腰就笑出聲了——哼哼,嘿嘿,呵呵,哈哈,哈哈哈……
“瘋婆子!有??!”不明就里的行人都這么說。
今天非常奇怪,為什么路上行人那么多?蘿卜花想:大概是去領(lǐng)國家補(bǔ)助的吧!
蘿卜花猜得八九不離十,原來是省里的醫(yī)生扶貧到鄉(xiāng)鎮(zhèn),為廣大百姓免費體檢。左所、中所、右所的老人和青壯年蜂擁而至,中心衛(wèi)生院人滿為患。
每個人都想早點去,免得排隊。
蘿卜花終于走到大街上了。鄉(xiāng)政府、中學(xué)和醫(yī)院都集中在大街上。蘿卜花看到那么多人,便走到醫(yī)院門口的椅子旁,挨著已坐滿人的椅子靠著。然后離蘿卜花最近的那個人厭惡地看了她一眼,站起來走了。蘿卜花便順勢坐下。
所有人一到醫(yī)院門口的鐵皮房就被五個婦女?dāng)r住了。
“你昨天填表了嗎?”一個水桶腰問。
“填了,醫(yī)生叫我今天早點來交體檢表排隊體檢。”被攔住的人說。
“排隊排隊。我們六點半就來等著了,所有后面來的人的表都壓在最下面。”她毫不客氣地說。
大家都知道先來后到的道理,便默默地把表壓在最下面。
這五個人一起干涉人家交表,就像交警中配備了地方協(xié)警,讓整個交表現(xiàn)場秩序井然。
忽然,隊伍一陣騷動,不少聲音在指責(zé):“排隊排隊!為什么插隊?我們老早就來排隊了,你日上三竿才來,還理直氣壯地排在最前面,誰給你的權(quán)利?”
“就是就是!排隊!按先后順序來!我們家里也忙,每個人都忙,我們也想插隊……”
蘿卜花正奇怪那五個婦女怎么不動聲色呢,只見亮光一閃,插隊的那個婦女扭過頭,很傲氣地說了一句“我是建檔立卡戶”,所有人都啞口無言了。蘿卜花這才發(fā)現(xiàn)那閃光的是婦女耳垂上掛著的珍珠耳環(huán);再仔細(xì)一看:那不是女兒肖萍嗎!
自然,肖萍先體檢了。蘿卜花本想叫女兒帶自己進(jìn)去體檢一下,可想想就算體檢出什么毛病,也沒人帶自己去醫(yī)治呀!還是在一旁看熱鬧算了。
水桶腰對大家解釋著:“她叫肖萍,我們鄰村的。家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母子倆生活,真是困難戶?!?/p>
蘿卜花心里暗笑道:“只有母子倆生活?虧她說得出!肖萍不是還有娘嗎?嗯,不對不對,娘不能照顧她了,她也沒在娘家住呀!”蘿卜花雖然沒說出這些話,可是卻呵呵笑出了聲,大家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又聽得有人反駁道:“就算是困難戶也不能不講道理呀!國家已經(jīng)給她們錢了,還不知滿足!”
水桶腰又說:“聽說建檔立卡戶什么都優(yōu)先:到醫(yī)院看病不用掛號,不用排隊,直接去找醫(yī)生就行了,看完病不用付錢;建檔立卡戶的娃娃讀書,老師不敢得罪,像大爺一樣供著,中考成績再爛也可以去上海讀書,畢業(yè)了國家還幫找工作……”
“怪不得那么多人去爭建檔立卡戶,這事兒不管落到誰家都是天大的好事啊!”
大家還在議論建檔立卡戶,肖萍體檢完出來了,于是所有人都閉口了。
蘿卜花跟在女兒后面回家了。娘兒倆誰也不說話,一前一后走著,走著走著,蘿卜花就喘不上氣了,只好坐下來休息。
D
劉老師走進(jìn)辦公室的時候,大家正在傳閱一篇學(xué)生作文,看到她進(jìn)去,立刻有人說:“劉老師,你來看看這篇作文,這是剛剛你們班的學(xué)生交來辦公室的,王老師隨手翻了一下最上面的一本,結(jié)果就看到了這句話:我媽用盡各種手段,終于爭取到了建檔立卡戶……哈哈哈,笑死我了!”
劉老師一看名字:肖吳笛。肖?記得肖吳笛是右所的。對了,肖雄不是說他女兒嫁在右所?可是,這里的孩子基本都是隨父姓,不會是他外孫。
“王老師,肖吳笛是不是肖雄的親戚?”劉老師還是問了本地的王老師一句。
“是啊,肖吳笛就是肖雄的外孫子?!蓖趵蠋熁卮稹?/p>
原來竟然是一家人?對了,肖吳笛是單親家庭來著,他媽媽經(jīng)常在外打工,看來得聯(lián)系她家訪一次了。
電話聯(lián)系了好幾次,肖吳笛媽媽才接電話,然后說周末回來。
到了周末,劉老師叫上科任老師去了右所。
記得上學(xué)期去家訪,當(dāng)時肖吳笛成績很好,他媽媽一直說:“老師些,你們把我家肖吳笛教得這么好,真是感謝你們了,一萬個一億個感謝!”
現(xiàn)在是初一下學(xué)期了,最近肖吳笛上課總是不專心,成績也下降得厲害,劉老師要把情況反映給肖吳笛媽媽。
到了肖吳笛家——這家里,果然貧困啊!房子倒還不新不舊,可是空心磚砌的墻壁四處漏風(fēng);廚房和客廳合二為一,里面空蕩蕩的,只一個不起眼的火爐放在中央,表示肖萍母子還是食人間煙火的;坎沿上,散亂地丟著幾雙臟鞋子。
再看看肖萍卻穿得很干凈,衣服也挺上檔次的,濃妝艷抹的,耳垂上還掛著一對珍珠耳環(huán),隨著她彎腰一晃一晃的,特別好看——劉老師突然想起在哪里見過:原來就是她啊——看著肖萍遞過來的兩個草墩,老師們沒有坐。不是老師們嫌棄她家,而是老師們?nèi)硕?,草墩根本就不夠坐。于是大家干脆就在院子里站著講話。
肖萍聽完老師的話,立刻哭訴道:“老師些,你們不知道我家的情況,我就先跟你們擺擺:我的命哭啊,我沒有娃娃,肖吳笛是我收養(yǎng)的,我不會生娃娃,他也跟我受苦了。我不識字,你們要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家肖吳笛,學(xué)校里有什么照顧,一定要給我家肖吳笛,你們看,我家困難啊。照顧他一下,他還小,學(xué)習(xí)不好也原諒他一下,看在我們孤兒寡母的份上,一萬個一億個感謝……”
肖萍擤了一下鼻子,擦了一把淚,繼續(xù)說:“我結(jié)婚后沒有娃娃,離了婚,又嫁給了肖吳笛爸爸,也沒有娃娃,我們才收養(yǎng)了肖吳笛——他爸爸姓吳——肖吳笛才四歲,我們母子就被趕出來了,他家全是有工資的人,嫌棄我們母子,嗚嗚嗚……”
這些話,在上學(xué)期剛開學(xué)時她就跟劉老師講過了,當(dāng)時也是這副打扮,讓劉老師想起秦羅敷“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的畫面來。那時她在劉老師的心目中是多么美好?。】墒且婚_口形象就全毀了。劉老師想起來了,她叫肖萍,說原來叫肖小萍,她上學(xué)時被同學(xué)笑話難聽,就自作主張去掉中間的”字”了。
一個老師說:“做人要有志氣,要有骨氣,窮不是你的錯,但是窮一定不是好事,成為建檔立卡戶也不是值得驕傲的事情……”
肖吳笛抽噎著打斷老師:“為了我兒子……我才……回來的。不然,我也……不會……回來。我的命……好苦……嫁了兩次……都對我……不好,我的……這一生……就指望……我兒子了?!?/p>
“你家既然成了建檔立卡戶,各方面的照顧都有,今年你就不要出去掙錢了,肖吳笛讀初中還有一年就畢業(yè)了,這一年你就在家好好陪陪他,種點農(nóng)作物,監(jiān)督他好好學(xué)習(xí),以后用知識來改變命運?!庇忠粋€老師說。
“國家給的那點錢怎么夠用?我不出去我們母子倆怎么生活?老師些,我們比不得你們有工資的……”
劉老師說:“我給你出個主意:只要是能賣錢的農(nóng)作物你都種植,我負(fù)責(zé)幫你賣。或者你跟別人買來,我加點錢幫你賣出去。你父親的蜂蜜我也在幫他賣呢!”
“是嗎?那我試試?!毙て纪蝗徊豢拊V了,也許理由都說盡了吧。
E
從左所回家,蘿卜花依然邊走邊數(shù)腳步,或想事情。
一步,兩步,蘿卜花從來數(shù)不到三步,思想就跑毛了。
要是小兒子還在世,他不會不管老娘的。可惜——
那年,蘿卜花的小兒子才結(jié)婚一年。村里有幾個年輕人出去打工,發(fā)財后回來了,然后又帶出去一些人,蘿卜花的小兒子不聽母親勸告,跟著出去了。
一年后,別人回來了,小兒子卻沒有回來。不不不,回是回來了,可回來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個叫做“骨灰盒”的破盒子,說里面裝著的就是小兒子燒化了的灰……
蘿卜花坐在路邊大哭起來,她是多么想再看一眼小兒子??!小兒子那么聽話(除了打工一事沒聽母親的話),如果還在世,一定會給母親養(yǎng)老送終的,不會讓她饑一頓飽一頓,也不會讓別人說她“瘋婆子”。
淚水就像斷線的珠子,隨著蘿卜花對小兒子的思念流個不停。最多的時候,蘿卜花會在路邊哭上兩三個鐘頭,沒人理她,也沒人告訴她的大兒子和女兒,因為告訴他們了也沒用,他們不會管“老瘋子”的。蘿卜花第一次在路邊哭時,有人告訴了大兒子,大兒子來到路邊劈頭蓋臉罵了蘿卜花一頓,說臉面都被老瘋子丟光了;第二次哭時女兒來了,她拉老母親回去后被哥哥痛罵了一頓:“要你拉這個老瘋子回來做什么?反正明天她又出去哭了,與其在家里晦氣地哭,不如讓她在外面哭,反正臉面早就被她丟光了……”于是不再有人管她。
一步,兩步,一公里走完了嗎?要到家的時候,蘿卜花胃疼得厲害,可是回家跟不回有什么區(qū)別呢?大兒子跟老夫妻兩個分了家,到外面新建了大房子,老倆口住著低矮破舊的老房子,最可恨的是,那個糟老頭子還嫌棄她,又跟她分家了。煮飯一個人吃,不給她;有錢一個人花,不給她。只要她一跟他要錢,就會招來他的一頓好打。算了,不提他,還是去女兒家看看,說不定她準(zhǔn)備了藥。
曾子懿 冷煙閑棹 200cm×200cm 紙本水墨 2014年
右所,來回不是也只有一公里嗎?蘿卜花咬著牙,一步,兩步,額頭上冒著虛汗,胸悶氣短,到底是胃疼還是肚子餓?一陣頭昏眼花,胃里一陣翻天覆地,果然還是胃病發(fā)作了。前面幾步有一塊大石頭,加油!一步,兩步,蘿卜花搖搖晃晃的,終于走到了大石頭旁。她慢慢彎下腰,摸索著大石頭——這時眼前一片漆黑——半躺在大石頭上,大口大口喘息著。睜大的眼睛看到一片漆黑,耳朵里一片寂靜。不知過了多久,蘿卜花又看到了光亮,又聽到了聲音:
“你看那眼睛睜得那么大,眼珠子一動不動,不是死了會是這副模樣?”
“還喘氣呢,沒死!”
“死了才可惜呢,聽說她和老頭子,就要被定為建檔立卡戶了,但是她大兒子不同意,說要定也只能定為他家,因為老人是他贍養(yǎng)的。她大兒子家以前被定為貧困戶,今天政府的人來看望,明天老師來給錢,還給她買了個手機(jī),可惜她不會用,她孫子用著,還有老師幫他交話費,他專門在手機(jī)上看電影,說花多少錢都不用擔(dān)心,有人替他交話費。過年時老師也來送油送床單,聽說好處多著呢!”
“還不是沾了她的光,只可惜她一點好處都沒享受到!”
“哎,要是我活到這個地步,還不如死了算了,也不便宜那些沒良心的!”
蘿卜花又活過來了!她看著邊走邊回頭的那兩個人,笑出了聲。她想告訴那兩個人:閻王爺還不收我呢!
一步,兩步,蘿卜花又有精神走路了。她喘著,咯咯笑著,往右所走去。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終于到了女兒家門口。蘿卜花站在門口想了一陣,女兒的話仿佛還在耳邊:“我不跟你一樣空閑,我沒時間在家陪你,我還有很多活要干呢!”想到這兒,蘿卜花仿佛又聽到“嘭”的一聲,女兒鎖上門出去了。
火氣很大,親人們見到她都火氣很大,女兒也是。孫子孫女不跟她打招呼,外孫子外孫女見到她也像陌生人似的。很早就這樣了,她也習(xí)慣了。蘿卜花不知道,這些孩子的父母親,背著蘿卜花教孩子們不要理睬那個老瘋子呢!
蘿卜花只在女兒家門口停留了幾秒,然后就轉(zhuǎn)身走向回去的路了。
一步,兩步,蘿卜花想起了女兒小時候。
那時女兒怕讀書,常常不會做作業(yè)挨老師打,蘿卜花常常到學(xué)校找老師哭罵,把女兒淤青的腿露出來給老師瞧……因為女兒,蘿卜花被老師叫做“瘋婆子”。
女兒更小的時候,常常半夜時分發(fā)高燒,蘿卜花怕燒壞女兒,常常半夜背著女兒去醫(yī)生家叫門,被醫(yī)生罵得狗血淋頭……
女兒長大了,說蘿卜花重男輕女,從來不關(guān)心她,只心疼哥哥和弟弟,他們都吃奶吃到三歲,只有她,才吃了一年奶。蘿卜花說生了老大之后三年才有女兒,可是生了女兒之后一年就有了小兒子,這不是母親偏心,做娘的也沒辦法呀,那時又還沒有計劃生育??墒桥畠壕褪遣恍?,就是一口咬定母親偏心。唉,誰知道蘿卜花對這個女兒的疼愛超過了兩個兒子呢!
蘿卜花委屈地流了幾滴淚,腳下已經(jīng)發(fā)飄了,便在路邊坐下。
真熱??!蘿卜花敞開衣領(lǐng),立刻涼爽了。
“這瘋婆子真不害臊,竟然在公路上袒胸露乳!真是污眼睛!”蘿卜花聽到這憤怒的聲音,看也不看,只顧乘自己的涼。
一步,兩步,蘿卜花要在太陽落山前回到家。太陽一落山,馬上就會變得很冷。家里雖然冷,但是有床。
一公里越來越長了。
等老頭子死了,國家給的那些照顧就沒人跟我搶了。想到這,蘿卜花又笑出聲來。哈哈哈……
一步,兩步,一輛摩托飛馳而過,帶起的風(fēng)差點把蘿卜花卷倒。定定神,蘿卜花看了一眼遠(yuǎn)去的摩托車,后座上坐著的似乎是她的外孫子。蘿卜花隱隱還聽到外孫子的說笑聲:“……我媽用盡各種手段終于成為建檔立卡戶了……”
蘿卜花很想知道女兒用了什么手段?難道是像以前的“貧困戶”一樣跟村主任處好關(guān)系?
大概是兩年前還是一年前,反正不久前,村主任帶著一群老師到左所、中所和右所村,說是對貧困戶做什么問卷調(diào)查,拿著一張紙,看著紙上的字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問了蘿卜花老頭子,寫在紙上,老頭子簽字蓋手印,就是貧困戶了,然后還遞給老頭子幾張紅紅的錢,蘿卜花覺得很高興,又有點不好意思,笑得嘿嘿嘿的??墒抢项^子怎么能送走老師就把錢藏起來了呢?蘿卜花找不到錢,只好嚎啕大哭。
可是蘿卜花發(fā)現(xiàn)很多“貧困戶”家富裕得很,比如左所一家“貧困戶”是開著私家車回來接受老師的幫助的;中所的“貧困戶”是村主任把自己的老母親單獨弄一個戶口,讓其成為孤寡老人,順理成章成為“貧困戶”;還有右所的“貧困戶”房子比村里任何人家的都?xì)馀伞詈眯Φ摹柏毨簟?,蘿卜花在一旁聽著呢——老師們問“目前你最需要哪方面的幫助”時,說最缺一個媳婦!
蘿卜花看著老師們走出貧困戶家,看看周圍沒別人,只有蘿卜花在曬太陽,便說:“要是幫助真正的貧困戶我們也無話可說,但是我們幫扶的那家,條件比我們還好呢!真的是幫了都不服氣!”
今年,聽說又重新調(diào)查貧困戶。駐村工作隊來了,老師不再來了,可能去安心教書了吧!
駐村工作隊一來,原來的“貧困戶”都脫貧或撤銷了,然后又出現(xiàn)一個新說法:建檔立卡戶。
蘿卜花笑得嘎嘎嘎的:女兒是怎么成為建檔立卡戶的呢?老頭子什么也不說,我家是不是建檔立卡戶?肖萍就算用什么手段跟村主任走關(guān)系,駐村工作隊那一關(guān)也過不了吧?難道是用她一貫的哭訴?
那天老師去肖萍家家訪,蘿卜花就在她家門外聽著。女兒的哭腔是裝出來的,蘿卜花一聽就想笑:“老師些,我不識字,你們寫的我看不懂。我家困難,請你們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我家肖吳笛,他只是我一個人帶,很可憐,有什么照顧一定要給我家肖吳笛,一萬個一億個感謝?!?/p>
哼,還不識字呢!不是讓她讀書讀到小學(xué)畢業(yè)了嗎?肖萍啊,看來還真是有些手段呢!嘿嘿,呵呵,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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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師最近成了大忙人,又要上課又要管理學(xué)生,還要抽空在微信上幫肖家婦女賣農(nóng)產(chǎn)品。
其實肖萍還是腦筋活絡(luò)的一個人,只是有些怕苦而已。腦筋轉(zhuǎn)了個彎,她沒有去種植農(nóng)作物,而是做了中間商,收購松子、小白薯、老樹芭蕉、木瓜之類的特色食品,再請劉老師微店里賣出去。
肖萍一下子成了大忙人,沒空出去“打工”了。時間一長,自然熱衷于做中間商了。她和劉老師常常見面,親熱得就像一家人。肖吳笛呢,有了媽媽經(jīng)常去學(xué)校探望,學(xué)習(xí)也專心多了,成績也趕上來了。
劉老師的朋友圈里,現(xiàn)在都是農(nóng)產(chǎn)品廣告。肖家婦女的農(nóng)產(chǎn)品,因為質(zhì)量好、無污染而大受歡迎。
“劉老師,這蜂蜜太純正了,以后只要有你就幫我留著兩瓶,記得隨時通知我?!?/p>
“劉老師,這小白薯又香又糯,太好吃了。還有別的東西時不要忘了告訴我?!?/p>
“劉老師,你的貨都是好貨呀!”
……劉老師只要看到買家的留言,心里就有一種成就感,和學(xué)生取得好成績時的感覺是一樣的。原來人生的價值,可以用很多方式來實現(xiàn)。
當(dāng)駐村工作隊到來時,劉老師“退位”了。老師們不用掛鉤貧困戶了,由駐村干部來接替老師們的扶貧工作。
一天,肖萍急匆匆來到學(xué)校找劉老師:“劉老師,現(xiàn)在是一個大塊頭住在村公所(左所、中所和右所共有一個村公所),他說以后老師們都不會來扶貧了,你不會不幫我賣東西了吧?”
劉老師說:“不會的,我可能不常去你們村里了,但是你可以來找我啊,我還會幫你賣東西的,但是一定要保證質(zhì)量?!?/p>
“那就好那就好,我就知道你是個大好人?!毙て挤判牡刈吡?。
老師們都知道了劉老師幫貧困戶網(wǎng)上賣東西后,紛紛效仿。有的女老師教會了貧困戶做手工,如手鏈、項鏈、發(fā)飾、中國結(jié)等,幫他們網(wǎng)購材料包,然后再幫他們把成品賣出去;有的教會貧困戶做各類糕點和糖果,如桂花米糕、三七玫瑰糖等,也在網(wǎng)上賣;還有的教會了貧困戶針織,有的是教手工絲網(wǎng)花……買家都說貧困戶的東西做得好。
賣東西的老師也經(jīng)常買貧困戶的東西,也買別的老師推薦的東西,于是形成了老師與貧困戶的專門圈子,大家管它叫幫扶消費圈。
“貴圈的……很萌很甜!”這是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圈里的一句話。
大家都知道劉老師是個熱心人,她似乎從來沒有煩惱??墒?,只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劉老師才會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著手機(jī)里一個稚嫩的錄音:“媽媽,我想你了,你什么時候才來看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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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蘿卜花還在想老頭子一死,她就可以享受那些補(bǔ)助以及女兒用什么手段成了建檔立卡戶時,老頭子還真的在蘿卜花的詛咒中死了。
蘿卜花每天都在村中公路上“奔忙”,當(dāng)大兒子粗暴地把她拉回家時,她才知道老頭子死了。怎么死的?她不想知道。她不悲不喜,孩子們也不悲不喜,熱熱鬧鬧地把老頭子送上了山。
然后,錢就是蘿卜花的了。蘿卜花每天都去鄉(xiāng)政府問,鄉(xiāng)政府的人每天都說還不到時候呢!后來,鄉(xiāng)政府的人告訴她,現(xiàn)在不能直接領(lǐng)現(xiàn)金了,要辦卡,到銀行取錢去。
蘿卜花不知道怎樣辦卡,也不會取錢。
“你叫兒子或女兒來幫你辦。”
蘿卜花想想,只能這樣了。
女兒說她是嫁出去的人,不管娘家的事。大兒子去辦了卡,只有他才知道密碼。話說回來,就算蘿卜花知道密碼,她也不會取錢。于是,蘿卜花的愿望又落空了。兒子從來沒給過蘿卜花一分錢,還跟別人說:“她一個老瘋子,給她錢會花嗎?她拿著弄丟了更麻煩,不如我?guī)退9苤?,反正我供她吃供她穿,她還要錢干什么呢?”
于是,蘿卜花的生活還是和以前一樣。唯一不同的是,她每天走路更吃力、更慢了,歇腳的時候更長、次數(shù)更頻繁了。有人聽到蘿卜花自言自語:“兩公里怎么這么長呢?是不是量路的人量錯了?肯定是四公里!對,是四公里!”大家把這句話當(dāng)笑話講著,傳遍了三個小小的村莊。
有時,她還是會走到女兒家里去,口渴難耐的時候;以往每年冬天,女兒還是會給蘿卜花買一件棉衣。于是,整個冬天,蘿卜花都穿著這件棉衣,笑呵呵的。逢人更是樂得撲哧一笑,就像小孩兒得到新衣一樣。
今年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公路上很少見到蘿卜花的影子,行人經(jīng)過往常蘿卜花歇腳的大石頭時,總是說:“這么冷的天,蘿卜花凍死了吧?”
“是啊,好久沒見到她了!”
“說起來她還怪可憐的……”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她兒子說她根本不聽兒子的話,原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老了,就得乖乖聽兒子的話,成天在公路上瘋言瘋語,換做誰是她的兒女都難以接受?!?/p>
“她并不瘋,只是裝瘋賣傻……”
蘿卜花為什么不出來了呢?得從老頭子死后幾天說起。
那天,蘿卜花照常在大路上走著,一公里都還沒走完,后面來了個三十來歲的大塊頭,跟上了蘿卜花,跟她打招呼道:“大娘,中所怎么走?”
蘿卜花一聽,竟然有人叫一個老瘋子大娘,一下就樂了:哼哼哈,哼哼哈,哼哼哈哈,哈哈哈……
“大娘,我是駐村工作隊,我來調(diào)查貧困戶,您能帶我去中所嗎?”大塊頭又說。
蘿卜花想:“哪個調(diào)查員不是由村主任帶著來的呢?想耍我?沒門!”于是笑得更歡快了。
大塊頭也不急不惱,慢慢跟在蘿卜花后面走著。
走了一會兒,大塊頭又問:“大娘,你是不是貧困戶?你的情況,看來要建檔立卡呢!”
蘿卜花心里一熱,覺得不跟他說話有點過意不去,可是多少年沒人跟她說過一句話了,還是不說了。
不知為什么,蘿卜花突然很想擺脫這個人。終于看到迎面來了個村里人,果然,大塊頭問那人了:“請問中所怎么走?”
“你要找誰?這個瘋婆子就是中所的,跟著她就可以了。不過,她不一定回家,她常常走三個村。今天不知道她走完了沒有……哦,三個村也不遠(yuǎn),只有兩公里?!眮砣丝磥碛屑笔?,邊說邊匆匆走了。
大塊頭便不緊不慢地跟著蘿卜花,看她喘息得厲害時,或腳步飄忽時,便上前去攙扶她。蘿卜花有些不習(xí)慣,連女兒看到她走不動了都不扶她一把,這陌生人怎么……“大娘,你這哮喘病多久了?”大塊頭問。
蘿卜花終于忍不住大哭起來。大塊頭還是攙扶著蘿卜花,聽著她痛快地哭個夠,然后拿出一沓紙,給蘿卜花擦淚水。自己的親生孩子從沒這樣對待過她,蘿卜花觸景生情,淚便越擦越多了。
“大娘,沒有過不去的坎,您跟我說說,有什么事讓您這么傷心?”大塊頭問道。
蘿卜花拉著大塊頭在路邊坐下,把多年來的苦水一個勁倒給了大塊頭。大塊頭聽完,說:“大娘,您別擔(dān)心,現(xiàn)在我就是中所的駐村工作隊,您的事,我能做主,在我沒離開中所的日子,我一定讓您不再受苦?!?/p>
大塊頭果然說到做到,他在蘿卜花的帶領(lǐng)下,先去了蘿卜花大兒子家,然后就讓蘿卜花回去等好消息。不知大塊頭跟大兒子講了什么,大兒子和大塊頭一起走進(jìn)蘿卜花的家門時,變得很是恭敬:“媽,以前都是兒子不對,您就原諒兒子吧!我現(xiàn)在就接您去跟我們住在一起?!?/p>
蘿卜花又哭了。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去了:“只要你心里還有我這個娘就行了,我住慣了老房子,還是住在這里吧?!贝髢鹤右矝]強(qiáng)求,保證了以后每天三餐都會送來,便走了。
第二天,大塊頭和大兒子一起來看蘿卜花,大兒子給蘿卜花買了兩套新衣裳,遞給蘿卜花一張卡,說:“媽,這是國家給您的貧困補(bǔ)助,您收好?!贝髩K頭也給蘿卜花買了一床新棉被。蘿卜花笑得滿臉皺紋,覺得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日子了。
蘿卜花拿著卡翻過來翻過去的看,又遞給兒子:“你拿著,我不會用?!?/p>
“那么我把里面的錢取來拿給您?!眱鹤诱f。
蘿卜花以為兒子這樣說,是因為有大塊頭在旁邊,沒想到第二天,兒子真的拿來好大一沓錢給蘿卜花,說是蘿卜花的養(yǎng)老金和貧困補(bǔ)助。蘿卜花拿著錢,激動得淚水簌簌直流,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啊!
以前天天想手里有錢,現(xiàn)在手里真的有錢了,蘿卜花卻不知道要買什么。吃的穿的用的都有了,還要買什么呢?
蘿卜花找到大塊頭,喊來兒子,她決定讓大塊頭作證人,還是把錢交給兒子,兒子才需要錢。可是兒子像看到燙手的洋芋一樣,看到蘿卜花遞來的錢就拒絕。大塊頭也說這是蘿卜花應(yīng)得的錢,應(yīng)該由她自己保管。
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還有這么一天??!兒子不敢要這錢,蘿卜花又花不完,一個主意便出現(xiàn)在蘿卜花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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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公路邊的大石頭不見了,大概是建新房子的人家搬去用了吧!然后,聽說蘿卜花死了,死前還去看了她兒子一眼,又勉強(qiáng)走到村公所看望了大塊頭。蘿卜花的遺容面帶微笑,似乎對這個世界很滿意。她的大兒子為她大辦了喪事,三個村的人都去做客,比蘿卜花老頭子下葬時熱鬧幾倍。去做客的人們都說,蘿卜花的大兒子挺孝順的,磕頭磕得額頭都破了,流血了呢!也有人說,蘿卜花去世,不知他兒子該難過還是高興,畢竟貧困戶的帽子被摘掉了……
劉老師和大塊頭也來參加了蘿卜花的葬禮。裝著蘿卜花的棺木被村民抬著走遍了三個村莊,一步,兩步……一共是兩公里。葬禮結(jié)束后,大塊頭找到蘿卜花兒子,拿出一個大紙包:“這是我今天早上在我房間發(fā)現(xiàn)的,從昨天到今天沒有別人去過我那里,只有大娘。里面是現(xiàn)金,現(xiàn)在大娘去了,我把它交給你?!?/p>
蘿卜花大兒子眼圈一紅,豆大的淚便滾落下來:“我也在床頭發(fā)現(xiàn)了一模一樣的一個紙包,里面……也是現(xiàn)金!”
劉老師和大塊頭走了,肖萍送他們出門:“劉老師,他就是我們這里的駐村干部,你還不認(rèn)識他吧?”
劉老師回答道:“他是我老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