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劍釗
鐵屋,——窗扇打開如一對翅膀,
瞎子憑藉耳朵覺察到意外。
空氣涌動,秘密傳遞著流言:
春天是冬天的一個傷口,
裸露跨越世紀(jì)的疼痛。
這是死亡與誕生共存的時間。
廠洼路的雪水流淌,堅硬
成為過去,柔軟已成為時尚。
泥濘,隨暮色一起降臨,
布滿黑白相間的棋盤。
一棵樹在默哀,另一棵樹在沙啞地
歌唱,無知的幼芽費力地
鉆出地層,期待一棵青草
或一枝玫瑰的命運,
期待綠色的光。
風(fēng),隱蔽地從遠(yuǎn)方吹來,
比月光更尖銳。
寒意像一只黑鳥,
撞擊萬泉河峭立的冰凌,
羽毛紛飛,
如一束烏亮的針刺。
初春,把冬天的傷口打開……
桃花塢,驚鳥破空而出,
像一枚柔軟的子彈。
烏黑的眼珠染有夜的原色,
轉(zhuǎn)動于鳴笛的聲波,
面對陌生的世界,嘟起尖喙,
好奇,并略帶一絲疑惑,
細(xì)爪輕扣桃樹低矮的嫩枝,
任憑晨霧的梳子清理褐色的羽毛。
美作為具體的概念,
是一泓清澈的水,
恰似血液,深入彎曲的經(jīng)脈。
曾經(jīng),鋼鐵的飛翔
只是人的一個夢想,
如今早已侵入鳥的領(lǐng)地,
帶來黑色的旋風(fēng),
把嗚咽聲留在空中。
曖昧的初春,霧霾
飄飛,太陽柔軟如心臟。
空中,那只鳥
俯視著熙熙攘攘的人群,
它將產(chǎn)生怎樣的想法?
是的,有什么鳥的想法?
如果有一個鳥國,
它的邊境線在哪里出現(xiàn)?
雪地,烏鴉
把整個宇宙的孤獨集于一身,
“哇”的一聲,撕破
黃昏老舊的襯衣。
纖小的爪子靈活地翻動
雪塊與落葉,
似乎在其中尋找同類的羽毛
和真理的面包屑。
槭樹迎風(fēng)蹣跚在路旁,
佝僂如一個生育過多的老婦人,
不再有豐滿的脂肪和旋律似的風(fēng)情,
緩緩脫下一層干癟的樹皮,
為饑餓的烏鴉提供最后的晚餐。
存在仿佛是為了對應(yīng),
污穢的雪水流淌,浸泡
一張黑白照的底片,
而我們熟悉的烏鴉即將在寒霧中凝固,
成為夜的某一個器官。
一個人在家,并非必須咀嚼孤獨這枚硬果。
語言可以照亮陰郁的內(nèi)心,
讓裸身的對話始終保持愉快的頻率。
從書桌的起跑線躍出竹制臺歷的囚籠,
回到萬花筒的童年,
走進(jìn)恐龍翩翩起舞的白堊紀(jì)……
偉大的愛造就渺小的人類,
生命巴士歡快的嚎叫
發(fā)自盧布兌換美元殘留的瘦褶角。
上弦月親吻摩天樓的尖喙,
傾瀉魚麟樣的光芒,
為癡情的向日葵寫下黑色箴言。
純凈水灑出,構(gòu)成偽柔情的拋物線,
溺斃于自己的倒影,
而冰溜子繞檐泄露寒冷之秘密。
世界遠(yuǎn)離我們的想象,
死亡也不是時間的終點。
生活已經(jīng)結(jié)束;而你,還得繼續(xù)生活。
墻角,殘雪清掃著最后的污跡。
在連翹與迎春花之間,我獨自徘徊,
為植物學(xué)知識的匱乏而深感羞愧。
沖破海棠與櫻花的圍剿,桃花
將我一把扯進(jìn)了春天……陽光下,
花瓣輕落,仿佛親人相見時
滑出眼眶的淚滴,……而附近的方竹
端坐如初,保持君子常綠的風(fēng)度。
哦,這是來自詩經(jīng)的植物,
也曾浸染一泓潭水倒映友情的佳話,
在歷史的詆毀中閃爍香艷到樸素的美: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花徑,擁擠的行人尚未數(shù)盡
蓁蓁的細(xì)葉,卻比滿地的腳印
更早進(jìn)入衰老;而腳底的一粒塵埃
恢復(fù)記憶,想起了絢爛的前生……
漏過云層的月光
輕輕擊打水仙與勿忘我簇?fù)淼男剑?/p>
蘑菇在斷樹的傷口里瘋長。
天空是一位慈祥的母親,
敞開一個更為博大、幽深的湖泊……
今夜,卸下面具的矜持,
把自己放逐給烈焰似的酒精,
放逐給芬芳四溢的羊糞蛋,
放逐給觸手可及的星星……
一路驅(qū)趕清波蕩漾的歌聲,
猶如放牧一群調(diào)皮的野山羊。
夜幕,這黑底的銅鏡
依稀映照靈魂的殘缺,
心形的節(jié)疤反襯落霞的折光,
一粒松果躲在暗處哭泣:
喀納斯,你還欠我一張合影,
一個美與孤獨的擁抱……
白日有夢,踩著碎步……
猝然淪陷于成都幽曲的街巷,
而府南河卻不容分說地趁勢流進(jìn)我的血液。
于是,我愛上這座城市的頹廢或懶散,
它的確符合我的想象:
一支幽微的神曲若有似無,九眼橋恣意
散發(fā)水井坊七百余年撲鼻的濃香,
讀詩的少女正與蹬三輪的車夫同行,
她和他擁有一樣的謙卑或者驕傲。
一只蝸牛習(xí)慣了腳手架的吱嘎與商販的吆喝,
靜觀岸邊的垂柳輕叩河面的漣漪,
躬起脊背偷聽?wèi)偃说乃秸Z與晚風(fēng)的低吟,
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美的迷失……在熊貓被培育的基地,
曾經(jīng)歡舞的蝴蝶已成為標(biāo)本,
鱗翅目的生命以詭異的方式再一次呈現(xiàn),
它們張開翅膀,試圖穿越玻璃的隔板
飛翔。噫吁兮!難于上青天……
一次次物理的死亡換取藝術(shù)的不朽。
青羊區(qū),新修的草堂——
一闋唐詩的太陽照亮的新詞,
在規(guī)整的格律之外劃出長短自由的呼吸。
好雨知時節(jié),秋來又發(fā)生,
我端起李白的金樽,拾起杜甫的肋骨,
在一頁浣花的書箋上揮灑醉意:
酒為液體的詩;而詩,乃語言的醇酒……
時間揮動一把卷刃的鈍刀,
不緊不慢地切割白天與黑夜,
把年或者歲的序列
進(jìn)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式的平均分配,
就像打劫歸來的山匪,
爭前恐后地處理
一次次用性命博來的贓物——
如果失去公平,
桃花源式的山寨將變成一片廢墟……
它(也可以嘗試用作“她”,
借以強(qiáng)調(diào)生命的柔軟性)
是一個足以產(chǎn)生歧義的單詞,
指向一段果斷的季節(jié),
實際上更強(qiáng)制性地暗示某個行動:
劃分?分裂?瓜分?
消費者能夠隨心所欲地享受,
或者進(jìn)行精確的計算,
最終確定一個目標(biāo)長遠(yuǎn)的計劃?
日子的黑眼圈噙住淚珠,
如同樹枝攥緊枯黃的葉子,讓它
只在眼眶里棲停,
或者滾動、翻轉(zhuǎn),
冬夜遺留的雪花耐不住寂寞,
從天空砸下來,
緊緊抱住迎春的花骨朵,
親吻,從寒氣中
孕育一枚綠色的太陽。
春分,被驚蟄刺激過的征象,
語言是一座神秘的森林,
每個詞都在守護(hù)自己的一枝一葉,
一個含義指向一條路徑,
筆劃如同樹的紋路,為鮮花的誕生
再次回到粗大的根須,
召喚它們一起成為合格的配角,
一陣春風(fēng)刮過,幽深的水潭
遂泛起小小的漣漪。
街角是寒磣的,
稀疏的狗尾巴草在顫抖,
猶如玫瑰的可能性,
合謀在開放中藏匿起路人匆忙的一生。
從坍塌的殘垣看過去,
照相館的墻根趴著一群零亂的樹葉,
竊竊私語,似乎
在諷刺攝影師高超而失敗的技術(shù),
當(dāng)然,影子也棲停在那里,
只是它們早已習(xí)慣于默不出聲。
昨天是一位女士的忌日,
傳說她被一枚五分錢的子彈
趕出了生命的現(xiàn)場,
五十年了,春風(fēng)依舊溫熙,
龍華的舊址,無根的塑料樹在移動,
牽引著一盞盞勞動的路燈,
垃圾箱蓬勃生長猶如黑褐色森林,
而郵筒少人問津,孤零零地在街角佇立,
仍然張開綠色的嘴唇,等待深吻……
四月的最后一天,街角
在城市的中心硌疼了一名詩人的脊梁。
一襲精心裁剪的旗袍,
薄脆,宛如玻璃罩內(nèi)獨立的一件瓷器,
正醞釀著隱秘的風(fēng)暴……
頃刻,絲質(zhì)的水面洶涌著發(fā)出
一聲聲輕微的呼喊,
如同游走于少女微乳的一條細(xì)蛇,
古典的美終于找到萬千的化身,
仿佛一座行動的花園,在舞臺上釋放
頹廢的華麗和簡約的奔放:
牡丹與芍藥十指相扣,
虞美人、睡蓮與雛菊尋找共同的歸宿,
郁金香和紫羅蘭抵足而眠……
女人花,柔到無骨的第一層皮膚,
凸顯了第二性的美,
春風(fēng)吹送清亮的月光,猶如一只只纖手
撫摸來自憂傷深處的憂傷,
在腰肢劃出楚河漢界的曲線,
在地心引力下勾勒金縷玉飾的婀娜,
哦,旗袍,霓裳中的霓裳,
你,美人中的美人!
這立體的詩歌閃爍著綽約的風(fēng)情……
藍(lán),就要藍(lán)到骨頭里去,
讓血液像海水從喉嚨涌溢出來,
讓皮膚曝曬,析出鹽粒,
讓金子望而卻步,晚霞
顫巍巍地走下至尊的寶座,
藍(lán),需要愚癡的仆從,
需要有白云護(hù)持,黛青色的
屋頂作為陪襯,烏黑的鐵柵欄
圈出禁止通行的場地,
而欲望和誘惑匍匐在彩色廣告牌上。
我趕緊大吸一口空氣的藍(lán),
明天,或許將布滿灰色的小顆粒,
眼睛就會被刺痛,
嗓子沙啞,哪怕有八級大風(fēng)
鼓起牛皮制作的氣泡。
藍(lán),一張張照片折疊著
朋友圈無奈的傷痕。
藍(lán),來自黑色身體的沉著
與被透析的血液,
一堂化學(xué)課置換簡化的政治經(jīng)濟(jì)學(xué)。
藍(lán),很快就會遠(yuǎn)走消隱,
彩云無力地散去,鳥聲
拍擊塵埃爬滿的窗框,
插銷生銹,猶如廢棄已久的舊詞……
翌晨,陰霾一臉自得地浮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