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朔梅
那一年因為帶二弟,我三年級便輟學在家。白天無聊時常在村口呆立,或朝河面甩幾片瓦爿。人們都下地了,小伙伴們已開學。四野里很靜,但不空。村里還有撒歡覓食的雞鴨貓狗。風輕得幾乎感覺不到,但那風沒有明確的方向感,時而東南,時而西北,還有側風。猶猶豫豫,欲說還休。側耳諦聽,遠處似有微微的隆隆聲,似遠在天邊,又像近在身旁。令人捉摸不透,但又確確實實地存在。那是來自杭州灣的潮汛嗎?那是發(fā)自大地寬博的胸腔嗎?
發(fā)呆間,眼梢的余光發(fā)現(xiàn)側后站著一個人,那是老農。老農是我爺爺輩的種田能手,因之大伙都叫他老農。他出名的寡言,但有一個習慣,那就是笑。不是大笑或者對他人笑,而是無端地獨自微笑。直到我長大后,才知道只有內心世界豐富的人方能這樣。
此刻,我們都站在母親河北岸的橋堍旁。他向南天遠眺著,意味深長,而我則側過身來望著他,怯怯地自語著打問:“這是什么聲音呢?”
“那是種子翻身的聲音?!崩限r咳嗽了兩下后冒出一句。
“種子翻身的聲音?種子也會翻身?”我盡管有些疑惑,但還是相信他的。因為稱他為老農,除了是種地好把式,還在于他能觀察天象物候。當我想再問他種子是怎么翻身的,老農已背著手過橋了。
輟學一年,已過去的一個學期實在寂寞難熬。正月半一過,新春的熱鬧也收斂了?;锇閭儽持鴷伤伤涍^我家門前,而我只能眼巴巴地待在家里。鬧新春的爆竹、鞭炮的殘屑,掛罥在籬笆草樹間又被風撩撥下來,推著滿地亂走。我何時再能去上學呢?
百無聊賴間,想起了老農關于種子翻身的話。于是,趁二弟睡著的當兒,我站在河岸上面朝廣闊的田野側耳捕捉種子翻身的聲音。盡管是春天了,而殘冬還死死抓住舊年的門檻不忍離去。早晨,從平湖駛向南橋的貨輪“突突”著近了,又婆婆媽媽著遠去。輕浪縠皺著兩灘薄冰,長河喇喇,那是蘆荻翻身拱破冰凌的聲音嗎?田野里,農婦們用鋤腦擊碎隔年犁鏵掀開的凍土,蚯蚓正睡眼惺忪極不情愿地伸著懶腰;長天里的云雀那百轉千回的召喚,喚醒屬于春的大世界!最令人激動的是那麥苗,聽到春的呼喚便一骨碌翻過身。農諺說麥頂山,是的,即便身上壓著一座山,看似柔弱的麥苗也要把它掀翻!這世上,沒有什么力量能阻擋生命奔向春天的腳步!不久,綠油油的麥苗鋪蓋在一望無際的田野,那是春天驅趕饑餓的豐收夢!
老農把圌圈內的谷種,一簸箕一簸箕地倒在場地上,用竹耙翻來覆去地給它們撓癢癢。似乎在說,春天來了,該醒醒了!隨后,他坐到門檻上,似在傾聽谷種吸納陽光沐浴春風的聲音,讓煙在手指間伴著意味深長的微笑,悄無聲息地燃燒。
家里,祖母停止了紡車的絮叨叮嚀,一雙半放半纏的腳鼓搗著忙里忙外。從床底下,把隔年積攢的種蛋曬在陽光里,放在溫水中洗浴,稱之為“浴蛋”。看著那些雞蛋,我似乎聽到了雞雛的啁啾。祖母還步上斜梯,顫顫巍巍著將蠶種從家堂內取下來,然后放在陽光下,吹去塵灰。那粘附在黃草紙上的蠶卵,剛產下的一段時間,形似扁平的小米,色如溫潤的蜜蠟。而此時,卻呈黑色,如紫蘇的種子一般,似乎能看見卵內細微的蠶蟻在蠢動。待到幾經風雨,柔桑破芽,則離“東鄰蠶種已生些”的日子不遠了。
因為老農,我學會了聆聽種子翻身的聲音,少年時代本該最寂寞的春天,充滿了生趣。
摘自《文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