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葉君健是最早把安徒生童話介紹給中國兒童的翻譯家,是出席1948年“世界知識分子保衛(wèi)和平大會”的唯一遠東作家,還是英國劍橋大學“終身名譽講師”。
他取得矚目成就的背后,離不開知心愛人苑茵半個世紀以來對他的尊重、理解、支持與犧牲。
一
1942年的一天,23歲的東北姑娘、復旦高才生苑茵應約來到法文導師馬宗融家,看到書房內坐著一位溫文爾雅的英俊書生時,她立時明白了—馬先生說過,要為即將畢業(yè)的她“包辦婚姻”。
1931年東北淪陷后,她和流亡學生一起逃到北京,后來又考入戰(zhàn)時遷到重慶的復旦大學,攻讀外文和經濟。戰(zhàn)亂中,她和家人早已失去聯(lián)系,馬先生一直像慈父一樣照顧她。只是,她沒有想到,馬先生居然“錯點鴛鴦譜”—她說過自己擇偶的唯一要求是不找湖北人,原因是,“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我們關外人斗不過他們”,可馬先生找來的,偏偏就是28歲的湖北青年、中央大學英語教授葉君健。
此時的葉君健在復旦大學兼課,常來拜訪馬宗融,馬宗融很欣賞他,決定把他介紹給苑茵。巧合的是,當馬宗融說要給葉君健做媒時,葉君健強調不找東北人,理由是,“東北女子直爽外向,而我是內向的人,怕性格合不來”,但聽到苑茵的名字時,他毫不猶豫就來了。他曾在一次聚會上見過她,對這個容貌出眾、身材高挑的女學生,印象非常深刻。
其實,苑茵不僅聽過葉君健的課,還讀過他用“馬耳”為筆名撰寫的進步文章,對他的才華和思想非常欣賞。所以二人見面后,交談越來越投機,觀點也越來越接近。他們都是共產主義思想的信奉者,流亡期間,苑茵痛感國破家亡,參加“一二·九”學生運動,加入地下黨,宣傳抗日救國;而擅長外語的葉君健,曾在周恩來領導下從事對外抗日宣傳工作,并用中文、英文發(fā)表抗戰(zhàn)作品,毛澤東的《論持久戰(zhàn)》也是由他首次譯成英文在國外出版。
愛情來臨,一切設限不攻自破。在她眼里,他代表著中國知識分子,代表著抗日救國的希望。在拒絕過無數(shù)達官顯貴、富家公子后,年輕貌美的苑茵把芳心許給了葉君健。
大學畢業(yè)后,苑茵到重慶婦女輔導院工作,在“抗戰(zhàn)夫人”成風的復雜社會里,她的美是那么耀眼,常有高官打她的主意。在馬宗融的催促下,1942年10月,葉君健和苑茵在重慶“百齡餐廳”舉行了窘迫的婚禮。
新娘的旗袍是借來的,客人吃飯需自掏腰包,他們收到的唯一的結婚禮物是臧克家即席寫的一首賀詩。然而愛情無價,婚禮上,主婚人老舍說:“新郎新娘二人志趣相投,有共同的理想,是一對革命情侶,將會像‘百齡餐廳的名字那樣,百年偕老,攜手共進,恩愛始終?!?/p>
在硝煙迷霧、炮聲隆隆的一片白色恐怖中,在寂寥荒涼的茅草屋里,與屋外墳地的累累白骨為鄰,他們依偎著,組成了赤貧的幸福小家。
二
他們的新婚沒有浪漫纏綿,顧不上甜言蜜語,唯有心意相通,心靈相犀?;楹?,葉君健白天在三所大學任教,晚上到家后,批改作業(yè)、寫作、翻譯占去了他全部的時間。蜜月里,他們一起研讀報紙雜志,從周恩來那兒取回的《新華日報》就是他們共同的精神食糧。茅草屋內,一燈如豆,屋外,月色亦溫柔。
婚假結束后,苑茵回到輔導院上班,豈料,等待她的是失業(yè)—女院長一直想把她介紹給自己的弟弟,希望落空后,頗為不滿,對苑茵嫁了一個窮教授,“一個女大學生這么廉價”,極盡諷刺。最后,女院長以“你的新婚丈夫是危險人物,經常給《蘇聯(lián)文學》投稿”為由,辭退了苑茵。
雪上加霜的是,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箲?zhàn)時期物價飛漲,葉君健微薄的薪水難以支撐整個家庭,苑茵便挺著漸漸大起來的肚子,像當?shù)剞r婦一樣,在房前屋后開荒種菜,圍欄養(yǎng)雞。
產期臨近,他們上無父母,下無手足,一切都要自己料理。為省兩張船票錢,他們決定爬二三十里山路去醫(yī)院,途中以樹枝為拐杖,一路氣喘吁吁,走走停停。爬上山頂,望著川流不息的嘉陵江,葉君健苦惱地說:“我們成了家,再養(yǎng)育兒女,在這動亂的時候,還能有什么理想可以實現(xiàn)?”苑茵卻堅定地說:“你放心,我不會拖累你的。”
孩子出生后,白天,苑茵用竹筐背著孩子在山坡上種地;晚上,把孩子哄睡后,她借著螢火一樣微弱的光為葉君健翻譯的書稿校對、抄寫,直至眼花手抖,不能控筆。生活令人一籌莫展,看著骨瘦如柴的母子倆,葉君健心懷歉疚,止不住地嘆息:“你不該嫁給我這樣的窮教書匠!”每當這時,苑茵總是寬慰他:“愛情比金錢更重要?!?/p>
教學中,葉君健結識了研究希臘文學的英國專家道茲,道茲想介紹他去英國宣傳抗戰(zhàn)經驗,為期一年。此次出國機會難得,宣傳抗戰(zhàn)又很有意義,可是,兒子還不到兩歲,又因營養(yǎng)不良患上了肚子鼓脹的怪病,葉君健陷入矛盾中。為了他的前途,性格剛強的苑茵下了決心:“你走你的路,我來支撐這個家?!?/p>
很快,英國戰(zhàn)時宣傳部的邀請信到了,葉君健如期飛往大洋彼岸。為免他牽腸掛肚,苑茵沒有告訴他,她肚子里的第二個生命正在孕育中。
在朋友的幫助下,苑茵在重慶租了兩間簡易小竹房,靠著英國駐中國文化處轉來的生活費艱難度日。由于貨幣貶值,餐餐清水泡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出生后,也開始挨餓。唯一令她欣慰的,是來自朋友們的照顧,她的小屋同時也掩護著地下黨的革命活動。
戰(zhàn)時通訊不便,葉君健如斷線風箏一樣杳無音訊。一年期限過去了,抗戰(zhàn)勝利了,他依然沒有消息。朋友們先后去了延安,苑茵卻帶著兩個年幼的孩子,被困在多霧的山城,寸步難行。為了生存,她在中央信托局找了一份工作,重慶開始抓危險分子時,她是“葉君健太太”的身份引起懷疑。
更不幸的是,有一天,她心神不寧地回到宿舍,用力推門的剎那,站在窗前的小兒子受到驚嚇,窗子被推開,孩子從四層樓掉下去,夭折了。
苑茵痛不欲生,帶著苦難中幸存的大兒子,離開重慶這個傷心地,去了沈陽。不久,一個藍色信封輾轉來到她的手上,是葉君健寄來的。原來,在英國,他與士兵同吃同住,在軍旅生涯中積累了很多素材,戰(zhàn)爭結束了,他想留在英國繼續(xù)寫作,研究西方文學,劍橋大學已經同意他去進修。信末,他說:“你若是實在痛苦,可以自由選擇。”
可苑茵沒有時間痛苦,戰(zhàn)亂中,她與失散多年的母親和姐姐意外團聚,肩上擔起了一家四口的生活。沈陽局勢越來越緊張時,她撤退到了天津??砷L期生活動蕩,營養(yǎng)不良,加上“葉君健在英國另有家室”的閑言碎語不時傳來,她終日心情苦悶,身體每況愈下,直到有一天,她暈倒在了辦公室。檢查結果是,肺病三期,她被醫(yī)生判了死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葉君健了。
三
好在,上天還是眷顧了她。
“著名作家老舍和葉君健從海外歸來?!?949年底,苑茵看著報紙上的消息,眼淚簌簌落下。在天津招待處,她見到了闊別已久的他。當時的他意氣風發(fā),她卻蒼白憔悴。二人分別近六年,一時竟無言以對。老舍握住她的手打破沉默:“他有成就卻苦了你,他的成就應該有你的一半功勞?!?/p>
原來,在歐洲幾年,他已成為相當有名望的作家,不僅寫出幾部英文長篇小說,《山村》還被英國書會推薦為1947年的“最佳作品”;他去歐洲各地旅行,學習各國語言,翻譯北歐文學作品,致力于把《安徒生童話》介紹給中國兒童;他還參加世界和平大會,是畢加索、居里夫人和詩人阿拉貢共同聯(lián)名邀請的唯一遠東作家。
他帶著光環(huán)載譽歸來,而她已病入膏肓。得知幾年艱辛令她患上肺病,內疚、悔恨、自責齊齊涌上他的心頭。他動情地說:“你說你名字中的‘茵字就是一根冬天的小草,現(xiàn)在我要把你這根小草用露水澆活,你不會死的。”
她躺在床上,成了長期病號。他接過她的擔子,一邊負責《中國文學》的創(chuàng)辦,一邊寫作、翻譯。為了輔助他,她大量閱讀文學作品,自學俄語,帶病為他抄稿、提建議,做他的第一讀者。冒著生命危險,她又為他生了一個兒子。
她的犧牲和奉獻令他感動,去柳州參加土改時,干農活之余,他總會想到家的甜蜜。在寄給她的信里,從不懂浪漫的他附上一片蠟梅花瓣和兩顆小紅豆,寓意是,杳杳山水隔,此物最相思。
土改結束回到北京后,葉君健把全部身心投入工作,只是沒有住房、常常搬家讓他苦不堪言。為了減輕他的負擔,身體稍有好轉后,苑茵到中國音樂學院教英文,同時兼教地質部干部班的英語課。肺病沒有打倒她,業(yè)余,她翻譯俄文作品、糊信封,幾年后終于為他實現(xiàn)了夢想:一座舊時貴族的馬廄房成了他們的新家。佩服之余,他笑稱她為“不倒翁”。
小院里,她種花植樹,每當繁花盛開,她就坐在樹下寫生,自學成才;書房內,他心曠神怡,暢想在美人魚的世界。這座“世外桃源”漸漸引來關注,由馬房改造成的小院與“世界接軌”,成為頻繁接待外賓的場所。她畫畫,他題字,共同的創(chuàng)作成為頗受外國友人喜愛的贈品。
1966年,生活的平靜被打破,他成了“洋奴”“走資派”,看著他垂頭喪氣、痛苦煎熬,她如坐針氈,頭發(fā)一夜之間全白了。為防意外,她不斷寬慰他,每天早晨送他出門,晚上準時在車站攙扶跌跌撞撞的他回家;他在烈日下接受審問,她毫無懼意沖上前去替他擋耳光……事后,孩子們崇拜地說:“媽媽真是英雄!”在她的呵護下,他逐漸樂觀起來,白天掃廁所,晚上開始秘密寫《土地》三部曲。
風平浪靜時,他已年近古稀,終于得償所愿做了“專業(yè)作家”?!栋餐缴挕啡霭媪耍都澎o的群山》三部曲完成了,鑒于他的貢獻,劍橋請他回母校講學,丹麥女王授予他和安徒生一樣的“丹麥國旗勛章”。在丹麥美人魚雕像前,葉君健注視著苑茵,目光灼灼,情意綿綿:犧牲自己,為愛奮不顧身,她就是他的美人魚。
1992年,葉君健患了癌癥,醫(yī)生說他的生命只剩三個月。她不信,自己研究食療,精心安排他的起居,半年后,奇跡出現(xiàn),他迎來了第二度生命。時間寶貴,他們相約“爬格子”,你追我趕勤奮筆耕。他的《白霞》和她的《冬草》雙雙面世,被文學界譽為“長篇雙璧,文壇盛事”。他們還合著了散文集《金婚》,書的封面上,她畫畫,他題字,兩顆心永遠并一心。
最后的時光,倚在她的懷里,他又憶起了新婚時她的模樣:“你的長發(fā)散落在雙肩,借來的旗袍你穿上它有多么漂亮……”一同走過57年后,1999年,他合上了雙眼。
他去世后,寫回憶錄、整理他的遺著成了她的精神寄托,她殫精竭慮十余年,1100萬字的《葉君健全集》于2010年正式出版。歲月這端,她淺笑著,因為愛情,她這一生,像六月荷花一樣別樣紅。
編 輯/夏 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