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妍妍
摘?要:明代既是武當山發(fā)展的鼎盛時期,也是武當山游記創(chuàng)作的繁榮時期。這時期的武當山游記創(chuàng)作,在景物描寫方面注重對神韻的追求;同一景物在不同作者筆下,因其身份、地位的不同而有了不同的神韻。在游記景物描寫中又因作者們情感的不同,使他們的景物描寫各具特色。
關鍵詞:武當山;游記;景物描寫
中圖分類號:I207.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8153(2019)01-0034-04
明代是武當山發(fā)展的一個鼎盛時期,同時又是武當山游記創(chuàng)作的繁榮時期。程明安編《武當山游記校譯》中收集歷代武當山游記共21篇,其中15篇出自明代。這些游記的作者中,袁中道、徐霞客、王世貞、汪道昆等都是耳熟能詳?shù)奈膶W大家 。
這些作者同寫一座武當山,但因身份不同,心態(tài)各異,故所寫出的武當山游記也就各具風采。這些游記不但給武當山研究提供了很好的歷史史料,也給我們研究游記寫作方法提供了極好的范例。本文僅就武當山游記中的景物描寫略做探討。
一、武當山游記景物描寫中對神韻的追求
“文章是案頭的山水,山水是大地的文章。”所謂景物描寫就是以文章表現(xiàn)山水,實現(xiàn)從山水到文章的轉(zhuǎn)換,把看到的景物轉(zhuǎn)換為描述性的語言。但語言文字畢竟不比現(xiàn)代多媒體那么直觀,語言的描述具有它的模糊性。
文學家們?yōu)榱税丫拔锩鑼懙酶?,?chuàng)造出了許多描寫手法,譬如類比,比喻等等。徐霞客是公認的游記大家,當他描寫榔梅花的時候,他寫到,“花色深淺桃杏,蒂垂絲作海棠狀”[1]。說榔梅花的顏色象桃花,象杏花,形狀又象海棠花。王世貞寫山澗中景色:“其澗石又突起,若象、獅、龍、雕鸮之屬,意似欲攫人。……有仙龜巖衡縱數(shù)百尺,作綠珩色?!W益壯,嘈嘈若笙鏞之乍奏而自律也。[2]”便是用禽獸比喻巖石的形狀,用綠珩比喻巖石的顏色,用笙鏞比喻澗水的聲音。然而,到底哪塊石頭幾分像獅,哪塊幾分像虎?綠珩色是翡翠色還是祖母綠?這就是景物描寫的模糊性。景物描寫的這種模糊性,給了文學家施展身手的空間。徐霞客寫山村景物:“桃李繽紛,山花夾道 ”,“沿流稻畦,高下鱗次”;寫眾山:“覆鐘峙鼎,離離攢立”[1]都具有模糊性??梢哉f,沒有模糊性,文學家就不可能發(fā)揮主動性,不可能發(fā)揮想象力,寫不出描寫對象的神韻。
武當主峰,現(xiàn)俗稱金頂,過去叫大頂,再早叫天柱。天柱海拔1 614米,峰下題有四個大字:“一柱擎天”,言其高。樂史說:“青霄蓋其上,白云當其前”[3],徐霞客說:“天柱中懸,獨出眾山之表”[1],都是在寫“神”上下功夫。但真正賦予天柱以“神”的,還是徐學謨的一段描寫:“天柱一峰,巍然當頭,儼紫垣帝座。擁翠旒,建云梢,御風駕執(zhí)珽而照臨方寓。[4]”
又,金頂高聳,周匝群峰拱立。俗稱“七十二峰朝金頂”,乃武當一絕。如果,把天柱峰和周圍的這群山峰,作為一個景點來看,所謂“七十二峰朝金頂”,就可以寫得更出“神”了。王在晉寫道:“群峰萬壑,偃伏蹲息,如尊帝高居,上羅三闕,下列九門,冠蓋云合,四海八荒,獻珍貢琛,俯伏輦下”[5]。
徐學謨還有一段更細致的描寫,他把天柱四周山峰,按遠近分為四層,第一層:“旁峰馮麗之,即泰階六符之使”。第二層:“南巖以下諸峰,列三十六帝之外臣,冠冕珮玉,林林翼翼,各待次以朝宗之上。”第三層:“其下小山,屈伏林莽,……蹄股支撐,若爭欲款獻?!钡谒膶樱骸岸儒炕叵锜o以自效者,又類遠臣?!盵4]
在這里,作者們將天柱峰高貴的氣質(zhì)、四周群山恭卑的神情,寫得淋漓盡致、“惟妙惟肖”。武當山峰高澗深,林木蔥郁,宮觀壯麗。汪道昆把它比為皇帝的宮室,何處為帝座,何處為宮廷,掖門、廣內(nèi),離宮、行在,安排得頭頭是道[6];袁中道把它比為美丈夫,哪里是胸,哪里是腹,哪里是趾,哪里是臂,敘述得十分清楚[7]。楊鶴把它比為絕代佳人,說“至有不得見其面者,”但“傾城一顧,百媚橫生,然自非流波將瀾,欲一覓其嫣然笑齒,杳不可得?!?[8]都寫得極有神韻。
二、武當山游記中同一景物描寫中的不同神韻
《武當山游記校譯》所收游記中因作者身份、地位不同,同一景物,在不同的作者筆下,有著不同的神韻。
例如,天柱高聳,周匝群峰拱立,這可為一組景觀。對這組景觀,不同作者筆下,寫出了不同的神韻。其中用君臣、主仆關系來表現(xiàn)群山神態(tài)的,很多。如袁中道說:“七十二峰皆如屏息拱立?!?[7]汪道昆說:“如群弟子侍先師。”[6]王世貞說:“羅列四起,若趨謁者,又若侍衛(wèi)者。[2]”寫得最出神的是王在晉,寫天柱峰說:“擁翠旒,建云梢,御風駕執(zhí)珽而照臨方寓。”寫周匝群峰說:“蹄股支撐”,“俯伏輦下”[5],一動也不敢動。
當然也有不少作者,沒“發(fā)現(xiàn)”這種君臣、主仆秩序的。如徐霞客也上了天柱峰,他就沒發(fā)現(xiàn)。尹伸也上了,他卻發(fā)現(xiàn)了另外的神韻。他說“此山善叢,……合成一花相以環(huán)天柱。[9]”楊鶴說得更好,他說:“解衣四眺,此身在千葉寶蓮之上。[8]”用千葉寶蓮來比喻山峰,很有神韻,也非常美!
還有一人叫譚元春,一介平民。他游武當,登上天柱一看,原來那些登山時能指認的山峰,“今已迷失所在,惟知空虛在掌,河漢西流而已。[10]”這也是一種神韻,空靈廣闊的神韻,別人沒有發(fā)現(xiàn),譚元春發(fā)現(xiàn)了。
王在晉二十五歲中進士,仕途順利,后來,一直升到兵部尚書。他自己說,三十九歲這年,他正“濫竽荊楚”,“供事棘闈”,少年得志,風華正茂,去“謁鄖臺提督”,路過均州,幾個朋友,都是當?shù)刂鞴?,在主官們的安排下,于秋高氣爽的陰歷九月十九,登上了武當山。在路上,“從此以前,間道登頂,輿人苦之,然無敢違守君命,則躡蹻崎嶇,一步一跲,扳肩援手,相與呼應,聲掁空谷。……蛇行委曲,悉從石塹攙越,竭蹶攀躋,而太和道士已班班伏謁道左矣!”在頂峰,“群峰萬壑,偃伏蹲息,……其青紫分行,黛綠成隊,則又似翡翠畫屏,芙蓉絪縟,倩秀艷冶,美麗閑都,光彩眩目?!盵5]這些有聲有色的寫景文字,很有神韻。
而譚元春屢考不中,名利之心就淡了許多。他有一首詩,《瓶梅》:“入瓶過十日,愁落幸開遲。不借春風發(fā),全無夜雨欺。 香來清靜里,韻在寂寥時。絕勝山中樹,游人或未知。 ”①
以瓶梅自喻,不參于官場競爭,“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倒也自由自在。他來游武當先選路徑,“上頂有三徑:一為蹬道,……一為官道,……一為樵人道,由銅殿埡入。予樵人,當由埡入,同行僧別去?!奔爸谅飞纤姡按稳f丈峰,向背香爐諸峰,行枳棘中,數(shù)息數(shù)上下,道人家汲水者,負土筑者,稍稍遇于路。乃至埡,石巖高危,嶺橫如界。”再到峰頂,“同行僧先至,迎我太和,相見一笑,”恍然大悟,明白了一個人生哲理,“由蹬道者近也。”然而在頂峰,既沒看到“芙蓉絪縟”,也沒看到“倩秀艷冶”。而是“坐觀天柱峰,草木童稀,石骨寒瘠,……高削安穩(wěn),天人俱絕。因想山初生時,與人初上此峰時,皆荒荒不可致思。[10]”
王在晉與譚元春由于所處地位不同,寫出的景物神韻大不相同。如果說王在晉筆下的天柱峰,像一位泡在溫柔鄉(xiāng)中的、白白胖胖的富貴王侯,譚元春筆下的天柱峰,則更象一名矗立在荒原上的、瘦骨錚錚的俠士。
三、武當山游記景物描寫中的情
寫景必有情。寫游記,正如劉勰說的,應是“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11]”《武當山游記校譯》所收游記因作者情感不同,寓情于景,所以描寫出來的景物也各具特色。
汪道昆在《太和山后記》中記述了自己十年三游武當山的情況。他說:“予適有天幸,十年三游?!?/p>
第一次“余以二千石至”。當時他是襄陽知府。雖然“與貴游者”,他卻一人到處亂逛?!疤祀u鳴,輒登絕嶺觀日出,下視無限,熠若燭龍之躍九淵”?!跋履蠋r,循步檐望天柱?!薄斑^紫霄履雪出禹跡亭,若從蒙莊子游”。見了當?shù)亓曥o的修道者,就要采訪,“乘輿過妙華臺,就辟谷者與語?!薄斑^巖棲者,相揖出亭下”。而且,專走小路,“下紫霄,行者肩摩,入山如市”,他馬上“東涉澗,徑玉虛巖,澗道陰陰,人跡幾絕,避喧而見,獨不亦仙乎哉!”晚上,夜生活也有情趣,“歸臥神樓,屏明燭,戶牗生白,視懸寓若冰壺”,“暮抵望仙樓,月滿魄明”。乃一個地地道道、瀟瀟灑灑的觀光客。
第二次就不同了,不但“予為政”,而且,又要升官,到福建任按察司副使。于是,攜上“父乙爵”,帶了“歌唱隊”,再游武當?!爸苡屋d酒,復登絕頂,當軒奠父乙爵。……其右有奉劍者,予挺劍出之,祝曰:‘寇數(shù)入閩,愿借太阿,以張國討?!轮琳菢颍α魉?,歌者進爵,為天風之歌?!睍靡?,豪情滿懷。
第三次,又不同。福建五年,雖然干得不錯,但,還是“罷歸”,閑居悶了,又來“尋舊”。找來幾個非僧即道的老朋友,大談禪機,“誦經(jīng)臺行酒,列炬乃歸。”
他自己總結(jié)說:“十年三游。始,與貴游者,俱局趣,不自得。再至,則予為政,然亦不失為俠少游。乃今吊詭得朋,視昔游為猶賢矣。” [12]三游感受不同,全因他自己情感變化的不同。
武當山有一個景點叫外朝峰。七十二峰朝金頂,獨一峰向外,且又較高。《武當山游記校譯》中十五位作者,十二位沒看見,不是沒看見,肯定是看見了,但是沒有與作者的情感碰撞,沒出靈感,覺得沒什么可寫。蔡毓榮看見了,覺得此峰與眾不同,寫到:“一山外朝,翼如負扆。[13]” 尹伸看見了,記道:“惟西峰扆柱而不甚相比。余都合成一花相以環(huán)天柱,而天柱俱垤之?!薄熬阚熘保褪俏鞣逦茨堋佰熘?,有點神韻了[9]。王世貞看見了,他寫到:“諸山皆培塿,獨東南一山最高,意不肯為天柱下者,而又外向,問其名,曰:外朝峰。”說它對天柱不服氣,極富個性,簡直是敢向天柱的權(quán)威,提出挑戰(zhàn)。這就是王世貞賦予外朝峰的神韻。[2]
這神韻也來自作者的情感。王世貞中進士、入仕途,正在明嘉靖年間,當時,嚴嵩當?shù)?,王世貞卻不買帳。據(jù)《明史》記:“奸人閻姓者犯法,匿錦衣都督陸炳家,世貞搜得之。炳介嚴嵩以請,不許。”又,“楊繼盛下獄,時進湯藥。其妻訟夫冤,為代草。既死,復棺殮之?!苯Y(jié)果,“嵩大恨。吏部兩擬提學皆不用?!倍?,王世貞之“ 父忬以濼河失事,嵩構(gòu)之,論死系獄。世貞解官奔赴,與弟世懋日蒲伏嵩門,涕泣求貸。”最后,還是“竟死西市?!敝钡綋Q了新皇帝,“ 隆慶元年八月,兄弟伏闕訟父冤,言為嵩所害?!彼赣H才被雪冤。張居正任首輔時,“以世貞同年生,有意引之”,王世貞卻“不甚親附”?!?居正婦弟辱江陵令,世貞論奏不少貸?!庇质箯埦诱豢?。此后,王世貞兩次被朝廷提升官位時,均被張居正指使他人彈劾未成。這就是王世貞的脾氣、個性,或曰“情感”。正是他有此情感,見了外朝峰后,才產(chǎn)生了那幾句,別人沒有的,對外朝峰的描寫。
徐霞客來自平常人家,又是孝子,出門游玩仍惦念著老娘。進山后看見了榔梅樹,觀賞了榔梅花,見了道士就要榔梅果,一篇游記,描寫榔梅花三處、榔梅果三處,文章末尾,“忽憶日已清明,不勝景物悴情”,“浴佛后一日抵家,以太和榔梅為老母壽。[1]”文章中流露的常人情感,十分動人。
王在晉看日出,“曙霽忽開,紫霞紅霰,旭輪涌出珊瑚堆,如繪如縷,金光閃倏,獨龍熒照,……憑高望之,”“恍然身在閶闔,目瞬八極,羲和之鞭可執(zhí)也?!闭谀咸扉T外等車,馬上就要從羲和手中接過鞭子,駕著太陽的馬車,縱橫八極了。壯志豪情,躍然紙上。[5]
楊鶴看日落,“至暮,天朗風清,……暝色欲來,四山盡紫,夕陽既收,翠重紅斂,忽見東方月白,光彩澄鮮,煙消鏡凈,令人骨蛻欲人仙矣。[8]”看他心凈神清,全融入大自然了,開闊心胸,又與王在晉截然不同。
譚元春,“投宿中觀,桃花開,我立處古松于門,”閑看“外有數(shù)鳥,拍拍飛而東。”閑適心情,自然流露。又“旁至會仙樓,峻壁四周,蒼翠無間。啟后窗,有樵人方負薪過。[10]”可見其平生志趣。王世貞冒雨上山,淋了個透濕,凍得“齒擊不能句”,路過禹跡池,卻看見池水“潺湲繒竑,……浮鴨數(shù)頭,凈綠可玩。[2]”現(xiàn)出了對大自然無限熱愛。袁中道,夜宿五龍宮,“月色皎甚,開窗了了,見南巖燈火,不成寐。”[7]可見其思緒萬千,情結(jié)深沉。
“一切景語皆情語” 游記中作者只在描寫景物,而情自然蘊藏其中,不露聲色,了無痕跡,看是景語,實是情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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