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帥翰
最令我懷念的往事是我童年時代的過年。在我的記憶里,小時候過年天總是灰蒙蒙的,雖陰冷卻溫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從早到晚斷斷續(xù)續(xù)響個不停,天空中飄散著淡淡的煙霧,空氣中彌漫著幽微的火藥香,天地間一派祥和。
年三十這天,我和小伙伴們樂得很不安分,拿著炮仗到處“狂轟濫炸”,炸魚塘、炸老鼠洞、炸稀泥、炸牛糞…最有趣的是炸老鼠洞,最驚險的是炸牛糞。我們只炸洞口光滑的鼠洞,因為這樣的鼠洞才有老鼠。炸洞之前,我們先把鼠洞的另一端堵住,然后點(diǎn)燃炮仗往洞里扔,越往里越好?!班浴钡囊宦曋?,洞口冒出一股白煙,緊接著老鼠便沖了出來,少則一兩只,多則四五只,都難逃我們的亂棍。至于炸牛糞,我們只炸濕牛糞,因為炮仗容易插入,而且容易炸開。但是如果躲避不及很容易濺一身牛糞。這正是炸濕牛糞的驚險與刺激之處,我們樂此不疲。生活中并不缺少美,而是缺少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可不是嗎?我們在一堆牛糞里都能找到樂趣。
年夜飯過后,就該換香爐灰了。換香爐灰是一件莊嚴(yán)而神圣的事情,需先刷牙洗臉、沐浴更衣。香爐灰其實就是稻草灰,但這很有講究。換香爐灰要燒的稻草必須是秋季的稻草,因為秋季的稻草是最新最好的,這樣才有辭舊迎新的寓意。聽老人說,換香爐灰燒的稻草一定要燃盡,不然在新的一年里家人就會身體欠安,會得沙眼。因此,我在燒稻草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燃不盡。這估計是我小時候做得最仔細(xì)的一件事情了。我燒完稻草后,父親便架著梯子爬上客廳的閣樓,取下香爐。香爐里的陳灰只能倒出三分之二,然后把剛燒好的稻草灰捏成粉末,裝滿香爐,稍微壓實。完事后,父親便把香爐放回閣樓上,然后插上點(diǎn)燃的香燭,整個客廳幽香彌漫,最后在香爐前擺上一些糖果。每每這時,我總讓父親多放些糖果,然后我告訴哥哥和姐姐:“我是凈壇使者,香爐前擺的糖果都?xì)w我了。”大約過了半個月,年貨吃完后,我便每天架著梯子爬上閣樓,將香爐前的糖果取下兩三顆慢慢享用。我這樣細(xì)水長流,甜蜜的日子便可持續(xù)半個月了。雖然每天架著梯子像猴子一樣爬上爬下很不方便,但我還是不愿意一次取下太多糖果,生怕自己禁不住誘惑一下子把取下的糖果全吃光,也生怕“家賊難防”。不過,我后來細(xì)想,我的確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畢竟平時哥哥姐姐他們都不舍得笑納我的“施舍”。
到了午夜十二點(diǎn),各家各戶不約而同地大規(guī)模燃放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聲遠(yuǎn)遠(yuǎn)近近連成一片,整個大地都要沸騰了。村莊里火光閃耀,煙霧繚繞,仿佛眾神從天而降,張袂成陰,人神共樂。
聽老人們說,大年初一這天越早去拜土地廟就越容易得到庇佑,這對小孩求學(xué)尤為靈驗。老人們還說,將來誰要是考上了大學(xué)就“不用干活”了。我小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不用干活”。當(dāng)時我把老人們所講的“不用干活”理解為每天除了吃喝玩樂以外,什么事都不用做。因此,每年大年初一我都早早起床趕著去拜土地廟。小伙伴們也不例外,而且還相約一起去。實際上,小伙伴們都爭先恐后地獨(dú)自悄悄地拜土地廟去了,生怕大家一起去,土地神賜予的那點(diǎn)福氣不夠分。
獨(dú)自去拜土地廟,這是我小時候做得最不夠意思的一件事情,但小伙伴們都這樣做,我也就無愧于心了。
我還很清楚地記得,六歲那年的大年初一,天沒亮我便起床趕著去拜土地廟。那天很冷,我顧不上多穿衣服,便拿著事先已準(zhǔn)備好的祭品匆匆出門。由于匆忙,忘了拿手電筒,因此我每走幾步便打一下打火機(jī),后來索性點(diǎn)燃一支祭祀用的蠟燭來照路。當(dāng)我走出巷子時,猛然發(fā)現(xiàn)前方遠(yuǎn)處有個小火點(diǎn),顯然已有人趕在我前頭了。若在平時見到這樣的小火點(diǎn),我準(zhǔn)以為是“鬼火”,但在過年的時候,我覺得連空氣都彌漫著“神”的氣息,“鬼”是不敢出沒的。為了趕超前面的人,我加快了腳步,燭火也隨之劇烈閃動,甚至幾將熄滅。于是我索性熄滅燭火,邊踮腳小跑邊打著打火機(jī)。一是便于趕路,二是便于隱蔽自己。眼看著離前面的人不足百米了,可他卻突然加速,顯然他已察覺到后面有人想趕超他。我見情況不妙,不得不抄近路走塘埂。塘埂狹窄曲折,凹凸不平,野草葳蕤,但對我這個農(nóng)村娃來說卻如履平地。不料,快要走完塘埂的時候,我一不小心踩空了,“撲通”一聲掉進(jìn)魚塘,喝了幾口“魚湯”后,立馬掙扎著浮出水面。魚塘里的水深不見底,冰冷刺骨,我的皮膚像裂開了似的很難受,為了求生,只能奮力往岸邊游。游到岸邊時,我一把抓住岸上的一叢野草,迫不及待地往塘埂上爬。眼看著快爬上塘埂了,不料那一叢野草被連根拔起,我再次掉進(jìn)魚塘,又喝了幾口“魚湯”。
再次落水的我已感覺不到水的冰冷,皮膚也沒有那種裂開的感覺了,只是一片麻木。我知道我在水里多待一秒就多一分危險,于是使出吃奶的力氣拼命掙扎。雖然我那麻木的四肢還能動彈,但已游不動了,只能勉強(qiáng)保持身體不下沉。此時恐懼感如黑夜吞噬著我,我第一次感覺死神離我如此之近。這時,我的腳突然碰到一個木制的東西,但由于天黑水深看不清,我只好故意讓自己稍微下沉,去摸一摸那是什么東西。當(dāng)我感覺到那是一張床時,頓時喜出望外,立馬爬了上去。那是一張死人用過的床,我老家有個習(xí)俗,就是老人去世后,要把他生前用過的床放到魚塘里浸泡一段時間。由于那張床是側(cè)浸在水里,下端還壓著石頭,因此那張床很高很穩(wěn)。當(dāng)我爬上那張床站立起來后,我的上半身便可露出水面了。我站在床上稍做喘息,便一鼓作氣,利用沖力游向岸邊。到了岸邊,我一只手顫顫巍巍地抓住塘埂上枝葉下垂的小灌木,哆哆嗦嗦地往上爬。由于擔(dān)心小灌木會斷掉或被連根拔起,便將另一只手的手指深深地插入塘埂上的泥土里,下巴牢牢地勾住塘埂的邊緣,同時雙臂一起使勁。又稍做喘息之后,我猛地使把勁,爬上了塘埂。
我躺在地上歇了好一陣子才緩過神來。此時,天已拂曉,我隱隱約約地看見裝著祭品的塑料袋在魚塘里飄蕩,于是便找來竹竿將祭品打撈上來。本想繼續(xù)去拜土地廟,但我擔(dān)心去了之后,人家會知道我抄近路跌入魚塘之事,成為笑柄。幾經(jīng)琢磨,我還是覺得臉面重要,再說我已凍得渾身哆嗦,只好回家去了。
經(jīng)歷了這件驚心動魄的事之后,我對大年初一拜土地廟的興致并未減少,只是不再那么執(zhí)著于“第一名”。因為我知道,勇敢不放棄的人,運(yùn)氣不會太差。
再長大一些后,我終于明白了老人們所講的“考上大學(xué)就不用干活”指的是不用干農(nóng)活而已,但上大學(xué)依然是我最大的夢想……
如今的我遠(yuǎn)離家鄉(xiāng),漂泊在外,已有十年沒感受到家鄉(xiāng)的年味了。每當(dāng)遇到不如意,我總想回到我的老家,往我家那神圣而可愛的香爐前放上一些糖果,每天取下幾顆慢慢享用,過一段甜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