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柏林墻開放30周年。30年前的11月9日,東德政府宣布允許公民申請訪問西德以及西柏林,當(dāng)晚柏林墻就在東德居民的壓力下被迫開放。今天我們難以想象,筑有柏林墻的28年間東柏林人民是怎樣生活的,就像那天之前他們也難以想象圍墻倒塌之后的自由。
最近頗熱的“懸疑科幻”片《海市蜃樓》,背景就是圍墻開放那天的西班牙某城,這是一個關(guān)于平行宇宙的電影,講述一個2014年的女人維拉為了拯救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少年尼克而落入一個平行宇宙中的故事。
少年被救了,糟糕的是在那一個宇宙中,維拉的生命軌跡也被改變,她原本的婚姻和女兒都變成子虛烏有,于是她只得竭力尋找存在的證據(jù)和回去原本宇宙的可能。催生這兩個甚至三個平行宇宙的,就是二十多年前11月的一場詭異的暴風(fēng)雨,它在2014年重現(xiàn),連接了兩個世界。
導(dǎo)演奧利奧爾·保羅窮盡心思,把一個高難度多轉(zhuǎn)折的故事講圓,三重時空的折疊、共生與異變也通過精心安排的細(xì)節(jié)呼應(yīng)上了。但我看完還是耿耿于懷,為那些在不同宇宙中失去的人事。
平行宇宙互不干涉是一個基本原則,因為只要干涉就會像蝴蝶效應(yīng)一樣牽連甚廣,比如說,作為故事背景的柏林圍墻開放之夜,有沒有因為維拉的干預(yù)而改變?會不會在一個平行宇宙中,東西德依舊分裂?
其實,在圍墻分隔的28年里,東西柏林的居民就好像生活在平行宇宙里一樣,明明是一樣的民族一樣的歷史,卻被推向不同的命運。然而再想深一層,我們這個世界難道不一樣布滿了這樣的平行宇宙?最近讀艾力克·菲耶的架空小說《巴黎》,里面就虛構(gòu)了二戰(zhàn)后不是柏林而是巴黎被圍墻一分為二的故事。
故事的三名主角生活的地方被命名為:Parij——俄語巴黎Париж的音譯,其中安全部門的郵件檢查官諾維爾,在檢閱和偽造作家莫爾凡與其舊情人克拉拉的書信過程中,漸漸代入了作家的身份,無懼肉身“被消失”的可能冒死拯救作家的文稿。
最后讓人悵然的是,當(dāng)諾維爾成為那個“消失的人”時,同時他惦念的好友(先于他“被消失”)與情人(也許,只以一個名字出現(xiàn))也隨之不存在了,大時代的粗線條敘述中,他這一條副線難道就注定成為莫爾凡與克拉拉之戀的影子嗎?還是他的世界注定會在那個猶如平行宇宙的作家的世界里消失?菲耶安排這一尾聲,其苦澀超出了我們對歷史的想象,因為這是永恒的人與人的隔絕。
這種隔絕也體現(xiàn)在《海市蜃樓》里,對于維拉來說,世界政局怎么變的確并不重要——就像電影里她所執(zhí)著的一切也逐一變得無足輕重一樣:首先是她一直介意的從醫(yī)資格,接著是她以為兩情相悅的丈夫,最后是另一個世界里的戀人,甚至她自己在另一世界的生命,這些都可以舍棄,唯獨不能舍棄的是原本世界曾有過的小女兒——她不能憑空消失。
然而就在這幾乎是毫無意義的追尋之中,她漸漸發(fā)現(xiàn)她原本生活的虛妄,而且她的鄰居、好友等人也是生活在虛妄當(dāng)中。沒有哪個平行宇宙是優(yōu)于,或者說更真實于其他宇宙的,在另一個宇宙里沒有與她相識結(jié)婚的男人,卻有同樣出軌的事件。枕邊人的隔絕,還不如兩個本無交集的時空里的少年與她惺惺相惜。
也許這種遺憾,才是平行宇宙故事讓我牽腸掛肚的魅力。今年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動畫長片《蜘蛛俠:平行宇宙》,也是一個與遺憾有關(guān)的平行宇宙故事。首先是所謂正版的蜘蛛俠彼得·帕克,明明是著名漫威英雄,在另一個世界里卻失去了愛妻、投資失敗、還長出了啤酒肚;然后是大壞蛋金并,因為揍蜘蛛俠被妻兒看見嚇跑了妻兒,制造了平行宇宙對撞機,再次在制造出來的混亂世界里因為揍蜘蛛俠嚇跑妻兒……
最后是作為新主角的小黑蜘蛛俠,赫然發(fā)現(xiàn)最強的敵手“徘徊者”是最愛自己的叔叔,并且死于自己的懷里——那時候,來自各個平行宇宙的各種蜘蛛俠告訴他:這是必然的,我們都經(jīng)歷過這種遺憾。就差沒說這是漫威套路必須的設(shè)定了。
通俗點說,就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邁爾斯如果不跟叔叔去地下道涂鴉,就不會被生化蜘蛛叮咬成為蜘蛛俠,不成為蜘蛛俠就不會被徘徊者追殺,徘徊者就不會被殺……他就可以繼續(xù)做一個平凡的中學(xué)生被精英教育消磨殆盡。沒有遺憾的生活也是沒有驚奇的生活,如此說來,人生還是不時被平行宇宙騷擾一下好。
廖偉棠
光影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