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在四川的時候,結(jié)識了能文善書的隱士師伯渾。他說,這個師伯渾,一見就不是凡夫俗子,因為他言談舉止之間,有一種恢弘的氣度。分手那天,師伯渾在青衣江上為陸游餞行,酒到酣處,旁若無人地放聲高歌。動靜太大,把附近的水鳥都驚飛了。陸游自己沒有酒量,淺飲輒醉,而師伯渾豪邁,至少喝了一斗。將近半夜,船啟程,次日到達平羌,陸游醒過來,發(fā)現(xiàn)師伯渾為他寫了一張很大的條幅。醉中乘興之作,筆墨酣暢淋瀝。陸游形容說,其書如“春龍奮蟄,奇鬼搏人”。
師伯渾是眉山人,和蘇軾是同鄉(xiāng)。山水清靈之地,往往多高人逸士。蘇軾自不必說,他在《書蒲永升畫后》講到幾位蜀中畫家,如黃筌黃居寀父子,蒲永升,還有孫知微,后者也是眉山人。孫知微應(yīng)邀為大慈寺壽寧院作畫,在四堵墻壁上畫湖灘水石。他反復(fù)醞釀,整整過了一年,依然不肯下筆。某一天,忽然匆忙從外面跑來,大聲呼叫準(zhǔn)備筆墨,隨即“奮袂如風(fēng),須臾而成”。他畫的水,奔湍巨浪,“作輸瀉跳蹙之勢,洶洶欲崩屋也”。在此之前,大畫家孫位也是畫水的圣手,孫知微的筆法就是從他那里學(xué)的。蘇軾感嘆,孫知微既死,筆法中絕五十余年,直到成都畫家蒲永升出來,才把二孫的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
中古以來,文學(xué)和藝術(shù)家中,這種率性狂放的行為多見諸記載,以為美談,杜甫《飲中八仙歌》中寫張旭便是典型的一例:“張旭三杯草圣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云煙。”短短三句詩,勾勒出一個大書法家的瀟灑形象,較之以記人傳神著稱的《世說新語》,也不遑多讓。年輕時讀這類故事,雖不能至,而心向往之。如與張旭同被稱為“顛”的米芾,《春渚紀(jì)聞》中有他“巧取豪奪”皇帝硯臺的壯舉:某一天,宋徽宗和蔡京在一起談?wù)摃?,空談不足,?dāng)即傳召米芾,讓他在屏風(fēng)上寫字。寫完,君臣相對,贊賞不已。米芾乘興把剛用過的御用端硯捧在手上,請求徽宗賞賜給他。米芾說,這硯臺經(jīng)過我的涂抹,已經(jīng)臟了,不適合再讓皇上用,干脆就給了我吧?;兆诖笮?,真的賜給了他。米芾手舞足蹈,拜謝完畢,抱著硯臺往外跑,墨水淋漓,灑得滿袖子都是,但他視若無睹,臉上喜氣洋洋,好比得了糖果的小孩子?;兆谝姞?,對蔡京說,米芾這瘋子的名聲,真不是虛傳的。蔡京說:米芾的人品確是沒得說的,像他這樣的人,只能有一,不能有二。看過米芾苕溪詩帖的人,大概都會想起這個故事。那種所向披靡的痛快,真可使人把俗雜之事忘之一盡。難怪蘇軾會說出這樣的話:“嶺海八年,親友曠絕,亦未嘗關(guān)念。獨念吾元章邁往凌云之氣,清雄絕世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我積年瘴毒耶?”
莊子《田子方》篇講宋元君請人作畫,所有畫師都應(yīng)聲而至,作揖跪拜,恭恭敬敬站在一邊,舐筆濡墨。有一個畫師最后才來,他不像別人那樣急著往里擠,而是從容等待。輪到他,行禮之后立即離去,并不多言。宋元君好奇,派人跟去查看。只見那人到了家,脫掉衣服,盤腿而坐。宋元君聽罷匯報,說,行了,這個人就是我要找的畫家。解衣盤礴從此成為形容畫家進入創(chuàng)作入神狀態(tài)的詞語。王安石《虎圖》詩便有這樣的描寫:
“想當(dāng)盤礴欲畫時,睥睨眾史如庸奴。功與造化論錙銖?!?/p>
李賀說,殿前作賦聲摩空,筆補造化天無功,說作文,和王安石的意思相同。一個人,不管才氣如何,成就多少,終生熱愛,樂在其中,都會有這樣的瞬間,在那個瞬間,他是自己的主人,也是世界的主人,他是孫知微,師伯渾,是張旭,也是米芾,是陸游,也是蘇軾。
我讀《張大千談藝錄》,讀了好幾遍。徐悲鴻愛張大千的畫,贊揚張氏為五百年來第一人。大千先生則一氣列舉了二十多位平輩畫家,以為他們“莫不各擅勝場”,至于老輩丈人行,則“高矣美矣,但有景慕,何敢妄贊一辭焉”。謙遜之中,難掩其自得與自信。他又與人談到,“我畫畫,完全是興趣。我想畫時,哪怕是半夜兩三點鐘也經(jīng)常爬起來畫,太太也跟著起來。不想畫就不畫,哪怕是今天家里沒錢買米,還是不畫。”我讀到此段,不禁大樂。我有過半夜醒來,借著窗外微光在硬紙片上記下詩句的經(jīng)歷。夢中也作過文章,讀到過人世未見的異書,可惜不能留下一鱗半爪。然也偶有快意的事:某日從咖啡館到書店,突然思緒泉涌,不可抑止,于是坐在路邊臺階上,寫成一首不算短的詩。詩名《夜叉》,自覺如一首汪洋恣肆的七古。
張宗子
秋水談
神閑意定始一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