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起倫
有一陣子,我真想狠狠罵她一頓,真是鬼迷心竅!我終于沒有罵出來。當然,更不會動手打人。我是男人,不會動手打老婆的。
問題是,方曉芳也不是我老婆啊。
我還來不及罵她,她卻與我分手了。
“早就說過,我是一朵故鄉(xiāng)山野的蒲公英,無牽無掛,無欲無求,風動而行,風靜而安。”她說這番話時出奇的冷靜,盯著我眼皮都沒眨一下。“就算我虧欠你吧。但我有自己的追求,誰也攔不住。”
按方曉芳的說法,我只是她人生一個階段的遠方,她在我這里沒有找到詩。她要到更遠的遠方去,她發(fā)誓要找到屬于自己的詩!
她早晚會后悔的。我把話撂這里。我在心里嘀咕。
為了能讓她安穩(wěn)下來,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做一個有溫度有情懷的男人。可你知道的,做一個有溫度有情懷的男人多么容易失敗。
我母親生前再三教育我:“你是把么子琴就扯出么子音。討堂客要討實心守在你堂屋過日子的。心野的,你消受不起!”
母親雖沒進過學堂,說話卻在理。她還說,你啊,就是心氣高,早知如此,當年就不該聽你爹的,賣了茅廁板也要送你還復讀一屆。
每次都說得我滿臉羞愧。羞愧之后,我仍然是我。仍然要等整個梨子吃完了才得出這個梨子是酸的結論。
比如方曉芳,兩年前她從一家私立幼兒園辭職離開那個“老色鬼”老板,我們在一次老鄉(xiāng)聚會認識,和我同居第一天,就和我約法三章,只是暫時同居,不結婚不生孩子想分手隨時分手。直到真分手了,我還是死心塌地承認自己愛她勝過以前的劉小芳、王玉芳。我尤其喜歡她在念“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時那一雙濕潤憂郁的眼睛,好像藏著我們老家一整條秋后的青蒼江。唯一讓我不勝煩惱的是她不厭其煩地和我探討未來、生活和愛情。而我每天在建筑工地累得像條狗,什么事都不去想、不想干,除了對做愛具有滿懷激情的興趣!
“總有一天,我要成為中國大陸的席慕蓉。你要有思想準備。”
方曉芳從來沒意識到自己不切實際的空想有什么不好。她已寫滿四個硬殼子筆記本的所謂詩,還沒有拿到過哪怕一張十元錢的稿費單,我們日常開銷全靠我一個人在工地沒命干。我的悲哀在于我還不能當面指出她是個幼稚的空想者這一明擺的事實。否則,她會和我翻臉,不許我在床上碰她。
方曉芳除了負責和我做愛,每天只煮一頓難吃得要死的飯。寫詩之外,她還參加漢語語言文學自學考試,每天在簡陋出租屋讀書。天不亮就捧本書,讀“天涼好個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蔽铱偮牫赏粋€字:球!如果心情不錯,我會熱烈回應她。是的,立秋之后還有二十四個秋老虎,只有天涼了才是好球!古人說得多好,只有好球才配得上熟女。她將書往床上一丟,翻著白眼說,你是個混球!我還得嘻皮笑臉湊過去:“那你說說,天涼好個球與君子好球,哪個球更好?”
曾幾何,我也是個有抱負的青年,被理想之風鼓起過年輕的風帆,憧憬過別處的生活,只是時運不濟,殘酷的現(xiàn)實將我一次次打回原形。
1982年7月,經(jīng)過九年半寒窗苦讀,我第一次走進高考,出了幾身臭汗,再經(jīng)過二十幾天忐忑不安地等待與煎熬,成績出來了。老天這么不開眼,我離中專錄取線只差一分。母親沒埋怨我?;謴透呖家詠?,整個大隊還沒考出一個!她只說了四個字:復讀一年。
復讀在縣三中。所謂縣三中不過是原區(qū)中學改名,在白石鋪鎮(zhèn)郊一個黃土高坡上,離我家七八里路樣子。我們大隊的劉小芳因差二十來分成為我同班同學。在老人和孩子們眼里,我和劉小芳是最有希望通過讀書實現(xiàn)鯉魚龍門一躍的人。我和她小學同班、初中同年級,高中我在縣一中,她在原區(qū)中學。兩年時間沒見,她出落了,在那么清貧的歲月里長成一個豐滿女人。我在復讀班成績最好,很受老師器重,當了班長。劉小芳當學習委員。我們在學校寄宿,住圓拱水泥屋頂豬欄般的宿舍。我們相互鼓勵,暗下決心一起考出去,實現(xiàn)人生理想。學校規(guī)定,每周六下午下課后放假,周日下午返回學校趕晚自習,同學們會利用這個時間,回家?guī)ё阆乱恢艿拿缀拖滩?。自然,我和劉小芳同學同行。七八里路相伴,久而久之,便有梁祝十八相送的意味來。某些事情的不期而至,是不以我們意志轉移的,比如我嘴里,劉小芳不經(jīng)意就變成小芳了。而且在某個周六的傍晚,后山草樹下,我們把生米煮成了熟飯。這種偷嘗禁果的美妙滋味,只要嘗過了,哪還有心思念書!只盼著每個周六下午的到來。我和劉小芳毫無懸念地又落榜了。我離中專錄取線差了三十幾分,劉小芳更慘。我們一度成為別人笑柄。
我像一個輸?shù)镁獾馁€徒垂頭喪氣回到家里,大哭一場,又蒙頭睡了三天三晚。
“日子還得過下去?!比旌?,母親發(fā)話了。
父親什么也沒說,交給我一把昨夜月光下磨得鋒利的鐮刀。是收割早稻的時候了。
劉小芳從我視線消失了。兩年后再見她時,認不出她了,高跟鞋、連衣裙,頭發(fā)卷成了雞窩,臉上化了濃妝。聽人說,這兩年她在東莞,發(fā)了。才兩年多時間,掙的錢就讓她父母在我們老家村子上建起一棟三層的鋼筋預制結構樓房。那新樓房就坐落在322國道旁邊,在所有土坯平房中,鶴立雞群。
我跟著父親種兩年田,實在無法忍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報名參軍,體檢沒過,說耳朵里長了個什么東西。我對父母說,要去廣東打工,否則不如喝農藥死了算球。沒辦法,沉默寡言從來不求人的父親,找到我一個在公社陶瓷廠做副廠長的表叔。我進了陶瓷廠做壇子,每天做坯、裝窯、出爐,像課文《賣炭翁》描寫的“滿面塵灰煙火色”。我還是安下心了。雖然還是與泥巴打交道,卻是每月拿工資的人了。
這樣的日子過了三年,我27歲了。一天,復讀班同學“青頭鳥”,跑到陶瓷廠找我,邀我搭伙去新田做收購豬皮的生意?!扒囝^鳥”一個嫁到浙江的姑姑辦起了皮革廠,生產(chǎn)皮夾克和豬皮鞋,需要大量豬皮。我動心了,除了這三年積攢的兩千元,還到信用社貸款五千元。由于不愁銷路,我們的生意做得很好,很賺錢。只半年就還了信用社貸款,過年回老家時,我和“青頭鳥”的皮夾克——“青頭鳥”姑姑廠特價賣給我們的——內口袋里各自裝著厚厚的一沓票子。一不小心我們就成了傳說中的“萬元戶”!
我儼然一到大款的模樣在白石埔鎮(zhèn)上游街晃蕩來溜達去。我并不是漫無目的。我的目的相當明確,我小學同班同學、文娛委員王玉芳。
王玉芳家本是鎮(zhèn)上居民,不知什么原因下放到我們大隊。到我讀高中時,王玉芳一家又回到鎮(zhèn)上吃居民糧了。她爸爸原是理發(fā)師傅,回到鎮(zhèn)上,靠著汽車站邊開了個“王和尚理發(fā)店”。后來王玉芳改名為“小芳美容美發(fā)”,門前安裝一個三色的旋轉燈箱。因口袋有鈔票,膽氣就壯,每次從新田回老家,我都去小芳美容美發(fā)店消費。慢慢地王玉芳答應我的邀請,到縣城看電影、購物、下館子一起回憶那過去的事情。比如跳《葵花朵朵向陽開》舞蹈時,她的蘭花指翹得特別好看;當然跳得最好的還是《草原英雄小姐妹》。那次,縣祁劇團到我們學校招演員,我們都認為肯定把她招去的,能吃上夢里都打哈哈的國家糧了,結果招去同年級一個男生。若干年后我們終于得知,那個長相勉強過得去并無文藝特長總扮演匪兵乙的男同學,除了一個當大隊民兵營長的父親,還有個在地區(qū)文化局當局長的表舅。
我的誠意終于打動了王玉芳,不,是我的錢打動了王玉芳。是我拿出大把錢彌補了一個居民糧和一個農村糧之間的巨大鴻溝。
我一邊努力掙錢,一邊放肆享受幸福。
一次,王玉芳說要報名參加縣里一個拉丁舞培訓班。我不樂意了,那時很多家庭矛盾都是跳舞跳出來的。想想也是,男男女女在煽情的音樂里摟著抱著能不出問題嗎!
這無疑是個危險信號。但我沒理由阻止她。再說,我也阻止不了她。
“這是我的愛好,你無權粗暴地干涉!”王玉芳說。
自王玉芳跳上拉丁舞,就慢慢對我不冷不熱了。
一次,我們?yōu)橐患∈聽幊常尤恢S刺我的長相,如此刻薄地說:“一個人長得怎么樣是該這么長,每一顆牙齒、每一根頭發(fā),長在那都該合情合理??赡憧纯醋约?,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怎么看怎么都覺得長你臉上沒道理。”
俗語說相打無好拳,相罵無好言。我是男子漢,并不計較她。
我們雖爭吵,但她向我伸手要錢卻毫不手軟。
我說這個月生意不太好,掙得不多。
“是嗎?”她用這種語氣,說完瞇上眼盯著我,好像要將目光聚焦成一把鋒利的錐子以戳穿我謊言。弄得我心慌慌的。
我們就這么爭爭吵吵過了一年,直到中秋節(jié)那次,我們徹底分手。
“你老實交代,在新田有沒有相好的女人!”那次,我想和她親熱,她用手擋著我。
我用訕笑掩飾內心驚慌,我知道我經(jīng)不住租住的房東那個胖寡婦勾引失身的事穿幫了。媽的,肯定是“青頭鳥”出賣了我!我平生最痛恨叛徒。這種人遲早會受到人民的判決。
“青頭鳥”并沒有受到人民判決,而是在三個月后春風得意地步入婚禮殿堂。新娘你怎么也想不到,是王玉芳。后來我才知道,為了接近王玉芳,“青頭鳥”也參加了拉丁舞學習班。而我,兩年里掙的錢大部分花在王玉芳身上,應了那句俗話“竹籃打水一場空”。
記得念初中時,數(shù)學老師講過,諾貝爾之所以不設數(shù)學獎,是一個數(shù)學家在他全身心投入發(fā)明創(chuàng)造時勾引了他妻子。我想,諾貝爾先生真有涵養(yǎng),為什么不拿自己發(fā)明出來的炸藥炸死他們?當然,我也不敢到鄉(xiāng)里——哦,那時公社改成鄉(xiāng)了——采石場偷來雷管炸藥炸死這對狗男女。
收購豬皮的生意自然散伙。那年,我29歲了。那年,我父母相繼閉上眼睛離開人世,眼不見心不煩,再也用不著操心我這“花生子”了。
在家閑了快一年,坐吃山空,把收購豬皮生意僅剩不多的錢花個精光外,還欠一屁股債。我只好跟鄰村一個包工頭外出,輾轉在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建筑工地,打小工,把一天當二十四小時混下去,直到遇到方曉芳,我才固定在G市做事。
方曉芳的離開無非是再一次驗證我注定失敗的人生。
我認命,并無太多怨言。只是心里難受得想哭。但我強忍住沒讓眼淚掉下來。一個男人是不可以哭的,哪怕受了再大委屈。我總不能在幾只流浪狗和流浪貓面前丟人吧。自我到這個工地看守材料,它們每晚總會在天剛斷黑就圍過來,貌似忠誠地跟隨我,與我不離不棄。我總覺得它們更像是監(jiān)視我。它們滿腹狐疑居心叵測地盯著我,仿佛我是個隨時可能監(jiān)守自盜的人。
這時,我看見一個穿連衣裙的年輕母親牽著一小女孩從這里路過。這時候怎么會有女人從這路過?但我沒往細處想,喝了不少酒,腦子不夠用。我看見那小女孩手里拽著個紅氣球。
我突然想起我表姐,在她結婚時送給我一個紅氣球。那年我13歲,表姐19歲。表姐夫是解放軍,剛剛在部隊上提干當了排長,回老家探親,是那種“穿白襯衣戴手表”的角色。他27歲。表姐比我只大六歲,他卻比表姐大了八歲!
一個破氣球就輕易奪走我隱秘的初戀!還好,我沒有當表姐表姐夫面不屑一顧地將氣球丟在地上再踩上一腳。而是轉過背去往氣球里死命吹氣,死命吹氣,直到它膨脹得足夠大,大到“砰”的一聲,將我希望全部破滅。哦,我表姐也叫小芳。張瓊芳。舅舅曾在海南島五指山當過幾年義務兵,這是他唯一能夠在他幾個兄弟姊妹中炫耀的事。
表姐結婚那天天氣無比燥熱,我硬是沒去送親。也就是說我自動放棄了一筆唾手可得的巨款(依我們當?shù)仫L俗,新娘這方送親孩子都會有一個紅包。一般是一角、兩角錢,而妹妹回來告訴我,這次表姐夫出手可大方了,紅包居然是五角!可以買三、四本小人書!)。我待在村子里,一腔無名火正不知該向誰發(fā),看見小學同班同學“買斗”路過。上周四,他向班主任李珍寶老師告密,可恥地出賣了我。害得我要寫“不少于五百字”的檢討。那天下午我逃課,到鎮(zhèn)上陳明同學家,躲在他家閣樓上,和他一起不厭其煩地聽他一個從臺灣回大陸的親戚帶給他的單卡錄音機里鄧麗君的“靡靡之音”(我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欣賞一副畫著幾乎全是光屁股女人的油畫撲克牌?!百I斗”肩上挎著個破竹籃,屁股后面跟著他家那條老黃狗,可能要到后山什么地方扯豬草。我算是找到發(fā)泄對象:“我去你娘的老天爺不下雨!我去你娘的買斗!我去你娘的老黃狗!”即使有一條狗跟著,也不能給“買斗”壯膽。因為加上老黃狗,也不是我對手。他無比委屈又膽怯地看著我,小心翼翼地囁嚅:“又不是我讓老天爺不下雨的……”
月亮出來了,升的好高了,今夜的月亮已經(jīng)很圓了。夜空中的月亮在緩慢移動,緩慢得我察覺不出它在移動。我知道它其實在居高臨下冷眼旁觀看著這里發(fā)生的一切。它一定在嘲笑我,比當年的“買斗”還懦弱,既不能拿一把明晃晃的刀子逼方曉芳回心轉意,也缺乏勇氣——這是我從離開老家那個叫流泉町的村子進城打工,徒勞地在自己身上尋找卻一直沒有找到的東西——將自己手腕劃破,讓一種流血的快感和痛感抵抗心靈的麻木就像有一次,方曉芳莫名其妙地對我說,寫詩要有痛感。那是一次酣暢淋漓的做愛之后。我對已經(jīng)心不在焉的她說,如果這次懷上了,等你生孩子時,一定會有痛感。我一直希望我們能有個孩子,這樣就將她心和身子拴牢了。這個懦夫能做的只是用劣質谷酒灌醉自己。醉了,就隨便倒在建筑工地材料堆或別的什么地方呼呼大睡。
而今天我沒醉,盡管我已喝下七八兩苞谷酒,可能今天有下酒菜的緣故吧。我如此清晰地記得今天是2000年8月13日,農歷七月十四,星期天。她是五天前離開我的,那天是8月8日,肯定是預謀好的日子。她也希望自己從此大發(fā)特發(fā)。
頭天晚上,晚飯后,她讓我坐下,從包里拿出一張明天去北京的車票給我看,又遞給我一個信封,里面是兩千塊錢。她說只能這么多了。她告訴我,她已報名考試并被錄取到文學院自費學習,為了交付兩年昂貴的學費和生活費,她把父母留給她那套小鎮(zhèn)上的房子賣了。她做這些事情,我全然不知,一直蒙在鼓里。她連父母留給她的房子都敢賣了!如此決絕和義無反顧,我還能說什么?她還說這兩年多來,花了我不少血汗錢,但她也將自己身子給了我不是。我什么也沒說,只是趁她不注意,將信封塞回她包里,然后打開門說,今晚住工地了。
第二天一清早,我躲在出租房稍遠處一棵大樹后面,看著她拎著那個粉紅色的行李箱出門。一個長發(fā)瘦高男子在路口等她。那男子穿一件印著骷髏的大紅T恤,正好映襯他寡白的臉??隙ㄊ悄莻€取筆名“恨天低”的狂妄不羈的現(xiàn)代派詩人。她曾在我面前提到過他,從她口氣和神態(tài)都很崇拜他。我沒有沖上去給他一拳什么的,也沒有走近向她告別,我怕我們目光對接會使彼此難堪。
而今天是我35周歲生日,進入本命年了。白天我到地下商場為自己買了半打紅短褲,還破天荒買了半斤鹵豬臉皮。我希望從此遠離霉運紅火起來。而明天,中元節(jié),我還得買一大沓紙錢,遙遠地祭奠我葬在老家后山云母頂?shù)目嗝改福M麄冓ぺぶ斜S游?。當然,也送瘟神般送別我徹底死去的愛情!還有一個業(yè)已死去的名叫張愛國的男人。
張愛國是我大名。不,是我前半生的一個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