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華勝
黃媛蒂騎著摩托車,轟鳴幾聲,駛入小區(qū)大門口旁邊的停車場。停車,歇火,踏下支腳。她取下塑料袋。透明塑料袋子里裝著白菜、白蘿卜、山藥還有豬肉什么的。
下班的人行走匆忙,有的像黃媛蒂一樣提著蔬菜,有的提著包包,有的兩手空空。都在趕,仿佛要下暴風雨似的。
黃媛蒂急匆匆的,幾乎是在小跑,很快消失在小區(qū)里。她不走快些不行,兒子就要放學了,吃完飯得做作業(yè)。她慢了,吃飯就晚,晚了,兒子做作業(yè)就得超過深夜十二點。那么,早上就起不來。母子常常為起床拌嘴,黃媛蒂要喊十多遍,才把兒子喊起來吃早點。老公白望龍早在旁邊等候,用出租車送兒子上學,看兒子進了校門,他就跑出租車去了。放學,兒子自己回來,十來分鐘的路程,還算近。剛下班的黃媛蒂就要搶在兒子走路這段時間做好飯。自從兒子上初中以來,她幾乎天天上演同樣的畫面。難怪有人說,家有個讀書郎,爹媽忙斷腸。
今天是周末。黃媛蒂還是像往常一樣趕。路邊的百貨店主張大嬸搖搖頭,說,搞不懂,忙些什么呢,像準備打仗一樣。
張大嬸當然不懂,原本到周末,黃媛蒂會走得悠緩一些,甚至會與張大嬸說上幾句話??山裉觳恍?,從今天起,她給兒子白月亮報了名師數(shù)學班,晚上七點半開課,兩個小時,九點半結束?;貋磉€得做作業(yè)。
兒子白月亮正在放學的路上,他還不知道媽媽給他報了名師數(shù)學班。
白月亮與校足球隊隊友李星星一起走著。他們兩人都是一身運動服,寸頭,背著書包,書包鼓溜溜,身子往前勾著,走得很吃力,像背上背的不是書包,而是鐵塊。李星星比白月亮胖,顯得更吃力些,汗滴汗淌,氣喘吁吁的。
街道上,人流如風一樣涌動,車流似蝸牛一般緩緩爬行。白月亮與李星星走到岔路口停下道別。兩家不在一個小區(qū)。
白月亮招招手,說,明天足球場見。
李星星也招招手,臉有些垮,說,忘了與你講,來不了。我那瘋老媽給我報了奧數(shù)班。我那黑心老爸不準我玩足球。我回了一句,被他踢了一腳。你看。說完拉起褲腿,紫紅一片,扎眼。白月亮嘴角顫動,身子由不得地晃了一下,像踢在他身上一樣。
李星星遠去的背影漸漸消失,白月亮還在呆呆地望著。他不明白李星星的爸爸怎么舍得這樣踢自家兒子。
一條白花花毛茸茸的小狗在向白月亮搖尾巴。白月亮眼睛一亮,招招手,蹲下去,摸摸小狗的頭。小狗很乖,趴在地上,整個身子貼著地面,吐著紅紅的舌頭。
白月亮笑了,露出兩個酒窩,也在笑,又團又圓,像一對飛到天上的圓月亮留下的窩窩洞。小狗啊小狗,你才是最幸福的,自由自在的,不用早起,不用上學,不用做作業(yè),不用考試。白月亮對著小狗嘀嘀咕咕。
白月亮起身,經(jīng)過小區(qū)百貨店,店里張大嬸正朝他笑。白月亮說,大嬸好。
張大嬸微笑著問,怎么總是這么晚才放學啊。
白月亮沒有停下腳步,說,我們老師講作業(yè)呢,講過頭了,拖堂,沒聽見鈴聲。
張大嬸說,哦,老師辛苦,你也辛苦??旎丶页燥埲?。你媽買了好多菜,我見你爸也回來了。
白月亮招招手,好的大嬸,再見。張大嬸說到吃飯,白月亮才發(fā)覺餓了。
白月亮腳下生了風,快了起來。帶起的樹葉,隨風旋轉,又飄落在地上。有幾只小鳥,在白月亮頭上掠過。媽媽應該做好了飯菜,吃完還得做作業(yè)呢,明天好去踢足球。白月亮想著,走著。
黃媛蒂雙手在圍裙上抹了抹,把炒好的菜端上桌。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來了,黃媛蒂拉開門。老公白望龍走了進來,徑直走到飲水機那兒,接了一杯水,揚起脖子,咕嘟咕嘟喝了下去,仿佛剛從沙漠里回來。
兒子還沒回來?白望龍放下杯子,問,順手掏出一支煙來。
嗯。黃媛蒂在桌上擺了三個碗,三雙筷,又進廚房端出一杯牛奶,放在桌上,說,你這人,問順口了。兒子初二,趙老師說,是關鍵期,學校加了一節(jié)自習課。
哦,哦。白望龍一邊說,一邊吐著煙圈。黃媛蒂皺了皺眉,說,我倒是給你說,兒子回到家,你就不要抽了,對他學習影響可大了。說到這里,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黃媛蒂跑進臥室,拿出一張紙,來到白望龍身邊,說,看,今天我給兒子報了周末名師數(shù)學學習班,今晚吃完飯就去學。白望龍說,你這人怎么不商量一下呢?兒子周末不是已經(jīng)有了一個學習班了嗎?
黃媛蒂說,老公,當時的情形容不得我猶豫。這個老師辦班是有名額的,超過名額一個不收。要不是我最好的閨蜜告訴我這個信息,輪得到我們嗎?
是這樣。那一節(jié)課多少錢???白望龍坐在椅子上問。
五百元一節(jié),一晚兩節(jié)。黃媛蒂輕輕說。
什么?白望龍一下子跳了起來,以為我們掙錢像扯樹葉子。我跑一月的車才夠兒子學五次。
白望龍灰心喪氣的,像一個癟了氣的籃球,底氣漏完了。他原本不開出租車,單位改制,他買斷工齡從單位出來了。先是做生意,不賺錢不說,還賠了本,于是,租了一輛的士開。他不怕苦,關鍵是要有錢賺。出租車使他的汗水沒有白流,每月交了租金,能剩下五六千元。老婆黃媛蒂在醫(yī)院做護士,收入比他高一些。有了點錢,夫妻倆商量,為了兒子白月亮讀書方便,便在離學校走路有十來分鐘的小區(qū)里買房,錢是分期付款。白望龍為了盡快還清房款,很多時候晚飯后還出去跑上幾小時。要是以前,晚飯后他常去廣場那兒與人下棋。他從小就喜歡下棋,總是贏多輸少。自從攤上買房和兒子讀書這兩件事以后,棋就淡出了他的生活。
黃媛蒂知道老公跑車辛苦,錢來得不容易。為了兒子的前程,她還是一咬牙報了名師數(shù)學班。兒子的幾門功課,就數(shù)學英語弱一些。上半年報了英語學習班,她總覺得不夠。不能讓兒子輸在起跑線上,這是她的口頭禪。白望龍說,你這話說得我耳朵生起了老繭,十輛出租車也裝不完。黃媛蒂說我不管,我們就這一個兒子,再苦再累也要供他讀書,要給他提供最好的學習條件和環(huán)境。黃媛蒂還說,老公,兒子成龍上天,成蛇鉆草。你是要兒子成龍還是成蛇?白望龍瞇縫著眼睛,像兩條肉黑的毛毛蟲在蠕動,說,當然是成龍。黃媛蒂一笑,那不就得了,別再做無聊的抱怨了,苦苦吧,一挺,就過去了。黃媛蒂擦擦手,摟住他的肩膀說,老公,我也苦啊,護士工作就是給病人搞服務的,上班累。一下班,我就得趕回來給兒子做飯,晚上還得陪兒子做作業(yè)。為了陪好,我還拼命學習兒子的功課,好能輔導輔導他。
白望龍嘆了一口氣,說,老婆,我認得。兒子要回來了,趕緊做飯吧。
好,趕緊,他吃完飯就要去學習班呢。黃媛蒂說,老公,你去剁肉吧,我洗幾個洋芋炒炒,兒子愛吃。
白望龍進了廚房,天暗了下來,他拉亮頂燈,系上圍腰,從塑料袋里取出一坨肉。
液化灶上,鍋里煮著白菜絲和豆腐圓子,熱氣騰騰。
白望龍開始剁肉,當當當,當當當,響個不停。
黃媛蒂系著紫色圍裙,蹲在垃圾桶旁,刮洋芋皮。洋芋皮啪啪跌落垃圾桶里。
白望龍剁完肉,用菜刀一鏟,放入白色碟子里。拿過姜,當當當,切成姜絲。拿過蔥,當當當,切成蔥花。拿過紅辣椒,當當當,切成幾段。他轉身,把液化灶上的鍋端下來。在液化灶上放上炒鍋,倒入油,放上鹽,油辣冒煙。放上剁好的肉,用鍋鏟攪拌,滋滋聲響起,油煙彌漫。
白望龍望了一眼正在刮洋芋的老婆,嘆了一口氣,說,當年,我做夢都想去國企當高管。唉,只有指望兒子給我圓夢嘍。黃媛蒂被老公這么一說,也嘆氣道,唉,我做夢都想當大學老師,也只能指望兒子嘍。
咚咚咚,咚咚咚。敲門聲響起。
白望龍放下鍋鏟,把手指壓在嘴唇上,噓了一聲,說,兒子來了。
黃媛蒂雙手往圍裙上一抹,便往門那兒跑去。
桌上,一碗山藥燉排骨、一碗蒸雞蛋、一大碗豆腐圓子煮白菜、一盤炒洋芋。一杯牛奶,冒著熱氣。白月亮狠狠吸了吸鼻子,丟下書包,坐到椅子上。
兒子,不急,先洗手。黃媛蒂輕輕說。
窗外,天空一輪明月高掛。對面高樓,窗戶透出的燈光與月光交融。
一家人圍坐在餐桌,開始吃飯。白月亮面前放著那大碗豆腐圓子煮白菜,這是他的最愛。
好吃嗎?黃媛蒂問。
真好吃,白月亮笑著回答,兩個酒窩一閃一閃的,仿佛臉上多出兩張圓圓的小嘴巴,也要跑出來吃個夠。白望龍、黃媛蒂會心一笑,不斷地給白月亮夾菜。黃媛蒂把一碗熱牛奶放在白月亮面前。白月亮抬起來,咕嘟咕嘟,全灌了進去。
白月亮抹抹嘴巴,一幅神秘的模樣,說,爸,媽,我八卦一下我們班的事給你們聽聽。
黃媛蒂捻了一片山藥,放在白月亮碗里,說,兒子,先吃,吃完再說。
白月亮白了黃媛蒂一眼,嘴巴嘟了起來,說,真缺乏幽默感。以后,求我,也不愿講。
白望龍瞪了兒子一眼,說,兒子,媽媽的話也對啊,吃完我們要聽你說,萬一逗人笑不會被噎著。白月亮這才轉怒為喜,說,媽,你看我爸情商比你高,說的話中聽。
黃媛蒂也笑了,說,兒子,媽也是這意思,飯后聽你說。哦,對了,媽今天給你報了周末名師教學班。
白月亮望著媽媽,臉立馬垮了下來,大聲說,我不同意。我今晚要做完作業(yè),明天要去踢足球。白月亮又說,報這么多的班有意義么?
黃媛蒂說,你的隊友李星星有四個學習班,他的才叫多。
白月亮打斷黃媛蒂,說,你怎么不說我的同桌,劉雪霏,她的成績在班上只是中等,她爸爸媽媽從不給她報課外學習班。
白望龍瞪著眼睛,說,兒子,都是為你好,希望你多學點,愿你長大后能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手機突然響起,白望龍接起,電話里的聲音大得如人就在旁邊說似的,白師傅,你能送我去火車站嗎?老價錢。
你在哪兒呢……好。我來接你。白望龍說完將手機裝入口袋,急匆匆走了出去。
黃媛蒂站起身,拍了白月亮的肩,壓低聲音,兒子,我們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白月亮放下碗筷,說,媽,叫花子還有三天的年過。
黃媛蒂有些生氣了,提高了聲音道,媽都是為了你。媽媽也可以像那些阿姨一樣,去玩,去旅游,甚至去打麻將。你看你爸,飯都沒吃完,又去拉人了。我們也是放棄了自己的愛好。
白月亮陡地站了起來,說,不要道德綁架,好不?不要把你們的辛苦扣在我身上。說完,轉身,進了臥室,呯一聲,門關上了。黃媛蒂望著那道門,氣得渾身發(fā)抖,突然把筷子丟在桌子上??曜訚L了兩滾,掉在地板上。黃媛蒂眼淚也滾落在地板上。
夜幕降臨。黃媛蒂在前,挎著包包,手里拿著車鑰匙。白月亮跟在后面,背著書包,臉垮著,嘴巴噘著,氣鼓鼓的,慢騰騰走著。走到百貨店,張大嬸看見,問,這家娘兒要去哪兒呀?
黃媛蒂笑道,大姐,去數(shù)學班學習呢。白月亮沒有說話,埋著頭走過。
望著黃媛蒂母子的背影,張大嬸搖搖頭,說,補課,補課,白月亮的酒窩都補沒了。
張大嬸不知道白月亮為什么生氣,她猜是補課招來的。
白月亮到底經(jīng)不住媽媽的眼淚,背上書包,跟著媽媽出來了。黃媛蒂對他說,兒子,你的周末學習班加上媽今天報的才兩個啊,也沒有李星星的多。媽媽答應你,不再報了。你的科目就英語和數(shù)學弱一些,就學學這兩門吧。踢足球,可以下午去。你是媽媽身上掉下來的肉,媽不愿逼你,媽都是為你好。
接下來的幾個周末,黃媛蒂準時送白月亮去名師數(shù)學班??吹絻鹤記]有什么不適應,就放心下來。
星期一,是護士站最忙的時候。
黃媛蒂隨著護士長進進出出。出院了的病人,空下來的病床得立馬更換被褥,折疊整齊放好。
九點后,按醫(yī)生的要求開始給病人常規(guī)治療,輸液,打針,量體溫,測氧飽,換藥。
黃媛蒂拿著空輸液瓶進入棄物間,放入墻角大紙袋里。洗洗手,她轉身進了護士辦公室,打算休息一下。
衣袋里手機鈴響,接起。
你是白月亮的家長嗎?我是趙老師。
黃媛蒂頓時緊張起來,他最怕接的就是老師的電話。趙老師好,我是白月亮的媽媽。
我打他爸爸的手機沒接。怪得很,不知你們怎么當家長的?什么事能有孩子的事大嗎?
趙老師,他爸開出租車,不方便接電話。白月亮怎么啦?黃媛蒂慌忙問。
最近,白月亮有心事。多關心自己的孩子,不要以為娃娃在學校,與家長就沒關系了。你們只會掙錢,掙錢,鉆錢袋子里,對吧?
黃媛蒂覺得委屈,說,趙老師,我……聽我說,黃媛蒂的話被趙老師打斷。你只針對一個孩子,我得面對八十個,還有八十個孩子背后的家長們。
是,是。趙老師,我聽,你說。
趙老師的聲音快了起來。你兒子很聰明,笑起來兩個酒窩,很開朗的?,F(xiàn)在像變了個人,成天嘴嘟著。要引起重視。說到這里,趙老師提高嗓門,聲音大還快。初二很重要。你們對白月亮放任自流,是不負責任的表現(xiàn)。把孩子生出來,就要負責任,要掌握孩子的身心情況。這個時候努力一把,高中就能進入一所理想的高中,那考入大學的機遇就要高一些。人與人的差距,就是這樣被拉開,何去何從,如何選擇,就在初二這一年了。說到這里,老師一字一頓地問,知道不?
黃媛蒂摏碓窩似的點頭,沒有出聲。
趙老師的聲音傳來,在聽嗎?
黃媛蒂臉上汗珠像擠豆腐水樣的滲出,一顆一顆的,還發(fā)著光。我在聽,趙老師。
趙老師繼續(xù)說。放松就是退步,因為人家在努力。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拿前途開玩笑,就是游戲人生。誰游戲人生一次,人生就游戲誰一生。
趙老師,好,我們一定按你說的做。我懂,不能讓白月亮輸在起跑線上。黃媛蒂放下電話,摸摸胸口,長長出了一口氣。我的媽呀,與老師講話,會那么緊張。
白月亮知道趙老師打來電話,是吃完晚飯的時候。黃媛蒂學乖了,自從上次那事以后,她不在白月亮吃飯時說可能引起兒子不愉快的事。白望龍對她說,老婆,天大的事,等兒子吃完飯再說。
黃媛蒂收拾好廚房,剛好白望龍也回來了。他送一個客戶到火車站,又接了一個人進城,就在外隨便吃了碗面條。
白月亮正要進臥室做作業(yè),黃媛蒂叫住了他。
一家人來到客廳,坐了下來。吸頂燈亮著,燈光寡白,殘缺的一彎月亮透過客廳的大玻璃湊熱鬧似的也送來一層寡白,連電視黑黑的屏幕也鋪上一層淡淡的白,像潑了一層面粉。黃媛蒂、白望龍的臉也成了白臉,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像剛被抽了很多血一樣。他們坐在白月亮對面。
白月亮頭扭朝一邊,眼淚汪汪,發(fā)大水似的。他不明白,他也有過進步,趙老師從未打電話給他爸媽,可有一絲紕漏,趙老師的電話就像蚊子見著肉一樣嗡嗡叮上了。
回到大臥室,白望龍拉亮床頭柜上的乳黃燈。黃媛蒂穿上睡衣,躺到床上。白望龍望了她一眼,說,以后等兒子做完作業(yè)再說。今晚兒子的作業(yè)估計泡湯了。說完,白望龍從床頭柜上拿過一本書,翻了幾頁,便合上。嘆氣道,為了兒子,我只得讀一讀??勺x不懂啊。要是讀得懂,我們就不麻煩那些辦學習班的了。唉,自己不懂,有什么辦法呢?
黃媛蒂緊靠白望龍,沒有接他的話,問道,老公,今晚這樣狠狠說兒子過頭了吧?
白望龍說,不說行嗎?
黃媛蒂沒有應答,白望龍沒有再說。臥室靜了下來,墻上時鐘滴答,指向凌晨兩點。
隔了好一陣,黃媛蒂翻了個身,說,傷心,真?zhèn)?。心肝都掏給兒子了,他卻把我們當仇人似的。
白望龍說,趙老師也是,兒子在她班上,她應該多費心,什么都甩給我們做家長的,督促作業(yè),檢查作業(yè),做完作業(yè)還要我們簽字。
黃媛蒂說,是啊,趙老師只會埋怨我們做父母的。她哪知道家長的苦,家長的累?我們?yōu)樯蠲?,還要為兒子的學習忙。
白望龍打了一個哈欠,說。睡吧,明早還要早早出車呢。受到傳染似的,黃媛蒂也打了一個哈欠,睡吧,明早還要上班呢,醫(yī)生有一臺手術,我們要準備。
白望龍伸手關了床頭柜上的燈。大臥室暗了下來,床上的四只眼睛,隱隱約約亮著。
睡在小臥室床上的白月亮眼睛也沒有閉下。
從客廳進來,白月亮沒有脫衣服一頭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望著窗外的半個月亮,簌簌流淚。書桌上的鬧鐘,嘀嗒嘀嗒響,已是凌晨兩點了。
天快亮了,黃媛蒂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待鬧鐘吵醒她,白望龍已不在床上。她起來做好早點,正要敲兒子的門,白月亮背著書包走了出來,說,不想吃早點了,就往外走去。黃媛蒂知道兒子還在為昨晚的事鬧情緒,就沒再說什么,從桌上抓起一袋牛奶,跟了出去。
黃媛蒂也沒心情吃東西了,電動車方向一打,直接往醫(yī)院駛去。護士站門口站了很多病人及家屬,這是新來的住院病人。有出院的,就有住院的,從未出現(xiàn)空病房。護士進進出出,忙了一個多小時,該住院的住下了,該掛針的掛上了。
黃媛蒂洗洗手,轉身,站上了旁邊的體重秤。旁邊一個年輕的護士見了,跑過來看。她是實習護士,伸出大拇指,說,黃姐,又瘦了!
黃媛蒂苦笑到,唉,丫頭,你不懂。是操心瘦的。
為你寶貝兒子,對不?
不是他還會是哪個!
實習護士左右看看,湊近,低聲說,黃姐,昨晚我值夜班,好恐怖啊,送來一個血肉模糊的男學生,從他家的六樓跳了下來。是自殺,沒搶救過來。
黃媛蒂嚇得站了起來,???為什么?
實習護士似乎還在恐懼中,聲音有些抖,說,他媽媽哭昏過去幾次,聲音都啞了,哭著說,兒呀,你醒醒!媽不逼你做作業(yè),只要你快樂就行。媽不給你報任何一家課外補習班,你就踢足球吧,只要玩得開心。兒呀,你醒醒,媽說到做到??!李星星,你走了,媽也活不成了!
黃媛蒂突然驚叫了起來,天啊!什么,你說誰?李星星,真的是叫李星星嗎?
只聽得清脆極其刺耳的聲音響起,桌上的水杯滾落在地板上,碎了。黃媛蒂面色蒼白,癱跌在椅子上,嚇得實習護士直叫喚:黃姐,黃姐,你怎么啦?
天啊,李星星是我兒子白月亮的隊友,一起踢足球的。黃媛蒂說著,一陣陣疼襲來,像針刺在心尖上,恍惚間,仿佛睡在地上的是兒子白月亮……
白月亮還不知道李星星的事。
放學后,白月亮與同桌劉雪霏背著鼓溜溜的書包走著。晚陽,斜射,通紅,披在他們身上。兩人臉上紅撲撲的,有汗珠子滲出。
劉雪霏笑嘻嘻的,嘰嘰喳喳說著,像一只小鳥。白月亮垮著個臉,仿佛要垮出一包氣來。
劉雪霏說,白月亮,不要哭喪著個臉。你忘了,又到周末了,太好了。我爸爸說,要陪我去萬達廣場看電影《戰(zhàn)狼2》,耶!美美噠!
白月亮停下腳步,回過頭來看,說,生在你家真好!羨慕!你有好爸爸。我爸爸媽媽只會逼我,作業(yè),作業(yè)。每到周末,我前腳才從一個補習班出來,后腳又跨進另一個補習班。他們不把我逼死,是不甘心的??赡芪宜懒?,他們就開心了。
劉雪霏張大了嘴巴,白月亮,烏鴉嘴!莫亂說,好不?我不允許你這樣說。
白月亮眼睛紅紅的,嘴巴嘟得高高的,沒回答。
劉雪霏又說,我們老師教得夠好了,用不著上補習班??!聽說你們足球隊李星星的補習班更多。
白月亮唉了一聲,說,什么我們足球隊,我早沒在了。
劉雪霏很驚訝,?。靠上Я?,你球踢得那么好。
說著,兩人來到岔路口,招招手,分開走了。
劉雪霏一蹦一跳走了,哼著歌。
白月亮低著頭嘟著嘴,慢騰騰走著。
經(jīng)過百貨店,白月亮還是低著頭,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張大嬸看著遠去了的白月亮背影,搖搖頭。
一條白花花毛茸茸的小狗,跑到白月亮面前,騰地直立,兩只眼睛鼓溜溜轉。白月亮站住,說,又是你。說著,伸出手,摸摸小狗的頭。小狗一下子趴在地上,吐著紅紅的舌頭。白月亮兩腮有圓圓的窩窩一閃,說,狗狗真乖,我下輩子就像你一樣做狗吧。
告別了小狗,白月亮心又沉了起來。他覺得他白月亮還不如這條白花花毛茸茸的小狗。小狗可以自己做主,自己選擇要做什么就做什么。本來老師布置的課外作業(yè)就多,已經(jīng)占據(jù)了他的大量課外活動時間,好不容易有一個周末,憑借自己的做作業(yè)速度,一天一晚就能完成。那么,一周就能騰出一天玩耍。他的最愛就是踢足球,在足球場上奔跑,是他最快樂的事。奔跑下來,他覺得所有的累所有的煩惱就被汗水沖走了。坐在教室里上課,注意力特別集中。不玩這一天,他就堵得慌,一坐到教室就想打瞌睡,就提不起精神來,開心不起來,話也不想說,對什么都不感興趣。媽媽報這兩個課外學習班,剛好占據(jù)了他完成作業(yè)后所有的周末時間,是他最不愿意的事。白月亮就不明白了,為什么爸爸媽媽當年自己學不好,當不了國企高管,做不了大學老師,卻要在自己身上實現(xiàn)呢?白望龍是白望龍,黃媛蒂是黃媛蒂,白月亮是白月亮。黃牛角水牛角,各是各嘛!真想不讓任何人知道,遠遠跑出去玩幾天再回來。白月亮想到這里,眼睛一亮,對,就這么定了!自己有三千多元的壓歲錢,那是婆婆奶奶給的,從未動過。把這些錢用完,再回來。既然爸爸媽媽那么愛做主,就讓他們六神無主。
白月亮想著,走著,來到家門口。敲開門,白望龍、黃媛蒂一起站在門邊,笑瞇瞇的。白望龍伸手來,把白月亮身上的書包接了過去。黃媛蒂關上門,說,兒子,看看桌子上,媽媽給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餐桌上,一碗黃澄澄的雞蛋蒸肉餅、一盤青蒜炒回鍋肉、一盤芹菜炒牛肉、一盤涼拌薄荷、一碗紅豆酸菜、一盤油炸排骨、一盤油炸臭豆腐。都是白月亮愛吃的菜。
白月亮慢慢坐了下去,像個沒有食欲的老人,并未出現(xiàn)白望龍黃媛蒂想象中的大喊大叫的舉動。兩人對望了一眼,這才覺得兒子的問題真的嚴重,暗暗慶幸剛才的重要決定。黃媛蒂知道了李星星的事,心疼死了,也把她嚇了個半死。沒有了兒子希望都沒有了,還上狗屁的補習班!她急忙撥打了白望龍的手機,說有世界上最急的事,速速回家商議。白望龍不知發(fā)生了什么大事,有人招手打的也不管,連忙趕了回來……
黃媛蒂對白月亮說,兒子,吃完飯,你今晚不去名師數(shù)學班了,媽媽今天已經(jīng)給你退了,兩個周末班都退了,不再去啦。咱們一家人去看電影《戰(zhàn)狼2》,好嗎?
真的?白月亮以為他聽錯了,抬起頭來盯住黃媛蒂,再問一遍,這是真的嗎?
媽媽什么時候騙過你呀,寶貝兒子。黃媛蒂認真地說。
對,就在剛才,你還未進家之前,我與你媽媽商量的。從今往后,周末,不上任何學習班。你想踢球就踢球,想看電影就看電影。白望龍一字一頓說。
歐耶!歐耶!爸爸媽媽萬歲!白月亮大喊了起來,騰地起身,繞過餐桌,來到白望龍、黃媛蒂身邊,伸出手,攬住他倆,把臉蛋緊緊貼住他倆的臉。白望龍、黃媛蒂感覺到臉頰上熱熱的。他們知道,那是兒子的淚水。他們的眼眶也熱了起來。
白望龍、黃媛蒂和白月亮想不到,會睡到這個時候,從未有過。一覺醒來,真的是太陽照到了屁股。
拉開窗簾,藍藍的天,仿佛昨夜被水洗過。白白的云,仿佛昨夜被染過。一輪紅日,照亮大地,穿透城市的每一個角落,也暖紅了他們的心。
小區(qū)路上,白月亮挎著個網(wǎng)兜,里面是一個足球。他一手拉著白望龍,一手拉著黃媛蒂,陽光下他們的影子合在一起,長長短短,變換著形狀,仿佛一朵盛開的山茶花在風中搖曳。
白月亮一蹦一跳的。
經(jīng)過小區(qū)百貨店,白月亮還在一蹦一跳的。店里張大嬸嘴巴咧開了,朝他們笑。白月亮說,大嬸好。
好,好,今天真好。張大嬸說。
白月亮笑瞇瞇的,陽光抹在他臉上。紅撲撲的兩腮處,團團圓圓的兩個酒窩,一閃一閃的,像是在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