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西
1
村長急匆匆地走在鋪了碎石子的小路上,清冷的月光灑在他整整齊齊朝后梳的頭發(fā)上,露出寬寬的額頭。他要去開會,說得具體點,是一個批斗大會。
他很有節(jié)奏地甩動著兩只手臂,右手手指間夾著的煙閃著紅光。他大踏步地朝前走著,驚得路邊的蟋蟀、青蛙、油葫蘆紛紛往路水田里跳。一只青蛙跳起來砸在他穿著涼拖鞋的腳腕處,一陣粘乎乎的感覺讓他想起了田小禾。
“呃,這女人與女人之間區(qū)別真他娘的大!”他朝空氣中吐了一口煙,對自己說。田小禾在床上時先也是抗拒,后來竟風情萬種,挺著白皙修長的脖頸,讓他想起屋前伸著脖子接水喝的白鵝。老婆王茉莉卻只懂得張開手腳,四仰八叉地躺著,像扎在地里的稻草人,沒有聲響。跟田小禾有了一次后他竟覺得自己從前白活了。
批斗會設(shè)在祠堂隔壁的大開間里,房屋面積大約四十幾平米。村長到的時候已經(jīng)擺好了主席臺和桌椅。主席臺是一個四四方方的高腳桌子,圍著桌子擺了三把椅子,臺上放著一個開水瓶,幾個鼓肚子帶蓋子的陶瓷杯子,每個杯子里盛有一把碎茶葉。主席臺右邊一米見方的空地上放了一把木椅子,椅子背向著墻壁,面對著主席臺,側(cè)面對著臺下幾十張依次擺好的凳子??吹贸鰜?,椅子是為今晚挨批斗的主角準備的。
房間被一只一百瓦的電燈泡照得如同白晝。抬眼望去,屋子里坐了四五十人,人差不多到齊了。村長對村民的這種積極性很滿意。
批斗的對象還沒有來,燈光下人聲鼎沸,人影攢動。男人們互相發(fā)煙,閑扯。女人們圍成一團,時而低頭耳語,時而抬頭大笑。田小禾一個人坐在角落里,她男人劉華春沒來。她心里清楚他不敢來。要不是她田小禾搞定村長,今晚批斗會的主角就是他了。
田小禾正在想她男人的事,劉衛(wèi)走過來一只大手搭在她肩上。
“劉發(fā)春沒來?”他故意把華字說成發(fā)字。
田小禾聳了聳肩說:“把你的爪子拿開!”
劉衛(wèi)沒理她,把搭在肩上的爪子順勢變成了摟抱,朝她靠得更緊。湊到她耳邊吐著熱氣,陰陽怪氣地說,“劉發(fā)春沒來,他這是怕了吧。這批斗會本來是為他開的呀!”
她一把推開他,罵道:“你個臭狗屎,臭流氓,胡說八道什么呀!”
“我臭狗屎,臭流氓?我看你家男人不但是臭流氓,還是犯罪分子呢!”劉衛(wèi)把犯罪分子幾個字說得特別重,引得邊上的女人們紛紛看過來,個個臉上帶著好奇的神色。
田小禾的臉刷地白了,鼻尖上滲出了細細的汗珠子。壓低聲音說,“劉衛(wèi),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你別到處亂嚼舌頭?!?/p>
“喲嗬!我說田小禾呀,你男人做那種事,你不生氣?還處處包庇他?這可真是稀奇呀!我亂嚼舌頭,我是親眼所見喲!”
“你哪只眼見到的,左眼還是右眼?”她氣急敗壞,彎起兩根手指頭做出要挖掉人眼睛的夸張手勢。
“喂,喂喂,喂喂喂……”主席臺上的麥克風想起了村長的聲音?!按蠹野察o!安靜!會議馬上就要開始?!?/p>
臺下有人大叫了一聲,“開個卵會呀,主角都還沒有來呢?”
村長問:“劉大幫還沒有來?”
“是呀,人都到齊了,就差他了!”
麥克風里又傳來聲音:“劉大幫還沒來,派個人去喊他一聲。劉衛(wèi),你去喊下他?!?/p>
“這額頭上也長眼睛喲。”躲在角落里的劉衛(wèi)很不情愿地從后門走出去,嘀咕著,“沒個卵用,開個批斗會主角都不鳥你,來都不來。都啥年代了還開批斗會,直接罰款,大家分點錢,吃一頓了事?!?/p>
2
四十六歲的劉大幫出現(xiàn)在門口的燈光下,一幅剛剛睡醒的樣子,頭發(fā)亂蓬蓬,兩邊低伏著朝腦袋中間隆起,像修水渠時挖出來多余的泥土堆在路中間。寬臉上偏長著一雙細長眼睛。瞇著,似乎還沒適應屋里亮堂的燈光。
“現(xiàn)在會議正式開始,請劉大幫同志上臺來對自己的錯誤進行深刻的檢討?!贝彘L的麥克風發(fā)出響亮的聲音。
劉大幫坐到早已為他準備好的木椅子上,面朝著主席臺。臺上坐著村長劉強,組長劉全興和婦女主任徐蕾蕾。
“我叫劉大幫,今年四十六歲,是鳳尾村的村民?!眲⒋髱桶汛笞终f得簡短干脆,咋聽起來像“我叫劉幫”。人群哄笑。
“這段跳過,都曉得你,燒成灰都認得?!贝彘L連忙制止?!爸v重點,講重點,就講你怎樣強奸那個女人的。”
男人女人都起哄,“對,講重點,講重點!”
“我沒有強奸她,她是心甘情愿的?!?/p>
人群笑得更起勁,氣氛頓時熱烈起來。有人說,那個女人患桃花癲,見到公豬都一見鐘情?!八母是樵傅摹薄D莻€人故意卡著嗓子學劉大幫。
“那女人患桃花癲,你不知道?”村長劉強端茶杯喝水時不小心碰到麥克風,麥克風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后把那句話撕成碎片,“那女人,女人,桃花癲,桃花癲,你不知道,不知道……”
“剛開始是懷疑的,也想過若是正常人不可能光著身子到處走??伤f,衣服被一個西瓜地里的大個子脫了,丟水塘里了。又說喜歡我,要嫁給我做老婆,給我生孩子。”
“讓他講講怎么個心甘情愿!”坐在第一排的德旺叔笑著說。
劉大幫把頭一低,緊閉著嘴不再說話。
村長調(diào)整了下麥克風的位置說:“劉大幫,你說說吧,問題不說清楚,思想不糾正過來,檢討不深刻,只好送派出所公事公辦了。這可是強奸罪喲!”
“我沒有強奸她。是她勾引我的!”劉大幫嚇得臉發(fā)了白,嘴唇抖了幾下,急忙分辯道,“那天中午我一個人正在西瓜地里睡午覺。她不知道突然從哪兒冒出來,光著屁股跑進了我的涼棚里。當時我睡著了,沒想到她上來就摸我,說我是她老公,她喜歡我?!?/p>
“她摸你哪兒?”
“摸那兒,就是那兒。”
“那兒是哪兒?說清楚點!”
“老二。”
人群嘩地炸開了鍋,仿佛燒得滾燙的油鍋里突然丟下了一大捧麻花,“滋滋”地往外冒著熱氣。空氣仿佛瞬間變得曖昧。男人們發(fā)出嗷嗷聲,伴有口哨聲,尖叫聲。女人有臉紅低頭呡嘴笑的,有聽得興致勃勃熱情高漲的,有臉露鄙夷神色的……
“然后呢?接著說。”
“然后,然后,她拉起我的手……我沒能忍住?!眲⒋髱屯A艘幌?,說,“我真沒有強奸她,她是自愿的!”
“在他之前已經(jīng)有人睡過那個女人啦!”角落里的劉衛(wèi)突然大喊了一聲。屋里下子安靜了,大家都朝劉衛(wèi)看過去。
村長第一個反應過來,清清了嗓子說:“劉衛(wèi),成心搗亂是吧?沒有證據(jù)的事不要胡說八道,誣告也是要坐牢的!”
劉衛(wèi)剛要說他親眼所見。田小禾的腳就伸過來朝他小腳肚子踢了一腳。這一腳把他到了嘴邊的話踢了下去,咽進了肚子里。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那個女人的背影。
那會正是六月底,西瓜快熟了,綠油油的瓜秧藤藤蔓蔓鋪滿了一地,遠遠看上去如同蓋了一床翠綠的厚毛毯。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每顆瓜藤下還連著一個個圓溜溜的大西瓜。西瓜已經(jīng)長到了五六成熟,碧綠鮮潤,黑色條紋清晰均勻分布在瓜身上,不深不淺。中午時分,刮起了熱辣的南風,瓜葉子朝一邊卷起,露出一地碧綠圓潤的西瓜,煞是好看。
劉衛(wèi)吃了中午飯往自家的西瓜地里走,從水渠邊剛跨上西瓜地的田埂,遠遠看到劉華春在西瓜地的涼棚床邊上蠕動著身子。沒太看清楚,又走近幾步。陽光太烈,只看到白花花的一片在床邊顫動。蹲著往下看,看到四條腿。兩條粗黑的大腿壓著白嫩的兩條細腿。
倒霉!碰到這種卵人,大白天里干這事。劉衛(wèi)“呸呸呸”地吐口水,心里厭煩。
劉衛(wèi)心煩意亂地躺著,想著劉華春與田小禾在床邊的顫動,哪還睡得著。爬起來站到田埂上瞇著眼睛往劉華春西瓜地里望。站了一會就看到女人從劉華春的涼棚里走出來,正朝自己的方向走來。擦肩而過女人不是田小禾。女人剪著寸頭,光著身子走在正午火辣辣的太陽底下。后背伸得筆直,兩個肩胛骨若隱若現(xiàn),屁股靠近大腿根處有兩塊青黑色的印痕,兩條長腿上沾了些泥土和干草。
驚呆了,腦子一時轉(zhuǎn)不過彎來。劉衛(wèi)實在想不出來這個女人是誰。
正走神這會兒。劉大幫的檢討已告一段落,村長正在做總結(jié)性的發(fā)言。聲音洪亮震得麥克風撲撲作響。村長說,我們鳳尾村雖小,社員雖不多,但每個人都要做遵紀守法的好村民,不要做偷雞摸狗的事,不要亂搞男女關(guān)系,不要給村里丟人,也不要給我丟臉。劉大幫這次檢討還不夠深刻,有些揀輕避重,好多細節(jié)還沒有講清楚。劉大幫,你可能心里不服。你不服也得服呀,雖說那女人是個桃花癲,但你不能占這種便宜,不能趁人之危強行睡了人家。
劉大幫囁嚅著說,她勾引我的。
劉強激動起來,說:“劉大幫,你怎么就油鹽不進呢!那個女人是個桃花癲,就算她主動你這種行為也是犯法的!”
人群騷動,低聲議論。都認為劉強是在駭人聽聞,嚇嚇劉大幫罷了。他們熱情高漲地來開這個會不是真來批斗劉大幫的,他們是來逗樂子、找刺激、尋開心的。
但田小禾卻相信村長說的話。
商討處罰劉大幫的方式,各種提議都有,罰他掏錢給村里放一場電影;罰他每天幫一戶人家干一天活;罰他給每家五斤黃豆、五斤糯米等。
最后四十幾個人投票決定罰劉大幫掏錢放一場電影。村子小,一年半載難得輪上放一回電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過于乏味,一場電影遠比一場批斗會更讓他們期待。
但劉大幫本人抗議。抗議無效,維持原判。
3
第二天晚上露天電影就在祠堂門口的曬谷坪放映起來。
放映前高聲喇叭里一會唱 “親愛的人啊,攜手前進,攜手前進。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充滿陽光……”一會唱“我們的家鄉(xiāng)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煙在新建的住房上飄蕩,小河在美麗的村莊旁流淌……”村里過年一般的熱鬧,家家戶戶都張羅著把各家親戚接來看電影,鄰近的親戚看了電影就回去,遠的看了電影還要留在家里住上一晚。
天還沒有黑透,場面就擺起來了,放映師在曬谷坪正中間把家什都架了起來,曬谷坪對面的兩根大柱子上扯了一塊大白布。燈光打了起來,調(diào)皮的孩子們故意在燈光前走過去又走回來,夸張地做著各種動作,看著自己的影子投在白布上張牙舞爪,他們笑得直不直腰來。大人們則背著板凳,扛著椅子,拿著蒲扇,個個喜笑顏開。曬谷坪門前有條小路通往鄰近的村莊。鄰村的男男女女前來看電影,路過的行人也停下來,混在一起互相招呼著,談論各種話題。聊電影,聊西瓜收成,然后商量好似的,話鋒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到了劉大幫的“心甘情愿”和那女人的光屁股上。
電影放到一半換片時,村長劉強在高音喇叭前發(fā)表了重要講話,義正嚴辭地批評劉大幫法律意識淡薄,愛占小便宜,低級趣味的落后思想。又高姿態(tài)地檢討自己對村民管理監(jiān)督的失誤。他停頓了一下,喇叭里傳出了清晰的呼吸聲。
有人大喊:“村長,你管天管地,還管得了人家褲檔里的事?!?/p>
人群中爆發(fā)出大笑,混著尖叫聲、掌聲、口哨聲,亂糟糟,鬧哄哄。劉大幫就在這熱火朝天的場面中沖到村長身邊奪走他手里的喇叭。緊張得語無倫次:“是她勾引我的,我沒有強奸她,我是冤枉的,她心甘情愿的,她對我一見鐘情。”
劉強奪回喇叭,嘴里重復念頭叨:“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劉大幫一夜之間出了名,方圓十幾公里都知道鳳尾村的光棍劉大幫睡了一個患桃花癲病的女人,還被村長罰了一場電影。
劉大幫走到哪兒都有人談論這件事。去街上賣西瓜;去鄰村請木匠做柜子;去水塘里洗澡;去地里拔花生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拉著他熱情地聊天,幾句話之后話題就跳到桃花癲女人身上。他抬腳想走,那人忙掏煙出來給他點上,不讓走。
后來,慢慢他也就習慣了,來人一開口。他就主動說:“是她勾引我的,她上來就摸我……”
那些人聽來聽去就這么幾句話,時間久了就膩了,再也不找他了。路上遇見了,話也不愿意多說一句,煙自然也不點了。劉大幫的日子突然間就安靜了,他竟然有些不習慣。那個故事和人講多了,他已經(jīng)習慣自己的故事里有那么一個女人,腦海里時不時浮現(xiàn)出女人的樣子來。
劉大幫想結(jié)婚了,迫切地想找個女人結(jié)婚。他托媒人物色女人,沒有要求,女的、活的就成。然而這活的女人媒人也沒物色到,把劉大幫的兩斤豬肉、兩斤冰糖退了回來。
劉大幫沮喪極了,漸漸明白他強奸犯的名聲已經(jīng)被那場電影傳得家喻戶曉了。從前想娶個女人都難,現(xiàn)如今又頂了一個強奸犯的帽子,哪個女人會嫁給他呢!想明白這個道理后,他想結(jié)婚的念頭就偃旗息鼓了。
4
鳳尾村的人也好,鄰村的人也好,再也沒有什么人跟劉大幫說話,關(guān)于桃花癲的事也沒有人問了。他的日子比從前更沉悶、死寂。人們關(guān)注一件事情的熱度沒有一個夏天熱得長久。劉大幫的事情已經(jīng)引不起他們什么興趣了,鳳尾村的人把他當成了空氣。
一天上午,劉大幫正沒精打采朝花生地走去,卻被劉衛(wèi)攔住了,他神秘兮兮地對劉大幫說:“你知道嗎?在你之前劉華春已經(jīng)睡過那女人了,但因為劉強又睡了田小禾,結(jié)果批斗會上你就成了唯一的主角,你真是個大傻子!”
劉大幫聽了這話卻激動不起來,其實他已經(jīng)知道在他之前有人睡了那女人,只是沒弄清楚那個人是誰。
劉衛(wèi)說:“都是田小禾搞的鬼,按理她男人劉華春的罪更大,哪里是開個批斗會、放一場電影就完事的,起碼得坐兩年牢。現(xiàn)在全是你一個的事了。今后你就頂著強奸犯帽子生活吧!”
強奸犯三個字像火藥,一下就點燃了劉大幫的憤怒、委屈和憋悶。沒等劉衛(wèi)再說下去他就跑了。
晚上,劉大幫躺在床上反反復復想著劉衛(wèi)的話,想來想去覺得都是田小禾的錯。沒有田小禾搞鬼,他最多就是劉華春身后的小卒。槍打的應該是那只出頭鳥,若論殺頭自己也排在后面。劉華春才是主演,人們更喜歡看有婦之夫的淫亂,而光棍睡女人理應得到更多的諒解。
劉大幫對田小禾的怨恨越來越深,深到不可以原諒,深到他想報復她。報復她最讓他開心的就是強奸她。他想反正自己已經(jīng)是個臭名昭著的強奸犯了,高音喇叭都廣播過了,還怕什么。田小禾為了讓村長劉強封住大家的口可以獻出身子,為何不能為了彌補他劉大幫再獻一回。
九月初,正午的太陽熱辣辣,知了在柳樹上聒噪,一絲風都沒有。地里的西瓜都摘了回來,剩下的瓜藤被連根拔起,曬成一片灰暗和銀白。
劉華春一大早上集市賣西瓜去了,兒子在鎮(zhèn)中心小學上學,田小禾一個人在家。她背向著門口,站在高腳桌前磕黑芝麻。
黑芝麻曬了一整天,芝麻殼都裂開了口子,輕輕一磕,黑黑的芝麻跳舞似的爭先恐后從殼里蹦出來。田小禾已經(jīng)磕了好一會,面前的篾盤子里盛下了淺淺的一層黑芝麻。
劉大幫鬼影子一樣閃進屋里,把門一關(guān),站到了田小禾身后,一把抱起她往里屋走。田小禾嚇得尖叫。
劉大幫把田小禾摁在床上,放開那只握住她嘴的手說:“別叫,叫就殺了你!”
田小禾睜大眼睛驚恐萬分地問,“劉大幫,你要干什么?”
劉大幫半邊身子壓著田小禾,騰出一只手解褲子?!澳阏f我要干什么?看不明白呀?”
田小禾掙扎著罵道:“劉大幫,你這個天殺的強奸犯,你這個畜牲,沒本事連個老婆都娶不上,就曉得欺負弱?。 ?/p>
“我呸,你田小禾也算弱小?都一手遮天了,脫了褲子陪劉強睡一覺,你男人就什么事都沒有了。所有的事都算到我頭上來了,現(xiàn)在人人都說我是強奸犯,男人女人都防著我,躲著我,搞得我現(xiàn)在活著也跟死人差不多了……”
田小禾冷笑著說:“你劉大幫若是清清白白又怕什么呢?劉華春犯了哪條罪?證據(jù)呢?人證物證你有嗎?我同村長睡覺你親眼看見了嗎?”
“劉衛(wèi)說你男人搞那個女人他親眼所見。”
“哼!劉衛(wèi)的話你也信?他想占老娘的便宜沒占著就到處說我男人的壞話。我男人要是干了那種事,我第一個不會放過他。哪個女人能容得下自己男人做那種事?還不得一哭二鬧三上吊,還會讓他有好日子過?你知道我田小禾也不是好惹的,他要真做了那事,我第一個剁了他!”
劉大幫想了想,覺得田小禾說得有道理手就松了,扯了半天褲子沒扯開,聽了田小禾的話就泄了氣。他想放過田小禾,又覺心不甘。心想若是強行睡了田小禾就成名副其實的強奸犯了,自己睡那個女人不是強奸,是你情我愿的事,頂多算通奸。
劉大幫走了,順手抱走了屋角落里的一個大西瓜。走到門外的臺階上“啪”地一聲把西瓜摔得稀爛,汁水流了一地,粉紅色的瓜瓤四下散開。
5
劉大幫突然就懶了,做什么事都沒有勁。賴在家睡了幾天后,跑去田埂上扯黃豆。扯好了挑回來除了葉子用稻草扎了,掛在屋檐底下。
那天下午劉大幫正站在梯子上,仰著頭掛黃豆桿,鄰居家十五歲的小秧子幫忙,用帶叉的木棍叉著一捆一捆的黃豆桿遞給他。突然,他聽到有人問小秧子,“劉大幫在不在?”
小秧子沒說話,手朝上指了指,那人抬起頭就看到了他。
來人是個四十多歲的高大男人,大鼻子凹眼睛,頭發(fā)濃密得可以藏下一只麻雀。劉大幫支走小秧子,把大鼻子讓進屋里。大鼻子進屋后揮手就給了劉大幫一拳。劉大幫被打得莫名其妙,緊接著挨了第二下,打在鼻子上。血頓時流了出來,他用手一抹,一手掌的鮮血比摔碎的西瓜瓤還艷麗。
劉大幫揚著滿手的血說:“你誰呀?再打我就還手了!”
“還吧,還吧,是男人就還手!”大鼻子說。
劉大幫和大鼻子在屋里扭打成一團。打累了,兩人都有負傷,坐下來說話。原來大鼻子是那個女人的哥哥。自從鳳尾村放了那場電影后,他妹妹的事就人盡皆知了。妹夫把妹妹狠狠打了一頓送回娘家再也不管了。拖了一段時間就堅決要離婚。妹妹離婚后病得更嚴重了,鎖都鎖不住,到處亂跑。
“你得為我妹妹負責,她病情又加重了,名聲也不好了,這一切你都脫不了干系的,你得娶她?!?/p>
劉大幫慌忙點頭,內(nèi)心一陣竊喜,心想真是瞌睡時遇到了枕頭。兩人很快談妥了結(jié)婚事宜。劉大幫先選好日子把聘禮送過去,然后大鼻子再把妹妹嫁過來。
大鼻子原來想悄悄把妹妹送過來,但劉大幫不同意。他想把婚禮辦得熱鬧一些,想把所有人的嘴巴都堵得嚴實些,看誰以后還說他是強奸犯。強奸犯能強奸個老婆回來嗎?
劉大幫的婚禮訂在十一月十一日。他打算請人到村里來放一場電影,當初是電影讓他臭名遠揚,現(xiàn)在他想借第二場電影給自己正名。他都想好了,等電影放到一半時自己也像村長劉強那樣站在高音喇叭前講幾句話——講自己和老婆談戀愛的故事。講老婆第一次見到他就愛上了他,講老婆對他是心甘情愿的……
結(jié)婚當天天氣很好,云淡風清,空氣中還殘存著黃豆的清香味。新娘子頭發(fā)長長了不少,皮膚白白凈凈,只是眼里還流露出怯懦的神色。劉大幫穿著一身大紅,喜氣洋洋,下巴刮得精光,頭發(fā)油光锃亮地三七分開。他挨桌給客人敬酒,說:“今天我結(jié)婚啦,結(jié)婚啦!你們大伙多喝點,多喝點!”說完,他拉著新娘子展示一般推到人群面前?!拔艺f了我沒有強奸她,可你們都不信……”他興奮極了,明顯已經(jīng)醉了。
村長回敬酒時說:“劉大幫,你這個卵人因禍得福了喲!”
酒席進行到一半時,闖進來幾位公安人員,不由分說把劉大幫銬上帶走了。留下幾桌子驚愕的客人。新娘子哭著跟在劉大幫身后,被大鼻子強行拉了回去。
婚禮散了,人們議論紛紛,心里都覺得這不是一個好兆頭。
晚上的電影自然也沒法放映了。劉大幫被公安帶走時心里還惦念著他的第二場電影,對他來說,至關(guān)重要的一場電影。他要講的話早打好了草稿,裝在上衣兜里了。
公安同志審訊劉大幫時,問了他多遍關(guān)于強奸那個女人的細節(jié)。無論怎么問劉大幫就那幾句話:“沒有強奸,自愿的,我倆有感情,我老婆心甘情愿的。”
一位高高瘦瘦公安說:“我們也知道那個女人的情況,她患桃花癲病。所謂民不告官不究,可現(xiàn)在有人把你給告了?!?/p>
“誰把我告了?她都嫁給我了,是我老婆了。我要是強奸了她,她還會嫁給我嗎?這么個簡單的道理咋就跟你們講不通呢?”劉大幫急切地說,“你看,你們把我晚上的那場電影都攪黃了!”他從上衣口袋里掏出草稿遞給公安看。
瘦高個子看了之后放在桌子上,哭笑不得地說:“這事不是你放一場電影,站在高音喇叭前講幾句話就能把罪名抹掉的。當然你現(xiàn)在還只是犯罪嫌疑人。你要用證據(jù)來證明你沒有犯罪?!?/p>
劉大幫說:“咋就不行了呢?從前放電影時劉強站在高音喇叭前講幾句話,大家就都說我強奸了我老婆,現(xiàn)在輪到我咋就不行了呢!”
瘦高個子不想再和劉大幫扯這個話題。他說:“誰告了你這個我們要保密。你再想想,當初除了你還有沒有其他人強奸過你老婆。要是有其他人,你說出來可以減輕一些,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p>
“強奸我老婆?”劉大幫聽了這話覺得很刺耳,心里怒氣沖沖。“誰要是強奸了我老婆,我就跟他拼了!”
“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在你上次發(fā)生那事之前還有誰跟徐小慧發(fā)生過性關(guān)系?!?/p>
徐小慧就是那個犯桃花癲的女人,劉大幫現(xiàn)在的老婆。
劉大幫腦子里一瞬間閃出了劉華春的影子。不過他搖了搖頭說:“沒有人,真的沒有其他人了?!?/p>
公安人員沒有問出來什么東西來,實質(zhì)性的話劉大幫一句都沒有,除了當時鳳尾村的那場電影,沒有其他證據(jù)。但公安局還是把劉大幫拘留了三個月。
6
三個月以后,第二年的二月份,劉大幫被放了回來。
劉大幫回到家里時,門窗關(guān)得嚴嚴實實,初春的陽光映照在窗戶上,糊窗的舊報紙泛著黃光,在風中沙沙作響。他的妻子徐小慧沒在家,他尋了一圈沒見著人,問遍了村里人,沒有人知道她到哪兒去了。
小秧子告訴劉大幫,田小禾和她男人劉華春在他被關(guān)進去的第二個月也走了,可能是到廣東打工去了,把正在上學的兒子也帶走了。
劉大邦哦了一聲,悶頭站在陽光里。
小秧子湊到他耳朵邊悄悄問他:“你知道是誰告了你嗎?”
劉大邦梗著脖子說:“我不知道?!?/p>
小秧子笑了笑說:“我也不知道,我爸不讓我打聽?!?/p>
劉大邦想起了瘦高個子那句民不告官不究的話,跺了跺腳,罵了一句:“狗日的!”
他鎖了門,朝小秧子揮了揮手,急匆匆地往外面走,“我得去把她找回來……”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村口的香樟樹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