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雪野

杰克·倫敦

梅森一直在隊伍最前面辛苦趕路。在蔭蔽的坡底下，有一片密林，他們的路正從這里穿過。梅森彎下腰系鹿皮靴上松開了的帶子。一輛輛雪橇都停了下來，狗全臥在雪里，一聲不響。周圍靜得出奇，沒有一絲風(fēng)吹動這片結(jié)滿白霜的樹林。林外的嚴(yán)寒和沉寂，凍結(jié)了大自然的心臟，敲擊著它顫抖著的嘴唇。只聽見空中有一聲微微的嘆息——其實，他們并沒有真正聽到這個聲音，不過是一種感覺。接著，那棵大樹，在長久的歲月和積雪的重壓下，演出了生命悲劇中的最后一場戲。梅森聽見了大樹快倒下來的折裂聲，正打算跳開，不料他還沒有完全站直，樹干就已經(jīng)砸到了他的肩膀。

突然的危險，迅速的死亡——基德已經(jīng)見得太多了！松樹的針葉還在抖動，他就發(fā)出命令，投入行動中。那個印第安女人，既沒有昏倒，也沒有無益地高聲啼哭，她一聽到基德的命令，立刻把全身壓在一根倉促做成的杠桿一端，來減輕樹的壓力，一面注意聽她丈夫的呻吟。基德使勁用斧頭砍樹。鋼刃一砍進(jìn)凍僵的樹身，立即發(fā)出清脆的響聲。同時，隨著斧聲，還聽得見這位樵夫費勁地“呼呼”喘息。

最后，基德總算把這個不久以前還是個人的可憐東西放到雪里了。但是比他的伙伴的痛苦更令人難受的，是露絲臉上那種默默無言的悲傷和她那交織著希望與絕望的問詢眼光。在北極地帶零下65度的氣溫里，一個人只要在雪里多躺幾分鐘，就活不了的。他們立刻割下雪橇上的皮帶，用皮褥子把不幸的梅森裹好，放在樹枝搭成的地鋪上面，并且利用那株造成這場災(zāi)難的樹的樹枝，在他面前生起一堆火來。然后，他們在他背后撐起一塊帆布，當(dāng)作一個簡單的屏風(fēng)，把篝火散發(fā)出來的熱量反射到他身上。

只有遇到過生命危險的人，才知道什么時候會死。梅森給樹壓得很慘，他的右臂、右腿跟脊背都斷了，他的腿從屁股以下全麻木了，內(nèi)傷大概也很重。只有偶爾的一聲呻吟，說明他還活著。

沒有希望，也沒有辦法。無情的黑夜慢慢過去了。第二天早晨，受傷的人清醒過來，基德俯身過去，傾聽著他那悄悄的細(xì)語：“基德，我算是完啦。最多也拖不了兩三天啦。你一定得繼續(xù)往前走！你必須繼續(xù)往前走！記著，這是我的老婆，我的孩子——唉，天?。∥抑幌Ｍ莻€男孩子！你不能再守在我旁邊了——我是個快死的人，我請求你，趕緊上路吧?！?/p>

“讓我等三天吧，”基德懇求著，“你也許會好起來，可能會出現(xiàn)想不到的事?！?/p>

“不行?！?/p>

“只等三天。”

“你必須趕緊走?！?/p>

“兩天?！?/p>

“基德，這是為了我的老婆和我的兒子。你別再說了?！?/p>

“那么一天?！?/p>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你……”

“只等一天。靠著這些干糧，我們會對付過去的，說不定我還會打到一只麋鹿哩?！?/p>

“不行……好吧;就是一天，一分鐘也不能超過。還有，基德，別……別讓我孤零零地在這兒等死。只要一槍，扣一下扳機(jī)就行。你懂的。想想看！想想看！”

“叫露絲過來，我要跟她告別。我要告訴她，叫她想想孩子，不能等到我斷氣。如果我不跟她說，也許她不肯跟你走。再會，老伙計，再會?！?/p>

基德利用附近的松樹，很快地干著活。他把那些狗分別套在兩乘雪橇前面，把所有的東西都裝上去，只留下梅森身上的皮褥子。

露絲順從地接受了她丈夫的遺囑?？蓱z的女人，她受的服從教育太深了?；骂I(lǐng)著她走到第一乘雪橇跟前，幫她套上雪鞋。她盲目地、本能地握著雪橇舵桿和狗鞭，吆喝一聲，就趕狗上路了。于是基德回到已經(jīng)昏迷過去的梅森身邊。等到早已看不見露絲的影子了，他還蹲在火堆旁邊，等待著，禱告著。在鐵青的天空下，這一片凜冽的白色的寂靜，顯得那么冷酷無情。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可是梅森仍沒有死。到了正午，太陽在南方地平線下，連邊也不露，只把一片火紅的光照在天空里，表示了一下意思，就很快地收斂了。基德突然驚醒了，拖著腳步走到他的伙伴旁邊，無奈而又悲傷。尖利的槍聲一響，梅森就給彈到他的空中墳?zāi)估锶チ恕S后，基德鞭打得那些狗瘋狂地奔騰起來，在雪野上飛馳而去。

（選自《荒野的呼喚》）

點到為止

這篇小說充滿了生與死的較量、生命與自然的抗衡。作者敘述了一群普通人拖著疲憊而頑強(qiáng)的身軀，懷著對生命和未來的堅定信念，同嚴(yán)酷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奮力抗?fàn)幍墓适?。人類對于生活與生命、對于親人和朋友的愛，是他們最終在這場較量和抗?fàn)幹蝎@勝的終極武器。縱有各種意想不到的災(zāi)難阻攔著他們，但只要生命和愛不息，勝利終歸是他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