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
萬瑪才旦。攝影/本刊記者 董潔旭
萬瑪才旦一直想拍關(guān)于殺手的電影,他看過很多這方面的小說。
作家次仁羅布的短篇小說《殺手》只有6000字:卡車司機在路上順路拉了一位自稱要去復仇的殺手。司機把殺手載到目的地后,對于殺手復仇的事情念念不忘?;爻虝r,他拐到那個村莊去一探究竟。輾轉(zhuǎn)打聽到復仇對象是雜貨店老板,他來到店里,看到整日念經(jīng)懺悔的老者和妻兒一家安然無事后,疑惑地離開。返程路上,汽車輪胎爆了,他躺在駕駛室里睡著了。夢里,他替殺手完成了復仇。
萬瑪才旦把《殺手》的情節(jié)與自己寫的短篇小說《撞死了一只羊》合在一起,就成了新片《撞死了一只羊》的梗概:司機金巴在路上撞死了一只羊,決意超度這只羊,重名的殺手金巴即將找到殺父仇人,準備報仇雪恨。陰差陽錯,殺手金巴搭上了司機金巴的卡車。于是,兩個叫金巴的男人的命運便神秘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一段驚心動魄的旅程由此開始。
電影看完,觀眾還試圖在劇本埋下的草蛇灰線里釋夢?!叭绻腋嬖V你我的夢,也許你會遺忘它;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也會成為你的夢?!彪娪伴_場的這句西藏諺語像一把鑰匙,萬瑪才旦也不能給出更多的解釋,只是說,“這部電影像80年代的先鋒小說一樣,具有實驗性、多義性。”
電影在去年提名金馬獎,并獲威尼斯電影節(jié)“地平線”單元最佳劇本獎。監(jiān)制王家衛(wèi)說,“穿越可可西里無人區(qū)的青藏線,高寒缺氧,人跡罕至。這是電影《撞死了一只羊》開始的地方,也是萬瑪才旦導演和他所帶領(lǐng)的年輕伙伴們走向世界的起點?!?/p>
其實,這已經(jīng)是萬瑪才旦的第六部電影長片。作為北京電影學院第一位藏族學生,他在2004年拍攝了短片處女作《草原》,時任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教授謝飛說,“這部作品證明了,不懂藏語、不是藏族人,就不會拍出真正的藏族電影?!?/p>
此后,他陸續(xù)拍攝了藏地三部曲:《靜靜的嘛呢石》《尋找智美更登》《老狗》,以及關(guān)于西藏文化傳統(tǒng)的《五彩神箭》和藏人尋找身份認同的《塔洛》?!敖?jīng)常有人用文字或影像的方式講述故鄉(xiāng)的故事,這些讓西藏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給世人一種世外桃源或蠻荒之地的感覺。這些人常常信誓旦旦地標榜自己所展示的是真實的,但這種真實反而使故鄉(xiāng)的面貌模糊不清,本族人也看不到那片土地上熟悉的父母兄弟姐妹。我渴望以自己的方式來講述故鄉(xiāng)的人和事,也希望我的電影讓所有人都看懂,不同文化背景下都有不同的感受、理解?!比f瑪才旦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萬瑪才旦寫下辭職信,離開青海當?shù)亟逃到y(tǒng)的公務員體制,到北京電影學院學習電影。這在很多人看來,是很蠢的決定。
1969年出生的萬瑪才旦,跟他的大部分同學一樣,到大學后只有藏語言文學系可選?;貞浧疬@次人生中的關(guān)鍵選擇,他覺得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此前,他回母校西北民族大學讀了文學翻譯專業(yè)的研究生,后來在北京實習時,他跑到北京電影學院“朝圣”,正好看到一個資助藏區(qū)教育的基金。他寫了一份申請,很快就批了下來?!拔乙恢毕矚g看電影,但對別人拍的藏族題材的電影,感到很陌生、虛假,一直就想著,如果有機會,一定要拍更真實地反映自己民族生存狀況或者民族文化的電影。在我生長的村子里面,很小的時候就有那種露天電影,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兩場來放??h城那時候也有電影院,電影院特別火,大家的主要娛樂方式就是看電影。那時候只是作為一個遙遠的夢,拿到申請后,這個夢就變得觸手可及了?!彼貞浀?。
萬瑪才旦的目標很明確,每天都要去蹭課?!拔矣洃浐苌畹氖撬幸粋€藍色的小本子,把每天要看的電影,看過的電影都做詳細的筆記。很多時候我晚上睡覺了,他還在學習,早上起來,已經(jīng)看到他坐在書桌前了?!痹?jīng)與他一起租房子、如今也是藏族導演的松太加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學生短片處女作《草原》得到賞識,激發(fā)了他更大的野心。
電影《撞死了一只羊》劇照:金巴飾演司機
在前兩部長片作品《靜靜的嘛呢石》和《尋找智美更登》里,觀眾很容易聯(lián)想到伊朗導演阿巴斯的《何處是我朋友的家》和《生生不息》。它們在敘事架構(gòu)上有很強的對應關(guān)系,都是在從現(xiàn)實生活中找一個微小的切口,用不事雕琢的鏡頭語言娓娓道來。
《靜靜的嘛呢石》里,一個寺廟小喇嘛不喜歡看著名傳統(tǒng)藏戲《智美更登》,卻喜歡看《西游記》的故事。這個時期,外來文化對藏族文化的沖擊還不是那么強烈,影片表達的只是淡淡的憂傷。到了第二部《尋找智美更登》時,萬瑪才旦直接讓人們跟隨一名導演的視角進入西藏不同的城市、鄉(xiāng)村。第三部《老狗》,藏獒的市場化交易,幾乎讓這個生活在西藏幾百年的物種面臨瀕危。老人不想賣掉藏獒,又自覺避免不了被偷的命運,最后一個鏡頭,老人牽著藏獒步履蹣跚走過草原,將它勒死。
從第一部電影開始,因為要拍藏戲,萬瑪才旦就決定不找國家話劇團、藏戲團,希望能用民間藏戲班子的演員來展現(xiàn)這些藏區(qū)傳統(tǒng)?;I備期間,走了很多地方,打聽到一些在演的劇團,等后來再去時,劇團大多解散,演員們都結(jié)婚生子,忙于生計了。
“藏地三部曲,我覺得首先是對藏區(qū)某個時代的一個特定的記錄吧。西藏傳統(tǒng)文化的淡漠,是從隱性到顯性、慢慢滲透式的過程。但身處其中的人不容易察覺到這些,只有站在遠處,才可能看得清楚。”萬瑪才旦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是萬瑪才旦的家鄉(xiāng),像很多當?shù)厝艘粯?,他也是藏傳佛教寧瑪派的信徒。寧瑪派是蓮花圣母?chuàng)立,在藏語中,萬瑪就是蓮花的意思,才旦意指長壽。
更登彭措飾演殺手
索朗旺姆飾演老板娘。圖/受訪者提供
與那些磕兩年長頭去拉薩朝圣的人相比,萬瑪才旦算不上是十分虔誠的教徒,但宗教信仰在他的電影中隨處可見。比如鏡子的大量運用。在藏傳佛教的意象里,鏡子代表虛幻。教徒在學習邏輯學時,經(jīng)常會以“鏡子”來辯經(jīng)。
在萬瑪才旦此前的電影里,結(jié)尾都彌漫著悲劇性的失落。此前為了孩子受漢語教育,他在北京生活多年,孩子上大學后,他就回到了離家鄉(xiāng)更近的西寧。每次回老家時他都有這種感覺,待在一個地方,可能感覺不到那種變化,“但當你離開一段時間回頭再看的時候就能感覺到那種變化?!?/p>
孩子高二時,他讓其休學一年,回老家寺廟學了一年的藏語,“有點像搶救文物似的”,孩子現(xiàn)在基本能用藏語交流。其實每個藏族人都可以讓孩子從小學藏語,但往往出于現(xiàn)實升學、工作的考慮,他們還是把孩子送去學習漢語。一些寺廟的學者會印發(fā)藏語詞匯的冊子發(fā)到村子里,但效果甚微,很多時候,“藝術(shù)在現(xiàn)實層面是很無力的?!?/p>
每年農(nóng)歷五月的法會是藏族傳統(tǒng)的重大節(jié)日,萬瑪才旦都要回去看年輕人跳金剛舞。這些年,年輕人少了,跳舞的人都湊不齊。
在拍《撞死了一只羊》這部電影時,他給故事一個光明的結(jié)尾,司機金巴在夢中替殺手金巴復仇后,感受到了兩人的解脫,自己也摘下了一直戴著的墨鏡,露出笑意。撞死的羊和夢中被殺的老者,都從肉體中解脫出來。
萬瑪才旦大學畢業(yè)時,摩托車比較流行。同學騎車軋死了一只狗,就去大昭寺點酥油燈?!叭怂篮螅馍砀`魂沒有關(guān)系,就像衣服一樣,穿舊了就要扔掉,重要的是靈魂。 我們會為那些短暫的、變化的、不確定的東西憂傷,甚至絕望,但那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寫作、拍電影的動力只是來自凡人的欲望?!比f瑪才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