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仁
秋雨泡軟翠華山的那個傍晚,太陽還沒落山,天就黑了。夜被黑滲透,夕陽的種子埋入天池。
金秋,翠濛濛的潤雨浸新了翠華山晃動的青春。
我被一位腳尖仿佛長著一雙智敏大眼睛的女孩領(lǐng)著,順暢地摸黑踏直曲里拐彎的山路,到達(dá)不知是山腰還是山頂?shù)囊婚g小屋入住。我感覺到了一個比遠(yuǎn)處更遠(yuǎn)的地方。一個人的時候,時間暫且停頓下來,仿佛世界上所有的鐘擺都滯留在這間小屋,我有點孤怕。屋外的每棵山草分明都豎起了耳朵,想聽我的訴說。深秋深夜的這個空寂的時刻,我將往事抽絲般拉到小屋燈下攤開。
靜夜,翠華山無語。我一直渴望有人喊我一聲,哪怕那聲音很微很冷。可是沒有。我睡覺連腿都不敢伸開。
夜的盡頭有一塊石頭,等待發(fā)芽。
半夜,我醒了。再也找不到入睡的理由,便輕掀窗簾一道縫,外望。樹梢離月亮的距離只有一指多點。樹上掛著一堆堆圓圓的東西,零亂在落盡葉子的枝杈之間,站滿樹冠。似在顫動,該不是鳥兒吧!
一樹靜靜的生命。
鳥鳴,夜色破。窗口瀉進(jìn)一縷光亮。太陽喚醒了我。推窗遠(yuǎn)眺,月亮已經(jīng)失蹤,星星被迫改嫁。唯陽光獨霸著翠華山。屋里屋外,天上地下,層層紅波,閃閃爍爍,燦燦,柔柔。當(dāng)我意識到正是那一樹鳥兒加深了這早晨的色彩時,才明白過來昨晚我一直在上當(dāng)。樹上那圓圓的活物根本不是鳥兒,而是柿子。剛剛被朝霞涂抹過的柿子,是它紅得最美的時刻。亮亮的紅,軟軟的紅。輕風(fēng)可拂來的紅,雙唇能嘬下的紅。紅燈籠似的掛在山坡樹上,成為最純凈的風(fēng)景。一枝未落葉的嫩枝,不甘示弱地從紅中探出頭來,似在偷聽風(fēng)兒輕敲這紅濤的回聲。滿山流動著深秋的聲色。眼前油畫般的秋景讓人陶醉,我真想住在秋天。
站在小屋前,我滿耳灌著一疊一疊的鳥叫,此起彼伏。不僅翠華山,就連整個終南山,都仿佛泡在鳥聲里。我的感覺,每一聲鳥啼都是從那一顆顆熟透了的柿子中發(fā)出來的。開在深秋的紅,是有生命的!這個早晨,干凈、透明。我已經(jīng)聽不到那扇窗子輕輕打開的聲音了。
這時,我看到了從小屋伸出的一直通到山坡下的那條小路,彎彎折折得可愛。一會兒突然回轉(zhuǎn)往下,一會兒又?jǐn)Q過身子平走。從草叢中鉆出后,又坦露著滿胸脯的碎石。身段苗條卻若隱若現(xiàn)。步履匆匆卻踏著樂感。這路真好。昨晚就是她把我領(lǐng)進(jìn)了小屋。
太陽已經(jīng)翻過山。我沿著美麗的彎路,很輕松地就走到了另一個平臺上。鳥瞰,偌大的山坡上一片別墅盡收眼底。我住的只是其中一棟,它點綴在山的最深處,孤零零的有點微傲。所有房屋都是紅頂白墻,亮麗得晃眼。我肯定應(yīng)該糾正一下我未出屋前認(rèn)識上的一個誤差:那滿山滿屋的紅波許是同樣來自這些紅屋吧!就在這紅屋頂之間的空地上,仍然可見點點小紅燈籠,那就是柿子了。一堆,一片,一溜。我的又一個新發(fā)現(xiàn)是,東天上正升起的太陽給這些柿子包括這紅屋,鍍上了一層生命之紅。
秋天的火柴把翠華山點燃。柿樹在燃,水屋在燃。紅紅的深秋在人們視線可及的所有地方晃動。
果真有幾只小鳥飛落于無葉可依的枝頭,翻曬著自己褐色的羽毛。我心靜如水。靜觀秋天,可以從樹梢間的逐漸空曠開始,聆聽鳥兒孤單的叫聲,去感受秋的氣息。
鳥兒用啼聲摘下一片紅,砌在自己的巢邊,讓陽光駐足它們的家;準(zhǔn)備過冬的蜈蚣馱走一片紅,儲于它們地下的家,一個冬天做的都是火紅的夢。我,當(dāng)然也會撿起一片熟透了的樹葉,蘸上天池水,把翠華山的紅沉淀在葉脈里,將小屋的夢藏在小燈籠里。風(fēng)吹不去,季節(jié)也帶不走。它成了另一種生命。我?guī)线@片紅葉走一回青藏高原,站在雪山頂細(xì)咀慢嚼,那枯萎的葉縫也會長出回憶的青草。
鳥聲漸稀漸遠(yuǎn)。太陽升高了。住在度假村各屋里的人陸續(xù)出來,山坡一下子溫暖了許多。我站在幾乎與一棟別墅的屋脊平行的坎上,對青年作家紅孩說,給我留個影吧!他按下快門,我就定格在小屋里了。這小屋正是讓我寂寞了一夜的那一間。這時,我看見坡上蓬開著三朵野菊花。從我站立的角度望去,它們恰巧插在小屋的鬃角處。我采下中間的一朵,使花們拉開了距離。兩朵花不能靠得太近,那樣它們會相愛,私定終身,甚至未婚先孕。在山野還是姑娘花好,姑娘花潔,姑娘花美!
翠華山的兩天里,我天天夜夜都要進(jìn)出小屋,最喜歡走那條路了。在這路上走一天會有一天的夢想,會有一天的欣愉。那是一條短短的路,卻能牽出長長的思緒。
我們開始漫游翠華山。山崩奇觀,天池靜水,珍花異木,鷹崖瀑布……忽的,太白積雪撞進(jìn)我眼中。慘白,深純!我的眼前豁然開闊,我的心肺瞬時清爽。讓人珍愛難舍的雪!在這個還沒有到落雪的季節(jié),這些來路不明的停頓在太白山之巔的雪,該是藏著多少未點燃的火焰!它必是啜飲了翠花姑娘釀造的八寶稠酒,連山中的小路也那么寧靜、幸福,竟也微醺不語。雪是天空凝固的淚水,掉下來就是一種傷害。我只是屏住呼吸去聽雪的聲音,讓體內(nèi)填滿無法消融的積雪。聽雪,那是陽光消失在草尖時的觸摸,那是潤唇融進(jìn)面頰時的余溫,那是種子出土?xí)r的奔涌!雪白雪白的雪,你的一個名字叫寒,另一個名字叫暖。寒比暖還暖,暖比寒還寒。
聽雪,不要落大雪;聽雪,卻盼著雪崩。
太白聽雪,是翠華山深層的觀景。
我站在觀景臺望太白,聽雪。醉風(fēng)顫來,一雙手上托著一團(tuán)紅云,柿子。朋友讓我嘗鮮,說是剛撿來的落地柿,翠翠的紅,這是翠華山在這山肥、水美、財旺的好年景結(jié)下的果實。
接過這團(tuán)紅果,吮吸。另一半更鮮紅。我體驗著一枚成熟的果實,渾身有一種被切開的酥美的感受。
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不遠(yuǎn)不近的山坡上,紅透,紅遍,柿子林!瘋狂而毫無節(jié)制的紅,枝丫間,濃淡成每個游人內(nèi)心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