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生
黃昏之后
黑夜先于我回到村莊。
光,已經(jīng)暗了下來,我仍在東堤上,為了摟一把青嫩的草,我落后在日光的后面?;蛟S,許多鄉(xiāng)人都像一只只飛鳥,著急忙慌地散入每一個門洞,而我還像一個孤魂,在東堤上游蕩。
安靜還沒有漫上來,許多白天遺留下來的喧囂,仍與即將到來的黑夜做抗衡,日頭一刻刻變矮,影子一寸寸拉長。草稞子里,許多悲涼的聲音開始抵達(dá)耳膜,先是螞蚱輕微的動靜,而后是蟋蟀的鳴叫。這些小昆蟲,順著黑暗的動向,即將找到一張名叫大地的床,這床厚實,還有草稞子的絮被。
當(dāng)我的鐮刀去撥動草稞子的時候,這些昆蟲還不知道即將到來的危險。夜晚很安靜,只有鐮刀割倒嫩草的撞擊聲,刺啦刺啦,一聲聲,在黑暗里彌漫著。
天太晚了,我呼吸著過多的黑暗,身子感覺也重了起來。我總有這樣的錯覺,總感覺白天的空氣輕飄飄的,比不上夜晚空氣的厚重,似乎只一口,就能呼吸入肚半斤夜色。我背負(fù)著黑暗,去靠近一扇破舊的門。這門,有二十來年了,從我出生時就一直存在著,它比我更有毅力。
門的轉(zhuǎn)軸,最終腐朽,它被日子掏空了。它散落一地的皮屑,被一把掃帚掃到糞堆上,而后這皮屑便成了糞的一部分。這門,也開始消瘦,像一位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守著歸來的后代。其實,這歸來的遠(yuǎn)非這家主人的兒孫,有時候是一只老鼠,它通過腐朽的門軸縫隙,鉆進(jìn)來。這門內(nèi)的老人孤獨寂寞,這老鼠來了,他便罵道:難道你也來欺負(fù)我?這老人,胃口越來越不行了,兒女送的面包,大多進(jìn)了老鼠的肚子,這院子里的老鼠越來越肥碩,而他卻越來越瘦弱,像一株狗尾草,經(jīng)受不住一陣風(fēng)。
本來一大家人,怎么走著走著就丟了呢?留下他一個人,守著這空蕩蕩的院子。這門,越來越不行了,去年一陣風(fēng),這門就折斷了。這老人請木匠綁了一根橫木,這門又活在了他的生活里?;蛟S,這門已經(jīng)具有親人的屬性了。
我經(jīng)過這扇門的時候,這老人正在院子里自言自語,我知道,他又想念他的兒孫了。我經(jīng)受不住一個院子被日子吹走的悲涼,加快了腳步。一抬頭,看見一個光著膀子的人,正提著一瓶酒,走向一個亮著燈的院子,我想,一個院子的酒事即將上演。這個人,或許一會兒就胡言亂語了。一個鄉(xiāng)下漢子的丑態(tài),會掉入燈火的記憶里。這燈會記住這樣的時刻嗎?燈火可親,說的不就是一個鄉(xiāng)下的中國,一個被生活托舉的鄉(xiāng)村嗎?
這個夜晚,會有貓經(jīng)過誰家的屋脊嗎?白天,它待在主人的懷里,像一個孩子。一到夜晚,這貓就不見了,它順著黑暗的鄉(xiāng)村,去靠近一只老鼠的氣息,逮幾只老鼠填飽了肚子,便想起了另一只貓,它偷著翻越院子,去看一眼隔壁的母貓。這夜晚,貓比人更有情誼一些。
我不知道,一只貓是如何靠近我的生活的。當(dāng)我累的時候,我看見一只貓正在門外偷窺,它看我沒了動靜,一閃身,進(jìn)了門。我其實看見了,裝作沒看見,貓的危害小于老鼠,它不過是偷一只火腿,就消失在黑夜里,老鼠卻不同,它吃飽了,便守在門內(nèi),啃起箱子來。一只老鼠,成了一種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線索,它串聯(lián)起許多人家的生活,人不知道,老鼠摸得一清二楚,它知道哪家的媳婦過日子細(xì),將食物放得嚴(yán)實一些,哪家的媳婦馬大哈,隨手將食物放下,老鼠輕而易舉就能填飽肚子了。
抬頭一看,落日早就不見了,它似乎躲了起來。這太陽,一到傍晚時分就落得賊快,似乎要急著回家,它一定是思念另一個半球的孩子了。這太陽,像一個仁慈的老者,不厚此薄彼,兩個半球都能看見它發(fā)出的陽光。此刻,正有一個半球的亮堂與此刻的夜色形成對比。
如果月亮升起來,這夜晚顯得有些薄了,有光的夜晚,總感覺睡不著。許多人,守著月光,抽一支煙,泡一壺茶,還沒咋拉話,一抬頭看見墻上的鐘表已經(jīng)深夜一點了,急忙爬上床,明天還要趕地里的活,莊稼一天高于一天,容不得半點馬虎。這莊稼,就是農(nóng)民的命??!
月光,像一片水,洗凈了夜晚。這空氣感覺也好了不少,其實這泛起的濕氣,讓人神清氣爽。鄉(xiāng)下人,守著月光,便猶如守著一個礦藏。他們捧著月光,不說文雅的話,也不說趣味,月光和他們一樣,具有生的歡喜和鄉(xiāng)村的質(zhì)樸和俗氣。
俗,是一個鄉(xiāng)村的本意。
如果一個鄉(xiāng)村太雅了,便少了許多底層的色彩,譬如:笨拙、不羈。一個人可以肆無忌憚地躺在草垛上,人累了,會一屁股坐在土地上,不考慮塵土是否弄臟了褲子。在鄉(xiāng)村,土是生活的一部分,每天不吃半斤土便不叫生活。
其實,沒有月光的鄉(xiāng)村,才具有夜的厚度。一眼看不透夜的長度,更看不透夜的寬度,這樣的黑夜才比城市更迷人一些。如果一個夜晚,被人一眼看透了,便覺得少了情趣。
夜厚重,人才會閑一些。
但動物不一樣,天一黑,它們就歡騰多了。一個個跑出巢穴,趁著夜色的掩飾,滿村子的亂跑。
在鄉(xiāng)村,黑夜是一個收容站,它收容著天地萬物,只有在夜晚,萬物才矮了下來,人在黑暗里,越來越不敢自負(fù)了。許多人,蹲在廈子下,思考著一些靠近泥土的事情,這時候,許多事物都藏匿于黑暗里,只有思想是活的。
窩在房子里,想著與黑暗有關(guān)的事情。許多具有厚度的夜晚,是怎么撕扯都撕扯不開的,這個地方被扯開了,緊接著就有一股黑暗圍過來。這夜晚,如此孤獨。
此時,人似乎明白了一個道理:萬物皆低,只有燈火高于我們。
燈 火
中國,講究五行之說。
五行之中,各有宿命。土生萬物,雨生百谷,火里飄出炊煙。其實,說起火,很多人心情復(fù)雜。它能讓一座房子、一座森林頃刻之間化為灰燼,也能讓一片貧瘠的土地變得肥沃。刀耕火種,便是祖輩寫下的艱難文字,它從一片白紙上落下來,帶著先輩理想的溫度和思維認(rèn)知。
火,能穿越漫長的歲月,猶如穿過一段漫長的時光隧道,來到多年以后的今天,它落地生根,成為生活中的常態(tài)。
火,在我的生命里安居。
我與它相遇,源自于生命源頭的火焰。
我在母親的子宮里存放,被歲月的手推了出來。那年,天有點冷,我最先遇到的,是屋子里的一堆火。
這片火光,在我的生命里,再也跑不掉了。每次看到火,總想起母親的陣痛,像人生中最倔強的稻草,從她的身體里鉆出來。一陣陣的痛,打敗了母親日常的溫和。母親變得有些暴怒,頭重重地摔在床上,痛苦得像一條扭動的蚯蚓,等待著一陣嬰兒的哭聲。
想到這,我內(nèi)心非常難受,抬頭,頭頂是一盞燈。
時常認(rèn)為,燈的繁體字“燈”,乃是火光上升之意,登高在頭頂,便成了一盞燈。每次想起登字,我想起的不是登高,不是登泰山而小魯,而是五谷豐登,填飽肚子,這才是鄉(xiāng)下追求的事情?;蛟S,火光足夠多,讓屋子洋溢著光明。人對于黑暗,總是恐懼的。一個人,躺在夜晚的房子里,如果不開燈,這個人的身體便封閉了,除了呼吸聲和思想,其它的都被關(guān)在黑暗的籠子里。
燈乃火的升華。
一盞燈,只有從火堆里走出來,才能成為美的修飾。它逃脫了火堆之火的雜亂無章,以一種服務(wù)于人類的信念,從燈身里逃出來。如今,燈已經(jīng)從火光演變成電流,看似與火無關(guān)了。
其實,在鄉(xiāng)下,一些苦難的符號,都與燈有關(guān)。那些年,一盞燈,照亮母親中年的日子,她在燈下趕制入冬的棉衣。一盞燈,照亮一本淡黃的農(nóng)歷,父親想的是農(nóng)歷里的草木和農(nóng)耕之術(shù)。
太窮了,買不起馬燈照明。于是,用墨水瓶當(dāng)燈身,用完的牙膏筒,一卷,卷入搓好的棉花,浸透油,火柴一劃,這點點之光,讓一個黑屋子明亮起來。
或許,對一個人而言,一根火柴的光是微弱的,但是它發(fā)出的光,溫暖了一個人冰涼的屋子和漫長的鄉(xiāng)愁。
哧啦一聲,屋子亮了。
一片安靜的黑暗,被它穿透,或許,哪怕一丁點的光,對于鄉(xiāng)村的夜而言,也算是一種救濟(jì),一種緣分。
我認(rèn)為,燈是一把關(guān)進(jìn)囚籠里的火。
當(dāng)火光關(guān)進(jìn)圍城里,才能有禮儀之美。野外的火光太放肆了,被風(fēng)吹得肆無忌憚,只有火被關(guān)進(jìn)籠子里,火的野心才會消隱,才能顯得更有風(fēng)度。
記得小時候,祖父總會給我們用高粱稈扎燈籠,那時候幾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擠在一起,看高粱蔑在他手里上下翻飛,猶如一件用順手的農(nóng)具。扎好籠子,糊上紅紙,點上一根紅蠟燭,一個孩子快樂的聲音,落在鄉(xiāng)村漆黑的街道上。
燈,成了鄉(xiāng)村的眼睛。
一個人,提起一盞燈,這個黑夜就明眸善睞起來,倘若鄉(xiāng)村的夜,少了一盞燈,便感受到太多的孤獨。
在鄉(xiāng)村里,只有燈亮起來,世界才是活的。一切聲音都會在,人的吃飯聲,牛咀嚼草的聲音,都在鄉(xiāng)村的夜里飄蕩著。當(dāng)燈滅下去的時候,這個世界就睡著了,只剩下風(fēng)和老鼠出洞的聲音。
當(dāng)今,燈太多,色彩斑斕。
正月里,回到故鄉(xiāng),仍然有空谷一樣的孤獨,除了麻將聲,鄉(xiāng)村再也沒有什么動靜了。只有十五這天,人們才抬頭看看天空,一排排的燈籠,依次而飛,像一排排南飛的大雁。這種古老的傳統(tǒng),仍然是一種支撐年的趣味。
這些燈,像星子一樣,在高空里傳遞著火光,這火,被關(guān)進(jìn)籠子里,它安居之內(nèi),樂不思蜀,在黑夜的天空里,自由遨游,羽化而登仙。
或許,燈太多,火越來越少了。
在故鄉(xiāng),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漸入佳境,炊煙不見了,炊煙其實是鄉(xiāng)土社會的符號,它在天空里,讓人情冷暖落于灶臺。柴火被禁止燒了,火光越來越看不見了。我看見灶臺的前面,再也沒有麥秸和木柴了,煙囪成了擺設(shè)。
燈是黑夜最美麗的花,比荷花還干凈一些。干凈的,是人心。人心凈,且一切都美好。
提筆,寫下這個“燈”字,火光登高,把整個世界的灰暗趕走了。
我是那個在火光里畫向日葵的人。
夜晚,一出門,看見每一個人的頭頂,似乎都頂著一朵向日葵的花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