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成績并不高。”
“是的?!?/p>
“你知道,我們公司需要的人是各方面都得很優(yōu)秀的?!泵嬖嚬僖恢皇洲D(zhuǎn)著鋼筆,一只手不耐煩地翻著他的簡歷。“你以前做過什么兼職嗎?”
“沒做過?!?/p>
“學生會或者各種社團里擔任過什么職務(wù)嗎?我看你的簡歷很簡略,沒有寫這些?!?/p>
他搖了搖頭,“沒做過?!?/p>
“你大學這四年來最好的成績在年級里能排多少?前百分之五還是百分之十?”
“我記不起清了,應該沒有那么好過?!?/p>
年輕的面試官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記不清?這種情況我們還是第一次碰到吧。”他側(cè)過頭問旁邊的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女人拳頭抵著太陽穴,表情好像很痛苦,眼睛看著天花板:“我們順著鐵路線,十幾個城市跑了過來,起碼也去了好幾十個高校了,第一次聽到學生這么說?!?/p>
面試官回過頭,接著問他:“我看你簡歷上寫著:愛好寫作。是嗎?”
“是?!?/p>
“寫過些什么?”
“散文、戲劇,也寫小說?!?/p>
“你寫小說?”面試官有些好奇。
“是。”
“在哪個網(wǎng)站?點擊率怎么樣?”
“不是那種。”
“哦,那是哪種?推理、都市、言情還是別的什么?”
“不是很通俗的那種?!?/p>
“我對這個問題倒還比較感興趣,因為你們專業(yè)會寫程序的一大把,會寫文章的很少?!泵嬖嚬偻nD了一下,“發(fā)表過嗎?”
“沒有?!彼X得自己的屁股不斷在扭動,難受得要死,可停不下來。
“我旁邊這位楊經(jīng)理,”面試官稍一側(cè)身,對楊經(jīng)理微微一笑,一點頭,“楊經(jīng)理也寫東西,不過他寫的是詩。”
“哦。”他也對著楊經(jīng)理一笑。楊經(jīng)理卻抬著頭,一手摸著自己的下巴上的胡茬,一手夾著香煙,鼻子里噴出兩股白煙。
“楊經(jīng)理經(jīng)常在我們公司的報紙上發(fā)表詩作,還出過一本詩集,叫《時間的軌跡》,你聽過嗎?”
“沒有?!?/p>
“楊經(jīng)理的筆名好像叫作……”面試官話到嘴邊,突然卡殼了。
“半江紅?!睏罱?jīng)理突然說。
他心里想,不像筆名倒像是匪號。他笑著看著楊經(jīng)理,楊經(jīng)理還是那副神情不變,冷漠地看著半空。
“你有什么問題問我們嗎?”
他認真地想了想,說:“沒有?!?/p>
面試官繼續(xù)微笑,然后將他的簡歷遞還給他。
他從面試的房間里出來時,昏暗的禮堂里只有稀稀拉拉幾個學生坐在那里聊天,估計是學生會或者“就業(yè)協(xié)會”什么的學生干部,在等待面試結(jié)束。一個男生問他怎么樣,他說:“挺好的?!?/p>
走出大門,他才發(fā)現(xiàn)下雨了。他懶得去回宿舍取傘,冒著雨,出了校門,攔了一輛出租車。
午飯是在曉雪他們學校后門的一家餐館吃的。曉雪看起來很疲倦,飯也沒吃幾口。
“早上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他知道曉雪問的是面試。
“面試啊。”
“不怎么樣。一群二百五!”他吐了口煙,“也包括我?!?/p>
曉雪不再說話,出神地看著外邊的雨景。雨落在樓下的塑料棚頂,發(fā)出了密集的“嗒嗒”聲,白色的油煙和水蒸氣從棚里逃逸了出來,喧嘩的人聲。街道邊小槐樹像是暗綠的火焰在雨中搖擺。他看著曉雪,心里又涌出了那種奇怪的可憐的感覺。
大一的深秋,他站在公交車站等曉雪。他早到了,心里涌出了一種厭煩的情緒。他知道,如果他遲到或者按時按點到達,也會墜入到這樣的情緒中的。那時候,他正迷戀川端康成、太宰治、普魯斯特和杜拉斯,所以很容易沉入到厭煩和傷感的情緒中去。天上的碎云仿佛春天解凍的河流緩緩流淌,他就站在云的影子里。秋天的云彩細膩、明媚,像是穿著粗線毛衣的女孩子。
他和曉雪坐在一家咖啡館里,咖啡館的裝修簡陋得可以賣涼粉了。曉雪說:“這是高中畢業(yè)后第一次見面吧?!彼f:“記不清了,應該是吧?!比缓笏统隽艘缓袩?,炫耀似的晃了晃,介意嗎?
曉雪笑著搖了搖頭,身子向后靠了靠。“我覺得大家畢業(yè)之后變化都蠻大的?!?/p>
“這也能算變化?”他吐了個完美的煙圈。
“不,不是這個,嗯,我也說不好,反正是這么覺得的。你覺得上大學之后的生活好嗎?”
他冷笑相對。好啊,好得不得了。他一看到她就有氣。他根本不想見以前的同學。他們的長相、他們的回憶都會冒犯他。
曉雪的話題卻是懷舊。他冷冷地看著,簡短地回應。曉雪漸漸緊張,她只是在說話,語速飛快,不帶什么感情,像是一架機器,同時她的大腦也在飛速運轉(zhuǎn)。細碎的話語就像是風中隨時會熄滅的火,她在貧瘠的回憶的原野上面尋找枯枝,找到一點她就趕緊添到火堆中,維系著聊天。
“我還有點事。”他喊來了服務(wù)生。她沒有聽到似的仍在那里說,直到他掏出錢包付了錢,微笑看著她時,她才茫然地停了下來,剛出嘴巴的半句話和杯中飄起的熱氣一同消散了。她笑著說:“啊,有事啊,呵呵。我以為人人都和我一樣閑呢?!彼植[起了月牙般的眼睛。
兩人出了咖啡館。他說:“我送送你吧?!睍匝┻h遠看見了學校的人工湖,要去看看。學校人工湖周圍是一圈枯黃的柳樹,湖面上飄著落葉,支著幾株殘荷。水很淺,不到一米,所以沒有橋,豎著插了些方形的大石條代替。曉雪沒有走過這樣的“橋”,有點害怕,緊緊抓著他的手。過了湖,就到了學校后門。他將曉雪送上公交車。她一直在笑?!敖裉煺娴暮瞄_心啊?!彼f。冷風吹過來,她直打顫。她坐在靠著靠窗戶的位子,向他揮手。
他回到學校,在校園里頭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因為和曉雪聊天的緣故,他開始回憶起以前來。但是他厭惡每一段回憶里的自己。他到圖書館里,挑了幾本書,又放了回去。他坐在草坪前的木椅子上,一根又一根地抽著煙。要不去網(wǎng)吧玩會?他正想著,這時曉雪的短信來了:“已安全到達學校?!焙竺媸且粋€微笑的表情。他突然被一種抑制不住的反感所控制,回道:“怎么沒被車撞啊?”
短信一發(fā)出去,他猛地將手機扔到了草坪上,像是要趕在短信到達前摔碎它。旁邊一位穿著hello kitty正打電話的小姑娘張大嘴驚愕地看著他,過了五秒左右小姑娘才回過神來,對著手機說:“沒,沒,我沒生氣,真的……”
他想起約翰·巴斯的一句話:“我討厭自我厭惡的人,所以我討厭自己?!?/p>
他盯著地上的手機,要用眼神將它徹底擊毀,這時手機在枯黃的草坪上震動了起來。他撿起手機,是曉雪的短信,只有兩個字:“呵呵。”
這次見面后大概過了半年,他偶然聽到曉雪之前的同桌爆料:曉雪一直暗戀的對象正是他。
他聽到之后,并不覺得感動,也沒有因為上次的無禮而感到的愧疚和遺憾,更沒有虛榮心得到滿足的飄飄然,而是心里莫名覺得她可憐。這種可憐并不是覺得她的雙眼曾被他迷惑過的可憐,而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可憐,一種天然的弱勢。喜歡我,真讓我瞧不起!
“你看起來很累的樣子?!彼麑匝┱f。
“是嗎?可能是昨晚沒有睡好的緣故吧。”她微微一笑。昏暗的小餐廳里她的笑十分模糊,像是很悲傷的樣子。
“你早上去招聘會了嗎?”
曉雪搖了搖頭。
“我們一直在拷問生活,現(xiàn)在輪到生活來拷問我們了。”他苦笑著。
“你的小說寫得怎么樣了?”
他又不高興了,他不想提這一茬。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又下雨,不知道明天會不會天晴。明天的招聘會,我們一起去,好嗎?”
“在科技大學,就當去逛逛了?!彼粗巴?,“四月的天氣就是這樣。沒想到,大學就這么畢業(yè)了,總有種想要抓住什么的感覺?!?/p>
他究竟想要抓住些什么呢?他度過了苦行僧一般的中學時光,卻沒有得到一個好的結(jié)果。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你該怎么辦?他總是懷著一種怨恨的心境看待過去。大二的秋天,他開始對異性的身體懷有強烈卻空曠的渴望,他的身體開始給他講一個個亢奮的夢境。他寡言少語,可是室友們也注意到他的變化?!拔娜蓑}客啊?!彼麄冃χf,故意把“騷”字加重。他嘗試著追過一個女生,在心里嘗試過。他緊盯著那女生看,色迷迷的眼神一定出賣了他,那女生向上翻了個白眼,無聲地冷笑了下,轉(zhuǎn)過身,背對著他。
他也開始湊到男生堆里,聽一些猥瑣色情的笑話。有時,他會蹲坐在教學樓前面的石階上,看那些秋風吹起的漂亮裙子,一直到天色完全暗下來。他覺得自己像是一條孤獨的狗,但他從來不曾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因為他還知道有個人給他墊底,那個人就是曉雪。曉雪曾經(jīng)暗戀過自己,她豈不是比自己更加可憐嗎?
秋天過去,他也突然平靜了些,不再那么亢奮了。他常常一個人躺在昏暗的宿舍里,窗外的老樹隨風起伏,干枯的樹枝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又開始寫作,可總是寫不好,看著一堆失敗的手稿,他覺得自己就像一位醫(yī)生,疲倦地看著手術(shù)臺上的尸體,有一種說不出的沮喪。
他還和一幫玩搖滾的小子混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給他們說,我沒有音樂基礎(chǔ),還得慢慢來。其中一個叫馬杰的小子豎著中指,大聲對他喊道:“我去,什么音樂基礎(chǔ)!沒有什么需要慢慢來,生活、感情、藝術(shù)都不需要慢慢來,我們要快,快快地玩,快快地活,我們要快活!”他覺得這話說得不錯。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愛搖滾,但他每天都跟著一起唱歌一起大喊,他一天抽兩包香煙,喝一瓶白酒,外加不到五小時的睡眠,他覺得生命在透支。有時候他也很興奮,在外邊玩,他也會挑釁和打架。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愛搖滾,他只是在玩它。
后來他們決定籌劃一次小型的搖滾演出,和學校的那幫王八蛋交涉了好幾天才將地點定在了學校的小禮堂,可后來他們都莫名地厭煩了,在海報貼出去之前,演出謝幕了。生活就像是混亂的煙花,不斷地爆發(fā),卻又消散在無夢的夜里,什么都不留下。但他和搖滾伙伴們也不在乎,他們什么都不在乎。
當他在凌晨三點提著酒瓶站在天橋上,看著默默駛過的車輛和遠處稀疏的燈火時,忽然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他覺得自己不屬于文學,不屬于搖滾,不屬于這座城市,甚至也不屬于這個星球。
玩了不到一個學期的搖滾,他就厭煩了。他跟著隔壁宿舍的兩位大神去玩網(wǎng)游,每天晚上夢里都是游戲畫面:冒著濃煙的建筑,受傷的士兵,呼風喚雨的法師。不到一個月,他的游戲水平進展神速地后來居上,成了很多菜鳥的偶像。每每他從網(wǎng)吧的窗戶里看到一輪明月時,心里就覺得空得難受。
到了大三的冬天,很多學生都陷入到一種浮躁和狂歡中去,因為這一年就是瑪雅人所預言的世界末日。元旦那天晚上他破例沒有去上網(wǎng),當看到夜空中綻放著煙花,而非劃過隕石時,他心里有些失望??伤窒耄鋵嵜恳惶於际鞘澜缒┤?,不過今天是這些人的末日,明天是另一些人的末日而已?;氐剿奚?,他死活睡不著,室友們均勻地打著鼾,月光從窗簾的縫隙中照了進來。他突然想起一個只能給女生發(fā)的無聊短信,他翻看著通訊錄,里頭沒幾個女生,于是就把這條短信發(fā)給了曉雪。
“上次世界末日,恐龍都滅絕了,所以這次我很擔心你?!?/p>
沒想到很快曉雪的短信就回了過來:“謝謝關(guān)心,我們應該相信科學。怎么還沒睡?”
“活著真是件讓人焦灼的事情,就像是失眠一樣。昨晚你睡得很晚吧?”
“幾乎沒怎么睡著。你說我們究竟想要抓住什么呢?”曉雪依舊看著窗外。濕冷的風從外邊吹了進來。“不知道為什么,我最近總是回憶?!?/p>
“我們還不老?!?/p>
“可為什么老人喜歡回憶呢?”
“因為他們離死亡很近。”
曉雪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
“我覺得你是寂寞了,最近壓力又大。”
曉雪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雨突然變大了,窗外小街上沒拿傘的人尖叫了起來。
“甚至大三一開始,就有不少人因為就業(yè)而焦灼了。”
“我沒有?!睍匝┡吭谧雷由?。
“你不是一貫都很積極向上,充滿正能量嗎?”他說。曉雪一直都是很開朗明媚的感覺,這也正是他曾經(jīng)最看不起她的地方。曉雪來自單親家庭,家境貧寒,父親因為一段丑事而死于兇殺,可不論什么時候她都像是陽光一樣,清澈單純。這難道還不夠可惡嗎?
“我們走吧?!睍匝┱f。
第二天早上雨已經(jīng)停了,他到曉雪宿舍樓下等她。他手里捏著薄薄的簡歷,不斷看著時間。過了半個小時,曉雪才下來。
“今天好慢?!彼f。
“天亮才睡著?!?/p>
“你最近狀態(tài)很不好,不像是以前的你了。”
“是嗎?每年這個時候,我都是睡眠很差?!?/p>
地面還是濕的,反射著陽光。天上一個慘白的太陽,太陽周圍繞著薄薄的碎云,那云卻是黑色,鑲著紅邊,仿佛陳舊的血痂,路邊的小樹上還殘留著晶瑩的雨滴。
坐在車上,陽光開始變得金黃。他側(cè)過頭,看到了她長長的睫毛,就像是昆蟲羽翼般美麗的睫毛。他突然有一種幻覺,仿佛她睫毛每眨一下,都會扇出呼吸般輕柔的風來。他看向窗外,太陽開始變得耀眼,在后退的高樓叢林中躲藏閃爍。
“你最近變得這么消極,難道是受了我的影響?”他問。
曉雪點了點頭。
“你連簡歷都沒有拿,怎么去參加招聘會?”
“我們倆去死,好不好?”
他驚愕地看著曉雪,仿佛不認識她一般。
“人生真是失敗??!”他仰起頭,把第九罐啤酒灌進了胃,“你也喝一點嘛?!?/p>
“我不喝,又不好喝?!?/p>
“那你唱歌吧?!?/p>
曉雪瞪圓了眼睛看著他。
“唱那個《天涯歌女》,《色戒》看過嗎?就是王佳芝給易先生唱的那首歌。小妹妹唱歌郎奏琴,一、二!唱啊!”他在佯醉。
她扭過了頭,看著窗外,不說話了。她胸部起伏著,他知道她是生氣了。于是他的心里涌出了一種高興。他傷害了她,一定程度上來說,也傷害了自己。他高興是因為傷害了自己。漸漸地,她的呼吸似乎平靜了。她仍望著窗外。他看著她也出了神。
他說:“吃菜吧,菜都涼了?!?/p>
“為什么這樣?”她問。
“因為厭煩,我討厭一切?!?/p>
“為什么厭煩?”
“因為在我眼中什么都是假的,根本不值得付出。人生就是一場游戲,看穿規(guī)則的人只會落得個厭煩。”
“你太自負了,你未必知道生活是什么樣子!”
“教訓我的人太多了,他們都不配,你也不配。”
“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睍匝┡煺f,她的怒氣卻似乎消散了。
他的心里又覺得空落落得難受。
“你想做什么呢,你的理想是什么?”曉雪問。
他搖了搖頭,又打開了一罐酒?!拔矣欣硐?,但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你呢,你想做什么?啊,讓我猜猜,你一定是想開一家花店?!?/p>
“你怎么知道?”曉雪很吃驚的樣子。
他不過是順口一說,因為很多女生都希望以后能開一家花店?!懊刻毂话俸?、康乃馨、玫瑰簇擁著?!?/p>
“如果有一家花店,我只賣玫瑰?!?/p>
庸俗!果然沒有看錯。這樣的庸俗甚至打破了他之前寂寞而又悲傷的心境,他冷冷笑著?!懊倒澹抑毁u紅玫瑰,對嗎?”
曉雪狂點頭,然后又嘆了口氣,不說話了。過了會,服務(wù)員敲門進來,客氣地說,他們很快就要打烊了。他掏出錢包買了單。他并不想早早回到宿舍,然后一覺睡到天亮,再然后,他就二十一歲了。這條路上人很少,路燈下,兩人的影子不斷拉長又縮短。明天就要二十一歲了,可是自己連女生都沒有摟過。他眼角瞄著曉雪,突然覺得自己的手似乎快不受控制了,那單薄的肩頭像是磁鐵般吸引著他的手。曉雪在嘆息。他根本不關(guān)心曉雪在嘆息什么。我們的欲望是熱的,血卻是冷的。他想。
“我總是想起一朵玫瑰?!睍匝┱f。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玫瑰啊。”
“嗯。我很喜歡玫瑰。我眼前總是出現(xiàn)在這樣的場景:一個隆冬雪夜,骯臟的雪泥上扔著一支很小很鮮嫩的玫瑰,還有一只男人的手。不遠處是一家小旅館,霓虹燈管亮著一半。風很急,雪花是橫著飛的?!?/p>
“這又是哪個電影里的畫面呢?”
“不是電影畫面,是我想的?!?/p>
“你倒可以做編劇。”
“這是我聽別人說起我爸爸的死時,腦海中浮現(xiàn)出的畫面?!睍匝┱f,“我對他已經(jīng)完全沒有印象了,但我看過他的照片。不但沒有親切的感覺,而且覺得很恐怖。死亡似乎早就明明白白地寫在他的臉上了?!?/p>
“是因為什么呢?我是說他的去世?!?/p>
曉雪停頓了一會兒,神情有些變化,可是語調(diào)仍然平靜?!笆且驗橐粋€雛妓,一個十七歲的雛妓。”
他腦海中搜索了半天,才對應出“雛妓”兩個字來。
“他是被人打死的,他是受了他們的騙。他死的時候大衣口袋里就有一朵玫瑰花。真是奇怪,一說起玫瑰花,我應該想起家庭不幸和丑聞,想起骯臟、欲望和死亡,可是我一直很喜歡玫瑰花。不斷在腦海中想象著那支玫瑰花。在現(xiàn)實中,所有人都看不起我爸爸??墒窃谖业南胂笾兴莻€親切優(yōu)雅的人,他總是對我說他很寂寞,很寂寞?!?/p>
他的手已經(jīng)伸到了她的背后,又偷偷地收了回來。
“我們倆去死,好不好?”
“好?!彼犚娮约赫f。
科技大學站到了,兩人都沒有下車。車上的人越來越少,最后只剩下他們和司機了。從終點站下車,走了不遠就到了河邊,他把簡歷撕碎扔在了垃圾桶里。兩人順著河流的方向一直走。到了中午,天氣漸熱,河面上飄來淡淡的腥味。他問曉雪吃不吃東西,曉雪搖了搖頭。
“做我的女朋友吧。”他突然說。
曉雪似乎沒有聽到。
他頓了頓說:“如果你做我的女朋友,那人們一定會以為我倆是殉情?!?/p>
曉雪點了點頭。他伸手摟住了曉雪的肩膀,曉雪沒有掙脫。他聽見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一個小女孩跑了過來說:“哥哥,給這位漂亮姐姐買朵花吧。”他買了一支紅玫瑰,曉雪把玫瑰緊緊攥住。
他不關(guān)心曉雪為什么突然之間想到了死,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發(fā)生就發(fā)生了,為什么還要關(guān)心它的原因。如果曉雪突然間跳進了河水里,他會不會跟著跳進去呢?大概不會,不過也很難說。跳進去未嘗不是好事。他的情況不同于曉雪,并沒有遭遇過太大的挫折,家境也算可以,可他還是生出了一種生無可戀的感覺。聽到曉雪說出“死”的時候,他是高興的,他一直看不起曉雪,看不起她家境悲慘還要做出一副陽光向上的面孔。如果這面孔是裝出來的,那他原諒她,可她一直以來似乎將上進樂觀作為人生的準則??墒乾F(xiàn)在不一樣了,他親自看到了曉雪從光明處走向了陰暗,從一塊純潔無邪生機盎然的地方走進了蕭瑟荒蕪死氣沉沉的境地。
晚上的時候,兩個人坐在一家小餐廳里,座位臨窗,可以看到河水。
“我曾經(jīng)喜歡過你,你知道嗎?”曉雪說。
“知道?!?/p>
“后來又不怎么喜歡了?!?/p>
“這我也知道?!?/p>
“現(xiàn)在我覺得我應該喜歡你了?!?/p>
“你不是喜歡我,你是想抓住我。”他微微一笑,“抓住我,一起沉下去,多好?!?/p>
“我不應該回憶。我本來好好的,可是有天我突然開始回憶起以前來,回憶像是泥潭般。我很難受,呼吸都很吃力,每一秒都不好過。是抑郁癥么?為什么呢?”
“活著,本來就是很徒勞的事情?!?/p>
“徒勞?”
“是的?!?/p>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
這一晚河邊放起了煙花,他摟著曉雪的肩頭,靜靜地看著煙花,就像是一對情侶。
如果我和曉雪的境遇調(diào)換,我倆就都不會想到死了,他想。這個世界不屬于我,因為我什么都沒有經(jīng)歷,屬于生活的痛苦不幸都沒有經(jīng)歷過。我的壓抑是天上烏云一般的壓抑,云彩其實是沒有重量的。而曉雪的壓抑來自現(xiàn)實,是巨石。如果我也有個貧困的母親,有個被殺害的父親,我一定不會想到死的。
看完煙花,他倆就去酒吧喝酒。
過完二十一歲的生日,他向家里要了些錢,然后坐上了一列火車。他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下了車,下車時已經(jīng)到了傍晚了。從車站走出來,到處是一派小地方的熱鬧和煙火氣息。街邊擺滿了各種小吃攤位,街道異常擁擠,偶爾出現(xiàn)的汽車不斷摁著喇叭,催促前面的人群讓開一條通道。他擠過幾條街道,找了一家看上去還算體面的面館,進去吃了晚餐。餐館老板看出他是外地人,就給他介紹了附近的幾個景點。
看著陌生的建筑和人群,他并沒有一點新奇的感覺。那天晚上只有一件事情是讓他興奮的,就是在一個小巷子里他差點被人搶劫。幾個半大小子都穿著風格相近的黑色寬大T恤,T恤上貼著許多銀白色的圓點。當頭的小子染著火紅的頭發(fā)。
他抬起頭來,看到天上掛著幾顆寥落的星星。他想到,這說不定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星星了。他有點高興。紅頭發(fā)的小子一定是看到這詭異的笑,有些猶豫了。他趁機沖出了小巷子。
他找到一家小旅館,登記房間的時候,他找老板要了一沓稿紙和一支筆,他趴在桌子上。桌子搖搖晃晃,油漆斑駁。他看著外邊,黑夜里,小城的燈火稀疏。他開始寫一個故事的開頭,這個開頭他寫了很多遍了。剛開始他寫的很快,不到一個小時就寫滿了六張稿紙,然后他就寫不下去了。他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么往下接了。他寫過好幾個故事,每個故事都不止有一個開頭。他想,如果自己真的有才氣,那么光寫些故事的開頭也是好的,就像是卡爾維諾在《如果在寒冬,一位旅人》中做到的那樣。再說了,通過寫作,我能夠得到真正的快樂嗎?他問自己。他又把筆和紙扔在了一邊。
房間的隔音很差,過道里的腳步聲和說話聲異常明顯。他撿起地上扔著的幾張小卡片,上面印著各式各樣美女,或性感或清純,卡片后面還有一串電話號碼。
關(guān)了燈,他看著空調(diào)上一直亮著的綠點,聽著樓下和過道里的聲音,怎么也睡不著。第二天早上,他找了個網(wǎng)吧玩游戲一直到天黑。每場游戲開始前總有十幾秒加載游戲,在這期間里他也會進行一些思考。每個游戲你都不能太懂,懂了就沒趣味了,但是你最終會懂的。生活、文學是不是也是一樣?
在這個小城,他待了四天,每天說的話不超過十句。他看著異鄉(xiāng)的燈火,聽著響徹大街的流行歌曲,異常沮喪。
酒吧里頭十分喧鬧,他有點后悔進來了,他看了眼曉雪,她的神情恍惚。酒吧老板是個留長頭發(fā)的年輕人,隨著節(jié)奏甩著腦袋。
他點了啤酒和小吃。舞臺上的歌手裸著上身,抱著吉他。他想起了當年跟著一幫搖滾小子們的時候,恍然如夢。“那是什么?”曉雪問。他順著曉雪的目光看了過去,三個男子圍著一個半米多高的寶藍色的玻璃塔,塔的下面分出三根塑料軟管,三個人對著軟管吞云吐霧。
“他們是在吸毒嗎?”曉雪小聲地問。
“不是,是阿拉伯水煙。以前沒見過吧?”
曉雪點了點頭。
“半小時一百塊左右,你要不要試一試?”
“你抽過?”
“嗯?!?/p>
“你不怕有人在里面放些毒品什么的?”
“那次喝多了,沒想那么多。也沒什么可怕的?!?/p>
“你膽子倒挺大的?!彼衙媲暗木坪裙猓瑳]頭沒腦地說了句,“我一直都很累。”
他心想,一直要裝作陽光可愛的樣子,當然會累。“具體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誰知道??傆X得心里面空落落的,好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p>
“丟了什么呢?”他嘴巴上敷衍。曉雪似乎忘記了“自殺”這個話題一樣,他心里很是失望。兩人喝了七瓶啤酒,大部分是他喝掉的。
臺上換了個女歌手,大嗓門,一直跑調(diào)。舞臺上五顏六色的光斑在移動。有個中年顧客,裸著上身,一身油汗,跑到舞臺邊,將一瓶啤酒放在了女歌手腳下面,瓶口插著兩張大鈔?!爸x謝,謝謝!”女歌手彎腰抽出錢,拿起瓶,一氣喝完。遠處一桌人站了起來,齊聲叫好。
“沒意思,我們走吧?!睍匝┱玖似饋怼?/p>
“去哪兒?”
“回去?!?/p>
他苦笑。坐在出租車上,曉雪看著車窗外不斷后退的燈火。
“你明天做什么呢?”他試探到。
“不做什么,好像也沒招聘會,估計得呆宿舍了?!?/p>
“你這樣的狀態(tài),需不需要別人陪呢?”
“我挺好的,不需要?!?/p>
他心里知道曉雪不會再提“自殺”這件事情了。他突然想我這是在做什么,自己是在哪里,我又是誰?他一陣茫然,他這幾個小時以來莫名的亢奮不見了?;氐剿奚幔窟@可不是之前想象到的畫面。在他想象中,他和曉雪喝完酒后,各自帶著酒意,就近找了一家酒店,開了房間。坐在大床上,曉雪又開始絮絮叨叨說個不停了,從她的童年從她的家庭講起,她沒有一樣是滿意的。她還沒有戀愛過。他們像是炫耀一般,各自聊起關(guān)于死亡的知識。他之前看過一本書叫作《一千零一種死法》,大部分他忘了,殘留在記憶中的那一點點也夠他說上半夜了。有個人從樓層的通風管道里掉了下去,結(jié)果你猜怎么了?他問。摔死了嗎?她說。沒有,沒有,他從通風管道中掉了下去,然后被管道出口巨大的換氣扇切成了一片一片的。啊,她驚叫了聲。還有個男孩特別喜歡跑酷,有次他和他的伙伴在一個廢舊的工地上比賽技藝,他在空中抱膝翻身,然后半截鋼管插進了他的喉嚨。他接著說。別說了,別說了。她顯然有點被惡心到了。那么我們應該怎么辦呢?他問。即便是死,我們也應該做一對漂亮的尸體。她緩慢而堅定地說。那我們喝藥吧,他提議。她沒有說話。然后,他們靜靜躺在床上。他心里還在揣摩她的想法,如果她真的要去自殺,他會不會信守承諾呢?黑暗中,他聽見她說,你抱著我吧。他心里一陣難過。
“后天我記得應該是有招聘會的,不如去試試吧?!彼又f。
“嗯?!?/p>
“現(xiàn)在招聘會越來越少了。”
“是?!?/p>
他把手伸了過去,想要摟住曉雪的肩膀,曉雪躲過了。
“你不是說了要當我女朋友嗎?”
“你還是洗洗睡吧?!彼蝗灰恍Γf。
“畢業(yè)了?!?/p>
“是。”
“真快啊。”
“是啊?!彼亮艘话杨^上的熱汗。一群穿著學士服的學生在圖書館前合影留念,還有一幫男生站在教學樓前面,一會兒整齊地露出大腿,一會兒都雙臂捂著胸口,臉上做嬌羞狀。
“非主流,”曉雪評價,“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們學校也冒出來了這么多的非主流?!?/p>
“你怎么還沒拍畢業(yè)照?”他問。
“我們學院答辯結(jié)束得晚,后天拍畢業(yè)照。你呢?”
“上周一就拍完了,明天我就要離校了?!?/p>
“拍畢業(yè)照是不是很興奮的感覺?!?/p>
傻子才興奮,他心里想?!澳堑共恢劣?,心里有點怪怪的?!?/p>
“是啊,一段時光過去了,結(jié)束了?!?/p>
“是一段生命結(jié)束了?!?/p>
曉雪點點頭,“你工作怎么辦?”
“不知道,只能繼續(xù)慢慢找了。我各方面太差,不好找工作。你呢?真簽到深圳那破地方了?”
“深圳才不是破地方呢!”曉雪努著嘴,瞪圓了眼睛說,“深圳比大部分地方都要好,尤其是比這兒好?!?/p>
他懶得和她爭辯,趕緊轉(zhuǎn)移了話題:“真熱?!?/p>
“好久沒下雨了,熱死了?!?/p>
“去學校后門那塊喝點冷飲吧?!彼ㄗh。
兩人經(jīng)過宿舍樓時,一個暖壺險些砸中了他。他抬頭罵了聲:“都瘋了嗎?”三樓的一個窗戶里又扔出了一本牛津字典。字典顯然是用了很久了,在半空中就散了架,漫天飄著ABCD。
他和曉雪不敢再貼著宿舍樓走了,趕緊遠遠繞開來。幾個啤酒瓶從空中又飛了下來?!斑@幫學生現(xiàn)在學位證拿到手了,學校的規(guī)定也拿他們沒辦法了。”曉雪有點害怕,拉緊了他的胳膊。到了學校后門,卻是一片岑寂,不少店面都關(guān)門歇業(yè),等待著九月份的開學。他倆常去的那家飲品店也關(guān)張了。兩人在小街上來回逛,沒找到一家中意的店。
“你什么時候去上班?”他問。
“下周?!?/p>
“這么快。”
“是啊,我也沒想到,感覺大四過得跟夢似的。”
“尤其是前幾個月,感覺真是古怪?!彼粗鴷匝┑谋砬?,曉雪的表情沒有變化。他并不懷念幾個月前的自己,和之前一樣,他討厭回憶中的自己。那時的曉雪他卻懷念?!拔覀儌z去死,好不好?”兩個月前的曉雪說,她的悲哀仿佛枯葉漂浮的陰冷溪流一般。但現(xiàn)在她又是陽光的了,陽光是她的人生信條,除非再次遇到巨大的壓力和迷惑,否則她的悲哀將不再示人。他抬起頭,目光穿過老槐樹稀疏的枝葉,反射著金屬光澤的藍天上,幾朵柔軟的白云緩慢滑行。
“喂,”曉雪喊道,“今晚我請你吃飯吧?!?/p>
“你請我?”
“一直都是你請我,今晚我請你吃飯吧。你明天離校,我也要去深圳了?!?/p>
“這次聚完,以后相見不知道什么時候了?!彼胍f,要不我也去深圳那個破地兒吧,但沒有說出來?!拔矣X得自己的心態(tài)和之前真的不太一樣了。之前好像陷在了泥潭中一樣,難道僅僅是因為畢業(yè)的緣故嗎?”
曉雪眼睛瞇成了兩道月牙兒,說:“大概是因為我們成長了的原因吧。”
聽到曉雪的解釋,他心里一陣輕微的厭煩。用“成長”來解釋,這也太陽光太正能量了。畢業(yè)就像是一個懸在空中的巴掌,他突然想,你一直怕這個巴掌會重重地扇過來,可是畢業(yè)真正到來了,它卻沒有扇在你臉上,而是在你腦袋上揉搓了幾下,弄亂了你的頭發(fā),然后說:“好了,你可以滾蛋了!”你長吁了口氣,心里有些失落。他覺得自己突然有些話想和曉雪說,曉雪卻出神地看著矮墻下的貓,全然忘記了他的存在。
這時又一群男生擠到了后門,他們擺弄著身上的學士服,用身體擺出各種奇特造型。不到半個小時,大家的想象力都窮盡了,安靜了下來。這時有人建議擺個千手觀音的造型,男生們又一次歡騰了起來,他們按照身高排了一長隊,最前面的男生雙手捂著臉,后面的人擺出了孔雀開屏的造型?!爱厴I(yè)了,畢業(yè)了!”男生們把手中的學士帽高高拋起。“畢業(yè)了!”
牛利利, 1989年出生,甘肅蘭州人,蘭州大學外國哲學碩士?,F(xiàn)任教于青海省委黨校。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西湖》《清明》《延河》《飛天》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