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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點唱機

      2019-05-09 05:36鄭在歡
      青年文學(xué) 2019年5期
      關(guān)鍵詞:小圓啞巴

      ⊙ 文 / 鄭在歡

      街機室里煙霧彌漫,人們的喊叫淹沒了機器發(fā)出的聲音。啞巴正在操作八神對抗火舞,一個男孩在他身后不停地大叫:“出拳,出腿,發(fā)絕招。”啞巴不為所動,仍舊固執(zhí)地被虐,八神在空中痛苦地飛來飛去,讓人心疼。我不知道第一次來街機室的啞巴為什么非要選八神,看著帥氣的拳王無助地在屏幕上移動,如同心儀的女孩被人凌辱一樣痛苦。我恨恨地罵了啞巴幾句,那個男孩恨鐵不成鋼地看著他——男孩不知道他是個啞巴。

      啞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三國志里的曹操總也打不死。我又到老板娘那里買了一塊錢的游戲幣,她彎腰開鎖時領(lǐng)口擴大的內(nèi)容讓我著迷,為了多次看到這種景象我特意把十塊錢的游戲幣分成了十次來買。

      啞巴仍在被虐,他玩得不亦樂乎。我對他比畫著要走,他搖搖頭指著手里的游戲幣表示還要玩。為了等他,我決定再買一塊錢的幣。臺前不知何時換成了一個和我年齡相仿的家伙,他應(yīng)該是老板娘的兒子,或是侄子?誰知道呢,反正是有錢人的孩子。我隨口向他打聽了一下老板娘的去向。

      “她在洗澡呢?!彼麛[弄著手里的紙幣說。

      我走進廁所,隔壁浴室傳來嘩嘩的水流聲。我把想象發(fā)揮到極致,腦中的畫面仍是一片模糊。敲了敲堅硬的磚墻,我放棄了在上面打一個洞的想法。

      隔壁的臺球室有人打架。出去時一只“黑8”砸在我大腿上,我看了看那個肇事的黃發(fā)青年,他也在看我。看他沒有道歉的意思,我揉著腿走出去。

      外面陽光明媚,太陽的周圍閃爍著無數(shù)星星,讓人難以分辨這是白天還是黑夜。我走進白水公園,嘈雜的歌聲瞬間充斥耳朵。那些唱歌的家伙唱得忘乎所以,他們拿著麥克風(fēng),看著電視上的字幕,神情專注,陶醉其中。這樣的露天KTV公園里有很多,一個大點的電視和一套音響設(shè)備就能用來招徠顧客。唱歌的人排成長隊,他們的生意總是那么的好。那些劣質(zhì)的大喇叭很少靜下來,歌聲一浪高過一浪,誰家的喇叭聲音大聚的人就多。

      人們總是希望蓋過別人的聲音。

      這個公園已經(jīng)完全被歌聲侵占了,當(dāng)然,還有一種說法叫“被噪音填滿了”,采用這種說法的通常是一些老人。因為歌聲太吵,他們很少到公園來了。小鎮(zhèn)上只有這一個公園,這么說來,他們是完全失去了公園。想要散步的話,他們只有到城外的公路上去。那里沒有歌聲,汽笛聲也不小。

      我沒有目的地走,走幾步耳邊的歌聲就變一變。剛進門時是《老鼠愛大米》,幾個男青年搖頭晃腦地唱著,撿到錢一樣興奮。他們的頭發(fā)普遍染成了紅色,還有一個是黃色,屎一樣;走幾步之后《老鼠愛大米》的歌聲逐漸被《兩只蝴蝶》掩蓋;再往前面,是刀郎的歌曲,我站在原地聽了一會兒。那個男青年在唱《2002年的第一場雪》,他身旁站著一個穿短褲的女孩,正含情脈脈看著他。我猜想他們也許是男女朋友,看著那個女孩裸露的雙腿,我不知為何突然感到失落。

      我來到小圓的攤位前,一個男人正在她這里唱《離別》。小圓沖我笑了笑,說:“他還有一首《月亮之上》?!蔽艺f:“沒關(guān)系,我等等。”她今天穿一條牛仔短褲,黑色的緊身T恤上印著一個外國人的頭像——后來她告訴我,這人叫列儂。我對外國人沒什么概念,只是隱隱感覺此人也許和列寧有什么親戚關(guān)系。

      她的頭發(fā)仍舊披散在肩頭,在我看來這種裝扮顯得如此別致。我所認識的女孩幾乎千人一面,每個人腦后都扎著一個馬尾。在我們那兒,披散著頭發(fā)給人的感覺是不太正經(jīng),所以她們只能把頭發(fā)扎起來。她們的樣子讓人厭倦,工作時我總是盡力不去看她們,避之不及的時候我也只看看她們的腳,相對于頭來說,腳還算有些新意,有時會看到不同式樣的襪子。這真讓人欣喜。

      那個男的開始唱《月亮之上》了,最近這歌很火,我聽電臺時總會聽到。我喜歡聽電臺,上班下班都聽,在這里電臺幾乎是我的全部愛好。我聽評書,單田芳說《亂世梟雄》,張作霖真是個英雄,他不怕日本人。我聽相聲,馬三立太好玩了,他要是我爺爺該多好。我聽最流行的歌曲,我學(xué)得很快,聽兩三次就能唱給大家聽。張泉說:“因為沒有電視你才喜歡電臺。”我因此和他吵了半天,這家伙說話總是喜歡戳人痛處。男人終于唱完了這首歌,小圓收下他的錢,放在身上的掛包里,問我今天唱什么。

      我已經(jīng)是她的??土?,每次來公園我都會到她這里唱一首;當(dāng)然,有時候也會唱兩首,這要看她的客人多不多。我唱歌她是不收錢的?!拔揖拖矚g聽你唱?!彼f,“這就是理由?!蔽也⒉徽J同她給出的理由,當(dāng)然,我也不反對。一個月四百塊的工資并不是很高,我一般都是能省就省。

      “唱一首《從頭再來》?!蔽艺f。我喜歡這種正氣的,憂國憂民的,在女孩面前更要唱這樣的歌。

      “《從頭再來》,我看看……沒有。白水公園沒人唱這首歌,我沒下載。你換首別的吧?!彼f。

      “那就來一首《精忠報國》?!蔽抑荒苣贸鲎约旱哪檬智俊N以跁峡催^,一代名將岳飛,小時候被他母親摁在澡盆里,在后背刻下“精忠報國”四個字,長大后戎馬一生,為國捐軀,多么悲壯而又有意義的一生啊??上覌寷]什么文化,沒法跟我說那么多,好在我讀了些書,我知道好男兒要志在四方,這樣才能讓女孩看得起。

      “怎么又是這個,你就不能唱點別的嗎?”

      “別的,《男兒當(dāng)自強》行嗎?”

      “算了,你還是《精忠報國》吧?!?/p>

      我開始唱的時候,她在我身旁坐了下來。她身上有一種不知名的香,她的手臂時不時碰到我,帶來一陣細膩的觸覺。我突然覺得無所適從,拿著麥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這真讓人羞愧。她就在我的身旁,吐氣如蘭,我卻不敢扭過頭看她一眼。我只能把所有力氣放在唱歌上,慷慨激昂,盡顯男兒本色。

      馬蹄南去 人北望

      人北望 草青黃 塵飛揚

      我愿守土復(fù)開疆

      堂堂中國要讓四方

      來賀

      我唱得聲嘶力竭,青筋暴起。小圓在旁邊傻呵呵地笑,給我打著拍子。

      一曲終了,她站起來,說:“為什么你每次唱都那么激情澎湃,感覺你就是岳飛本人?!彼f著就笑起來,我摸不準(zhǔn)她是在夸我還是調(diào)侃我,但我不太接受她這種玩笑的態(tài)度,這首歌多神圣啊,怎么能笑呢??晌矣窒矚g看她笑,她一笑,我就開心得不行。

      “因為,這是首好歌啊?!痹谟珠_心又生氣的情況下我盡量讓自己嚴肅起來,“唱這樣的歌,就要全身心投入?!?/p>

      “是是是,你說得對?!彼琅f笑著,“再唱一首吧,以前沒怎么留意聽這首歌,聽你老這么唱,沒想到還別有一番味道?!?/p>

      “是呀,我特別喜歡?!?/p>

      “多聽聽吧,”小圓說,“將來還會有更多你喜歡的?!?/p>

      她的話總是讓我無從回答。這時候來了幾個黃發(fā)青年,他們的屁股瞬間覆蓋了所有椅子,屎一樣的頭發(fā)正對著我,我一陣恍惚,以為此刻正置身于某個公共廁所。還好小圓的聲音及時傳來,把我從臟亂的環(huán)境打撈出來,她指著我說:“他還有一首歌呢?!?/p>

      我說:“算了,讓他們唱吧?!?/p>

      一個青年轉(zhuǎn)過頭,對我說聲謝謝。他的口音很怪,我判斷不出是哪個地方的。我只知道兩個地方的方言——河南與河北。他不是河南的,也不是河北的,那我就不知道他是哪里的了??此澴由险慈镜牟剂项伾?,我可以斷定,他和我一樣,也是做包的。白水的年輕人只有兩種,一種是做包的,另一種是房東的兒子。

      小圓問:“你們唱什么歌?”

      一個男青年問:“唱一首歌多少錢?”

      小圓答:“兩塊?!?/p>

      另一個男青年問:“那情歌對唱是多少錢?”

      小圓說:“看你唱什么歌了,唱到我喜歡的可以不要錢。”

      男青年說:“唱《甜蜜蜜》呢?”

      小圓說:“十塊?!?/p>

      男青年驚道:“那么貴!《水晶之戀》呢?”

      小圓說:“十五?!?/p>

      男青年又是一驚,這也許是他這次放假碰到的最奢侈的消費了。他說:“這個怎么還貴些,你說的那個不要錢的是什么歌?”

      小圓說:“那是我心目中的歌,怎么能說給你聽?!?/p>

      男青年想了一會兒,說:“《纖夫的愛》?!?/p>

      “五十?!?/p>

      男青年也許驚到了極限,他張大了嘴巴,不甘心地問:“為什么?”

      “不為什么。”

      他們商量了一會兒,最后決定唱《甜蜜蜜》。小圓選好曲子,拿著麥坐到他們之間??粗A與那幾個滿臉青春痘的青年一唱一和,我一陣莫名難受。小圓唱歌的聲音有一些沙啞,她不太適合唱這樣的歌曲。男青年唱得興起一臉深情地望著小圓,他看到的只不過是一個后腦勺而已。小圓出神地看著屏幕,說不出是麻木還是厭倦。我把目光移向別處,在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書攤,書攤旁站著一個小女孩,她正在挖自己的鼻孔。看著她把挖出來的東西一一填進嘴巴,我忍不住走過去對她說:“小妹妹,這個是不能吃的。”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跑掉了。她可能是怕我搶她那些好不容易挖出來的東西。

      書攤上擺著武俠書和言情小說。我看了好久,哪本我都想要,最后買了一本叫《神拳》的小說——我只是單純喜歡這個書名。

      老板要十塊,我給了八塊。在這里,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愛講價的好習(xí)慣。

      拿著書往回走的時候,我看到了張泉,他站在路邊的小攤上吃酸辣粉。我走過去,問他:“你怎么現(xiàn)在才吃東西?”

      “萌萌這會兒忙了,她讓我先出來?!?/p>

      萌萌是張泉聽電臺時認識的一個姑娘。在一串交友信息里,我們聽到女主持人念了萌萌的一條,那條信息寫道:我是萌萌,最愛我的哥哥去世了,我想找一個愛我的哥哥。在眾多找男女朋友的信息里聽到一個找哥哥的,張泉很好奇。他往主持人播報的號碼里發(fā)了一條情真意切的短信,成功頂替了一個死人的位置,成了一個陌生女孩的哥哥。那段時間,工作之余,他的全部時間都用來和萌萌發(fā)信息。他們還互相發(fā)了照片,在手機屏幕里萌萌是一個還算漂亮的女孩,只是看起來她更像張泉的姐姐。張泉在照相那天特地洗了頭,為了有一個好的背景,我們走遍了車間內(nèi)外,最后走到露天旱廁的后面。這堵墻是綠色的,張泉站在墻壁前,在他腳下是滿坑的糞便。我按下快門,他被永遠定格在了這個看似美好的地方。在一次放假時,張泉和萌萌見了面。那天晚上在我為他照相的廁所里,他興沖沖地告訴我,他再也不是處男了。為此,我第一次妒忌了他。

      張泉吃完東西,說:“你們先回去吧,不用等我了?!?/p>

      “你還要去找萌萌?”

      “是呀,一個月才放一天假,見一回容易嗎?”

      我說:“是呀是呀,你去吧?!?/p>

      他答應(yīng)著朝花街走去??粗ń智暗哪腥藗?,我不禁替他那單薄的小身板擔(dān)憂,他經(jīng)得住一天兩次的折騰嗎?

      這是個問題。

      小圓坐在她的攤位前看一本書。電腦里仍在播放著歌曲的伴奏帶??吹轿一貋?,她問:“你怎么還沒有走?”

      我指指門外的游樂廳,說:“我還有一個伙伴在那里?!?/p>

      “哦?!彼龁柕溃澳銈冎挥蟹偶俨艁礞?zhèn)上嗎?”

      “是呀,平常都沒有時間,上班要上到夜里十一點。下班之后倒是有時間,但早上七點鐘又要上班了?!?/p>

      她點了點頭,說:“是呀,都是這樣。你們不能請假嗎?”

      “可以,但我沒有請過?!?/p>

      她看到了我手里的書,問:“你買的什么書?”

      我遞給她,“我也不知道,在書攤上看到的?!?/p>

      她翻了翻,“你平常都喜歡看什么書?”

      “都是在書攤上看到的,一般都是買武俠,我們那的人都看這個?!?/p>

      “除了武俠呢,還喜歡什么作家,比如說海明威……”

      “什么?”我不由得問她,“海明威不是唱《老人與海》的那個嗎?他還寫過書?”

      她笑笑,說:“不是這個,是美國的那個。喏,一個老頭?!?/p>

      我說:“這個不知道,美國人我就知道有一個叫小布什的?!?/p>

      她又笑了起來,“中國的作家你總該知道吧,賈平凹,看過嗎?”

      她的笑容讓我感覺像是嘲笑,還好,這個賈平凹我知道。我還在地攤上買過他的書呢。

      “什么書?”她問。

      “《野狼灘的女人》。”

      她又笑了。我終于忍不住對她說:“什么事那么好笑,你能別笑嗎?”

      她用手遮住嘴巴,說:“不好意思,你實在太可愛了。《野狼灘的女人》不是賈平凹寫的,是本偽書,別人冒名寫的,不過寫得還不錯,你覺得呢?”

      哦,原來她笑是因為我太可愛的緣故。我頓時高興起來,以至于忘記回答她的問題,她又重復(fù)了一遍,我才含糊地說:“是呀,很不錯?!标P(guān)于這本書的交談讓我心虛,有一段時間我常常看著書中的部分段落自慰,直到張泉手機里多了一些視頻之后,我才舍得把這本書當(dāng)廁紙。

      啞巴終于從游樂廳出來了,在遠處他就沖我快樂地招手。小圓說:“這就是你朋友呀?!蔽艺f:“我們在一起上班。”小圓問:“他都喜歡唱什么歌?”我說:“他不能唱歌,他是個啞巴?!毙A說:“哦,抱歉?!?/p>

      啞巴走近了,他用雙手快速地比畫著一些什么,我沒有看懂,最后他揚起頭大笑了一通。我才知道他在說自己玩得很高興。然后他又把雙手放在胸前,弓著手揪起襯衫;我不知道他是在說游戲里的火舞還是剛剛遇到的哪個女人,他的手勢總是讓人一知半解。我們很少能正確理解他所表達的全部意思。我理解他得不到理解的痛苦,但我無從安慰他。

      他走到我們身邊,笑著和小圓打了個招呼。小圓擺擺手,也笑著說“嗨”。我能看出啞巴眼里閃爍的淫光,也許回到車間他會用剛剛那個手勢向大家介紹小圓,好在通過他那個手勢只能看出他要說的是一個女人,至于是個什么女人,大家只能根據(jù)自己的需要想象了。

      啞巴的手勢把小圓逗笑了,小圓打著手勢回他,啞巴第一次遇到會跟他打手勢的人,更加興奮地打回去。兩個人竟然用手勢熱火朝天地聊起來。我在一邊也看不懂,只能傻呵呵地跟著他們一起笑。

      一個瘦高的男青年走過來,他長得很帥,穿得也不錯,腳下一雙很時尚的耐克鞋??此@個氣質(zhì),不像是我們在地攤上買的那種十五塊錢一雙的假貨。

      “你現(xiàn)在長能耐了,啞巴的生意都能做了?!蹦星嗄曜哌^來,抓住小圓的手。

      小圓看到他,臉上的笑意立刻不見了,想要掙開他的手,男青年抓得很緊,小圓掙不開,男青年拽住小圓腰間的包,去拿里面的錢。我和啞巴都愣住了,以為是搶錢的,我想到的是收保護費的,我想要上去英雄救美,可是腳不聽使喚,站在原地動不了。

      “你干什么?”小圓說,“早上剛給你一百就花完了?”

      “我做任務(wù)呢,”男青年笑嘻嘻地說,“不能斷,再給五十,明天我就還你?!?/p>

      “我信你才怪。”小圓任他把錢從包里拿走,沒有過多阻攔。

      男青年興沖沖地跑了,留下我們?nèi)齻€面面相覷。

      “他是誰?”我忍不住問小圓。

      “一個朋友?!毙A淡淡地說。

      太陽懸在公園西面的高墻上,只剩下半邊臉,我們必須向今天的它告別了,想要下一次在這里見到它,我們還要等一個月。和小圓說再見的時候,她向我要手機號碼。我窘迫地表示自己還沒有手機,只能給她留了張泉的號碼。

      小圓說:“你應(yīng)該買一個?!?/p>

      “嗯,下個月放假我就去買。”

      “為什么非要等到下個月?”

      “只能等到下個月?!蔽艺f。

      坐在啞巴講好六塊錢把我們拉回去的三輪車上,我向暮色中的城鎮(zhèn)告別。在我身邊,坐著兩個扎馬尾的姑娘,她們正在計算今天一共花了多少錢。天色越來越暗,離我們賴以生存的車間也越來越近,此刻我突然好想從車上跳下去,再也不回那里去??晌乙仓?,除了那兒,我還能去哪兒呢。

      錢超坐在車間的桌案上和大家開會,他是我們的老板,我和張泉就是被他帶到這里來的。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在車上這個人的言談讓我對即將到達的地方充滿向往。他問我為什么不上學(xué)了,我沒法跟他解釋那么多,只能效仿大家瀟灑地說,上學(xué)沒用,什么也學(xué)不到。他看了我一會兒說:“好,好見識?!爆F(xiàn)在,他坐在我們面前,晃著他的大長腿,對我們開著不知所謂的會。這是他第六次開這樣的會了。在以往的五次會議里,其中有三次是為了加班;一次要取消假期;還有一次,是讓我們?yōu)樗磳⒊鍪赖呐畠浩鹈?。我們聚集在一起想了好久,最后他采納了我想的名字。當(dāng)然,也沒有完全采納,他只是保留了前兩個字;而我的意思是,那個還在娘胎里的小妞可以叫錢塘江。

      為此,錢超額外給我放了一天假。那是我第一次一個人上街,就在那一天,我在小圓那里唱了三遍《精忠報國》,她樂得不行,最后沒有收我的錢。

      ⊙ 歐里根·雅克寧 作品2

      這次沒那么幸運,錢超的女兒已經(jīng)出生了,不會再有起名字那么好的差事。這次他要說的是加班。這意味著在一段時間內(nèi)我們每天晚上十一點半的下班時間將不復(fù)存在。錢超拿著一個樣板稍顯激動地說:“這個活兒很重要,你們都知道,白水那么多做包的,人比活兒多,我接的這個單子很大,就是急了一點,一個星期交貨,我們只有十個人,不加班完不成任務(wù)。大家都辛苦一點,熬過這個星期,我請大家到北京旅游?!?/p>

      “大家有意見嗎?”錢超補充道。

      沒有人說話。我們從來不知道該怎么拒絕,盡管私下里已經(jīng)拒絕過無數(shù)次。

      “好,那就開工吧。”

      電動縫紉機的聲音一如既往地響起來,在每個晚飯過后的夜里。隔壁車間里,張泉和踩縫紉機的姑娘們大聲說笑,錢超走進去,他的聲音戛然而止。錢超走出來,車間變得一潭死水一樣寂靜,只剩下縫紉機的聲音,時長時短,像荒野里的風(fēng)聲。

      我獨自坐在質(zhì)檢室里,我的工作就是檢查做好的箱包是否合格。在我工作的臺子上放著我的收音機,為了讓它出現(xiàn)在這里,我和錢超費了不少口舌。錢超覺得聽收音機影響工作效率,我表示沒有收音機我就沒法工作。在工作的時候,我就聽著它,否則我無法安靜下來;我的意思是,沒有收音機,我就會不由自主地唱歌。我的歌聲已經(jīng)不止一次吵醒錢超的女兒錢棠了,這個不識好歹的小家伙竟然不知道她的名字是我給起的。

      “關(guān)于這一點,”張泉說,“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p>

      晚上八點,我調(diào)了下收音機的頻率,單田芳開始講張作霖當(dāng)土匪時的故事了。

      張泉在隔壁喊道:“把聲音調(diào)大點?!?/p>

      單田芳的聲音越來越大,最終透過縫紉機的聲音傳到大家耳中。當(dāng)然,啞巴是聽不見的,他心無旁騖,一心工作。他腳下的縫紉機從不停歇,論做包,他是高手中的高手。在啞巴的帶動下,縫紉機的聲音此起彼伏,大家都知道,想要少加點班,就得拼命地干。

      我們的夜晚開始了。

      啞巴是這里資歷最老的工人,他已經(jīng)干了五年。從十七歲開始他就在這里,只有每年春節(jié)他才會回家?guī)滋?。他的父母把他托付給錢超,希望錢超能給啞巴找一個媳婦。錢超為此做了不少努力,我們這每來一個殘疾的姑娘他就游說人家嫁給啞巴,但都沒能如愿。啞巴的人緣太差了,或者說,啞巴的自尊心太強了。人們大聲說笑的時候,啞巴總以為在取笑他,為此他還和我打過一架。姑娘們都覺得他脾氣很差,誰愿意和這么一個不好相處的人結(jié)婚呢?,F(xiàn)在我只對他微笑,這樣他就會認為你很尊重他,哪怕你罵他,也要微笑地看著他,他會對你報以同樣的笑容。工齡僅次于啞巴的是三個姑娘,她們分別是瞎了一只左眼的阿玲和瘸了一條右腿的冬梅,另一個,是錢超的妹妹雨花,一個身高一米七〇的美女,在剛見到她的那一段時間里,我自慰時總不由得想到她。后來,不可避免地,我乏味了。阿玲和冬梅都遭到過錢超勸婚,在得知對方是啞巴后,她們都果斷拒絕了。這一點我可以想象到。這些啞巴不知道,他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人拒絕了好多次。他的父母并沒有放棄努力,聽說他們在老家為他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據(jù)說那個女孩是為了養(yǎng)大后給啞巴做老婆。

      當(dāng)然我們也只是聽說而已。

      你聽他說,我聽你說,他聽我說,誰知道真的假的。

      除去啞巴和那三個姑娘是老干將之外,我們都是新來的。這里每年都會有人走,有人來。在我們這批新人里,張泉最大,十八歲;楊歌最小,只有十四歲,個頭一米四出點頭,每次來了檢查人員錢超都謊稱楊歌是自己兒子,楊歌這時候總是一臉愜意地坐在那里看著我們干活兒。他多想把自己當(dāng)作錢超的兒子啊,而事實是,他爸爸在他剛出世時就死了,他媽媽因為太愛他一直沒有再嫁。他因此沒有機會叫任何人一聲爸爸。說到這,我真有點羨慕他。

      介紹完這些人之后,我想用一句總結(jié)性的話來做個結(jié)束:在錢超租來的大院子里,有六個房間,三間被用來做車間;在車間里工作的一共有十個人,四個男人、六個女人、三個殘疾人、六個未成年人、一個堪稱完美的女人(至少從外表上看是這樣)、兩個單親家庭的人、一個沒有雙親的人。——如果你覺得多了幾個,恕我不再多做解釋。

      在白水,錢超所開的這種小作坊多如牛毛,作坊里的人員組成,可以根據(jù)上述條件展開聯(lián)想。錢超還有一個表弟,也在這個村子里開一個相同的作坊。他的生意總不如錢超,原因是他從不讓自己的工人做工到夜里一點,也很少讓他們加班,還時常給工人們包包餃子什么的。在我們?nèi)找冠s工做錢超接下的那批貨時,他曾帶著他的工人來幫過我們。他家清一色都是女孩,并且個個身材高挑,雖然其中也有一兩個像冬梅那樣的瘸子,但并不妨礙她們整體的美。有一個叫燕子的女孩因為太笨所以被分到我這邊做質(zhì)檢,看到她的時候,我終于確定了傳說中所謂“胸大無腦”的說法。那些天,我熬得通紅的眼睛一看到她就精神煥發(fā),于是,我的性幻想對象就又多了一個。

      在每天兩個小時的休息時間里,我和張泉熱切地談?wù)撗嘧?。某天晚上,楊歌聽到后一臉鄙夷地說:“就那個燕子呀,渾身疙疙瘩瘩的,有什么好看的?”

      我和張泉大笑不止,張泉摸著他的頭說:“想當(dāng)年,哥也和你一樣清純。”

      哈哈哈哈。想不到我們還能笑出來。而雨花——錢超的妹妹,在第五個加班的夜里,忍不住大聲哭泣。錢超走到車間,允許她去休息一會兒。她一走,我們就再也堅持不住了。當(dāng)我拿著一只包睡意蒙眬的時候,錢超叫醒了我。我真想把那只包摔在他臉上,吼一聲“老子不干了”,但我沒有動,我只是用力地眨了眨睜不開的眼睛,帶著哭腔說“我想回家”。那一刻我一定是忘了我的渾蛋老爹。錢超笑著說:“再堅持堅持,還有兩天就完事了,要不你們先休息一會兒。”

      我沒有說話。

      他走到大車間說:“大家休息一個小時?!?/p>

      一個小時,僅此而已。

      這就是我們爭取到的。

      張泉已經(jīng)沒有時間給萌萌發(fā)信息了,他只有在上廁所的時候才能干這件事。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那么渴望上廁所,車間的那張白紙上其中有一句是這么寫的:禁止長時間逗留在廁所里。那段時間,張泉如愿以償?shù)鼗忌狭吮忝?。我由衷地祝福他?/p>

      有一天張泉對我說,他收到了一條署名小圓的短信。我急切地想要看看,他告訴我,他以為是人發(fā)錯了,就刪掉了。

      “那信息里說些什么?”我問。

      “問我最近在干什么?!?/p>

      “你怎么回的?”

      “我怎么回?我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我怎么回?!?/p>

      我們終于熬過那七天,睡了一個五小時的整覺。把我們的戰(zhàn)斗成果一包一包抬上貨車的時候,我突然覺得我存在的意義與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在給那些包掛上合格證的時候,我常常做一件蠢事,把一些事先寫好的紙條塞進包里。如果是學(xué)生包,紙條上通常會這樣寫:小家伙們,你們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不能像我一樣;如果是皮包或者旅行包,我一般會這么寫:如果你是記者,請你來白水看看。我不厭其煩地干著這些蠢事,從來沒有得到過回音。后來我才知道,這些包都是出口的,賣到尼泊爾或者印度。張泉說:“那里的孩子很多都不上學(xué)?!蔽也环猓澳撬麄円獙W(xué)生包干什么?”

      錢超履行了他的承諾,決定帶我們到北京看看。出發(fā)前一天,他給了我們一天假期,讓我們到鎮(zhèn)上買一身好點的衣服。

      “給首都人民一個好印象?!彼f。

      我向他支取了一千塊錢工資,我決定買一部手機。把一千塊錢揣進口袋,我的心狂跳不止,好像這錢是偷來的一樣。第一次擁有處置這么多錢的權(quán)力,這真讓人害怕。

      買一部手機,對我們來說絕對是一件大事,所以大家都跟著我,想要看看我會買一部怎樣的手機。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走進鎮(zhèn)上的一家手機專賣店,機靈的店員顯然看多了這樣的大部隊,她問道:“請問你們哪位要買手機?”

      我笨拙地走上前,說:“我?!?/p>

      她又問:“你想買一個什么價位的呢?”

      我說:“買個一千塊錢的?!?/p>

      她繼續(xù)問道:“你是想要滑蓋的還是平板的?”

      “能玩游戲能拍照能下載歌曲的?!?/p>

      我一口氣說出自己的要求,她拿出來一款,開始向我介紹。跟我同來的姑娘們四散開來,對著玻璃柜里的東西指指點點。售貨員詳細介紹完之后,問我可不可以,我問她:“這個手機都有什么游戲?有沒有賽車的?”她幫我調(diào)到游戲頻道,說:“沒有賽車的,只有連連看和連連變?!?/p>

      “什么是連連變?”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游戲。

      “你看。”她有點神秘地把我拉到跟前,調(diào)出那個游戲說,“你搖一搖,它就變一變?!彼p輕搖了一下手機,屏幕上的美女少了一件衣服。我倍感新奇,拿過手機說:“我看看。”我連搖了幾下,屏幕上的女人只剩下一件內(nèi)褲了。我準(zhǔn)備再搖一下的時候售貨員抓住我的手不好意思地說:“這個游戲你回家再慢慢研究吧。”

      “哦,那就要這個了吧?!蔽蚁胛医^對是沖著這款游戲買下的手機。

      阿玲說:“這么快就買了,一千塊錢怎么花得這么快,不說多看幾家?!彼裉煺J真修飾過,額前的長發(fā)正好遮住她那只瞎了的眼睛。

      我懶得跟她解釋,我的錢我做主。我最煩她們那種左挑右揀猶豫不決的樣子,花個錢還讓人看不起。

      “好了,買完手機了,你去找老張下載歌曲吧。”張泉說。

      “又去找萌萌呀你?”

      “知道了還問?!?/p>

      張泉迫不及待地與我們分道揚鑣。我和啞巴還有小楊歌去公園附近的小巷子找老張。老張在那里有一間小門臉,賣一些手機的周邊用品,另外給不會玩電腦的人下載東西。張泉每次放假都會來這里更新手機里的音樂。老張看見我,竟然認得出,他熱情地打招呼:“怎么樣,張老板沒來?”

      “他有事?!?/p>

      “下歌曲?”

      “嗯。”

      “喲,新買的呀?”

      “是啊?!?/p>

      “下什么歌?”

      “什么價錢呀?”

      “老價錢,下滿五塊,自己挑歌十塊?!?/p>

      我說:“我不挑歌,我就挑歌手行嗎?”

      他猶豫了一下,說:“這個呀,沒人這么干過呀,不過你是熟人,你挑吧。”

      “我想下屠洪剛的全部歌曲,還有劉歡的、刀郎的。”

      他抬起頭,說:“品位很獨特啊,現(xiàn)在很少有年輕人聽劉歡了,多么凜然正氣的一個藝術(shù)家,沒人欣賞得來。”接下來的時間他一直呈亢奮狀態(tài),喋喋不休地說著如何如何喜歡劉歡這個好漢。

      我不耐煩地問他:“內(nèi)存卡滿了嗎?”

      他說:“還沒有,再下點吧,鳳凰傳奇的要嗎?《香水有毒》你有了嗎?”

      “不要。”

      “龐龍的呢?”

      “不要?!?/p>

      我突然想起什么,“列儂的,你給我下列儂。”

      “列儂是什么?”

      “是個人,外國人,唱歌的?!?/p>

      “哦,那我得搜搜。”老張在網(wǎng)上把列儂的名字轉(zhuǎn)換成英文,在播放器里一搜,出來一大溜歌曲。

      “這個外國人太能唱了,你內(nèi)存恐怕不夠?!崩蠌堈f。

      “那你隨便挑點下吧?!?/p>

      “我也看不懂啊,都是外國字?!崩蠌堈f,“這樣吧,我給你下前面的十首歌,前面的都是熱門歌,好聽的?!?/p>

      “下十五首吧?!蔽艺f。

      歌曲下完之后,他說:“還有一點空間,你還想下點什么?”

      我想了想,“沒什么要下的了?!?/p>

      他說:“電影呢,要下幾部好看的嗎?”

      “有什么特別好看的嗎?”在電腦屏幕的反射中,我看見我的臉紅了。

      “有呀,給你下點吧,動畫版的,很好看。”

      “有不是動畫的嗎?”

      “動畫的很好看呀,你看看——”他打開一個視頻,狹小的屋子里立刻充滿了鶯聲燕語。小楊歌不好意思地走出門去,啞巴仍在欣賞墻上的半裸掛歷,不為所動。

      “還是下真人電影吧,動畫片沒意思?!?/p>

      他好像有些失望,若有所失地“哦”了一聲。

      來到公園時小圓依舊在忙,看到我她有一點驚愕,“好像還沒過一個月吧?”她說。

      “是呀,出了一點意外?!?/p>

      “什么意外,你們老板破產(chǎn)了?”

      “恰恰相反,他大賺了一筆?!?/p>

      “哦,那他還算仁慈。”

      “仁慈什么,他的錢還不都是我們賺——”

      “別這么說。”小圓打斷我,“屬于誰就是誰的錢?!?/p>

      “是呀。”我努力讓自己笑起來,“你說得對。我買手機了。”

      “那你就可以給我打電話了,看到我給你發(fā)的信息了嗎?”

      “沒有,被我朋友不小心刪掉了?!?/p>

      “哦,你上次要唱的《從頭再來》我找到了,現(xiàn)在要唱嗎?”

      “好哇。”

      我坐在小圓身旁,看著漆黑的屏幕(這首歌沒有MV),拿起麥克風(fēng)。

      唱到一半時,小圓伸出手和著我的歌聲打起了拍子。啞巴看著我們突然邪惡地笑了起來,我不知道他看見了什么,在我們四周只有聲音而已。

      我告訴小圓明天要去北京,她沒有我想象中的驚訝,只是讓我從香山給她帶一片楓葉回來。

      “要一片楓葉干什么?”我問她。

      “我想看看它有沒有變紅?!彼f。

      “好吧,我會給你帶回來的。”說出口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回答有點鄭重其事。

      “你再唱一首歌吧,現(xiàn)在沒有人?!毙A提議道。

      唱什么呢,我想了很久也沒想出來,我對小圓說:“這樣吧,你把我當(dāng)作你的點唱機,隨便點一首歌,看我腦海里有沒有儲存。”

      小圓說:“我要聽的估計你沒有。”

      我說:“你說說看,萬一我有呢。”

      小圓說:“梁靜茹的《燕尾蝶》你有嗎?”

      我說:“沒有,聽都沒聽過。”

      她笑了,說:“那我唱給你聽吧?!?/p>

      小圓開始唱了,這歌聽起來很時髦,很跳躍,歌詞就像她含在嘴里的跳跳糖,一個一個俏皮地往外蹦。副歌的高潮來得毫無預(yù)兆,一個突然的休止停頓,小圓瀟灑地拉遠了麥克,接著氣勢如虹的伴奏再度響起,小圓的歌聲仿佛具有了滅世的力量。“你是風(fēng),你是火,你是織網(wǎng)的惡魔?!蔽也惶柙~,一會兒是風(fēng),一會兒是火,一會兒是織網(wǎng)的惡魔,難道說的是毒蜘蛛?后面一句馬上打破了我的疑問,“破碎的燕尾蝶”,原來講的是一種我沒見過的蝴蝶,它破碎了,“還做最后的美夢”。我突然感到一股巨大的悲愴,小圓唱得那么投入,忽而平靜如春水,忽而悲鳴如秋蟲,大概她把自己當(dāng)作那種她正在歌唱的蝴蝶了吧。她想自己是風(fēng),是火,無拘無束。她愿自己是惡魔,為了不被傷害先傷害自己。她不知為何破碎了,不能再飛了,還要把最后一個美夢做完。我沒有想過,看起來那么完美的小圓似乎也有傷心事。我的傷心事更多了,數(shù)都數(shù)不完。此時此刻,聽她唱歌,我為自己的無知而傷心,我都不知道燕尾蝶是什么,她已經(jīng)在唱了。我不懂她口中玄妙的歌詞,也唱不出那么時髦的旋律。我能感到她的傷心,卻無能為力,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傷心來自何處。我看著她,感覺自己越來越渺小,她最終變成云彩里的神仙,我唯有仰視——云彩稀薄時——才能隱約見她。

      “你怎么了?”小圓柔聲問我。

      “沒有,沒什么?!?/p>

      “你怎么流淚了?”

      “風(fēng),風(fēng)太大了吧?!?/p>

      錢超包了一輛旅游車,我們在天亮之前到達北京。

      霧氣濃重的天安門廣場聚集了一群看升旗的人。多年以前,我在小學(xué)課堂上朗誦“我愛北京天安門”,心里充滿向往。這是個多么神奇的地方啊,即使從未見過也都在口口聲聲說愛它。現(xiàn)在,我站在這里,看著金水橋下渾濁的河水和斑駁的城門,有一種說不出的安靜,當(dāng)然,比我更為失落的是張泉,從昨天到現(xiàn)在,他幾乎沒有說一句話,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變成了啞巴的同類,這對錢超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們進了端門,走過午門。我第一次看到外國人,普遍身材高大,脖子上掛著相機。一個外國老太太體態(tài)臃腫,腳脖子卻很細,看著她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站在地上,我暗自驚嘆于他們神奇的身體構(gòu)造。外國人,外省人,老人,小孩匯聚成新的人流,走在這皇帝曾經(jīng)的居所,皇帝都是壞人,他們曾剝削勞動人民,可是走在這里,我仍不敢隨地吐痰。我只是一個小人物,走在這樣的大地方,不免有些害怕。姑娘們倒是很活潑,她們?nèi)珶o敬畏之心,到處拍照,這就是女人比男人勇敢的地方吧,心安理得地接受各種變化。我們走走停停,在需要門票的故宮前停下腳步,錢超去前面問了問,回來后說:“走,我?guī)銈內(nèi)e處逛逛?!蔽覀儊淼侥铣刈哟蠼郑谀抢锟吹搅嗽S多好車,錢超雙眼發(fā)亮,嘖嘖稱贊。后來我們干脆坐在路邊,對過往的車輛指指點點,互相顯擺誰認識的車多。

      在這過程中我也變成了啞巴,對于車,我只認識東風(fēng)拖拉機。整個上午,我沒有看見一輛。

      下午我們?nèi)チ藙游飯@,我對動物沒有什么興趣,只是覺得氣味難聞,他們還在逛,我先出來了。我寧愿在大門口等著。在路邊賣麻辣燙的小店,我看見了一個吃麻辣燙的女孩,她穿一條杏黃色的熱褲,長發(fā)披肩,交叉著雙腿坐在熱氣升騰的柜臺前。吃一串拿一串,她辣得直吸氣,用紙巾擦掉嘴唇上層層的紅油,又拿起一串。她悠然自得地吃著,好像這條街就是她的家,好像整個北京都屬于她。作為一個外來客,我偷偷看著她,起先只是流連她曼妙的身材和裸露的腿,看著看著,我有些心虛,她的樣子讓我想起小圓,同時,也想起小圓的囑托。

      我問錢超:“我們什么時候去香山呀?”

      錢超趴在獅虎山的水泥圍欄上,看著下面那只體態(tài)臃腫的大熊,說:“下一次再來北京的時候,今天不行了?!?/p>

      我說:“那怎么行呢,我還想看看楓葉呢。”

      錢超說:“看楓葉干什么?”

      我說:“我想看看它是不是紅的。”

      錢超指著遠處墻上的爬山虎說:“那不就是紅的嗎,就是那樣的?!?/p>

      爬山虎的葉子被小圓認出來了,在她家里,她讓我看了她收藏的楓葉,那是她從香山帶回來的。

      “你有了為什么還要我給你帶?”我說。

      “是啊,”她說,“所以你給我的爬山虎,才成了意外的驚喜。”

      “Surprise?!彼f。

      從北京回來,張泉終于說話了。那天,在他告訴我他被破處的廁所里,他對我說破了他處的女人另有其人。

      他說得咬牙切齒,仿佛還沒說出口,他已經(jīng)把那個女人咬碎了。

      “不會吧?”我難以置信,“不談戀愛還能偷偷摸摸在一起?”

      “是真的?!睆埲纯蘖魈?。

      我沒有見過他這么難過的樣子。我試圖安慰他:“你沒有認識萌萌之前不是一直想找個女人體驗一下嗎,現(xiàn)在找到了,還不要錢,多好?!?/p>

      “滾?!睆埲舐暳R我,“你什么都不懂?!?/p>

      我問:“那你想怎么樣呢?”

      張泉抹干眼淚,半晌,說:“我要和萌萌分手。”

      我和張泉請了一天假,張泉去花街對萌萌說分手,我到小圓那里等他回來。小圓對我說:“你終于敢請假了?!?/p>

      我說:“因為我的伙伴,他要和他的女朋友分手。”

      小圓說:“那你是來給他加油助威的了?”

      我說:“我是來保證他的安全的,我怕他因為愛情尋短見?!?/p>

      小圓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一定不會分手?!?/p>

      我沒有告訴小圓張泉有了新的女友,我為知道這件事而苦惱不已,這不是一件可以輕易說出口的事情,對張泉來說也是這樣。

      小圓讓我唱一首歌,我沒有興致,但還是唱了?!兑宦耠蕖?,列儂的歌,我學(xué)了好久才會唱。我不懂英文。每天下班,等大家都睡了,我趴在床上,點一根蠟燭,戴上耳機反復(fù)聽他唱出的每一個音節(jié),在本子上用漢語寫下來。我對照著漢語跟著手機一句一句地學(xué),這讓我覺得自己很笨,卻很有成就感。等到能完整唱下來,我搜索了這首歌的介紹,大概是講這個歌手的想象,他想象出一個世界,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每個人都一樣簡單,每個人都快樂地生活著?!耙宦耠蕖钡挠⑽木褪窍胂蟮囊馑?,這確實符合想象,埋了皇帝,人人平等,岳飛也不用做英雄了,和大家一樣做個快樂的普通人就好。剛開始,我不太同意,甚至可以說是憤怒,如果不為做英雄而活,活著還有什么勁頭,快樂又有什么用。后來我想到小圓,她衣服上印著這位歌手的頭像,想必她是同意的。我從各個角度去想,想讓自己同意,可越想越不同意,越想越痛苦,感覺只有和小圓絕交才能免除這種痛苦,但是,不做英雄,和小圓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我會不愿意嗎?況且,我只是想做英雄,也許永遠都做不了。這么一想,我豁然開朗,馬上同意了列儂的想象,我愿意和小圓在這樣的想象中快樂生活,可想象是止不住的,緊接著我又想到小圓愿意和我快樂生活嗎?如果她不愿意,我在這想象中還會快樂嗎?

      忍不住的胡思亂想讓我心亂如麻,奇怪的是,一唱起這歌,我又平靜下來,原來只是想象就已經(jīng)如此迷人。

      一埋朕賊兒思撓海蚊

      一忒思一賊義父由踹

      撓害歐比樓啊斯

      鵝爸屋嗡雷斯蓋

      一埋朕嗷了皮剖

      離蚊否特對

      唉——啊——唉唉啊

      見我真的能唱出來,小圓驚奇又欣喜,她拿起另一支話筒和我一起唱。和她唱著這首陌生的歌,好像在新奇的風(fēng)景中探險。在我們那兒,管南方人都叫蠻子,更別說外國人了,我只知道他們組成的八國聯(lián)軍,像野蠻的強盜,沒想到也有動聽的歌曲。和小圓的目光無意中交會,我們互相不好意思地一笑,我心都要化了,一種無以言表的幸福感籠罩下來。曲終,如夢醒,我想要抓住還未消散殆盡的碎夢,請求她再唱一曲。她問我唱什么,我不知道,“你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彼晃矣掴g的急切逗笑了?!昂茫郧岸际莿e人點什么我唱什么,現(xiàn)在我想唱什么就唱什么?!?/p>

      一整個下午,我都在聽小圓唱歌。她做回點歌臺的主人,不做一單生意,只為我唱歌,只為自己唱歌。大多是我沒聽過的歌。她像一個法力無邊的女巫,把一個一個新奇的世界捧到我面前。我聽傻了,入神到聽不清她在唱什么,腦中似乎只剩下一段雋永的旋律在循環(huán)播放。我靜靜看著她,由衷地希望這旋律永遠不要停下。

      直到天黑,張泉也沒有回來。我開始擔(dān)心他是不是被萌萌殺人滅口了,或者他殺了萌萌然后自殺,或者他們兩個相約一起自殺……我突然意識到愛情的嚴重性。靠著不是很好的記性,我在花街找到了他們。他們面對面坐在床上,眼睛通紅,看得出來兩個人哭了很長時間。張泉對我說:“你先回去吧,告訴錢超我明天再回去?!?/p>

      我點頭,轉(zhuǎn)身走出去又走回來,已經(jīng)抱在一起的兩人又趕緊分開。我說:“你們有事好好商量,可不要想不開。”

      “什么想不開,你說的什么鬼話,”張泉罵道,“你趕緊滾。”

      從花街走出來,我滿心歡喜。我不知道在為誰而高興,我從沒有為別人高興過,相反,別人高興的時候我總是充滿嫉恨。這一次,我是真的高興。

      我找到小圓,告訴她:“如你所說,他們沒有分手?!?/p>

      我跟隨小圓來到她家。她住在鎮(zhèn)上一個居民小區(qū)里。在我淺薄的認知里,住樓上的都是有錢人,天生和我是兩類人,就像是兩條平行線,沒有交叉的可能。我上了樓,感覺自己那條線被硬生生扯斷。我進了門,生平第一次換上拖鞋。那條線已經(jīng)斷成無數(shù)截,恐怕再也連不上了。

      小圓住的是一個九十多平方米的兩居室,家具齊全。她告訴我這是她租的,我并不關(guān)心,我只是好奇,露天KTV真的能掙那么多錢嗎?

      屋子有些亂,客廳有舒服的沙發(fā),沙發(fā)上有兩把吉他,地上電線雜亂,桌子上的煙灰缸里塞滿了煙頭?!澳愠闊煟俊毙A把煙灰倒進垃圾桶,沒有說話。她帶我參觀了她的臥室和陽臺,臥室的墻上掛滿了她的照片,各種各樣的表情和風(fēng)景。除此之外,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臺電腦,不是她用來連接點歌機的那臺,是一臺嶄新的臺式機。

      “你真有錢?!蔽颐懊恋卣f。

      “這不是我想要的。”小圓說。

      “那你為什么在白水公園擺攤?那么辛苦?!?/p>

      “為了賺錢唄,”她說,“也為了收集聲音?!?/p>

      “收集聲音?什么意思?聲音能賣錢嗎?”

      小圓說:“你的關(guān)注點能不能不要一直放在錢上?”

      她點擊鼠標(biāo),打開一個聲音文件說:“你聽聽?!?/p>

      激昂的歌聲四散開來,一個男聲在唱:“馬蹄南去人北望 ……”

      “聽出來是誰在唱嗎?”小圓問道。

      “不會是我吧?!?/p>

      “就是你?!毙A說,“那天你把這首歌連唱四遍,我就知道值得收藏。這是我在白水收集的第一組聲音。你再聽聽這兩個,看看有什么不同——”

      她播放了兩段聲音,第一段是一個婦人在唱《九九艷陽天》,第二段是一個老頭在唱同一首歌曲。

      “聽出來有什么不同嗎?”

      “沒什么不同呀,都是同一首歌,都沒有跑調(diào)?!?/p>

      小圓說:“怎么會沒有不同呢?一段是男的唱的一段是女人唱的,這是最大的不同。”

      原來如此。我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

      小圓說:“這兩段一個是在北京錄的,一個是在太原錄的。北京只有老太太才唱這首歌,在太原,男的更喜歡唱?!?/p>

      “哦,這樣呀?!蔽艺f,“你怎么去過那么多地方?”

      小圓沒有說話,被另一段響起的歌聲吸引了,一個青年聲嘶力竭地唱《一無所有》。小圓的表情黯淡下來,我有些慌張,感覺她要哭出來,我不知道她為何傷心,這讓我更慌張。

      “你怎么了?”

      “沒什么?!彼剡^神來,迅速關(guān)掉了聲音文件。

      “是這個歌聲讓你難過了嗎?”我說,“你收集這些聲音干什么呢,恐怕不好的回憶也收進來了?!?/p>

      “小時候,我就喜歡聽人唱歌?!毙A說,“再普通的人,唱歌也有動聽的時候。我媽媽唱歌很難聽,她只有在廚房做飯的時候才唱,有時候我偷偷聽,她能把一兩句歌詞唱得很有味道,和別人都不一樣。就像做飯,每個人都有獨特的味道,我想搜集到不同的聲音,留下每個人閃光的時候?!?/p>

      “你想做歌手嗎?”我問她。這心情就像問一個人,你想做皇帝嗎,如果是肯定的回答,我就要跪下來,從此只能仰望她。

      “這是我的夢想,”小圓說,“我在攢錢?!?/p>

      “干什么?”

      “去留學(xué)?!毙A說。

      我不光跪下,還磕了個頭。

      “你呢,你想干什么?”小圓說。

      我不知如何回答,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如果這個問題是指小學(xué)時候?qū)懙淖魑?,那我倒是想過,我想干的很多,科學(xué)家——因為這個詞聽起來比較悅耳,感覺上能耐也大;作家——感覺也很厲害,具體是干什么的也沒想過;英雄——更抽象了,有點像傻子的夢想,和小圓唱過《一埋朕》之后我更不敢說了……當(dāng)然在這樣的談話中這些全作不得數(shù),小圓說的夢想是具體的可實現(xiàn)的,我的只是一些空想,甚至是亂想。

      “我也不知道,”我說,“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p>

      “你總得有些愛好吧,”小圓說,“特長,生活中你有什么比較拿手的事情,你為之驕傲的?!?/p>

      我更努力地想,生活中我沒什么出挑的地方,大家干活兒我也干活兒,大家聽收音機我也聽收音機,大家看武俠小說我也看武俠小說,因為一個月只出來一次,大家的武俠小說很快就會看完,我自告奮勇寫了一個叫《龍門劍客》的小說給大家看,現(xiàn)在還在連載階段。似乎寫小說算是我的一個特長。我還會寫順口溜送給大家,把每個人的特點編成順口溜,像童謠一樣唱出來。我的套路一般是這樣,前半部分調(diào)侃,后半部分抒情,調(diào)侃讓人不高興,抒情可以轉(zhuǎn)而將之感動。

      “我寫武俠小說,算嗎?”

      “算呀,那你想不想當(dāng)作家?”小圓突然眼睛發(fā)亮地看著我。

      “我小時候就想,但是不知道怎么才能當(dāng)?!?/p>

      “你寫作,就是作家啊?!毙A說,“你寫得好不好看?手機里有沒有?給我看看。”

      手機里還真的有,每寫完一回,我就拍照分享給大家。我把手機給小圓,小圓從廚房里端出一杯咖啡給我喝,她坐在對面看我寫的武俠小說。我喝了一口咖啡,又香又濃,略帶苦澀,我知道,這是外國人喝的東西。他們不喝中藥喝這個,可見人們的生活多多少少需要一點苦澀。小圓捧著手機很認真地看,時不時咯咯地笑。

      “你笑什么?是不是寫得很爛?”我忍不住問她。

      “不爛,很幽默?!毙A說,“你的武俠小說很現(xiàn)代。怪不得你老去買書,你對文字很敏感,你就這樣多看書,寫下去,一定是個受歡迎的大作家?!?/p>

      “真的嗎?”

      “真的!作家都是對人類有益的,比歌手還厲害,人們會研究你的思想,學(xué)習(xí)你的著作,到那時候,你可就是大明星了?!毙A愉快地暢想下去,說得眉飛色舞,我們一起笑個不停,好像她說的不是胡話,而是現(xiàn)實。笑著笑著,我們停下來,然后是突如其來的沉默。我們對視,彼此都有些尷尬。她拿著我的手機,也沒有要還我的意思。我讓自己不去看她,東張西望想找些話說,我看到沙發(fā)上的兩把吉他。

      我問她:“你會彈這個嗎?”

      小圓說:“當(dāng)然了,想要我給你彈一段?”她把琴抱在懷中,說:“《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p>

      流水般的旋律緩緩響起,她纖細的手指快速地撩撥琴弦,圓潤的三連音綿綿不絕地流淌出來。我想起一句詩中說,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我問她:“這把琴能邊彈邊唱嗎?”

      小圓說:“這是一把古典吉他,不過也可以彈唱?!彼龘軇忧傧遥鹨皇啄吧母瑁骸皯?yīng)該去想一想/一只鳥的走向/應(yīng)該去想一想/一群狗的彷徨/應(yīng)該去想一想/媽媽的廚房/應(yīng)該去想一想/未來的模樣……”

      我問她:“這首歌叫什么名字? ”

      小圓說:“沒有名字,我瞎唱的?!?/p>

      沉默再度降臨,我放棄了找點話說的努力。我坐在沙發(fā)上,渾身僵硬,像木頭一樣盯著墻上的鐘表,九點了。

      良久,小圓放下吉他,站起來伸伸懶腰,她露出的肚臍嚇得我趕緊低下頭。她收掉空了的咖啡杯,走進廚房。我抬起頭去偷偷看她的背影,她突然從廚房探出頭來,說:“對了,你喜歡看電影嗎?我電腦里有很多電影,可以拷到你手機里?!?/p>

      我嚇了一跳,說:“好呀,我可以下班之后看。”

      我取出手機的內(nèi)存卡,小圓把它插在電腦上,說:“清理清理還可以下兩部電影,你有什么不要的東西嗎,這個是什么電影,還要嗎?還有這個,你不要的話就刪掉。”

      她邊說邊打開那個視頻,我來不及去阻止她。那個黑人女郎狂野的叫聲響徹房間,我的臉跟烙鐵一樣又紅又燙。我努力做出解釋,想和屏幕里的男女撇清關(guān)系,我對她說:“我從沒有見過他們,一定是我的伙伴張泉弄的這些。”

      小圓淡然地關(guān)掉窗口,又打開一個視頻說:“別緊張,你看,我也有?!?/p>

      看著屏幕里蠕動的同類,我無話可說。

      小圓繼續(xù)問道:“你還要嗎,我也可以拷點這個給你?!?/p>

      我連忙說:“不,不要了。”

      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黹_門聲,一個高大的青年背著吉他走進來,我認出了他,就是那天在公園找小圓要錢的那個。我們看到對方都有些錯愕,尤其是電腦里還播放著小圓收藏的視頻,讓場面更加尷尬。

      小圓倒是很淡定,或者說是冷淡,她沒有看他,說:“不是說走了就不回來了嗎?”

      “他是誰?”青年倒是沒發(fā)火,聲音也不大,但話說得很陰沉。

      “把鑰匙留下,你可以走了?!毙A依舊淡淡的。

      “他是誰?”青年把目光投向我。我不敢和他對視,去看別處,電腦里視頻還在放著,在兩個劍拔弩張的人面前看這個視頻似乎不太合適,看小圓感覺也不對,低著頭就更不對了,好像我怕了他。轉(zhuǎn)了一圈,我決定和他對視,最起碼這樣像個男人。

      “你是誰?”青年緊走兩步到我面前,我只得站起來,個頭兒差了不少,氣場也是。但我知道,氣勢絕對不能輸,我不能乖乖回答他的問題,最好的反擊就是問回去?!拔沂撬信笥?,你是誰?”沒想到他這么干脆就回答了,又迅速把問題拋回來,我慌了神,“我,我是唱歌的?!闭f出來之后我也覺得可笑。青年先是一愣,繼而大笑起來,他彎下腰對小圓說:“這是什么玩意兒,你們是來搞笑的嗎,就算是我們吵了架你寂寞空虛,也不用找個傻子來侮辱我吧?!?/p>

      “你管不著。”小圓說,“這是我朋友,你放尊重點?!?/p>

      “我管不著?你朋友?你就和朋友看這個!”青年突然大怒,抓起一只杯子砸向電腦屏幕。

      杯子碎了,屏幕暗了,我和小圓都嚇了一跳。我沖上前護在小圓面前,大聲質(zhì)問他:“你想干什么?”

      “沒你的事?!鼻嗄曛皇禽p輕一撥,我也沒看出他用了多大勁兒,我就摔倒在一邊了。小圓去扶我,為了表現(xiàn)男子氣概我趕緊爬起來,作勢要去打他。小圓連忙拉住我,我讓她拉住,站在原地。

      青年在屋子里來回走動,怒氣未消,“我是你男朋友我管不著,你帶陌生人來家里看這個我管不著是嗎,這還是我下載的呢,你要臉嗎?”

      “從今天起你不是了?!毙A說,“我要和你分手。”

      “分手?”青年笑了,“你說過多少次了,哪次不是你求著我回來?!?/p>

      “這次不會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想見到你?!?/p>

      “好好好好好。”青年點著頭,困獸般來回走動,嘴里一直嘟囔著“好”這個字,后來干脆不說話了,只是走動。半晌,他站住,冷靜地說:“你把錢給我,我走?!?/p>

      “我不欠你的?!毙A說。

      “你講講道理好不好,青年說,設(shè)備是我買的,生意是我教你做的,你所有的錢都有我的一半?!?/p>

      “你的錢早被你花完了?!毙A說,“我不想和你算這種賬,除了要錢,你去過一次嗎?”

      “不是你跟我說不讓我去那種地方嗎?”青年說,“我怎么能忍受一幫白癡在我面前唱垃圾歌曲,不是你口口聲聲說要支持我的夢想——”

      “你的夢想就是去網(wǎng)吧打游戲吧?!毙A打斷他,“算了,不說了,你走吧?!?/p>

      “你說了不算?!鼻嗄暾f,“拿不到我的錢我哪兒都不去。”

      青年在門口坐下來,點了根煙。

      三個人之間的沉默比兩個人要來得可怕,青年抽著煙,顯得更篤定一些,我和小圓木然站著,像兩個犯錯的孩子。最終還是小圓打破了僵局,她從墻角的包里拿出錢包,扔給他。“錢是吧,”小圓說,“都給你,希望你能走得遠一點。”

      “不能給!”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變得如此迅捷,突然躥出來從空中接住錢包。我緊緊握住錢包,對小圓說:“不能給他,這都是你的辛苦錢?!?/p>

      “小子,沒你的事,滾遠點。”男青年站起來,不知道是要來打我還是搶我手里的錢包。

      “要想拿到錢,先弄死我再說?!蔽也挥傻煤笸耍易灾虿贿^他,一邊后退一邊尋找武器,我撿起水杯的玻璃碎片,沖著他才發(fā)現(xiàn)這碎片太小,似乎對他構(gòu)不成威脅。我把碎片比在自己脖子上,一手舉著錢包。

      “你知道小圓掙這些錢多不容易嗎,不管刮風(fēng)下雨她都守在公園,笑臉相迎每個人,別人點什么她就唱什么,她唱歌也很好聽啊。你知道她要拿這錢干什么嗎,她想攢錢去留學(xué),去學(xué)音樂,那樣她就可以唱自己的歌了。你說,你憑什么要她的錢?”

      我一口氣說完這些,因為緊張,我說得不太順,大致是這個意思。小圓打斷了我,讓我不要再說了。我看到她流淚了,但看起來依然堅決,她說:“給他吧,用錢看清一個人太值了?!?/p>

      青年呆立在原地,良久沒有說話。我倒是希望他快點拿個主意,一手舉著錢包一手拿碎玻璃比著脖子,保持這個姿勢太累了,可是他不動,我也不敢輕舉妄動。最終,青年轉(zhuǎn)過了身,重新背起他的吉他。他柔聲對小圓說:“希望這次你不要再后悔了,本來我回來就是告別的,我也覺得我們應(yīng)該分開,每次我要走,想到你哭的樣子我都不忍心。我很失敗,不能給你幸福,還把自己過得像鬼一樣,也許分開對我們都好。錢我不要了,我可不是被這個傻子嚇到的,本來我也沒想要你的錢。相反,是我欠你的,欠你的,我以后會還。我走了,保重。”

      青年抱了抱小圓,轉(zhuǎn)身離開。聽到外面響起關(guān)門聲,我才放松下來。小圓坐在地上,臉埋進雙膝,肩膀抖動著。我當(dāng)然懂,誰分手都會傷心,我無從安慰,終于理解了奶奶常說的那句話,哭出來就好了。我怕地上的碎玻璃傷著她,一片一片撿干凈,擦干凈桌上的水漬,電腦是沒法拾掇了,看起來已經(jīng)報廢,我忍不住一陣心疼。

      “好餓啊?!毙A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后,她抓起我拿著抹布的手,“別收拾了,走,我們吃飯去?!?/p>

      半夜里,小圓帶我來到一家燈火輝煌的餐廳。她點了一大桌菜,狼吞虎咽吃了好多。我一直擔(dān)心她是不是還在傷心,然而她看起來一如往常,甚至比往常還要高興些,最終我也受到她的感染敞開吃起來。買單的時候我原本想搶著付錢,幸虧服務(wù)員及時地報價避免了尷尬。我口袋里的錢根本解決不了這頓夜宵,這是我第一次到這種地方吃飯,在這之前,我都是去拉面館。

      吃完飯,我們來到白水公園。相比白天,白水公園安靜如謎。我和小圓并肩走在荷塘邊的小路上,月光下的影子緩慢游動。走到那個茂密的小樹林前,我習(xí)慣性地停下腳步。這個樹林是戀人的圣地,我和張泉多次見到那些男女在這里摟摟抱抱,卿卿我我。每當(dāng)這時,張泉總會說:“我們沖進去,把男的打跑,女的放倒。”當(dāng)然只是說說而已,我們沒有進去過,這樹林不屬于我們。很多時候我們只是坐在樹林外,看著那些男人對他們的女人上下其手,左啃右咬。有一次我們把一個男人看毛了,他丟下那個女人來打我們,我們像兔子一樣跑了。這些事情發(fā)生在張泉認識萌萌之前,有了萌萌之后他就不用站在外面眼戲那些人了,他也變成了其中的一員。在這之前,我們對男女之事充滿好奇,我甚至趴在墻頭偷看錢超的妹妹上廁所,由于角度不對,我只看到了她的頭頂?,F(xiàn)在想來,幸虧只是看到頭頂,不然這種齷齪事得讓我后悔一輩子。

      我站在樹林外,小圓問我:“你怎么不進來?”

      我說:“這里面都是談戀愛的,踩到他們怎么辦?”

      小圓說:“那你就看著點腳下?!?/p>

      我們進了樹林,月光頓時被切割得零零碎碎。地上滿是落葉,走在上面柔軟而蓬松,“咦”!我大叫一聲,以為自己踩到了人,回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是一雙鞋。我看了看四周,沒有找到鞋的主人。

      小圓說:“看你大驚小怪的,我們坐下吧,免得你真的踩到人?!?/p>

      我們在一個斜坡上坐下來,世界好像從沒這么安靜,四周只有昆蟲的叫聲。月亮懸在我們頭頂,和小時候的月亮一樣,潔白神圣。沉默片刻之后,我還是忍不住問起今天的事,小圓清清淡淡地告訴了我。那個青年叫李駿,他們在高中的琴房認識,兩個人都喜歡音樂,都長得漂亮,互相喜歡也是很自然的事。后來他們談戀愛被老師發(fā)現(xiàn),請來了家長,李駿被家里強行轉(zhuǎn)了學(xué)。小圓因為早戀總被老師拿來說事,忍不住頂撞了老師,賭氣退學(xué)在家。后來有一天李駿來找她,讓她陪自己去外地參加一個選秀節(jié)目。剛開始李駿成績很好,進了前五十名,還在電視上露了臉,直到李駿被淘汰,小圓準(zhǔn)備回家,才發(fā)現(xiàn)回不去了。李駿是跑出來的,他偷了家里的錢,不愿意再回去,又利用上電視騙了家里更多錢,更沒臉回去了。小圓只好陪著李駿,輾轉(zhuǎn)各地,為了音樂夢想拼搏。拼搏了兩年,李駿越來越倦怠,每天泡在網(wǎng)吧打游戲,脾氣也越來越差,兩個人的生活也越來越難堪。

      “所以有了你剛剛看到的一幕。”小圓說,“你呢,這么小,怎么也不上學(xué)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正面回答她這個問題,這意味著我要把我那個混賬老爹的事情全部說出來,這讓人難以啟齒,但我無法拒絕她的問題。

      小圓說:“你爸怎么了,他有暴力傾向嗎?”

      我說:“沒有?!?/p>

      小圓說:“他和你媽媽離婚了?”

      我說:“我倒是希望這樣,他只是打我媽,打死也不愿離婚?!?/p>

      小圓說:“你媽就讓他打嗎?”

      我咬了咬嘴唇,說:“我媽太軟弱了,她的缺點就是太能忍了,我也沒辦法。我爸好吃懶做,愛賭錢,他不讓我上學(xué)了,說反正也上不出個好歹,不如掙點錢等以后好蓋房子娶媳婦。”

      小圓說:“你知道他不對,可以找他聊聊,不能他讓你干嗎就干嗎?!?/p>

      我說:“我才不要娶媳婦,我發(fā)過誓,難道以后也要像他一樣打媳婦嗎?”

      小圓笑了,“我不是說這個,你不能因為你爸的錯懲罰自己,娶媳婦本身又沒有錯?!?/p>

      我說:“女人太軟弱了,男女就不應(yīng)該在一起,一點好處都沒有?!闭f完我才意識到小圓也是女人。

      小圓說:“你覺得我軟弱嗎?”

      我說:“不,不,我不是說你。”

      小圓說:“你覺得這樣不好嗎?”

      我說:“怎么樣?”

      小圓抱住了我。她細膩的雙臂繞過我的脖子,柔軟的胸脯貼過來,我感到血在一瞬間都涌向了頭部,我甚至聽見了自己的心跳。我伸出雙手,將她抱緊。月亮掛在樹梢,好像隨時會掉下來。小圓覺察到我發(fā)抖的雙手,把我抱得更緊了?!斑@樣。”她在我耳邊輕輕說。

      次日的晚上,我把這事告訴了張泉。張泉真誠地向我道賀。啞巴站在旁邊看著欣喜若狂的我們,也跟著一起高興。

      從鎮(zhèn)上回來,錢超又開了一個會。會議主題不是加班也不是放假,而是我和張泉。錢超鄭重其事地告訴大家,我和張泉的行為是不對的,我們不應(yīng)該夜不歸宿?!斑@次就算了,下次再出現(xiàn)這種情況我可就要嚴懲了?!?/p>

      “怎么嚴懲呀?”張泉接過話茬問道。

      錢超臉憋得通紅,卻說不出話來。他一定想像別的老板一樣說“開除你們”這種話,但又不敢這么說。

      北方的冬天總是來得很突然,沒有任何過渡。我坐在清冷的車間里,把合格證掛在一個個旅行包上。電動機器的聲音枯燥乏味又綿綿不絕,我的收音機就放在對面,它已經(jīng)沒有電了。

      我看著窗外的枯樹,期待著一個假期。有一個月沒有見到小圓了,我急切地想要再見到她,再聽她彈琴唱歌,如果可以的話,再和她去一次小樹林。

      不幸的是錢超又開了一個會,他要取消假期。我和張泉氣憤不已。我們沒有請假就擅自去了鎮(zhèn)上。白水公園里歌聲依舊,我找遍整個公園都沒有看到小圓。她的攤位已經(jīng)被一個賣烤串的新疆人占領(lǐng)。我找到她家,開門的是一對中年夫妻。他們告訴我,這是他們租的房子,至于之前的租戶是誰,去了哪里,他們無可奉告。門被關(guān)上之前,我往屋里看了一眼,那里的墻上,已經(jīng)沒了小圓的照片。我這才意識到那天早上她為什么不給我她的電話號碼,“你每次放假都能見到我,把積攢了一個月的話和新鮮事告訴我,不是很浪漫嗎?”也許那時候她就拿定主意要走了,除了她收集的歌聲,她沒打算帶走任何事。

      小圓就這么消失了,只留給我一段不太真切的記憶。我突然就想不起她確切的樣子。我用力擠壓大腦,逼迫自己記起關(guān)于她的事情,可怕的是,越用力,往事就越模糊。

      我在萌萌家找到張泉,對他說:“我要走了。”

      “走?到哪里去?”張泉坐在萌萌身邊,像依偎在母親懷里一樣安詳。

      “我也不知道,”我說,“也許我會去見一見我爸爸?!?/p>

      張泉說:“見你爸爸!別扯了,你不是決定恨他一輩子嗎?”

      我說:“我準(zhǔn)備找他談?wù)?,再決定恨不恨他?!?/p>

      走出花街,白水公園的歌聲一浪浪傳來,在人們跑調(diào)的歌聲中,我離開了這個地方。

      也許我再也不會回來了。

      (謹以此文獻給我在河北度過的日子?!髡撸?/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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