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我喜歡陜北民歌。
但十幾年來,陜北民歌太普及了,什么人張口就唱,唱得越來越沒了原來的品質,也沒有了新鮮感。
這一年,我碰到了一個陜北人,她的歌聲讓我震撼,就如二十年前第一回聽到陜北民歌時的那種興奮,于是逢人便說,到處薦舉。
其實,這人已經是位老歌手了。她的老,在于她先前一直唱通俗歌曲,而且唱得在全國比賽中還獲過幾次獎。
人蠻年輕,白臉長身,性情安穩(wěn),她唱陜北民歌也僅兩三年,出版有一張音碟。
民歌如田里的莊稼,它有著純凈的樸素,更帶著土地的靈魂。這一點,許多歌手已經忘記了,只憑著有個好嗓子,要么唱得沒感情,如玻璃板上寫字,一抹便不留痕跡,要么太造作和矯情,如盆景一樣病態(tài)明艷。
如何使民歌有現(xiàn)代感,在囂煩的今天喚起人心底中的蒼涼與沉靜?
它同戲曲一樣,改革是一直不斷地調整并存爭議。
有大量的人對戲曲做過向話劇、歌樂、電影的靠近工作,遺憾的是忘卻了改變價值觀這一根本東西而弄得不倫不類,做民歌改造的人不如做戲曲改造的人多,卻也翻新了許多,似乎也不大成功。
這個陜北人,據(jù)我觀察,似乎并無意于要做革命者,但她以自己是陜北人,從小就體會出黃土高原上生命的含義,又長期生活在大都市;再是從事通俗歌曲的演唱和鉆研,當回過頭來唱陜北民歌,她的嗓子自然發(fā)出了一種令人洗耳一新的音聲。這好像那些外國人研究中國文學,中國人研究外國文學,通過具體個人的內部交換,完成了一種中西結合而別開生面。當然,這個人一定得是高人。
我聽到她唱過許多早已聽慣的陜北民歌,聲音寬厚,元氣充沛,節(jié)奏合理,爆發(fā)力和控制力極強,相當多的現(xiàn)代性的裝飾,因此感受到既生而熟,既野而文,率真又華麗的沖擊,腦海里不禁浮現(xiàn)出一個個長哭短哽,糾纏掙扎的悲愴畫面。
我并不懂音樂,平日也多沉默,和我那幫朋友在一起,如林中一群呆鳥。
可我們聽到了她的歌唱,所有的呆鳥都在鳴叫了,原來每個人都有唱的潛能,原來心可以歌唱,原來歌唱是那樣地讓靈魂飛揚。
于是,我們都在歌唱,在心煩時歌唱把煩惱像抽絲一樣抽走了,在身子不適時歌唱可以使血脈通暢,在高興時歌唱讓快樂如酒一樣揮發(fā),如山傾一樣轟然。歌聲原本不是唱給別人的,而是生命需要唱,唱給自己的。
我想,她可能也是為自己唱歌,因為她唱得好,大家才傾聽,才稱她是歌手。
這個陜北人叫王紅梅。
我因此為她的音碟上題名,沒有寫王紅梅民歌專輯,而寫了:《民歌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