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劉涵
近些年來,隨著對茶及茶器的講究,茶席中越來越多地能看到茶則與茶匙的身影,人們通過茶則量茶、醒茶,在茶則中觀茶條索,品其香氣,最后再由茶匙撥茶人器?;仡櫸覈牟杵靼l(fā)展史,茶則與茶匙的出現(xiàn)可追溯到唐代,但隨著歷代上飲茶方式的改變,茶則和茶匙的形制與功用也發(fā)生了相應(yīng)的改變。
唐代茶則與茶匙
茶興于唐,盛于宋。唐代開元以后,隨著茶葉種植面積和產(chǎn)量的增加,飲茶之風(fēng)遍及全國;且彼時人們生活富庶,飲茶也不僅僅停留于粗放式解渴,更多地開始追求品茶的藝術(shù)性,因而使得茶器的發(fā)展走向?qū)I(yè)化與精細化。當(dāng)時人們飲茶方式為煎茶,而茶則在其中起到“量末”的作用。陸羽在其論著《茶經(jīng)》中列舉了二十四樣煮茶及飲茶器具,除茶壺、茶杯、茶碗、茶盤、茶盅等以外,也提到了茶則,并對茶則的命名及由來做了詳盡的解釋:“則者,量也,準(zhǔn)也,度也。凡煮水一升,用末方寸匕。若好薄者,減之,嗜濃者,增之,故云則也。”匕,即古代取食器具,長柄淺斗,類似湯勺。由此可見,茶則于彼時是以之來量取茶末的,即人們煎茶時依據(jù)用的水量,或口感濃淡的喜好,用茶則來度量適量的茶末,故而以。則”命名。此外,《茶經(jīng)》中亦指明:“則,以海貝、蠣蛤之屬,或以銅、鐵、竹、匕、策之類?!边@里也提到了唐代的茶則質(zhì)地與形制,可為海貝狀,可為竹片形。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陸羽在他的論著中并未曾提及茶匙,但從其所說的茶則的形制與“匕”的形制相似可知,茶匙的形制是包含在此間所提到的“茶則”當(dāng)中的,這抑或可理解為茶則可以是類似湯匙形制。
上圖所示為唐代素工銅茶則,全長26厘米,城市遺址出,匙面前部為細長柳葉狀,使用痕跡的緣故致勺面兩側(cè)曲線各不相同。面中心有一棱脊線微微突起,挺而有力,匙柄厚實,呈扁平圭型。青銅質(zhì),因在水坑中長久保持,除少部分位置稍有斑駁外,整體甚為光潔,光鑒可人。雖光素?zé)o紋飾,然匙面、匙身曲弧有度,線條曼妙而不失堅韌,簡潔而不失大氣。
另—件唐代蓮頭銅茶則,全長26.5厘米,器型經(jīng)典難得,柄末端以一蓮頭含苞欲放,蓮瓣娟娟。蓮花為佛教中常用的裝飾題材,代表“凈土”,象征“純潔”,寓意“吉祥”,至唐代極為流行,為等級較高的裝飾紋飾。其曲線婉約挺勁,原銹層加厚,色澤加深,呈黑漆古,似光滑瑩潤的玉質(zhì)感。
除銅質(zhì)外,從現(xiàn)存的唐代茶則來看,尚有銀、銀鎏金、金等材質(zhì),而不同材質(zhì)也從另一方面顯示了器物主人的身份高低。例如懷安山居藏唐代銀茶則,長25厘米,河南出土,銀質(zhì),質(zhì)厚壓手,匙面飽滿平整,做蓮瓣形制,出尖含而不露;匙柄前端呈方形,料質(zhì)厚實,棱角分明;至三分之一處起一棱,后接以渾圓匙柄,過度自然,工手講究;匙末端曲線忽而隆起,又戛然而止。通體無紋,方圓相濟,收放有致,比例合宜。與這件銀則同時出土的還有一件,尺寸僅長15厘米,然形制、用料與工手都與大銀茶則無異。此二者或為依據(jù)不同的飲茶人數(shù)和水量區(qū)別而用的。從工藝的審美角度來說,這一大一小茶則,可謂極盡精微而致廣大氣象,可見唐代工匠的審美高度與精準(zhǔn)的設(shè)計制作。
又如法門寺地宮出土的唐代鎏金飛鴻紋銀則,長20厘米,匙面平整,微微凹陷,飽滿大氣,匙柄中段稍有隆起,上鏨刻飛云流鴻及菱形的聯(lián)珠紋,與素雅的匙面形成對比;銀鎏金質(zhì),整體鎏金保存完好,寶光燦燦,顯示出皇家御用的高貴氣息。與其同時出土的另一件茶具,后人將之命名為“鎏金蔓草紋長柄銀匙”,其功用就與前者大不相同了。鎏金蔓草紋長柄銀匙,小匙頭,長匙柄,全場35厘米,這個長度正適合擊拂茶湯,也與陸羽《茶經(jīng)》所記用于擊拂茶湯的竹莢“長一尺”的長度—致。從匙面來看,其與眾茶則平整微凹、寬長飽滿、便于舀茶量末的特點有很大區(qū)別;匙柄也是—直一曲,直便于擊拂攪拌,彎曲有弧度便于手握。從此二者區(qū)別可見茶匙是由茶則中的一類分離轉(zhuǎn)化而來,在飲茶過程中扮演的是攪拌茶湯的角色。茶匙的出現(xiàn),是在點茶法的背景下,根據(jù)攪拌茶湯的需要應(yīng)運而生的。法門寺出土的茶器所處的年代為晚唐,此時的飲茶方式與陸羽那時相比已有變化。由晚唐蘇虞所撰的《十六湯品》可知,唐末之際已經(jīng)出現(xiàn)風(fēng)靡宋朝的點茶法雛形,這樣一來就不難理解同時代的法門寺地宮出土茶具中出現(xiàn)點茶器具了。此二者為煎茶法和點茶法過渡時期的茶具,盡管與宋時點茶在在茶盞中“環(huán)回擊拂”的點茶專用茶匙尚有差別,但已經(jīng)初具雛形。
宋代茶匙
到了宋代,點茶之風(fēng)大盛。但就目前文字記載來看,宋代方始有“茶匙”之名,且宋人將投放茶末與擊拂茶湯的器具都稱作“茶匙”。蔡襄在其《茶錄》中記點茶:將茶餅?zāi)氤刹枘┖笕肓_篩選,后“鈔茶一錢匕”,放入茶盞,加入少量水調(diào)膏,“又添注入環(huán)回擊拂,湯上盞可四分則止,視其面色鮮白,著盞無水痕為絕佳”。
“鈔茶一錢匕”,這里提到了投放茶末是以錢匕為單位,這與中醫(yī)用藥劑量的單位是一致的,一錢匕約合今五分六厘,即現(xiàn)在的2.4克。從現(xiàn)存宋代出土投茶茶匙來看,常見的有刀匕型、杏葉型、圓頭型、方頭型等,材質(zhì)亦有金、銀、銅、銅鎏金等分別,但不論何種形制,其所呈茶末容量均為2-3克之間,上下無差。
從懷安山居藏宋代茶匙中,我們可窺其款式。宋代刀匕型銅茶匙,杭州城市遺址出。全長16.5厘米,紅銅質(zhì),簡約、厚重、樸實而富造型。作匙方寸之間,匙頭若刀匕之型出而有力,又若蓮花瓣曼妙有致,匙面曲度如花瓣合苞之態(tài)。匙頭背部出筋,立體感強,與匙柄相連。匙柄前端為渾圓柱形,而后逐漸變?yōu)樗姆街?,至最末端變?yōu)榱侵巍V卸螏壹y。宋代工匠舍棄繁復(fù)的紋飾,僅僅通過幾根對器型線條的塑造,便鍛造出如此頗具審美格調(diào)的茶事用器。其看似簡素,實則樸實中寓有巧思、精煉與微妙、磊落而大度,寓俊秀、挺拔、清奇、精巧于一體,有對立的美融合變化,不乏為宋匙中之精品。
另一件宋代鎏金杏葉型鏤空銅茶匙,亦為杭州城市遺址出。全場15厘米,用料厚實,鏤空作經(jīng)典杏葉形制,外作兩道弦紋,匙型比例講究,匙柄前端呈方形,線條緊實,中端收束,匙柄末端呈扁平圭型。整體張弛有度,富收放變化。茶匙通體鎏金,熠熠奪目,十分精好。由于宋代點茶的茶末,經(jīng)碾茶、篩羅,質(zhì)地已十分細密,故而即便有鏤空,也不會散漏。
此外,蔡襄《茶錄》中提到“環(huán)回擊拂”,指的是要用茶匙不斷地調(diào)和茶湯,直至盞中茶湯“面色鮮白,著盞無水痕”,這樣方能在斗茶中勝出。由于飲茶方式的變化,茶匙攪拌茶湯的功能在飲茶過程中的作用愈發(fā)重要,《茶錄》下篇論述茶器時中還曾記載:“茶匙要重,擊拂有力。黃金為上,人間以銀鐵為之。竹者輕,建茶不取”。梅堯臣有一首《次韻和永叔嘗新茶雜言》,最后兩句寫道:“石瓶煎湯銀梗打,栗粒鋪面人驚嗟。詩腸久饑不禁力,一啜入腹鳴咿哇”,其中的銀梗指的就是銀茶匙。此類茶匙,從功能上,造型應(yīng)明顯區(qū)別于投茶的茶匙;且以宋人對生活的講究程度而論,投茶茶匙與擊拂茶湯的茶匙,干濕不同,不可能一物多用。但就目前存世來看,并未出土發(fā)現(xiàn)此類茶匙。
稍晚于《茶錄》一書的宋徽宗的《大觀茶論》中曾言:“茶筅,以斤竹老者為之。身欲厚重,筅欲疏動,本欲壯而未必眇。當(dāng)如劍背,則擊拂雖過而浮沫不生?!?,可見宋徽宗時期,已經(jīng)不用茶匙擊拂,而改用茶筅,茶筅后來為日本抹茶道延用。南宋的《茶具圖贊》,只有記載被稱為“竺副帥”的茶筅了,也可知南宋時茶匙或許已經(jīng)不作為擊拂使用了,而僅作為投放茶末的道具了。
縱觀宋代的茶匙,相對唐代的茶則而言,尺寸小了許多,一是因為唐代為煎茶,煎茶所需容器——釜容量大,因而投茶量大,所需的茶則形制也大,但宋代點茶時用建盞,口徑十來公分的盞所需的投茶量僅需一錢匕,所以匙的尺寸也相對小;二是因為唐宋的審美取向不相同,唐人大氣放達,而宋人則將外部世界斂縮為內(nèi)心態(tài)勢,因而喜尚含蓄內(nèi)斂,故而宋代斗茶的流行使得茶匙更多往精巧的方向發(fā)展,但仍然氣度不失。
明代茶匙
至明代廢團改散,散茶開始流行,品飲方式為之一變。瀹飲成為了飲茶的主流,宋代的盛極一時的建盞退出了歷史舞臺,作為投茶、擊拂所用的茶匙也失去了使用空間,但我們?nèi)阅茉诿鞔男≌f中看到茶匙的影子?!督鹌棵贰繁闶且焕械谑刂袑懙溃骸爸灰娚夙?,鮮紅漆丹盤拿了七鐘茶來。雪綻般茶盞,杏葉茶匙兒,鹽筍、芝麻木犀泡茶,馨香可掬。每人面前一盞”;第四十三回:“都是銀鑲茶盅,金杏葉茶匙,放白糖玫瑰,馨香美口”;西門慶拜會花子虛未遇,遇到李瓶兒叫“小丫鬟拿了一盞果仁泡茶,銀匙,雕漆茶盅”……茶匙等茶器在文中提及次數(shù)極為頻繁,茶匙提及的之地款式也各不相同,有金杏葉茶匙、烏銀茶匙、銀杏葉茶匙等多種。那末,這里提到的茶匙又是有何功用呢?
揚之水先生在《兩宋茶器》中曾言:“飲茶,自有了陸羽和陸羽的《茶經(jīng)》起,便逐漸有了清雅一派”。這清雅一派,因為有了士人的參與,便開始有別于民間茶中加料的飲茶習(xí)俗,而講究品茶之本色,其實更多講究的是品嘗者本身對茶的認識和品茶時的意境,以及感受閑適的性情與精神的提升。但在古人的日常生活中,傳統(tǒng)的茶中加料的習(xí)俗還是更為普遍的。此茶風(fēng)延續(xù)到明代,于民間更盛?!督鹌棵贰分刑峒暗牟璩祝呛然ú杌蛳悴钑r取果用的。同樣用處可見《西游記》第二十六回:“只見一個小童拿了四把茶匙,方去尋盅取果看茶”,第六十四回:“又有兩個黃衣女童,捧一個紅漆丹盤,盤內(nèi)有六個細磁茶孟,盂內(nèi)設(shè)幾品異果,橫擔(dān)著匙兒,提一把白鐵嵌黃銅的茶壺,壺內(nèi)香茶噴鼻?!倍鞔咤ピ谄洹蹲裆斯{》中“茶泉類”的“茶具十六器”中提到“撩云”一物,曰:“竹茶匙也,用以取果”,亦可作鑒。明代的飲香茶或花茶,器具類似于如今喝咖啡,茶具是一套一套配置好的,茶匙便是其中一項配置。從上文的《金瓶梅》對茶器的描寫亦可見,紅漆盤、白瓷盞、銀茶匙,是古時很講究的奉茶待客之器。
明代的茶匙與宋代茶匙相比,更顯小巧,通常以具象的雕鏨作紋飾,更為通俗。以懷安山居藏明代茶匙為例,一為鏤空梅花銀茶匙,全長14厘米。匙頭作五瓣梅花。梅花紋樣是明清以來最喜聞樂見的傳統(tǒng)紋樣之一。梅為歲寒三友,象征高潔;且梅瓣為五,民間又藉其表示五福。福、祿、壽、喜、財。此匙面將花萼、花蕊、花瓣描繪地極為細致,栩栩而然。二為四方倭角博古圖銅茶匙(圖)。茶匙長12厘米,四方帶倭角,匙面于方寸之間鏨刻清供、書卷等博古圖,有博古通今、祟尚儒雅之寓意,顯得雅致而文氣。
中國的茶文化源遠流長,茶則與茶匙的演變圍繞著時代的飲茶風(fēng)尚和飲茶藝術(shù),茶具既是茶文化的重要內(nèi)容,又是茶文物的重要組成。這些的茶器所處的時代,人們的喝茶方式盡管不如現(xiàn)在先進,但依然發(fā)展出了高度發(fā)達的茶文化。因為我們的茶文化當(dāng)中其實并不只是茶葉本身,更重要的是茶器,以及那些在喝茶以外的對審美的追求。這些精準(zhǔn)的設(shè)計制作,精美的器型與適用性的絕妙結(jié)合,以及令人感嘆的高超工藝,和它背后所蘊含著的茶文化和哲學(xué)理念,是我們當(dāng)下追逐美好生活向往的最好的關(guān)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