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晨鈺
林懷民(林百里 攝)
紅色幕布又一次升起。
先是20雙腳露了出來,再往上是20張模糊的臉。這是林懷民帶領(lǐng)云門舞團在國家大劇院演出舞作《白水·微塵》。他習(xí)慣讓光落在人的手上、腳上、衣服上,卻不是臉上。
隨著幕布越升越高,臺下兩千多名觀眾的掌聲也揚至頂點。舞者們雙手在身前交叉,站著不動,觀眾掌聲不歇。所有人都在等林懷民。
他只在第一次謝幕時短暫現(xiàn)身。黑衣黑褲的他從舞臺左側(cè)的帷幕里探出兩小步,淺淺鞠了個躬,手在臉上拂過。然后,他一言不發(fā),旋身回到幕后,便不再出現(xiàn)。安靜而決絕。
這是林懷民最后一輪以云門舞集藝術(shù)總監(jiān)的身份發(fā)表作品了。今年,他將正式退休。
2017年,林懷民在推出作品《關(guān)于島嶼》前宣布將在兩年后退休。當(dāng)“兩年后”真正到來,所有人都想知道,林懷民將會去哪里?云門又會走向何處?
3月29日,林懷民在國家大劇院參加了了云門舞集《白水·微塵》的發(fā)布會。近兩個小時的發(fā)布會后,來自海內(nèi)外各家媒體的記者將他團團圍住,不停有問題砸向他。采訪進行到尾聲,他提出要去抽一根煙。他從沙發(fā)里起身,直接在短袖外頭套上黑色外衣,有點急迫到倉皇地離開擠了十來個人的小小會客廳。他的煙癮向來很大,一天要抽一包?,F(xiàn)在癮頭更大了,每天要再多抽半包。
他一直有很多想去的地方,去北海道看丹頂鶴,重游印度。他還在云門舞集文教基金會成立了“流浪者計劃”,鼓勵年輕人到海外從事自助式“窮游”??稍?6年里,他說“云門把我兜得團團轉(zhuǎn)”,哪里都去不了。曾有《鏡周刊》的記者這樣打趣他,林懷民當(dāng)時狠狠丟出兩個字:“媽的!”
現(xiàn)在,72歲的他終于有時間可以去想“今天做點什么好”了。但他一腔去滿世界溜 達的野心也仿佛在2016年的一場車禍中被拗?jǐn)?。那次他的右腳粉碎性骨折,直到現(xiàn)在行動仍不利索。退休后的他,“只想待在家里”。光是待在家里就夠忙活了。他要“開始學(xué)習(xí)過日子”,打理自己的錢,學(xué)做飯,理屋子。
在他的家里,1990年從紐約寄回的書還沒有拆箱。他終于有時間看了,至少有時間清理東西了,“從90年代放到現(xiàn)在,大概是不需要了”。他還有大把時間拿來躺著追劇。前段時間他追完了《延禧攻略》《如懿傳》等熱門劇集,自夸“我追劇追得很好”。
從26歲創(chuàng)辦云門舞集,他用舞蹈觀照基層、培育舞者,最后終于有資格過自己的日子了。
艾瑞克·薩提的鋼琴曲響起,舞臺就流動了起來。身穿白色及膝長裙的女子往綠水深處走去。她的雙手在空中劃出半個圓,像水中植物。
綠水褪去,舞臺背景轉(zhuǎn)暗,只有白水湍急。越來越多的舞者逆流涌入舞臺,他們身穿淺白衣裙。有些蹦跳著,寬大的衣擺灌滿風(fēng),鼓成一朵朵水花。也有些高高抬起一只腳,重重砸在舞臺上?!斑恕币宦晲烅懀炼?,可以傳到劇場最后一排。這是水花拍在山石上的聲音。
這是觀眾在舞臺上看到的《白水》,也是林懷民在花蓮立霧溪所見到的湍流。那一年他到池上的稻田工作。為解疲乏,一行人沿著橫貫公路到了花蓮立霧溪。這是臺灣很出名的一條河川。在幾萬年的時間里,流水闖出一條落差達到一千多公尺的太魯閣峽谷。白浪穿石而出,水紋漣漪,讓林懷民不自覺拍了一張照。
回來后他請朋友把相片處理成黑白的,背景一片晦暗,只留白水激蕩。林懷民有了靈感。他找來鋼琴曲編舞,“想象這是河流在‘走,到最后它已不只是河流,而是時光在流動,甚至是時光的消逝”。
最終,舞臺布景中的黑白流水回歸到彩色河川。林懷民說,這么做是因為“這就是今天很多人對河、海和大自然的印象”。
林懷民的舞蹈,很多時候都是從泥土里長出來的。2013年,他在臺灣臺東縣的池上稻田上排了一出《稻禾》,臺下觀眾是兩千多名村民。這群不愿讓電線桿破壞稻田的村民為了這場表演推遲了秋收。
有舞者記得,稻田里的演出跳了三天,有兩天都在下雨。老少村民,穿著雨衣雨鞋來看。現(xiàn)場很安靜,舞者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彼此之間還會很小聲提醒:那個角落有水。
第一天演出時,一位96歲的池上村民走了兩個小時來看。演出門票要200新臺幣,這是他一整天的花銷。后來林懷民給他免了票,還把自己的座位讓給了他。
林懷民的舞蹈,始終都在觀照鄉(xiāng)親,用他的話來講,就是“基層”“老百姓”“社會”。1947年,他出生在臺灣嘉義,父親林金生是嘉義縣第一任縣長,還當(dāng)過交通和內(nèi)政“部長”,母親出身新竹望族,曾留學(xué)日本。從小父親對他家教甚嚴(yán),怎么看都不順眼。偏偏他喜歡做的事情,都是父親不喜歡的。
5歲時,林懷民看電影《紅菱艷》喜歡上了跳舞,初中又愛上了看小說。14歲時他試著自己寫文章,第一篇就登在《聯(lián)合報》的副刊上。他拿到了人生第一筆稿費,30塊,直接拿去報了舞蹈課。
當(dāng)時父親對他的期望是考上臺大,“不是反對跳舞和寫作,而是跟臺大抵觸的都不可以”。但父親的管教沒什么用。林懷民一路寫到了大學(xué)畢業(yè)。1969年,他順利拿到獎學(xué)金,去美國研讀新聞,第二年轉(zhuǎn)學(xué)小說創(chuàng)作。
在林懷民看來,上世紀(jì)60年代是個“偉大的年代”。臺灣政治高度戒嚴(yán),而別處的學(xué)生運動正如火如荼。他在美國讀到了一份《人民畫報》,上面報道了年輕人在經(jīng)過簡單醫(yī)療訓(xùn)練后就背上行囊成了“赤腳醫(yī)生”深入民間。
畢業(yè)后林懷民獨自到歐洲旅行。最后一站是希臘。在機場等班機回臺灣時,他忍不住痛哭,覺得“我的好日子過完了”,“看過世界后,我才知道臺灣是監(jiān)牢”。但他到底是回去做了個“赤腳醫(yī)生”。
1972年,他回到臺灣。有人請他去教跳舞,他一聽“臺灣沒有舞團,我們應(yīng)該有自己的舞團”,熱血一下就燃了。次年,他創(chuàng)辦了“云門舞集”,想像“赤腳醫(yī)生”一樣,跳舞給普羅大眾看。從此,在臺灣,“跳舞的”有了“舞者”這個稱呼,云門也成了華語社會第一個職業(yè)現(xiàn)代舞團。
很多人不理解林懷民怎么敢創(chuàng)辦舞團。作家侯文詠問他:“當(dāng)年怎么才學(xué)了一百個小時的舞就敢創(chuàng)辦舞團?” 林懷民回答:“欲望和夢想自己會跳出來?!?p>
《稻禾》
直到云門后來去歐洲公演,林懷民的母親邊為他補牛仔褲還邊嘆息:“你跟爸爸一樣,運動神經(jīng)不發(fā)達,也沒音樂細胞,怎么會去跳舞?”跳舞的林懷民想做的,其實跟他當(dāng)縣長的父親想實現(xiàn)的,沒什么區(qū)別。他記得父親的教育:第一不能當(dāng)社會負擔(dān),第二要對社會做出貢獻。
1978年,云門在嘉義體育館演出《薪傳》,演繹的是一段臺灣移民史。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仍風(fēng)聲鶴唳,為了安全演出,云門特意選在了遠離臺北警備總司令部的嘉義。那天晚上,臺下坐了六千多人。觀眾哭了,林懷民在后臺也哭了:“那一天告訴了我,什么是‘基層?!?/p>
當(dāng)時的臺灣,跳舞的沒什么錢,給基層跳舞的更賺不到什么錢。林懷民發(fā)不出工資,舞團難以為繼。1988年,因為個人精力和財力限制,林懷民決定暫停云門舞集的活動。
他出走3年,回到臺灣。從機場回家的路上,出租車司機認出了林懷民,問他:“為什么你把云門舞集停掉了?”一個月里,有十幾個出租車司機跟他講“臺灣不能少了云門舞集”。就在這一年,林懷民重開云門。在這之后,盡管2008年云門的八里排練場遭遇大火,素材資料付之一炬,林懷民還是咬著牙把云門做到現(xiàn)在,“我要對得起支持我們的社會大眾”。
其實早在創(chuàng)辦之初,林懷民放話:“兩年后,你們(年輕舞者)就接過去做吧!”沒想到一做做了46年。
“當(dāng)時講的話是當(dāng)真的嗎?”“當(dāng)然!那時候我對舞蹈、經(jīng)營舞團這件事是多么不了解、多么愚蠢。只有年輕的時候傻傻的,才會開始做點事情。不過,以為只做兩年的事情干了46年,還算不壞吧?!彼UQ?,笑著告訴本刊記者。
《白水·微塵》的舞蹈服裝設(shè)計師是馬可。她記得林懷民找到自己的時候,她問他:“舞蹈在哪里?”林懷民說,在腦袋里。他只是先給她聽了一段音樂——肖斯塔科維奇的《第八號弦樂四重奏》。
林懷民第一次聽到這首曲子是在近20年前。CD機里傳來悲愴曲調(diào),他整個人縮成一團,想為這首強悍的曲子編個舞。
舞編到一半,林懷民帶著舞團到德國德累斯頓演出。有天夜里隨手一查,發(fā)現(xiàn)《第八號弦樂四重奏》就是肖斯塔科維奇在德累斯頓花3天時間寫出來的。作曲家親眼見到戰(zhàn)爭遺留的斷壁殘垣、疾病、流離。
林懷民說:“這些年世界災(zāi)禍不斷,好像都讓人不能夠呼吸,作為一個人,時常感覺到無能為力?!督饎偨?jīng)》里面說‘微塵眾,微塵,很多眾生,卑微、像小的塵埃。想起這些事情,于是創(chuàng)作《微塵》,我覺得非做不行?!蔽m浮動的舞臺上,舞者蓬頭垢面,震顫浮游,生而為人,如同塵埃。
林懷民一生中,無能為力卻又非做不可的時候有很多,比如重開云門,再比如重建云門。
2008年2月11日,云門舞團的八里排練場發(fā)生了火災(zāi)。大火一口,吞掉了云門的 “家”。
來不及收拾殘局,林懷民就又開始找地方。后來在四千多位社會捐贈者幫助下,云門一邊租借場地,一邊修建自己的劇場。“我那時候說,如果弄這個房子(云門劇場),我的編舞生命會縮短五六年,大家都覺得我是說說而已?!绷謶衙裨鴮Α赌戏街苣氛f。
2014年11月11日,云門劇場落成。現(xiàn)場放映了一段回顧火災(zāi)的影片,林懷民嚇了一跳:五六年前的自己,根本沒那么多白頭發(fā)。他向本刊記者解釋,“我真的不是說說而已的,它耗掉了我的很多時間跟精力”。
頭發(fā)白了,就連罵人都沒了力氣。
云門的人都很怕林懷民。有舞者在接受記者汪宜儒采訪時表示,跟林懷民工作最害怕的是“聽到筆在寫的聲音”。在排練場時,林懷民總會用紙筆及時寫下筆記。他性子急,寫字快,聲音大,一下下在所有人心上劃拉。
汪宜儒與云門結(jié)識多年。她記得林懷民訓(xùn)練舞者時總是不厭其煩,嘴里一遍遍喊“不對,要下沉,扎根”。年過古稀的人,講起舞來手腳并用,恨不得自己跳。
再早些年的林懷民更可怕。有一次他到了排練場,看到舞者們沒認真暖身,大怒:“你們既然這么不愛惜自己的身體,那我也不要愛惜自己的身體了?!闭f完,就掄起拳頭往玻璃桌上砸。一群人被流血場面嚇懵,七手八腳給他包扎。只有他一個人面不改色照樣罵人,罵完了再打車去醫(yī)院。
“罵人需要力氣?,F(xiàn)在體力衰竭了?!绷謶衙癫缓靡馑嫉匦α诵?,“現(xiàn)在他們做得不好,我就會問他,最近好嗎?因為一個平時好好的人突然跳不好,不是心情不好就是身體不好。所以我一天到晚問他們,‘還好嗎?”
2016年12月18日,紅樹林捷運站外,一輛黑色休旅車撞上了一身黑衣的林懷民,他的右腳粉碎性骨折。編舞的人一下子動彈不得。即便如此,他仍放不下云門,把病床搬到排練場,編了《關(guān)于島嶼》:在天災(zāi)人禍不斷的島嶼上,人們依然有希望。
2017年宣布將要退休后,他也沒一刻閑著。他承認自己是個“厚操煩(常憂慮)”的人,總要妥當(dāng)安排才能稍微放心。趁著還能說得上話,能安排得上一些事,盡可能把云門平安送到下一程。他說:“我不能等到糊里糊涂、不能跟觀眾溝通時才想退休的事?!?/p>
云門劇場建成時,佛堂要買供桌。他學(xué)會用谷歌,淘了個二手桌子,“用信用卡還小心翼翼對了3次,生怕弄錯”。習(xí)慣了紙張的人現(xiàn)在到哪里都要帶著iPad,追劇看書。最近剛讀完了《教父》小說,覺得寫得真好。
但他自覺已經(jīng)跟觀眾不是一代人了。他說自己是屬于文字的一代,“喜歡吃字”,但年輕一代是“網(wǎng)絡(luò)上生長出來的一代”,這群人可能沒那么愛字,閱讀視覺圖像的能力卻很強。
其實林懷民一直都有退休的念頭,但是“我手里是象征臺灣社會能量匯聚的一個團體,而不是林懷民舞團。這個東西一定要做下去,所以東張西望了這么多年,在找一個合適的人”。
《關(guān)于島嶼》
《白水》
他找到了鄭宗龍。畢業(yè)于國立臺北藝術(shù)大學(xué)舞蹈系的鄭宗龍也曾是云門舞者。2014年他接下云門2的藝術(shù)總監(jiān)一職。云門2是由林懷民1999年創(chuàng)立,與云門舞集相比,云門2的舞者更年輕,跳的舞也更自由、現(xiàn)代。
林懷民看到了鄭宗龍身上“街頭的旺盛的活力”,這是他“一輩子都沒有而且很羨慕的東西”。他覺得這種有點“野”的東西更能與年輕觀眾溝通。林懷民接受國外媒體采訪時,他一定會一個字母接一個字母地拼出鄭宗龍的名字,要對方記下。
盡管如此,云門舞集在很多人眼中始終打著“林懷民”的印。事實上,現(xiàn)代舞團的生命也往往與創(chuàng)辦人休戚與共?,F(xiàn)代舞新先鋒派代表莫斯·坎寧漢就曾專門寫下遺囑,在自己去世三年后,由他創(chuàng)辦的舞團就要解散。后現(xiàn)代主義編舞大師特麗莎·布朗的舞團也在她退休后艱難生存。林懷民希望用兩年來讓舞團“無縫接軌”。
從2020年第一天開始,他就不用再去云門辦公室了。林懷民打算“耍廢(偷懶荒廢)”。要給電視裝上Netflix,買了一墻書準(zhǔn)備看,最重要是把碗刷干凈。但他不會寫傳記,他笑稱自己現(xiàn)在一千字文章要寫兩三個禮拜,“活不了那么久”。
曾有算命的說他會在72歲去世,但他卻毫不在意,甚至展露出難得的興致,“沒錯,就是今年!”他說自己知道的時候很高興,“每個人最惶惑的就是死亡什么時候要來。我現(xiàn)在知道了,我尊重它。命運說我?guī)讱q要死,我一定說好,不會說NO”。
“會不會覺得時間不夠用?”“以前會,以后不會了。可以睡到自然醒,然后琢磨一下今天干嘛。這多么幸福!”林懷民似乎已經(jīng)想到自己耍廢的日常,有點期待,有點不安,在位子上坐不住了。
可旁人到底還是想知道,離開了云門的林懷民和沒有了林懷民的云門到底會怎樣?“那就看風(fēng)怎么說、水怎么流吧?!?/p>
幕布又一次落下。這是第4次謝幕。劇場內(nèi)燈光盡數(shù)亮起。任憑觀眾如何鼓掌、歡呼、尖叫,舞臺一側(cè)的帷幕再沒了動靜。
林懷民不會再上臺了。如同水過無痕,拂去微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