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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拾柴禾

      2019-05-13 02:00:06鹿聘
      飛魔幻A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虞國梁國柴禾

      鹿聘

      天下的黎民百姓都盯著女帝平坦的小腹,盼望出生一個龍子,朝臣們天天這樣說。女帝側(cè)過臉,珠簾兩下敲擊得清脆,她吐出口水,俏麗的面孔猙獰,呸,分明是這些老東西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她是整個王朝最年輕的帝王,也是最叛逆的少女。

      于是,她在上元節(jié)乘輦出行時,命令浩浩蕩蕩的儀仗停下,她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面龐美麗又生動,歪嘴一笑,玉指一勾,喚一個懷抱小兔子的青裙農(nóng)家女上前。然后,女帝的身子探出轎輦,用一只手捏住女子的下巴,另一只手抬起團(tuán)扇遮住了兩人的面龐。最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女帝親了這個農(nóng)家女!

      宮女奴才目瞪口呆,百姓們低著頭不敢抬起半分,心中充滿了巨大的忐忑與好奇,一絲絲遐想飄蕩在都城綻遍煙花的上空。聽到這綺艷傳聞,不少臣子在家中捶胸頓足,差點(diǎn)被氣昏過去。

      哈哈哈哈,女帝則是放肆地大笑,她凜冽的目光令人生懼,不敢相信她還能做出多少荒唐的事來。

      “上什么火,寡人只是跟你們這些男人開個玩笑?!?/p>

      寡人又不是生一窩的老母豬,不是要寡人生孩子嗎,不要寡人立王夫嗎?可以,寡人偏偏要在街頭親吻一個女子,你們這些老東西再敢置喙一句,寡人還要立那農(nóng)家女做王后。

      眾朝臣的心臟都經(jīng)不起這位女帝的折騰了,他們有滿腹治國經(jīng)略,卻不知如何對付一個正叛逆的豆蔻少女。有人說,這個年紀(jì)的女子怎么可能不對英俊的男人動心呢?

      于是,王城搜尋來的俊美男人在太禾宮前一字排開,過路的小宮女都忍不住余光偷偷一瞥。女帝驚訝地輕呼,看樣子她很高興,老公公們擦了擦汗,總算能跟大臣們交差了。

      可是,下一刻,她卻繞過了他們。

      一個小太監(jiān)正高拱起屁股,手拿方帕擦拭地磚,女帝頑劣地一腳踢向那小太監(jiān)的屁股。小太監(jiān)摔倒在地上,用畏懼不解的眼神望著她,一時竟忘了告罪。

      女帝更驚訝宮里還有這樣白凈清秀的小太監(jiān),這青年下巴尖俏,更像個江南的溫婉小娘。

      “陛下饒命?!毙√O(jiān)如夢方醒,不??念^,汗如雨下。

      女帝冷漠地用腳尖制住他的磕頭,攤開雙手,略帶殘忍的聲音慢悠悠地響起:“我不要他們,我要你,今日便由你來服侍寡人吧?!?/p>

      “寡人可不是跟你開玩笑?!?/p>

      臣子徹夜站在太禾宮前,對那任性的姑娘徹底心涼了。

      咱們已經(jīng)做了最大的忍讓,找來那么多世家美公子,滿足了你的心意還不夠,你還要當(dāng)眾打我們的臉面!上次親了一個女子,這次又要一個小太監(jiān)侍寢,小祖宗,你下一步還要干什么,刨祖墳嗎?

      女帝當(dāng)然不會刨祖墳,這一夜她與小太監(jiān)有了一個隱秘危險的秘密——落魄惶恐的青年眼睛像鋒利的刀子,說出的話驚世駭俗像一道雷霆,劃開她的心腑,逗得她咯咯笑個不停,眼眸盛滿奇異的光彩。

      “要達(dá)成這樁交易,你總得拿出點(diǎn)誠意,先跟寡人說一個秘密吧?!迸鄄[眼。

      女帝名叫魏前山,她給自己新寵的小太監(jiān)取了個名字叫宋柴禾,應(yīng)了太禾宮的一字。

      晨起時,小太監(jiān)穿著墨綠的衣裳,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跪著,哆嗦得幾乎要哭出來了。魏前山讓他抬頭,他就抹了抹眼淚,抬頭。

      “哎呀,”女帝挑了挑眉,“以后跟在寡人身后,就沒有你哭的時候了。”

      魏前山說別怕,她哄著他,她說自己只想抱著一個溫暖的人入睡而已,宮里頭有鬼會害她。宋柴禾天性溫順,任由魏前山撩起他頭頂烏帽的帶子,她問:“小太監(jiān)都是臭的,怎么你又香又軟呢?”宋柴禾不知答什么好。

      魏前山預(yù)估到了這一日朝堂上的風(fēng)暴,老臣們的奏折密密麻麻堆得她心煩,她一本都不會看,任他們叨叨她是如何放浪形骸,她只想上茅廁。

      終于,他們說到了正事,要求魏前山徹查太傅之子貪污案。

      魏前山終于張起耳朵仔細(xì)聽,她鮮見地發(fā)怒,落入這些老家伙的圈套,她說:“你們已經(jīng)逼死了教導(dǎo)我的太傅,他的兒子又如何成了你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太傅之死是毫無感情的魏前山心頭一病,雖然明知太傅一家是朝中首貪,但太傅已經(jīng)被拉到菜市場當(dāng)眾車裂,在私心上,魏前山想保下他的遺孀與孩子。

      于是,魏前山有意地失態(tài)了,她將齷齪的私事搬弄到眾人面前罵。

      “你看你們一個個冠冕堂皇清風(fēng)霽月,可不知能從中撈到多大好處!陳上卿,你是議臣里頭一個不怕死的,他們說你是鐵骨錚錚的清流砥柱,但有人告訴寡人,你的母親四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你卻貪戀官位,隱瞞她的死訊,不回去守孝?!?/p>

      “右丞相,你的折子言辭清麗,不愧好文采,畢竟是當(dāng)年風(fēng)頭越過狀元的探花郎,冷宮中的周太嬪深夜都還會凄厲地喊你的名字。”

      “李御史,多年來一直無人知道你的殘疾兒子的母親是誰,有人告訴寡人,在府中你與妹妹珠胎暗結(jié),是以有了這個孽子。”

      “污蔑!天大的污蔑!”李御史激動地嚷嚷起來,幾乎雙目泣血。

      魏前山要治他殿前失儀的罪,命人將他拖下去打二十廷杖。她方才說的話真真假假,就是為了羞辱震懾這些朝臣,被戳中的嘴唇發(fā)白一言不發(fā),李御史的慘叫回蕩在大殿。

      監(jiān)看杖刑的是宋柴禾,他吩咐侍從輕些打,卻不知為自己惹上了禍。

      李御史當(dāng)晚一瘸一拐地回家后便上吊自盡,以證清白,于是魏前山的行為遭到激烈的非議。她按著太陽穴,也有些莫名的不安。

      “都怪你!”魏前山一個手爐扔過去,不偏不倚砸中宋柴禾的額角,他不敢躲。

      “當(dāng)時把那老骨頭打死就完了,還由著他給我惹出這么大風(fēng)波!”

      宋柴禾眼神異常平靜,他額角流著血,輕輕說道:“李御史的事情并不是我告訴你的,是你臨時瞎編的?!?/p>

      “干你屁事!”魏前山怒氣更甚。

      宋柴禾在太禾宮前被女帝親手用骨鞭揮打了不知多少下,遍體綻滿血花。骨鞭打人最陰狠,劇烈的疼痛足以讓這清秀的青年昏厥,但他意志出乎意料地堅定,死死咬牙不漏一聲。

      打完后,魏前山疲憊地扔開骨鞭,煩躁不安又無可奈何,其實(shí)她還沒撒夠氣。青年慘白的面龐轉(zhuǎn)過來,發(fā)絲混著汗水、血水黏在臉側(cè),他虛弱地一笑,像亮堂堂卻恰好不刺眼的春日。

      “陛下的手打疼了嗎?”他問。

      魏前山驚愕一會兒,頓時沒了氣,矛盾又復(fù)雜的宋柴禾,有時看上去那樣倔強(qiáng)不屈,據(jù)說正是因?yàn)椴辉甘苜V他才總受老公公們的欺壓,而且在進(jìn)宮的貴人面前從來不卑不亢,不多表現(xiàn),所以沒人提攜。但在她面前,他卻那么卑微,甚至低賤。

      魏前山厭惡他的下賤,她決心要跟這個小太監(jiān)開個玩笑。

      她拉他坐在床邊,手持紅燭映照彼此的面容,誠懇地說道:“我當(dāng)然要你留在這兒了,王朝的子民中我最偏愛你,宮里的小鬼要握著你的手才能驅(qū)散,小柴禾的笑顏是寡人入眠的安慰?!?/p>

      然后,魏前山看見了讓自己憋不住笑的一幕,宋柴禾被打動了,他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也不去想自己的賤命配不配得上一位帝王的偏愛,紅燭下,他笑起來時的羞澀顯得他極其愚蠢,魏前山冷嗤一聲。

      魏前山鐵了心要保太傅一家,為此多次與人針鋒相對。太傅貪污的缺口遲遲填補(bǔ)不上,臣子反問魏前山該如何辦時,她飲一口茶,用恬淡的挑釁的語氣說:“那就加稅吧,全國各地多征一些稅,不用多久國庫的口子就能縫上了?!?/p>

      “苛重賦稅下,陛下不怕滋生反民嗎?”

      “敢造反就將其鎮(zhèn)壓,誅其九族,還有什么好議的。”魏前山的語氣簡直是十足十的暴君。

      魏前山坐在小榻上,由宋柴禾捶腿時,想到朝堂上當(dāng)時那一幕又開懷起來,她淡淡地嘲諷道:“寡人不過是想試試百姓們的彈性,看他們有多能吃苦罷了?!?/p>

      “這是陛下的玩笑之一嗎?”宋柴禾問。

      “哼,他們都是一群將苦做飴糖吃的賤骨頭!父親在位時,那樣暴虐好殺,不通人性,他們除了抱怨就是熬,咬著牙熬下去。連諫臣也是這樣,因?yàn)樗麄冎栏赣H不僅說殺就殺,而且聰明勇猛,不怕昏君,就怕狡猾裝昏的君主。我當(dāng)時多盼望著他們造反啊,闖進(jìn)王宮,取下那個男人的頭顱,可他們太懦弱無能了。”說著,魏前山將一顆糖送入口中。

      “朝中已經(jīng)有聰明的家伙生疑了,他們的直覺告訴他們有梁國的細(xì)作侍奉帝王前后,可怎么辦哪?!彼尾窈梯笭?。

      “何止你一個細(xì)作,我心知肚明,這朝堂之上,多的是梁國的耳目,寡人只不過是不屑去捉虱子罷了。”

      “陛下會保我嗎?”他問。

      “看心情?!蔽呵吧接秩恿艘话觊僮尤肟冢瑓s因?yàn)槌蕴窃谙榷X得橘子酸,皺眉后忽又散開,像想到什么直起身子,轉(zhuǎn)頭笑嘻嘻的。

      “小柴禾,你再告訴寡人一個秘密,寡人就保你。”

      魏前山想知道宋柴禾的過去,她查了宋柴禾的籍貫,獲悉他是本國一個尋常殷實(shí)人家的孩子,不知發(fā)生了什么變故會去投敵,她對個中曲折有些興趣。

      宋柴禾遲疑了一會兒,嘆息說:“本不是什么新鮮事,日頭下常有,很乏味的?!?/p>

      魏前山執(zhí)意要聽,于是宋柴禾告訴她,十七歲時他去參軍,待在最驍勇的將軍手下磨煉。他有一腔真摯的報國之心,沒有什么比他的赤誠更無瑕,無數(shù)次從死人堆里扒拉出來,哪怕從將軍的口里聽到了許多令人失望的事情,下一次他依然會沖在最前面。

      后來,他幸運(yùn)地回到了家鄉(xiāng),卻不幸地聽聞,因?yàn)槌刑地澪鄣拇蟀?,牽扯進(jìn)去無數(shù)人,甚至影響到自己做小小綢緞生意的家族,父母服毒自盡,族中財產(chǎn)被瓜分殆盡,他回來時已經(jīng)滿目凋零。

      明明已經(jīng)從五百個弟兄中極其幸運(yùn)地活著回來了,總共活著的也不超過一雙手,原來死劫在這里等待著他。

      讓宋柴禾最憤怒的是,女帝仍然一意孤行地想包庇太傅,從前將軍口中那些對朝堂的失望深深累積在他心底,于是投敵對于他來說成了輕而易舉的事——在邊境與那些家伙打了那么多年,自然都是熟面孔。

      “陛下,您想讓這個王朝覆滅,我不過推波助瀾一把。”宋柴禾跪下,睫毛深覆,并不像是諷刺。

      魏前山要給朝臣一個交代,找出那個細(xì)作,宋柴禾給了她一份名單,上面都是梁國的探子,等候她隨意選擇一個。魏前山卻看也不看,一把合上。

      她又要臨場發(fā)揮了,老臣們的說話聲剎那間縹緲遠(yuǎn)去,化成霧氣一般的嗡嗡聲環(huán)繞四周。臣子們吵著,帝王心內(nèi)自有思忖,她在玩選兵選將的游戲,選到哪個倒霉蛋,也是沒辦法的事。

      終于,她站起身,指著一個今年才進(jìn)仕的青年,厲聲道:“此人便是梁國派來監(jiān)聽的探子?!?/p>

      還未等辯駁,魏前山就命人將他拖出殿外杖殺,以儆效尤。這般連罪證都放不出來,空口白牙,使她本就不多的威信再次降落谷底。

      朝中一向沉默寡言的劉侍郎忽然指著龍座之上的她,冷冷地說道:“王朝的黑暗要降臨了,我們的帝王與梁國的細(xì)作勾結(jié)了,他們共同密謀要這個國家消失在地圖之上!”

      聞言,魏前山忽然一驚,竟然連向他問罪一時都忘了。

      劉侍郎死了,他在朝堂上怒指帝王說出那番大不敬的話后,帝王震驚在座,久久說不出話,當(dāng)晚他便倒斃在府中。

      劉侍郎的死引起了朝堂的沸騰,連日的憤怒已經(jīng)按捺不住了。魏前山卻依然以為只是平日的小打小鬧,她哄他們,漫不經(jīng)心懶洋洋地說:“一定是敵國派來的死士殺了我忠心的劉侍郎?!?/p>

      他們怒極發(fā)笑,笑帝王的敷衍與自己的愚忠。有人說:“梁國的死士要?dú)⑷?,為什么不殺丞相,不殺柱國,偏偏殺一個劉侍郎?他力量薄弱,如何值得這一場精心的刺殺?”

      “劉侍郎死了,只能說他點(diǎn)破了天機(jī),令陛下畏懼了?!?/p>

      “陛下當(dāng)真如他所言,與梁國勾結(jié),要做出覆滅祖宗基業(yè)這種大逆不道之事?”

      魏前山勃然大怒,想要他們住口,可是她無法堵住悠悠眾口,于是賭氣離開,誰也不見。

      “要想解決陛下的困境,其實(shí)有一個最完美的辦法。”此刻像鬼魅一般出現(xiàn)的宋柴禾撫摸女帝額頭的冷汗。

      “你說。”

      “陛下還記不記得,您與梁國的太子曾經(jīng)締結(jié)過一場聯(lián)姻?梁國富足繁盛,兵馬強(qiáng)壯,您父親在位時一直想與梁國交好,朝臣與百姓也都是這樣期盼的。有個強(qiáng)大的國家做倚靠,陛下您就不用這么累了,那些人也再也無法動搖您的帝位分毫?!彼尾窈陶f。

      魏前山轉(zhuǎn)過頭,看了他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忽然拿起桌上的瓷器發(fā)狠朝他扔去:“滾!”

      復(fù)雜的宋柴禾,有時他卑賤如螻蟻,任人欺凌的模樣讓魏前山鄙夷;有時他堅韌不拔,一個小宦官的身上隱隱顯現(xiàn)名士氣節(jié),而現(xiàn)在的他不知到底是澄澈真摯的無心之言,還是撥弄心機(jī)試探她的底線。

      一想到后者魏前山便脊背發(fā)涼,她記得第一晚宋柴禾就敢對她和盤托付一切,他說自己是梁國隱藏最深的細(xì)作,但他與女帝有共同的目標(biāo)——使這個國家被梁國吞并,有這樣膽識與智慧的小太監(jiān),魏前山對他其實(shí)十分防備。

      魏前山的政權(quán)垮臺不過是時日問題,她不再是人心所向,百姓念起她的名字甚至要唾罵。于是,魏前山狼狽地逃出都城,投奔她母親的家人伯清王。

      “是寡人拋棄了愚昧的百姓,拋棄了假忠的臣子,并不是他們拋棄了寡人?!蔽呵吧秸f。

      魏前山本想借伯清王的兵重新奪權(quán),卻因?yàn)樗尾窈膛c伯清王徹底決裂。

      那天晚上,她連喚宋柴禾數(shù)聲他都不來,心中生氣,想這狗奴才趨炎附勢,也敢怠慢自己了,于是拔劍準(zhǔn)備去殺他。沒承想她走在半路,撞上衣衫不整臉頰有傷的宋柴禾,青年無限委屈眼泛淚光地?fù)湓谒砩?,抓著她的肩膀說:“陛下救我。”

      這樣的宋柴禾真是令人憐愛,誰見了都會心疼他,魏前山不禁愣了愣。伯清王隨后趕到,口里不住辱罵宋柴禾。原來伯清王好孌童,打從宋柴禾進(jìn)府第一天起就瞧上了他,正欲得手卻沒料到這小子力氣意外地大,讓他掙脫開逃走了。

      魏前山一瞬間想清原委,只覺得顏面受辱,這宋柴禾再不濟(jì)也是寡人的人,就算寡人淪落到寄人籬下,也不會任由狗照面拉尿!她假裝一劍朝伯清王刺去,嚇得伯清王跌坐在地,然后她迅速收拾了細(xì)軟,便攜著自家小宦官離府。

      后來,史書記載魏前山與伯清王鬧翻是因?yàn)樗硬逋跗肺兜退住凼侨绾味疾豢赡艹姓J(rèn)她當(dāng)時是沖冠一怒為小太監(jiān)的。

      “沒遇到陛下之前,我身子卑賤,任人糟蹋也罷了,可陛下待我這樣好,我這條命都是陛下的,怎么敢讓人沾染。”宋柴禾推著牛車說。

      “好了好了。”魏前山坐在一顛一顛的牛車上,心里正煩躁,有些不耐煩。清風(fēng)拂開她的柔軟發(fā)絲,緊皺的眉頭,叫身后的小太監(jiān)看癡了。

      “陛下方才真英勇,就像話本兒上的英雄?!彼尾窈汤^續(xù)說。

      “我叫你閉嘴!”魏前山這喜怒無常的性子落難時仍不改,若換作另一個小太監(jiān),早就將她捆綁起來去換賞錢了。

      接下來該怎么辦呢?宋柴禾說要帶著這位廢帝前往梁國尋求援助,可是路途迢迢,沿途設(shè)下的重重關(guān)卡兇險異常,沒走半個月魏前山就哭著臉說腳磨破了,再也走不動了。她非要在小鎮(zhèn)定居個半年,休養(yǎng)好再走,宋柴禾只能依她的性子。

      “假冒陛下的夫君,真是讓奴才折損福壽啊。”宋柴禾感慨。

      為了掩人耳目,他們以夫婦相居,宋柴禾漸漸有勇氣問魏前山:“陛下已經(jīng)擁有了一切,為什么想將這一切拱手讓人?畢竟天下間最不想國家滅亡的,就是這個國家的君主啊?!?/p>

      魏前山從不肯說原因,反給他出難題:“你性子這樣溫柔,我完全想象不出你在戰(zhàn)場上殺人的模樣,我甚至想象不出你罵人的模樣。”

      然后,宋柴禾就沉默不語,兩人各懷心事地睡去。

      一朝降為庶民的天子并沒有收斂她的暴脾氣,平靜的小鎮(zhèn)因?yàn)樗嗌Σ痢?/p>

      世間最長的是婦人的舌頭,她們聊魏前山永遠(yuǎn)不緊不慢的舉止,那讓人覺得被怠慢和忽視,聊她偶爾間露出來上乘精美的發(fā)簪,聊她像白璧一樣不經(jīng)錘煉沒有被玷污的手,聊她有一個旁人艷羨不來的好夫君。

      俊俏的宋柴禾總是讓過路的小娘忍不住側(cè)目,這樣的平凡小鎮(zhèn),可不常見這樣一個細(xì)致好看的男人,更何況他還溫煦善良,待人極有禮貌,最不講理的悍婦也無法指摘半個字。他每日上集市賣貨物,女人家們總是哄搶一空。不賣貨的日子,他就去青山中砍柴采藥。

      而那個女人卻總是對宋柴禾諸多挑剔不屑一顧,那副臉像討債一樣,懶散地倚在門框旁,成天無所事事,懶惰好吃,心腸惡毒,常聽到她大聲斥責(zé)宋柴禾,怒氣沖沖地摔壞東西。她跟鄰里相處很不和睦,看到小孩摔倒了不扶,反而哈哈大笑;不跟任何人來往,似乎自己高人一等;有時候自家狗死了,還要莫名其妙地對鄰居指桑罵槐一頓。

      只有在宋柴禾下山回來給她帶紅色的酸野果,或趕集歸來給她買了糖人的情況下,她才會開心地笑。

      “我瞧,宋柴禾真該娶個妾,氣死那壞婆娘?!?/p>

      “就是,那婆娘懶得燒蛇吃,她以為她是天皇老子啊?!?/p>

      宋柴禾見她處處受人排擠,便提出要繼續(xù)趕路去梁國,她忽然發(fā)狠站起來說:“等寡人歸位之日,就要這個小鎮(zhèn)的人死光光!”

      魏前山從來不覺得自己靠一個小太監(jiān)養(yǎng)有什么丟人的。又走了三個月,眼見漸漸接近梁國,但越到邊關(guān)越盛傳這種謠言;從前梁國太子有意迎娶本國女帝,兩國都欲借聯(lián)姻修好,更何況梁國繁榮昌盛,與他為敵不如與他做親家。能得到垂青簡直蒙幸,可那女帝是個十頭牛都拉不回的性子,當(dāng)眾在宴會上嘲笑說太子是個瞎了一只眼的獨(dú)眼龍,從此涼了這樁姻緣,梁國沒有派兵馬來攻打已算罕事?,F(xiàn)在女帝落魄流亡,像條灰溜溜的喪家狗求梁國接納,可以說是一傳十十傳百的笑話。

      魏前山聽到了,當(dāng)場揮鞭要抽那人。沒想到,鞭子一響,宋柴禾卻擋在了面前,他的左臉頰浮起一道紅腫,他問:“陛下何故如此不安?”

      她踉蹌著后退,怒罵宋柴禾狗膽包天,敢擋自己的鞭子,又連喊他滾開。

      負(fù)責(zé)抓捕魏前山的軍隊多起來,街頭時??吹絻申犺F騎揚(yáng)塵而去。宋柴禾想好了計策,他說兩個人太惹人注目了,等自己先去豐城縣找接應(yīng)的人馬通稟一聲,請人護(hù)送陛下入梁國。

      于是,他將魏前山藏在木桶里,說先委屈陛下待一夜,天亮之前他一定趕回。

      魏前山古怪地說:“你不會丟下我,自己去領(lǐng)榮華富貴吧?”

      “怎么會,”宋柴禾愣了一下后笑了,“奴才一定對陛下負(fù)責(zé)?!?/p>

      當(dāng)夜下了大雨,雨滴噼里啪啦地砸在木桶蓋上,讓人心驚膽戰(zhàn)。魏前山又冷又饑腸轆轆,在半夢半醒間想起十四歲那年的宮宴,那只獨(dú)眼龍用看一塊腰佩的目光看著她。恍惚間木桶蓋被打開,大雨模糊了視線,不過是一個普通百姓,她卻誤以為是梁國太子,發(fā)瘋般脫逃出,赤足狂奔在下著大雨的街道。

      她醒來時是在一堆稻草下,明亮的光暈下,睫毛長長的青年浮現(xiàn)在眼前。宋柴禾扶著她的肩膀,擔(dān)憂地道:“我派出去的人馬說沒在木桶里看到陛下,陛下怎么私自走了?”

      她抹去臉龐上的淚水,輕聲堅定說:“我恨不得把他另一只眼也挖出來。”

      “好,我們不去梁國了?!彼尾窈袒卮鸬眠@樣快,他背起少女往南走。

      女帝寧愿回去找伯清王認(rèn)錯道歉,也不愿去梁國請求援助。

      當(dāng)時朝臣已經(jīng)另立新主,那個干瘦的孩子并非嫡脈龍血,而是某個王爺?shù)膬鹤?。但是,在女帝回京的前一夜,他在床頭被割下頭顱,是宮中一樁謎案。于是,女帝在伯清王的擁護(hù)下重新回到了大殿。

      “此女何德何能配坐上那個位子!”有臣子發(fā)問。

      “諸位何德何能配稱為君子?”魏前山問。

      “五年前祿蟻之宴發(fā)生過什么事情,你們清楚,父親清楚,這樣仍然要逼我與梁國聯(lián)姻嗎!”

      祿蟻之宴時,帝王允準(zhǔn)了自己的女兒與梁國太子的婚事,卻不知太子向來視女人如玩物,暴虐不堪,恣意妄為,府邸中常設(shè)置許多金籠子關(guān)著買來的少女。聽聞這些,帝王卻笑笑說太子心性剛直,正好合了自家小女的脾氣。

      太子見到魏前山對自己絲毫不理睬,神情中的鄙視不加掩飾,覺得受到了侮辱,盛怒之下再加酒醉,完全忘了這并不是大梁宮廷,于是在后山趁著魏前山不帶宮人跟隨時,按住了她的脖頸。

      假山環(huán)繞,一面正對著粼粼水色,仿佛有落雷悶聲不響地沉入湖底,被黑色瞳仁一般的湖水吞噬埋沒。湖水白日是碧色澄澈的,不過到了黑夜,就被夜色沾染得什么都看不清,讓人心生恐慌。

      魏前山把事情告訴了父親,父親暴怒,打了她一巴掌,只說她得了癔癥,療養(yǎng)了好幾個月。她是虞國未來的支撐,決不能發(fā)生這種會敗壞祖宗顏面的事,再說日后她就要嫁給太子,本來就會成為他的人,叫她當(dāng)作一場噩夢,不許跟任何宮人提及。

      總有些蛛絲馬跡的風(fēng)聞傳到朝臣耳里,他們心知肚明,平時一個個風(fēng)骨清高敢為人先跳出來批駁這個批駁那個,如今只是苦口婆心地勸魏前山不要一意孤行,與梁國聯(lián)姻維持平和是她的歸宿。只有太傅,是唯一念及她的感受的人。

      魏前山從龍座上一步步走下來,掃視他們,疲憊的聲音響起:“用一個女人的操守來換你們所謂的家國大義,我也覺得劃算,可你們心中想的根本不是什么大義,而是大益?!?/p>

      “算了算了,我不想與你們置氣,你們哪里是蠢,你們是壞,打得一手好算盤?!彼蛔〉乩湫Α?/p>

      “你們就是怕與梁國開戰(zhàn),因?yàn)槟銈兇虿贿^,怕暴露了自己的廢物無能。你們就是想我嫁給那梁國太子后,順理成章退下王位,好扶植你們的傀儡上臺?!彼敛涣羟榈卮疗?,朝中噤若寒蟬。

      下朝后,她習(xí)慣性想喚來宋柴禾,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對這個小太監(jiān)依賴至極,等候在宮門前的卻只有伯清王。

      伯清王欲言又止,最終告訴她說:“上回臣無禮唐突了陛下的寵宦宋柴禾,發(fā)覺此人并非太監(jiān)身。陛下與他一路風(fēng)餐露宿,朝夕相處,不知這個假太監(jiān)有沒有輕薄過陛下?”

      魏前山先是一愣,隨即腦子嗡鳴一片——宋柴禾是個假太監(jiān),宋柴禾是梁國的細(xì)作!這兩件單拎出一件不覺驚奇,可放在一起便令她喉頭窒息。宮廷戒備森嚴(yán),太監(jiān)從進(jìn)宮到侍奉皇帝有一道又一道的坎兒,他是怎么瞞過那么多人的耳目不被發(fā)現(xiàn)的?平常生活中也難免會露出馬腳,為什么沒有一個人質(zhì)疑他的身份?是什么人能堵住宮廷中的悠悠之口,行成一層又一層欺君罔上的鏈條?宋柴禾是梁國送來的,但梁國怎么可能為了他一個小人物耗費(fèi)如此多財力人力。

      魏前山艱難地走過大殿,卻在扶住一根柱子時忽然彎身嘔出一口血腥。她抬頭,只覺得頭腦發(fā)暈發(fā)黑。

      宋柴禾到底是什么人?

      與梁國的戰(zhàn)爭開始在三月,魏家的祖宗基業(yè)已經(jīng)風(fēng)雨搖曳,魏前山給了宋柴禾一個殺人特權(quán),她要他領(lǐng)兵在五嶺鎮(zhèn)與梁軍交鋒。五嶺鎮(zhèn),是宋柴禾故事中的家鄉(xiāng)。

      但是宋柴禾沒有這樣做,魏前山要以違抗君令處死他,他平靜地說:“我無法踐踏自己的家鄉(xiāng)?!?/p>

      “宋柴禾,你真是死也要把故事編圓滿。”魏前山揚(yáng)起嘴角,“是不愿踐踏自己的家鄉(xiāng),還是不愿與梁軍對峙呢?”

      宋柴禾此刻依然沒有失了姿態(tài),抬起頭,眼神像暗淡的星,微微發(fā)冷:“那陛下怎么還沒有處死我?”

      “我知道了,你是梁國太子的庶弟。五年前我見過你,就在祿蟻之宴,那時你太不起眼了?!蔽呵吧捷p輕一嘆。

      前有梁國虎視,后有群臣孤立,唯一親近之人竟有這樣的身份。

      女帝投降了,未戰(zhàn)便甘愿認(rèn)輸。她這一生尋求的本來就是毀滅的法子,臣子們逼她與梁國和解,她便如提線木偶,渾渾噩噩地踏上前往梁國的和親之路。

      朝中諸臣暗暗松了口氣,百姓們一如既往地埋怨女帝的無能。最高興的是那位獨(dú)眼龍?zhí)樱麑ε酆薜醚栏W癢,想著娶了她之后將她好好折磨一番。

      一入大梁內(nèi)廷,宋柴禾便換了衣裳,是名正言順的四皇子。他在女帝身旁蟄伏五年的事讓不少權(quán)臣另眼相看,他得到了屬于自己的機(jī)會,但這還不夠。

      因?yàn)樯斧@罪所以一出生就被貶去封地的梁國四皇子,祿蟻之宴是他第一次隨王室出行。那之后他暗下決心,在封地的日子太苦了,倘若任由太子登位,屠戮之禍遲早有一天會蔓延到他身上,一定要讓父親看到他的價值。他為討好父親,自降身份請求去大虞王宮做一個細(xì)作。

      “要是陛下嫁給我就好了?!彼脑捰行┖耦仧o恥,卻是在真真實(shí)實(shí)的試探。

      “寡人流亡時與你相伴,你有無數(shù)個機(jī)會殺死寡人,為什么不動手?”魏前山不答反問。

      “我的目標(biāo)怎么會是陛下,怎么會是虞國,從來都是我的太子哥哥。”宋柴禾回答。

      “既然如此,那么我不愿讓你再多一個籌碼。”魏前山目光平視窗外青山。

      宋柴禾耳邊是她的聲音,卻仿佛下起一場連綿陰雨,他聽完,指尖慢慢敲叩桌子,就像更漏那般悠久。然后,他問了一個無關(guān)大局的問題;“陛下喜歡那個陪你逃亡的小太監(jiān)嗎?”

      “喜歡。”

      “那就好,嫁不嫁?”

      “滾開?!?/p>

      他跨過門檻,慢慢走在長廊間,心腹為他披上斗篷。他想起祿蟻之宴時自己曾一動不動地望著那個驕傲的姑娘,她對哥哥的冷漠與譏諷,真是契合了自己的心意,自己雖身份卑賤,又何嘗不輕視那位獨(dú)眼太子。

      “魏前山說她喜歡我,是因?yàn)閯e人不準(zhǔn)她喜歡我;她要寵愛一個小宦官,是因?yàn)榇蟪疾辉试S她寵愛一個小宦官,她是在證明自己的離經(jīng)叛道,但其實(shí)她是一個最好捉摸掌控的人?!彼尾窈汤湫Φ馈?/p>

      四月,梁國太子迎娶魏前山,當(dāng)晚太子便被一把匕首刺中心脈,流血而亡。而魏前山一瘸一拐地走出府邸,衣袍帶血,獨(dú)自面對數(shù)百禁軍。

      宋柴禾聽聞消息后,書砸在了鼻梁上。

      “什么和親,那些都是寡人與你們這些男人開的一個玩笑?!?/p>

      “寡人哪里是什么虞國的帝王,你們想讓寡人做的是虞國的哭靈人。”

      魏前山額頭流下暗紅的血,遮去她的美艷。

      朝中大臣盼她死,百姓無一不在咒她死,她來梁國便是在求死。只不過,求死之余,她要保下虞國——刺殺太子成功,那個小太監(jiān)就欠了她天大一份情分。

      “我們做最后一個交易吧,宋柴禾,我替你除了你的障礙,你保虞國二十年。”她喃喃道。

      為什么呢,這是為什么呢?!宋柴禾顧不得披衣就往外走,街道旁的風(fēng)聲呼呼刮過,他執(zhí)著于尋求一個解答。

      她十四歲遭到的欺凌并不是毀滅的終點(diǎn),那時她心頭充滿了憤怒與報復(fù)的想法,既然滿朝文武都向著那位太子,那么她便稱他們的心意,將虞國拱手送人。

      打動她的是宋柴禾,背著她一路苦行的男人,說陛下的腳嬌嫩走不得凡世路的男人,他天真善良,哪怕只是一張蒙騙魏前山的面具。

      “我那時在想,虞國一定有很多像宋柴禾這樣的人,哪怕只有一個天真的宋柴禾,兩個天真的宋柴禾,我都不忍心斷送他們的家鄉(xiāng)?!?/p>

      “小柴禾的笑顏是寡人入睡前的安慰?!彼χf起曾經(jīng)那句玩笑話。

      宋柴禾領(lǐng)著一支騎兵前來護(hù)住魏前山,他高聲說:“事情沒水落石出前,誰都不許對女帝無禮,誰都不許耽誤了兩國的修好。”

      當(dāng)晚的府邸一片混亂,劍拔弩張的對峙間,宋柴禾要魏前山快走。

      “你要放虎歸山?不怕你父王找你算賬,壞了你多年的苦心經(jīng)營?”她懨懨地笑道。

      “打起精神,魏前山,你不要以為殺了太子你的仇恨就完了,你就這么確定祿蟻之宴的晚上,那個男人一定是太子嗎?那是我看出了你對太子的厭惡所下的一步險棋,我連在你身旁做小太監(jiān)都敢,還有什么是我不敢的呢。”宋柴禾冷靜地看著他。

      “你要活著,證明我曾經(jīng)潛入過大梁的內(nèi)廷,我曾經(jīng)潛入一位帝王的心?!?/p>

      魏前山驚愕地看著他,恍惚間被人攔腰抱上馬,她將被一路護(hù)送回虞國。

      而那個青年的面龐越來越遠(yuǎn),他搭著弓箭的手凝滯在半空,轉(zhuǎn)頭對她艱難地一笑。

      “帶著對我的恨意,從今往后,好好做虞國的君王。我會是大梁未來的王上,我們不死不休的日子還很長?!?/p>

      “不過,陛下,也別太恨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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