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洪軍
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
新時期以來,我國出版、發(fā)表了大量回憶錄作品,形成了一種“回憶錄熱”的文化現(xiàn)象。對此,學術(shù)界也作出了積極的回應。部分學者對回憶錄的理論問題、具體文本進行了有益的分析和探討,積累了一定的學術(shù)成果。為了進一步推進中國回憶錄研究的深入發(fā)展,本文試圖對新時期以來中國回憶錄的理論探討做一個全面的梳理和總結(jié),并希望在此基礎上提出自己的一些見解。
要對回憶錄展開研究,一個最基礎的問題是,什么是回憶錄?國內(nèi)學者主要給出了這樣幾個概念:1997年版《現(xiàn)代漢語詞典》條目記載“回憶錄”是“一種文體,記敘個人所經(jīng)歷的生活或所熟悉的歷史事件”。1999年版的《辭?!酚涊d,“回憶錄”是“一種敘事性文體。用敘述、描寫、資料編排等方法,追記本人或所熟悉的人物過去的生活和社會活動,篇幅有長有短,帶有文獻性質(zhì)”。劉耿生定義:“回憶錄是當事者將自己或與自己有關的歷史,以大腦為載體,形成記憶,再轉(zhuǎn)錄成文字等材料的一種文獻形式。”李良玉認為:“回憶錄就是記錄當事人回顧自身經(jīng)歷所形成的文字或音像資料。”陳墨提出,“回憶錄”的內(nèi)容是“回憶并敘述某一段歷史故事、某些社會事件以及某些公眾人物或一般人物”。
這些概念共同指出了回憶錄的核心內(nèi)容——當事人對歷史的記憶與敘述,但也各有側(cè)重。在詞典中,回憶錄是一種帶有文獻性質(zhì)的文體,而歷史學者則主要強調(diào)其文獻的性質(zhì)。在記述的內(nèi)容上,有學者只強調(diào)了對自身經(jīng)歷的回憶;有學者則相反,認為回憶錄是對別人或歷史事件的回憶;比較全面的概念則強調(diào)了三個方面的內(nèi)容:本人的生命經(jīng)歷、別人的生活片斷或敘事人見證了的歷史事件。在保存的形式上,大多數(shù)學者都沒有特別強調(diào),李良玉則特別指出它可以是文字也可以是音像資料。
這里面有些問題需要進一步分析。第一個問題是回憶錄的敘事人是否必須為回憶內(nèi)容的當事人?李良玉把“局外人對某種事件或事件中的人的回憶”也視為回憶錄,并且指出:“這種回憶有兩種情況,一是同時代的、與有關歷史事件人物沒有直接關系的人,根據(jù)有關見聞、印象、傳說所作的回憶;二是有關歷史人物的親屬的回憶?!边@樣的理解有些過于寬泛。有些人可能并沒有參與到他所回憶的歷史內(nèi)容之中,但是如果他作為一個見證人,見證了他所敘述的內(nèi)容并留下了印象,那么,他的回憶可以視為回憶錄。但是,如果他只是從別人口中聽說了這些內(nèi)容甚至是道聽途說,那么他的回憶內(nèi)容就很難視為回憶錄。也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如果有關歷史人物的親友見證了他的生活片段,則其親友的敘述可以視為回憶錄。但是,如果親友只是聽他講述自己的生活,則無論是以訪談的形式還是以轉(zhuǎn)述的形式記錄下來,其記錄的內(nèi)容都只能算作該歷史人物的回憶錄。
第二個問題是回憶錄的內(nèi)容,它關系到回憶錄的邊界問題。如果只把回憶錄的內(nèi)容局限于敘事人自己的生命經(jīng)歷,則回憶錄與自傳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中就很難區(qū)分。相反,如果把內(nèi)容界定為敘事人對其他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的回憶,那么,很大一部分以自己的生命經(jīng)歷為內(nèi)容的回憶錄就會被作為自傳排除在外。所以,回憶錄的內(nèi)容應該包括自己的生命經(jīng)歷、別人的生活片段、敘事人參與或見證了的歷史事件。這樣,回憶錄按其內(nèi)容就可以分為自傳性回憶錄(以敘事人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為中心)、他傳性回憶錄(以被回憶人的經(jīng)歷為中心)和事件性回憶錄(以某一具體的歷史事件為中心)。當然,依據(jù)不同的分類標準,回憶錄還可以有其他分類方法。例如,在《現(xiàn)代傳記學》這部具有開創(chuàng)性貢獻的著作中,楊正潤先生就將回憶錄分為事件回憶錄、時代回憶錄、親近回憶錄、自我回憶錄和復合性回憶錄五類”。無論怎么分類,分類的標準需要統(tǒng)一,而且應該一以貫之。
第三個問題是回憶的姿態(tài)。這一點在上述所有概念中都沒有得到應有的強調(diào)。如果只是一般性地說敘事人撰寫回憶錄的方式是“記憶”“追記”“記敘”“回顧”等,那么,回憶錄與日記有何區(qū)別?難道僅僅在于篇幅的長短、人生經(jīng)歷的完整與否?大量的單篇回憶錄篇幅都不太長,內(nèi)容也并非嚴謹完整。這些回憶錄與日記的區(qū)別何在?其實,細細想來,日記與回憶錄的區(qū)別很大程度上在于其撰寫時間與故事時間之間的距離?;貞涗浀淖珜憰r間一般要比故事內(nèi)容發(fā)生的時間晚很多,而日記的撰寫時間與故事時間則幾乎是同步的。正是因為有了回憶錄撰寫時間與故事時間的時間差,敘事人在敘述回憶內(nèi)容時才會產(chǎn)生一種回顧性的敘述姿態(tài)。這種敘述姿態(tài)可以給回憶錄帶來日記所沒有的濃厚的歷史感、敘事人個性人格的自我認知與省察以及由懷舊而產(chǎn)生的審美體驗。
第四個問題是回憶錄的產(chǎn)生方式。關于這一點,李良玉給出的概念有所顯示:回憶錄不僅可以是文字,也可以是音像資料。也就是說,回憶錄有可能是敘事人自己撰寫的,也可能是自己口述別人記錄整理的。那么口述性回憶錄與口述史有何區(qū)別呢?在這一點上,陳墨的分析值得重視。他認為,口述史與口述回憶錄的區(qū)別在于:一、口述史是由采訪人與受訪人合作完成的,他們之間是平等的合作關系,而口述回憶錄的錄音文本整理人則主要是采訪人的助手;二、口述史的內(nèi)容是采訪人與受訪人合作建構(gòu)的產(chǎn)物,而口述回憶錄卻主要是受訪人的個人回憶及自語獨白;三、口述史是采訪人根據(jù)提綱對受訪人的一種主導性訪談。在此過程中,他不僅控制著話題的走向,而且提出質(zhì)疑和考證、分析與評說。這一觀點基本上對口述性回憶錄和口述史之間的關系進行了較為充分的辨析。
根據(jù)以上分析,我們認為,如果要給回憶錄下一個定義的話,那就應該是:回憶錄是當事人以一種回顧性的姿態(tài)對自己參與的歷史進行真實記錄的文字或音像資料。“當事人”是主體要求,“回顧性姿態(tài)”是本質(zhì)特征,“參與的歷史”是敘述的邊界,“真實記錄”與其說是對文本的客觀確證,不如說是對敘述態(tài)度的真誠要求,“文字或音像資料”是保存的形式。
學者們對回憶錄的價值有著較為充分的認識。在他們看來,回憶錄的價值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是回憶錄本身的史料價值。無論是專門研究史料學的學者還是一般的歷史學者,大家對回憶錄的史料價值都頗為重視。王海光認為:“復原歷史的工作難度很大,僅僅留有大量文獻檔案材料和影像資料是很不夠的。一則是這些材料往往是經(jīng)過選擇處理的,有些歷史細節(jié)可能就被過濾掉了。二則是這些材料對當時歷史場景往往忽略不記,后人體會當時那種生動具體的歷史現(xiàn)場感比較困難。三則是這些材料是對當事人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來的言行記錄,在這些當事人言行中的情態(tài)、感受和復雜的思想動機,是不容易把握住的。這就需要通過當事人的回憶作一補充,才能窺其歷史全貌?!焙髞碓凇痘貞涗洠寒敶素撚写媸坟熑巍愤@篇文章中,王海光又補充了一條:“檔案文獻對歷史的記載是有限的,文字記錄缺失,文字記錄不存,文字記錄有誤,這在歷史學研究領域都是屢見不鮮的?!笨傮w來講,回憶錄具有文獻檔案所不具備的一些特點,在保存歷史方面能夠成為文獻檔案的有益補充。
雖然回憶錄具有存史功能,但它們的價值是不能等而視之的,不同的回憶錄往往具有不同的史料價值。在李良玉看來,回憶錄的史料價值主要取決于以下三個方面的因素:一是這件事的史學價值。事件越重要,回憶錄的價值就越大:二是當事人的參與程度?;貞浾咴绞翘幵谶@件事的核心地位,發(fā)揮的作用越大;他的回憶的價值就越大;三是當事人回憶的準確性。準確性越高價值越大。
因為回憶錄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所以,一些學者將其視為第一手資料。陳恭祿認為,回憶錄是“當事人回憶,是第一手資料”。但李良玉卻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史料學上確定是否第一手資料的標準,不是該史料所敘述的是否確實,也不是該史料所記載的是否親身經(jīng)歷,而在于該史料是否事發(fā)時留下來的原始文字資料或者物件資料?!眱晌粚W者的分歧主要是因為對“第一手資料”概念的理解不同。在李良玉這里,第一手資料必須是原始資料,不能是事后的追憶。如果按照李良玉的界定,第一手資料要少很多,因為很多事情并沒有留下原始資料。陳恭祿理解的第一手資料與一般意義上的理解比較相似,它大概是指資料持有人最先搜集整理的或者是他本人經(jīng)驗所得的。按照這樣的理解,很多回憶錄是可以視為第一手資料的。
回憶錄第二方面的價值是就史學研究而言的。李良玉將回憶錄在這一領域的價值總結(jié)為八個方面:不可取代性、真實性(大部分回憶錄是可以信賴的)、有較高的可信度、可以解決沒有文字記載的問題、可以糾正文獻資料的錯誤、能夠揭示當事人不承認的事實、能夠揭示極有價值的真實細節(jié)、是作出歷史評價的重要參考指標。這種歸納對于認識回憶錄的價值的確有著重要意義,但是仔細審視,它們似乎還可以被進一步概括為四個方面:大部分回憶錄真實可信且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可以解決沒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問題、可以糾正一些檔案文獻的錯誤、可以參與歷史的評價。
回憶錄第三方面的價值是其對于敘事人的價值。耿化敏認為:“回憶錄的根本價值在于:為私人提供了一個獨立的個人化的敘事空間?!痹谶@樣一個敘事空間里面,“‘原本’的自我與文本自我之間”“流連顧盼”,“作者對往日生平”進行“不自覺的感情燭照”,在此過程中,敘事人對自己的個性人格進行“自我反省和自我認識”。這一價值主要是針對自傳性回憶錄而言的。敘事人在撰寫自己的回憶錄時,往往會以一種回顧性的敘述姿態(tài),穿過歷史的隧道,對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進行整體觀照,借以總結(jié)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或者是成敗得失。在此意義上,我們雖然不能認為回憶錄就與法國著名學者菲利普·勒熱訥界定的自傳一樣,能夠建構(gòu)自己的個性人格、探索自己的內(nèi)心成長,但是一般意義上講,它們應該具有相似的功能。
回憶錄第四方面的價值在于能夠建構(gòu)起一個流動變化著的傳主形象。一些重要的歷史人物,身后往往會有很多回憶錄對其進行悼念緬懷。但是,就像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不同的回憶錄往往會留下一個不一樣的傳主形象。這些有著共同特征卻又形象各異的傳主形象不僅讓讀者看到了傳主本人的多個側(cè)面,也讓讀者看到了同一時代不同立場的人,以及不同時代同一立場的人對他產(chǎn)生的不同評價。比如魯迅去世以后,有三個時間段出現(xiàn)了大量的回憶錄:一個是魯迅去世的1936年,一個是魯迅誕辰80周年的1961年,再一個就是魯迅誕辰100周年的1981年。這三個年份其實就是三個時代,在不同時代的回憶錄中魯迅的形象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每位回憶者在實現(xiàn)返照歷史鏡像的映射中,都在以自己的語言呈現(xiàn)了一個存在過的魯迅”。
除了上述四個方面的價值以外,作為一種文學現(xiàn)象,回憶錄的創(chuàng)作也可以成為觀察歷史的一個視角,這指的是回憶錄創(chuàng)作作為一種歷史現(xiàn)象本身的價值。這里面可能包括這樣幾個問題:作者為什么要創(chuàng)作回憶錄?為什么在這個時間而不是別的時間創(chuàng)作回憶錄?他都回憶了什么?有無遺漏或錯誤?這種遺漏或錯誤是什么原因造成的?這種回憶錄的創(chuàng)作現(xiàn)象與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有何關聯(lián)?等等。例如,20世紀的80年代,中國大陸出現(xiàn)了一大批作家回憶錄: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文學史料叢書”、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中國現(xiàn)代作家論創(chuàng)作叢書”、香港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回憶與隨想文叢”、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駱駝叢書”,茅盾、巴金、胡風、丁玲、冰心、夏衍、臧克家、陽翰笙、徐懋庸、陳白塵、趙家璧、曹靖華、許杰、王西彥、姚雪垠、梁斌、陳學昭等作家的回憶錄著作和回憶魯迅、郭沫若、茅盾、老舍、胡風、丁玲、沈從文、馮雪峰、瞿秋白、郁達夫、田漢等作家的文章、著作大量出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如此集中地、大規(guī)模地發(fā)表、出版作家回憶錄,可以說前所未有。這樣一種十分突出的文學史現(xiàn)象值得認真研究。它不僅對于理解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的作家、作品、文學思潮具有重要價值,而且對于理解20世紀80年代的文學生態(tài)甚至時代氛圍也有著重要的意義。
作為一種史料,人們自然會對回憶錄的真實性提出要求?!盎貞涗浀幕咎攸c是真實性,這可以說是它的本質(zhì)?!币徊糠謱W者對這種真實性的要求十分嚴格,認為“回憶錄不屬于文藝作品,不能虛構(gòu)夸張,必須實事求是,若有不實回憶,則回憶錄就失去了任何價值,只能算作稗官野史,甚至連閱讀的價值也沒有?!庇腥松踔粮纱鄬⒛切┎徽鎸嵉幕貞涗浥懦诨貞涗浀姆懂犞?。
對于以上觀點我們有必要做一些分析。
首先,“真實性”是不是回憶錄的本質(zhì)?對于回憶錄研究而言,將“真實性”界定為回憶錄本質(zhì)的觀點是不合適的。如果將“真實性”界定為回憶錄的本質(zhì)特征,那么,“不真實”的回憶錄自然就會被排除在回憶錄的范疇之外。這時就會出現(xiàn)一些從理論上無法解決的問題。比如,真假的問題如何判斷?如果一部回憶錄有的地方是真的,有的地方是假的,又該如何處理?有學者認為,可以寫出真實的回憶錄對其進行駁斥或者確證。但是,誰又能確保寫出來的回憶錄就一定比別人的真實呢?有學者或許會說,可以利用文獻檔案對其進行考證核實?;蛟S很多回憶錄的真實性問題可以通過這種方法獲得解決,但是并非所有的歷史問題都能夠找到可靠的文獻檔案。據(jù)說,1936年紅軍走完長征時,魯迅曾經(jīng)發(fā)電報表示祝賀。電報是只有魯迅一個人還是魯迅與茅盾共同署名?說法不一。根據(jù)回憶錄,就這一問題,臧克家和茅盾的侄女沈楚都曾經(jīng)問過茅盾,但是他們記載下來的答案卻互相矛盾。臧克家的回憶錄《往事憶來多》說落款的只有魯迅,而沈楚的《患難見真情》卻說茅盾也署了名。因為魯迅的電報原文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而茅盾本人也已經(jīng)去世,以至于孰是孰非連胡繩先生也無法判定。根據(jù)以上分析,將真實性界定為回憶錄的本質(zhì)特征并因此將“不真實”的回憶錄排除在外,對于回憶錄的研究而言似乎不太合宜。
在談到回憶錄的本質(zhì)特征時,李良玉認為回憶錄的本質(zhì)是“記憶資料”而非真實性。就學術(shù)實踐而言,這一觀點顯然更具合理性。但是,如果說“記憶資料”是回憶錄的本質(zhì),那么日記呢?“記憶資料”是不是它的本質(zhì)特征?如果日記也具有這樣的特征,那又怎么能說“記憶資料”是回憶錄的本質(zhì)特征呢?在我們看來,回憶錄的本質(zhì)特征既不是“真實性”也不是“記憶資料”,而是由回憶錄的撰寫時間與故事時間之間的時間差帶來的一種回顧性的敘述姿態(tài)。因為這樣一種回顧性的敘述姿態(tài),回憶錄的真實性就需要謹慎對待;也是因為這種敘述姿態(tài),回憶錄與日記得以區(qū)別;還是因為這種敘述姿態(tài),很多回憶錄不僅具有一種濃厚的歷史感,還往往帶有一種懷舊的審美體驗。也是在這樣的意義上,回憶錄就不僅僅是一種歷史資料,它還可以成為一種文體,成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而被廣泛閱讀,比如魯迅的《朝花夕拾》。
其次,回憶錄能不能虛構(gòu)?劉耿生的觀點是絕對不允許的,大多數(shù)學者都持反對態(tài)度。大家反對回憶錄進行虛構(gòu)的原因主要是出于回憶錄的史料應用,沒有人會愿意采納存在虛構(gòu)的史料作為論證的依據(jù)。但是,如果從回憶錄的創(chuàng)作本身來看,事情恐怕就沒有這么簡單了。如果不允許回憶錄使用虛構(gòu)和想象,那么,作者如何“還原”他幾十年前的生活場景?在進行回憶錄的創(chuàng)作時,作者“在時間軸上來回跳躍、再現(xiàn)可信的對話、在場景描寫和概述中不停穿梭、控制故事的節(jié)奏和張力——通過這些,回憶錄作者成了嫻熟的故事作者,讓讀者全神貫注”。在此意義上,美國學者朱迪思·巴林頓認為:“回憶錄是一種混合的形式,兼具小說和散文的要素?!币虼耍绻环智嗉t皂白地就批評回憶錄對幾十年前的歷史場景作小說式的精描細畫是一種不真誠,那并不能說明作家的道德存在問題,而只能說明我們對回憶錄的理解還存在偏狹。當然,允許在回憶錄創(chuàng)作中進行虛構(gòu)和想象,并不意味著容忍對歷史進行故意的歪曲。虛構(gòu)和想象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和塑造歷史上曾經(jīng)存在過的真實的自我,而并非允許通過歪曲事實來掩蓋歷史的真實。在回憶錄中,虛構(gòu)和想象在發(fā)揮其作用時要受到歷史真實的限制。
由于回憶錄存在不真實的可能性,所以,在運用回憶錄作依據(jù)時需要進行鑒別。在這一方面,魯迅研究專家陳漱渝先生撰寫了多篇論文進行闡釋,甚至提出“盡信回憶錄不如無回憶錄”的說法。陳先生的這一觀點還有這些論文引起了周海嬰、羅飛兩位先生的積極回應,羅飛先生曾經(jīng)撰寫了多篇論文與之商榷。但是仔細閱讀下來,感覺整個爭論的過程一直沒有上升到理論的高度,常常糾結(jié)于一些具體的回憶錄文本上面。陳漱渝先生提出的回憶錄需要鑒別的觀點也沒有得到充分的辨析。從個人的理解來看,回憶錄自然是需要進行鑒別的,根本無法確保哪一本回憶錄是完全真實無誤的。
那么回憶錄失真的原因何在呢?將學者們的觀點總結(jié)起來大概有這樣四點:一是人的記憶能力的有限性。人不可能記住所有經(jīng)歷過的事情;二是人的記憶的選擇性。由于生理機制與思想立場的原因,人們會對自己經(jīng)歷過的事情進行選擇性記憶;三是自我合理化的傾向?!捌叫亩摚鞣N各樣的回憶錄多少都會有當事人自我合理化的成分在里面。這種自我合理化的要求,是人性使然。”四是故意掩蓋事實,甚至扭曲事實。有些人可能會為了推脫責任或打擊別人而故意如此。這樣的例子在“文革”期間應該比較常見。這四個原因是按照主觀性逐漸加強的順序進行排列的。記憶的有限性是無法克服的,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回憶錄的真實性就會永遠成為一個問題。記憶的選擇性既可能是因為無意識造成的,也有可能是有意識的。在創(chuàng)作回憶錄的時候,不僅要盡量克制有意識的選擇性回憶,還要盡可能地提醒自己進行客觀敘述。自我合理化既然是人性使然,所以,只要作者不違背原則,不故意掩蓋、扭曲事實,讀者一般還是能夠理解的。但是在研究回憶錄時還是要保持謹慎,因為這有可能會關系到讀者對被回憶人歷史形象的想象與建構(gòu)。
在具體研究過程中,會遇到哪些文本可以算作回憶錄的問題,也就是說,展開研究之前,往往需要弄清楚回憶錄的范疇是什么。否則,如果連自己研究的文本是不是回憶錄都無法確定,下一步的工作也就難以開展。
在《回憶錄及其對于史學研究的價值》中,李良玉認為,回憶錄包括以下九種材料:自訂年譜,自傳,據(jù)新聞采訪整理、寫作而成的傳記類著作,專家學者協(xié)助記錄整理的回憶性文稿,特定環(huán)境中留下的自述材料,當事人所寫的單篇回憶文章,以詩詞歌賦等文學題材的題解、注釋等形式出現(xiàn)的回憶文字,以機構(gòu)、組織或與當事人沒有關系的個人的名義發(fā)表的、帶有例行公事性質(zhì)的紀念或回憶文章,傳記著作中包含的回憶錄成分,或者是具有回憶錄性質(zhì)的傳記。這可能是到目前為止對回憶錄范疇最為詳細的界定了。但是,用列舉的辦法來界定一個概念的范疇其實存在著很大的困難,因為列舉得再多也有可能有所遺漏。在這種情況下,只要符合回憶錄定義的歷史材料都能算作回憶錄。
在李良玉上面的概括中,他是把自傳歸入回憶錄進行研究的。但是在自傳與回憶錄的關系方面,學者們卻有不同的意見。楊正潤先生認為:“回憶錄的內(nèi)容通常比較分散,不像自傳那樣集中。”同時,“自傳寫作中難以避免的收集、查閱、核對和研究資料等種種繁難,在自我回憶錄的形式里大都被避免或簡化”。所以,他認為:“自我回憶錄以自我為中心,屬于自傳的范疇。”對于楊正潤的這些觀點,有學者提出了不同意見,李亞男指出:“楊先生在他的專著中討論回憶錄與自傳的關系時猶豫乃至矛盾,主要原因是他談及的回憶錄過于寬泛而又龐雜?!?/p>
在辨析了楊正潤的觀點之后,李亞男對自傳與回憶錄的關系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自傳應該是作者自覺地對個性人格歷史的反省追索,而回憶錄則是不自覺地對個性人格構(gòu)成的流露展現(xiàn)。某種意義上可以說,自傳是歷時展開傳主個性人格的成長變化,而回憶錄是共時展開傳主個性人格的結(jié)構(gòu)特點?!边@種觀點應該借鑒了勒熱訥《自傳契約》中的相關理論,闡釋得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這一觀點似乎有將回憶錄等同于自傳性回憶錄的傾向,這樣就把他傳性回憶錄和事件性回憶錄排除在外了。
與李亞男正好相反的是,在區(qū)分回憶錄與自傳的關系時,陳墨則是把自傳性回憶錄從回憶錄的范疇中排除在外。他認為:“回憶錄與自傳的區(qū)別是,回憶錄敘述的主要對象通常不是作者本人,而是與作者相關的其他人物或事件。自傳中當然也會涉及時代背景、社會關系網(wǎng)絡、與他人的交往并接受他人的影響等等內(nèi)容,但傳主即自傳作者本人是這一作品的社會關系網(wǎng)絡的中心結(jié)點?!睆膶χ袊貞涗浳谋镜目疾爝€有對回憶錄概念的界定來看,這種觀點顯然也是不夠全面的。
學者們之所以對自傳、回憶錄之間的關系產(chǎn)生不同意見,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大概是,在中國,雖然它們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是很多時候卻很難區(qū)分?!盎貞涗浲詡饔袝r很難區(qū)分……自傳的許多特點,回憶錄基本上也是具備的。”
由于受到西歐基督教傳統(tǒng)的強大影響,菲利普·勒熱訥認為:“自傳不僅僅是一種內(nèi)心回憶占絕對優(yōu)勢的敘事,它還意味著一種把這些回憶加以組織,使之成為一部作者個性歷史的努力?!彼亲髡咦晕揖融H的一種手段,是一種“神圣的寫作”,是“對上帝的發(fā)現(xiàn)和皈依”。熱心提倡回憶錄寫作的美國學者朱迪思·巴林頓認為:“自傳是關于一生的故事:‘自傳’這個詞本身就意味著作者會設法捕捉一生中所有的重要因素?!迸c之相比,回憶錄“并不復述生活的全部。回憶錄寫作的一個重要技巧就是選擇能將整部作品緊密聯(lián)系起來的一個或多個主題”,它帶有“明顯的主題限定”?!按蠖鄶?shù)人一輩子只寫一部自傳,但是隨著時間推移,你可能會寫很多回憶錄?!彼?,從西方學者的理論來看,回憶錄與自傳的主要區(qū)別有兩點:自傳是面向作者內(nèi)心的寫作,是對作者個性歷史的建構(gòu);回憶錄是對個人所屬的社會歷史的個人見證。自傳是關于一生的故事;回憶錄是一種階段性的主題寫作。其實相似的觀點郁達夫早在1935年就提出過,他認為:“自傳是己身的經(jīng)驗尤其是本人內(nèi)心的起伏變革的記錄,回憶記卻只是一時一事或一特殊方面的片斷回憶而已?!庇暨_夫同樣看到了兩位西方學者總結(jié)出來的兩點區(qū)別。
與前面的觀點相比,從理論上來講,郁達夫與兩位西方學者的觀點似乎更為合理。但是這也僅僅是理論層面的東西。如果具體到中國回憶錄創(chuàng)作的實際來看,情況似乎并非如此?!耙话阏f來,自傳和回憶錄在中國的分別并不太大,通常用‘自傳’這個名稱的較少,而用‘回憶錄’的較多。”所以,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中,自傳與回憶錄并沒有嚴格的文體區(qū)分,而且,由于回憶錄不僅包括自傳性回憶錄,還包括他傳性回憶錄和事件性回憶錄,因而具有更大的外延,所以,自傳也就很自然地應該被包含在回憶錄之內(nèi)。
除了自傳以外,有些學者還探討了回憶錄與口述歷史的關系,從上面我們分析的四個方面來看,新時期以來的中國學者對回憶錄的一些主要內(nèi)容大體上都進行了初步的探討,但是,這種探討顯然還存在著很大的提升空間。首先是關注這一問題的學者并不太多,目前只有楊正潤、李良玉、陳漱渝、王海光、陳墨、李亞男等有限的幾位。其次,由于對回憶錄的理論探討在中國大陸基本上還處于起步階段,篳路藍縷,開拓實屬不易,很多問題還沒有能夠深入進去,一些問題一直停留在細枝末節(jié)的糾纏上。最后,理論探討與中國回憶錄的創(chuàng)作實際結(jié)合得還不夠緊密。不少觀點還基本停留在理論推演的層面上,而不是從中國回憶錄的創(chuàng)作實際總結(jié)歸納而來。
注 釋
1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
2 《辭?!?,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9年版。
3 劉耿生:《試論回憶錄和口述檔案》,《檔案學研究》 2001年第2期。
4 李良玉:《回憶錄及其對于史學研究的價值》,《社會 科學研究》2004年第1期。
6 李良玉:《回憶錄及其對于史學研究的價值》,《社會 科學研究》2004年第1期。
7 楊正潤:《現(xiàn)代傳記學》, 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2009年版,第424頁。
8 陳墨:《自傳、回憶錄與口述歷史》,《粵海風》2014 年第3期。
9 張月:《 回憶錄與“公器意識”——“回憶錄熱”三 人談》,《北京日報》2008年2月18日。
10 王海光:《回憶錄:當代人負有存史責任》,《社會 科學報》2007年3月22日。
11 李良玉:《回憶錄及其對于史學研究的價值》,《社會 科學研究》2004年第1期。
12 陳恭祿:《中國近代史資料概述》,北京:中華書局 1982年版,第232頁。
13 李良玉:《回憶錄及其對于史學研究的價值》,《社會 科學研究》2004年第1期。
基于聚居動態(tài)進化理論的傳統(tǒng)村落形態(tài)演變研究——以湘西地區(qū)山背村為例 張志強 譚益民 許 程 等2018/03 71
14 李良玉:《回憶錄及其對于史學研究的價值》,《社會 科學研究》2004年第1期。
15 張月:《回憶錄與“公器意識”——“回憶錄熱”三 人談》,《北京日報》2008年2月18日。
16 李亞男:《自傳與生平回憶錄關系初論——與〈現(xiàn) 代傳記學〉作者楊正潤教授商榷》,《山西師范大學 學報》2012第5期。
17 張大海:《魯迅的鏡像——通過回憶魯迅的文章談魯 迅形象的變遷》,《文藝爭鳴》2006年第3期。
18 何東:《中國現(xiàn)代史史料學》,濟南:山東人民出版 社1985年,第203頁。
19 劉耿生:《試論回憶錄和口述檔案》,《檔案學研究》 2001年第2期。
21 李良玉:《回憶錄及其對于史學研究的價值》,《社會 科學研究》2004年第1期。
22 朱迪思·巴林頓:《回憶錄寫作》,楊書泳譯,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頁。
23 朱迪思·巴林頓:《回憶錄寫作》,楊書泳譯,北京: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4頁。
24 張月:《 回憶錄與“公器意識”——“回憶錄熱” 三人談》,《北京日報》2008年2月18日。
25 楊正潤:《現(xiàn)代傳記學》,第422頁。
26 楊正潤:《現(xiàn)代傳記學》,第426頁。
27 楊正潤:《現(xiàn)代傳記學》,第 428頁。
28 李亞男:《 自傳與生平回憶錄關系初論——與〈現(xiàn) 代傳記學〉作者楊正潤教授商榷》,《山西師范大學 學報》2012年第5期。
29 李亞男:《 自傳與生平回憶錄關系初論——與〈現(xiàn) 代傳記學〉作者楊正潤教授商榷》,《山西師范大學 學報》2012第5期。
30 陳墨:《自傳、回憶錄與口述歷史》,《粵海風》2014 年第3期。
31 楊正潤:《現(xiàn)代傳記學》,第417頁。
32 菲利普·勒熱訥:《自傳契約》,楊國政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8頁。
33 朱迪思·巴林頓:《回憶錄寫作》,第5-6頁。
34 郁達夫:《什么是傳記文學?》,《郁達夫文集》第6卷, 廣州: 花城出版社,香港: 三聯(lián)書店香港分店 1983年版,第284頁。
35 張瑞德:《自傳與歷史:代序》,《中國現(xiàn)代自傳叢書: 資平自傳》,臺北:龍文出版社股份有限公司1989 年版;韓彬:《現(xiàn)代中國作家自傳研究》,北京:中國 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