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我覺得甘蔗是極為離奇的植物,人如果不把它砍下來,它會把自己甜死。嚼甘蔗時,我一邊嚼一邊想:這么甜,甘蔗怎么受得了。真甜,太甜了!甘蔗早晚能把自己甜死。
甜死是怎么死的?首先是舌頭因狂喜而麻木死掉了,像毒販子吸食毒品過度死掉一樣,然后是主管嗅覺的中樞神經(jīng)被源源不斷的甜給甜死了。這里說的是人,而甘蔗作為植物,我認為它承受不了這么多的糖分。
甘蔗的糖是單糖,熱量太大,不跑馬拉松消耗不掉這么多糖。況且——我稍微賣弄一下——甘蔗只有皮和瓤,而沒有肝臟。這就很成問題,沒肝臟,就沒一個化工車間把這些糖分解成葡萄糖或脂肪儲存起來,也沒有腎臟把糖尿出去。
你不斷在甜,你甜無止境,這怎么能行呢?甘蔗沒有肝臟,是造物主的疏忽。當然植物們都沒有肝臟,正如動物們不會通過葉綠素吃太陽的飯,但其它植物也沒甘蔗這么甜。
甜大勁兒了是什么樣?就像甘蔗這樣,臉憋得紫紅(沒肝臟代謝),如同喝大酒的人一樣。臉紫紅且不說,甘蔗把自己甜得身披白霜,這是甜得沒法再甜的征象。在南方,我看到賣甘蔗的就趕緊買一節(jié)嚼一嚼,讓糖分進我肚子里呆一會兒,否則糖會在甘蔗肚子里甜爆炸了。
小時候,我唯一的夢想是天天遇到甜。那時候沒聽過世上還有甘蔗,但知世上有糖塊。正是糖讓我感到世界的神奇。神奇,說的是世上有房子、有樹、有土、有大人和小孩,但他們都不甜。
我吃到糖后才感到世界的化學(xué)性和神奇性,一塊黑不溜秋的結(jié)晶體在嘴里,讓它在牙齒間嘰哩咯啷地翻身,我卻歡欣鼓舞,覺著人活著真沒白活。
甜是什么?是熱烈到死的密集話語,是稠密的湖水,是欲罷不能,是舌尖上的歌聲,是生活的贊美詩,是味蕾的大合唱,是口腔的彌撒曲,是舍我其誰,是不知有漢,是玻璃紙里包裹的理想,是裝在兜里握在手里的快慰。小時候,衣袋里有糖的孩子誰不快慰?吃進去是嘴里甜過,握手里是早晚要甜。
那時候,如知世上竟有甘蔗,赴湯蹈火亦要取之。人生立志,當什么楊柳松柏?勿寧當一株甘蔗,不管其他,先甜起來看。
人長大竟無趣了,無趣之一是不再崇拜甘蔗。見了甘蔗不景仰不咽口水不開口大嚼,此曰無趣。連甘蔗都吸引不了你,還有什么能吸引你?錢?是的,錢了不起,但錢甜嗎?錢會造出甜但也造成苦。錢能放進嘴里嚼出甜水嗎?人在兜里揣著整齊的錢,莫如在懷里揣一節(jié)甘蔗。
別人問是什么,你可以說是金箍棒。到無人地帶,你可以掏出甘蔗咔咔嚼之,甜水如河流灌溉你的胃與心腸。那一陣兒,你可能會放棄一些無趣的人生規(guī)劃。總之,你會變成一個跟甜有關(guān)的人。
牛羊蟲鳥不吃甘蔗,甘蔗的甜在于它和人的緣分。它為了人甜——姑且這么說吧,否則它為誰甜呢?它長在土里,它差一點就長成糖塊了。
甘蔗真是個好植物,每一株甘蔗都應(yīng)該佩戴一朵大紅花。
月夜,到甘蔗林里,聽一聽甘蔗在說什么話,聽聽落在甘蔗身上的小蟲子說什么話。月光在甘蔗身上照不了多久就變成了霜,甜得受不了哇!夜啼的鳥兒在空中兜圈子,呼喚“甘啊,蔗甘”。鳥兒被甜暈了,把甘蔗說成了蔗甘。僅僅是甜,就可以改變許多事情。
正像人有偶像,香蕉蘋果鴨梨的偶像是甘蔗。甘蔗雖然不圓,不掛于枝頭,但甜得心滿意足,讓水果們佩服得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