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八飛

1805年《英雄交響曲》大獲成功，貝多芬乘興開寫《第五交響曲》，但完成第一樂章后突然停止。因為，1806年在里希諾夫斯基格拉茨夏宮認識的奧佩斯多夫伯爵現(xiàn)在要組建一支樂隊，掏錢請貝多芬為他作曲。這次貝多芬非常積極，其原因卻是里希諾夫斯基侯爵。此前貝多芬與自己最大的金主里希諾夫斯基關(guān)系就日見疏遠，因為，在侯爵眼中，貝多芬再“英雄”，也只是自己的一個奴仆。1806年貝多芬留宿克拉洛韋城堡（捷克赫拉德茨）時矛盾終于嚴重激化，之后不久里希諾夫斯基停發(fā)給貝多芬的年薪，他倆雖然沒有廣告天下，但就算是絕交了。

失去了侯爵年金的貝多芬，急需開拓新市場，所以才交稿如此迅速。不過，這次命題作文顯然并非貝多芬本意，所以他沒有加緊把《第五交響曲》寫完題獻奧佩斯多夫，而是另寫新作。1806年10月貝多芬完成了陽光明媚的《第四交響曲》。這部夾在雄壯的《第三英雄交響曲》和《第五命運交響曲》之間的作品被舒曼形容為“兩位挪威巨人之間的苗條希臘少女”。

這時，貝多芬生命里確實也出現(xiàn)了一位少女，雖然不知道是否苗條——匈牙利貴族小姐特麗莎·布魯斯威克。

貝多芬剛到維也納時跟她哥哥弗朗索瓦伯爵為友，那時她還是一個懵懂小姑娘，跟著貝多芬學(xué)鋼琴。她說自己從那時起就愛上了貝多芬。1806年貝多芬前往匈牙利馬爾托伐薩她家里做客，他們在那里擦出了愛的火花。特麗莎后來寫道：“一個禮拜日晚上，晚餐之后，貝多芬在月光下坐到鋼琴前。他先是放平手指在鍵盤上來回撫弄，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這種習(xí)慣——他總是這樣開場。隨后他彈了幾個低音和弦;接著，慢慢地，他莊嚴神秘地彈起塞巴斯蒂安·巴赫的歌：‘若愿素心相贈，無妨悄悄相傳，既然兩情脈脈，沉靜勿為人知。這首美麗的歌來自巴赫夫人安娜·瑪格達蘭娜手冊，題為《喬瓦尼尼之歌》，有人認為不是巴赫原作。母親和教士都已就寢，哥哥目光凝聚;我的心為他的歌和目光滲透，深感生命豐滿……第二天早上我們在園中相遇，他說：‘我正在寫一部歌劇，主要人物已成竹在胸，整部作品歷歷在目，無論我到哪里，身處何地，它總和我同在。我從未達到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光明純潔，而此前我只像童話里的孩子，只管撿取石子，看不見路旁邊鮮艷的花朵……1806年5月，只經(jīng)過我最親愛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訂了婚?！?/p>

特麗莎·布魯斯威克，是世界上唯一一位和貝多芬訂過婚的女子。

貝多芬是近視眼，奧地利音樂家賽弗里德（1776—1841）說是天花所致，1823—1824年間他在書信中多次抱怨近視讓他從小就戴眼鏡。但他跟美女一樣不喜歡戴，所以他的畫像跟巴赫一樣，經(jīng)常目光不對焦。不過，訂婚后他顯然對上焦了。這是貝多芬一生中最美好最穩(wěn)定的幸福時光。而這段愛情結(jié)出的甜美花朵，即《第四交響曲》。它向后世證明，痛苦奮斗一生拒絕向命運屈服的貝多芬，確實也曾甜美幸福。賽弗里德和奧地利著名劇作家格里帕策（1791—1872）都說貝多芬這時每天興致勃勃，處世接物彬彬有禮，居然能夠忍耐他討厭的人，穿著也開始講究，而且巧妙地隱瞞著自己的耳聾，身體也好了，也不怎么生病了。

精神，確實能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肉體。

《降B大調(diào)第四交響曲》（作品60號）1806年完成，1807年3月5日在洛布科維茨宮邸首演，同時演出貝多芬的《科里奧蘭序曲》和《第四鋼琴協(xié)奏曲》。

貝多芬生平第一次處心積慮要博美人歡心，并且知道已經(jīng)博得歡心。猛獅戀愛了，它把利爪收入掌中，可是，在《第四交響曲》的幻夢與溫柔之下，貝多芬那舉世無雙的強大力量和面對封建貴族的狂野憤怒仍然在地下奔騰，隨時噴薄欲出。這段愛情延續(xù)到1810年，其間貝多芬創(chuàng)作了《第五交響曲》（命運）、《第六交響曲》（田園，1808）、《哀格蒙特》于1809年開始寫作。他還申請為席勒的《威廉·退爾》配樂，但慘遭拒絕。

緊隨暖意融融的《第四號交響曲》，是著名的《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

這是貝多芬唯一一部小提琴協(xié)奏曲，名列世界三大小提琴協(xié)奏曲。

它是專門為維也納劇院第一小提琴手弗蘭茲·克萊門特而作，曲風(fēng)甜美。這部作品類似巴赫，容易上手，不像帕格尼尼的作品，等閑提琴手根本拉不下來。但是，40歲拉《D大調(diào)小提琴協(xié)奏曲》，跟20歲拉的感受完全不同，而60歲時再拉又截然不同。無論聽者什么年紀，貝多芬的力量永遠在那里，但沒有一定的生活經(jīng)歷，根本無法體會貝多芬的深度。這就證明帕格尼尼與貝多芬作品的張力非常大。就像16歲讀《紅樓夢》只看到林黛玉和賈寶玉打情罵俏，可60歲讀《紅樓夢》看到的卻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三部《拉祖莫夫斯基伯爵弦樂四重奏》也是在訂婚這一年完成的，是貝多芬最有名的弦樂四重奏，頗具交響曲特質(zhì)，風(fēng)華絕代，至今。當(dāng)時貝多芬耳聾已很嚴重，因此在第三部《拉祖莫夫斯基伯爵弦樂四重奏》終樂章草稿中他曾寫下：“即使對藝術(shù)，也不必再對它掩飾你的耳聾?！睆氖澜缫魳肥穪砜矗@段愛情的高潮是貝多芬富于幻夢與神秘氣息的《升F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1809，作品78號）。題獻特麗莎。特麗莎因此走入世界音樂史。

不過，高潮到此為止。事實正是如此，1810年5月貝多芬與特麗莎分手。特麗莎死于1861年，那時貝多芬已去世34年，然后她依然愛著貝多芬。1816年時貝多芬還說：“當(dāng)我想到她時，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見到她時跳得一樣的劇烈?！蓖晁麆?chuàng)作6首歌曲《獻給遙遠的愛人》，并在筆記中寫道：“我一見到這個美妙造物，愛意即泛濫橫流，可她并不在此，不在我身邊！”

特麗莎帶給貝多芬的創(chuàng)傷非常深，他再次想到自殺，1810年5月2日致信韋格勒說：“一個人還能完成善行就不能去世，如果不是因為這樣，我早就不在人世了，而且是自我處決?！必惗喾覐拇苏J為只有音樂是朋友：“可憐的貝多芬，此世沒有你的幸福。只有在理想的境界里才能找到你的朋友?！保ㄖ赂袢R興施泰因，書信集第31）他在筆記中寫道：“屈服，深深地向你的命運屈服;你不復(fù)能為你自己而存在，只能為別人存在;為你，只在你的藝術(shù)里才有幸福。噢，上帝！給我勇氣讓我征服我自己！”

貝多芬面臨耳聾，當(dāng)他寫《海里根施塔特遺囑》時，他仍然吶喊“我要扼住命運的咽喉！”

可是，在特麗莎面前，他只能深深地向命運屈服。

1810年失去特麗莎讓貝多芬失去了陽光明媚的心情，但失去里希諾夫斯基的工資，卻讓他失去了飯碗。他的出版合同和演唱會收入可觀，但畢竟沒有保障。當(dāng)然，貝多芬的人氣并未因為與里希諾夫斯基斷交和《費德里奧》失敗而下降，1808年貝多芬公眾演奏會超過32場，海頓只有5場。1805年以來他的所有作品都好評如潮，只有《C大調(diào)彌撒曲》和《拉祖莫夫斯基伯爵弦樂四重奏》例外，但后者也已經(jīng)開始打動行家了?？韶惗喾疫€是很生氣，因為大部分人都贊成霍夫曼的意見，認為他只不過是“偉大的器樂作曲家”，這句稱贊其實是貶低，意為貝多芬寫歌劇不行。而且奧地利與拿破侖的戰(zhàn)爭造成奧地利銀幣弗羅林大幅貶值，貝多芬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跟贊助人和出版商講價變得艱難，即使達成協(xié)議，付款也經(jīng)常拖延至遙遙無期。

作為世界音樂史上著名的營銷大師，貝多芬立刻做出決定：停止講價，開始威嚇。1808年1月7日，貝多芬致信萊比錫布萊特科普夫與黑特出版社，表示已決定前往德國卡塞爾投靠拿破侖之弟、威斯特伐利亞王熱羅姆·波拿巴，熱羅姆王為此敬奉終身年金600（1杜加約合9先令），外加旅費津貼150銀幣，唯一條件僅需經(jīng)常為他演奏，并指揮室內(nèi)音樂會?，F(xiàn)在只缺熱羅姆王的正式任命函了，只要它一到，他就開始打包行李啦。

這是貝多芬最接近一次回到德國。

貝多芬發(fā)出這個威脅并不是因為偶然的天才脾氣。當(dāng)時奧地利正在備戰(zhàn)，決心撕毀《提爾西特條約》與拿破侖再戰(zhàn)一場。如果戰(zhàn)敗——而這是很可能的——奧地利親王們就要變成集體窮光蛋，騎士聯(lián)合會主導(dǎo)的宮廷劇院理事會拒絕給貝多芬發(fā)放津貼已經(jīng)是個不祥預(yù)兆了。貝多芬當(dāng)然覺得這都是贊助人對不起他。他人到中年，身患惡疾，耳聾嚴重，急需錢用。是時候讓他們回憶起他的重要性了！

實際上，貝多芬是否決心在39歲時放棄在世界音樂之都維也納建立起來的龐大人脈，從維也納搬到落后德意志一個省會卡塞爾去，是頗為可疑的?？墒抢锵ＶZ夫斯基侯爵親王雖然表面上跟貝多芬言歸于好，但完全沒有再打開錢包的意思;克萊門蒂承諾的英鎊沒到賬，奧佩斯多夫伯爵還欠著150達克特。而且，貝多芬在信中說：“攻訐我新近音樂會的惡意文章也許還會從這里傳出，在《音樂報》等地方出現(xiàn)。我當(dāng)然不想壓制那些攻擊我的文章，但大家應(yīng)該記住，在維也納沒人比我的私人仇家更多。這里的音樂狀況越來越差?！睗撆_詞很明顯：只有我貝多芬能拯救維也納音樂，使它不因戰(zhàn)敗的羞辱和低檔意大利歌劇的泛濫而衰微，可是，我貝多芬已經(jīng)不想再赤手空拳面對這些敵人啦，除非維也納給我地位和影響力，否則，我將帶著自己的天才回到德意志。最后，貝多芬在信封背面寫下：“我在此請求，在我寫信告訴你們我已經(jīng)收到任命函之前，請不要就我在威斯特法尼亞任職一事發(fā)布任何定論?！?/p>

我說貝多芬是營銷大師，并不是嘩眾取寵，而是因為他之后放置這封信的地點和方式。

貝多芬當(dāng)時住在奧匈帝國貴族安娜·瑪麗·埃多迪女伯爵（1779—1837）位于魯格街的家中。埃多迪女伯爵是出色的鋼琴家，貝多芬摯友。1808—1809年秋冬貝多芬住在她家，兩人在1807—1817年的10年間相當(dāng)親密，貝多芬題獻給她的作品包括1809年的兩部三重奏（作品70號）和1815—1817年的兩部大提琴奏鳴曲（作品102號）。埃多迪可稱貝多芬認識女人中“最迷人、最難以捉摸的一個”，她沒留下信件或日記，只留下說法矛盾的記載和涉嫌參與謀殺親生獨子的未經(jīng)證實的黑暗傳聞。

當(dāng)時埃多迪家在里希諾夫斯基侯爵新公寓樓下，這封信底朝上放在大廳的銀質(zhì)托盤中等待郵差，每個路過的人都能看到其信封背面的那幾句話，而維也納像所有的大都市一樣精于耳語和八卦……

如貝多芬所料，埃多迪女伯爵立刻開始了留住貝多芬的瘋狂斡旋。與貝多芬好友格萊興施泰因一起，她動員了城里最有錢的幾位贊助人，希望能提供威斯特伐利亞國王熱羅姆無法匹配的年金。

現(xiàn)在的貝多芬也不是剛到維也納的那個人了。他其實已經(jīng)是維也納的“貝多芬神話”，一個不可阻擋的貧困天才，有能力對王公貴族說“不”，世界音樂史上第一位自豪的獨立音樂家，還有那個足以比肩彌爾頓失明的耳聾，和葉芝一樣以藝術(shù)為生命全部的傳說……

埃多迪女伯爵的斡旋很快見效，1809年3月1日，貝多芬的學(xué)生、魯?shù)婪虼蠊粲H王、洛布科維茨侯爵親王和金斯基親王共同保證向貝多芬提供高達4000弗羅林的固定年薪，條件是他承諾永不離開“偉大的奧地利皇帝”的國土。這份合同措辭恭敬，保證讓“凡·貝多芬先生免受生活必需品的煩惱，避免一切妨害他天才發(fā)展的障礙”。金主中間并沒有里希諾夫斯基侯爵。

雖然貝多芬實際上一直是維也納王公貴族的寵兒，但在世界音樂史上，這仍然是第一份王公貴族向音樂家低頭保證后者至高地位的合同。是的，就算貝多芬把他所有作品都題獻給王公貴族，這份合同，仍然是世界音樂史上音樂家的獨立宣言！

車爾尼記載，貝多芬晚年時有年輕人贊頌他的名聲，貝多芬回答：“無聊！我從不為聲名和榮譽寫作。我心里的東西要出來，所以我才寫作！”從貝多芬創(chuàng)作本身來說這當(dāng)然符合實際，但自詡“從不為名聲和榮譽而寫作”，多少有些占了便宜賣乖。雖然他很不屑歌德一直把拿破侖授予的榮譽十字勛章佩戴在身上，但路易十八把1824年制作的一枚帶貝多芬頭像的金幣送他，據(jù)申德勒說，貝多芬就深以為榮。1826年12月7日貝多芬致信波恩老朋友韋格勒說：“在我獲得的榮譽里……因為知道你聽了會高興，所以告訴你……有已故法國國王贈我的勛章，鐫著‘國王贈予貝多芬先生，此外附有一封禮貌周全的信，署名的是‘國王侍從長夏特勒大公。”

投奔熱羅姆國王是貝多芬最成功的一次個人營銷，證據(jù)是：當(dāng)他收到三位親王的合同后，他馬上就回絕了熱羅姆王。他致信格萊興施泰因說：“您從所附文件就能看出，我繼續(xù)留在這里對我來說是多么榮耀的一件事……現(xiàn)在您可以幫我找個妻子了。在弗萊堡您應(yīng)該能找著漂亮姑娘，您現(xiàn)在不就在那里嗎？找個也許能時不時對我的音樂賜一聲驚嘆的姑娘吧?！?/p>

不過，貝多芬有理由驕傲。這份合同是魯?shù)婪虼蠊H自交到他手里的。魯?shù)婪蛴H王每年支付1500弗羅林，洛布科維茨親王700弗羅林，金斯基親王1800弗羅林。哈布斯堡皇族、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幺兒魯?shù)婪虼蠊炇鸩⒂H自送來這份工作合同，相當(dāng)于皇帝本人的任命。魯?shù)婪虼蠊莻€面無表情、性格溫和的年輕人，眼睛小到長期顯得沒睡醒，還長著哈布斯堡家族的典型下巴，不過是寬下巴而非長下巴。他剛滿21歲，跟貝多芬學(xué)了鋼琴，很有天賦，還想學(xué)習(xí)作曲。他跟貝多芬的關(guān)系混合了學(xué)生與老師、男孩與男人、貴族與平民的復(fù)雜情感。哈布斯堡家族想培養(yǎng)他出任天主教高級神職，他飽受癲癇癥之苦，而音樂成為他的救贖。

貝多芬題獻《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給魯?shù)婪驗橹x。搞笑的是魯?shù)婪虿灰欢軓椀昧?，因為協(xié)奏曲史上從未有過這么長、這么難的作品。貝多芬本人就從未在公開場合演奏過。這部協(xié)奏曲選用降E大調(diào)，這是《英雄交響曲》的金色調(diào)性，完美匹配年金合同的要求：“創(chuàng)作出崇高的、使藝術(shù)得以升華的重量級作品。”

《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同時證明了貝多芬創(chuàng)作的鏡面現(xiàn)象：在重要作品問世之后，總是繼之氣質(zhì)完全相反的作品：雄姿英發(fā)的《普羅米修斯變奏曲》催生女性氣質(zhì)的《變奏曲，作品第35號》;《英雄交響曲》催生甜美的《第四交響曲》;開闊的《瓦德斯坦奏鳴曲》之后是像個小珠寶盒子的《F大調(diào)奏鳴曲，作品54號》;地火噴薄的《第五交響曲》之后是《田園交響曲》的溪流叮咚和鳥兒鳴唱。

對我而言，這正說明了貝多芬與生俱來的詩人氣質(zhì)。幾乎每一個偉大的詩人都是這樣在雷霆萬鈞和甜美可愛之間劇烈搖擺的。

《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以激蕩展現(xiàn)力量之美，雖然題獻皇子魯?shù)婪虼蠊云浜甏髩验煻谑籽葜蟊宦牨娚壏Q為《皇帝》。

《降E大調(diào)第五鋼琴協(xié)奏曲》（《皇帝》，1809，作品73號）以鋼琴和全樂隊和弦開首，如黃河之水滾滾天上來，氣勢浩蕩，雷霆萬鈞，富麗堂皇，一吐維也納被拿破侖攻占、海頓去世等事之塊壘，之后第二樂章柔情款款，第三樂章富麗流暢。該協(xié)奏曲出版時只標(biāo)明“大型協(xié)奏曲”，在當(dāng)代被鋼琴家爭相灌錄。作品完成后拿破侖已經(jīng)入住美泉宮，因此遲遲不能在維也納上演，直到1811年才在德國萊比錫首演，當(dāng)時的《大眾音樂報》評論：“毫無疑問，這是當(dāng)前所有協(xié)奏曲中最富創(chuàng)造力、最富想象力和最引人注目的作品，其技巧也最為艱深?！?/p>

創(chuàng)作《皇帝》時貝多芬就住在埃多迪女伯爵家里，女伯爵還在為貝多芬的年薪而四處奔忙，可貝多芬聽說她偷偷給他的男仆漲工資。他斷定這是因為性，于是，怒火中燒的貝多芬在《皇帝》草稿上寫下：“你從我手里接受仆人而放棄了主人……他是替補！”男性尊嚴深受挫傷的貝多芬很快從“那個唯利是圖的女人”家里搬到沃爾菲舍的公寓，雖然他明明知道那里有一家妓院。就在妓院旁邊他寫信讓格萊興施泰因給他找個漂亮姑娘來結(jié)婚，還附上奇怪的警告：“我無法愛不美的事物，要是沒有美的話我就愛我自己?！边@期間斯特凡·封·布羅伊寧十幾歲的迷人妻子尤麗葉過世，堅持尤麗葉愛的是自己的貝多芬心碎一地，完全沒時間和精力去安慰更有權(quán)心碎的朋友布羅伊寧。

文學(xué)史介紹作家總要先討論“時代背景”，年少時對此非常憤慨：作品是作家個人的產(chǎn)物，時代背景，無論如何不能排第一位吧？年過半百，才發(fā)現(xiàn)藝術(shù)家的作品，還真離不開時代背景。

就是說，沒有那個時代，未必會有貝多芬。

貝多芬生活的18世紀末19世紀初是名副其實的大時代，歐洲劇烈動蕩，革故鼎新，法國大革命作為人類史上最驚心動魄的一頁剛剛翻開。時代的劇烈震蕩搖落滿天星辰，成群的人類巨星降落歐羅巴：從拿破侖到俾斯麥，從康德到尼采，從歌德到左拉，從達維德到塞尚，從維也納古典樂派到俄羅斯五大家，堪稱“大珠小珠落玉盤”。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100年，也是最動蕩的100年，借用狄更斯的《雙城記》：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jié)，這是黑暗的季節(jié);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我們面前萬物升騰，我們面前一無所有;我們正直登天堂，我們正墜入地獄。

從音樂上講，18世紀是精巧時代，類似中國文學(xué)桐城派，古典精神讓位于華麗雕琢的形式，并無法避免地導(dǎo)致內(nèi)容空虛，藝術(shù)目標(biāo)變成明白、對稱、和諧、中庸，卻缺乏熱情與真誠，其典型代表是海頓，他的旋律是天真結(jié)實的工匠結(jié)構(gòu)，美妙和諧，魅惑耳朵。

然而，真正敲響人類心弦的，是貝多芬。

這個時代，目光所及，歐洲的古老傳統(tǒng)到處都在崩潰，新的社會卻根本看不見雛形，歐洲思想界只好繼續(xù)高舉文藝復(fù)興的旗幟：解放個人！無論這個全新的社會是什么樣，這個社會中第一是：我！第二是：我！第三仍然是：我！

然后，才是：社會。

貝多芬當(dāng)然不是有意生在這個時代的，但他生在了這個時代。如果他生于2018年，恐怕就不一定是貝多芬了。

問題是，他出生了。

然后，他成為那個時代人類巨星王中之王。

在這個人類文化巨星“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時代，他的作品也堪稱“大珠小珠落玉盤”。但是，珠玉滿懷的貝多芬，生活卻過得非常困窘。1809年夏天法軍第二次占領(lǐng)維也納，給貝多芬?guī)砹藖碜园屠璧牡谝晃怀フ呗芬住し评铡さ戮S耶內(nèi)，拿破侖委員會新成員。他剛到維也納就前往沃爾菲舍街拜訪貝多芬，并驚訝地發(fā)現(xiàn)貝多芬不僅沒有太太，而且生活簡直一團糟：“你可以想象一下世界上最臟亂的地方：天花板上布滿因潮濕而起的霉斑;鋼琴十分老舊，灰塵與許多亂放著的樂稿——印刷稿和手寫稿——在上面擠成一堆;鋼琴下面（我沒有夸大事實）是一只沒倒空的尿壺;在它的旁邊是一張核桃木小桌子……還有許多墨漬結(jié)成殼的筆……此外還有許多音樂作品。椅子呢，大都是藤椅，上面全都堆滿了盛有前一天晚餐剩飯的盤子，以及衣服等等?！?/p>

尿壺和剩飯盤子說明貝多芬的女傭那天休假，但是，之后許多年，其他朝圣者看到的貝多芬住處更臟更亂。

德維耶內(nèi)可是真正的粉絲，他熟悉貝多芬的所有作品，貝多芬簡直被他迷住了，以至專門給德維耶內(nèi)開了一場私人鋼琴獨奏會?！拔抑荒苷f，”德維耶內(nèi)后來寫道，“除非你聽到他在狀態(tài)良好且放松時的即興演奏，否則你根本無法猜測他天才的浩瀚深度?！钡戮S耶內(nèi)邀請貝多芬去法國巡演，貝多芬反應(yīng)謹慎：“到了巴黎我是不是必須向你們的皇帝行禮？”德維耶內(nèi)說不用，除非拿破侖下令。“你覺得他會下令嗎？”德維耶內(nèi)覺得貝多芬很想去巴黎，于是盡可能巧妙地回答說：“他對音樂懂得很少?！边@些記載證明，貝多芬并沒有跟拿破侖不共戴天。在拿破侖登基時的暴怒之后，其實他并不排斥跟拿破侖見面。

1809年7月初拿破侖與奧地利卡爾大公在瓦格拉姆血戰(zhàn)，雙方死傷慘重， 10月14日雙方簽訂美泉宮和平協(xié)定，法軍撤出維也納。對貝多芬來說，這是個悲慘的時期——他大多數(shù)貴族金主都離開了維也納?？墒?，他仍然完成了三部鋼琴奏鳴曲、一部弦樂四重奏及其他作品，另有15首歌曲和寫給魯?shù)婪虻囊淮蟊緦ξ环ň毩?xí)曲。1809年11月20號最后一批法軍撤離維也納。根據(jù)美泉宮協(xié)議，弗朗茨一世皇帝交出8500萬法郎戰(zhàn)爭賠款，同時失去所有沿海領(lǐng)地及其350萬臣民，當(dāng)然也包括這些領(lǐng)地的收入。斯特凡·封·布羅伊寧此時在戰(zhàn)爭部當(dāng)秘書，記錄了貝多芬與哈布斯堡王朝共同面臨悲慘的財政局面：貝多芬年金貶值，遠低于熱羅姆·波拿巴開出的600達克特。他人生最精彩的那場營銷，當(dāng)時看來賺翻了，現(xiàn)在算是賠得底兒掉。

所以，不能以一時得失論英雄。

拿破侖撤走，魯?shù)婪虼蠊氐骄S也納，渴望重新師從貝多芬學(xué)習(xí)音樂，但貝多芬的創(chuàng)造力此時卻大都用在編造借口推卻與他頻繁會面。他很喜歡魯?shù)婪?，卻痛恨教學(xué)，由于耳聾，交談現(xiàn)在對他來說已經(jīng)變成酷刑，而且他對年輕人也缺乏耐心，甚至倦于作曲，整天讓布萊特科普夫出版社編輯給他寄歌德和席勒全集。他讀了歐里庇得斯的悲劇、同代德國劇作家約翰·奧古斯特·阿佩爾的詩歌，還有印度教，并開始研究巴赫和亨德爾。年滿40歲的貝多芬提前進入更年期，他的日記枯燥無味，有時他試圖即興彈奏，但彈出的音樂卻毫無火花。

于無聲處聽驚雷。貝多芬的驚雷是：

《c小調(diào)第五交響曲》（作品67號）。

《命運》！

在《第五交響曲》中c小調(diào)再次表現(xiàn)出強烈的情感掙扎，其強大的張力和密不透風(fēng)的緊張節(jié)奏讓人想起貝多芬1807年為科林改編的莎士比亞歌劇《科里奧蘭》序曲。

第一個要明確的是：“命運”這個標(biāo)題并非來自貝多芬，但卻仍然來自他，因為貝多芬有次跟學(xué)生申德勒談《第五交響曲》開首時說：“命運便是這樣來敲門的”，從此得名《命運交響曲》。

第二個要明確的是，《命運交響曲》這個標(biāo)題主要流行于日本和中國，歐美上演《第五交響曲》時很少標(biāo)明“命運”。不過，這個命名仍然非常貼切。對貝多芬來說，這是他與命運的第一場貼身肉搏。因為，這一年貝多芬耳聾已經(jīng)非常嚴重。

從音樂史上講，《命運交響曲》的劃時代在于作曲家擺脫了為上帝和王公貴族作曲的傳統(tǒng)，而純粹以作曲家個人情感來向聽眾講述自己的內(nèi)心故事。海頓和莫扎特都沒做到這一點。柏遼茲評價這部法國上演最多的交響曲時說：“在交響曲中他敘述了自己的個人感受，他自己隱蔽的痛苦、郁積的憤怒，充滿傷心絕望的夢想、夜色底下的視像，還有激情的爆發(fā)?！睆拇耍瑐€人通過痛苦斗爭戰(zhàn)勝命運，變成貝多芬特有的創(chuàng)作主題。

這個斗爭主題來自古希臘悲劇。古希臘傳統(tǒng)認為個人和命運的矛盾不可調(diào)和，個人無法改變自己殘酷悲涼的命運，除非神或上帝幫忙。

貝多芬選擇相信人類自己。他向天下宣告：人并不需要上帝，他可以通過充滿痛苦的殊死搏斗憑自己的力量戰(zhàn)勝命運！

在貝多芬眼中，人就是人，不是俄狄浦斯。而人比俄狄浦斯更強大。

《命運交響曲》驚心動魄，前三個樂章生命在黑夜中前行，如同地火在地下奔流，到第四樂章生命頑強地從黑暗悲苦的深淵中爆發(fā)，正面迎戰(zhàn)雷霆萬鈞不可抗拒的命運，通過披堅執(zhí)銳鮮血淋漓的殊死一戰(zhàn)，人類最終戰(zhàn)勝了命運。

而且沒有依靠上帝！

《命運交響曲》是交響樂史上結(jié)構(gòu)最嚴謹、分部最均衡、內(nèi)容最凝練的作品，批評家說：“從未有人以這么少的材料表達過這么多的意思?！?/p>

《第三交響曲》提出的那個《英雄》，在《第五交響曲》中開始拯救人類。

1808年12月22日周四18：30，前往維也納河畔劇院的聽眾撈到了寶。這場音樂會長達4小時，全是貝多芬新作：開場是F大調(diào)《第六交響曲》（田園），之后是《C大調(diào)彌撒》的詠嘆調(diào)，然后是《第四號鋼琴協(xié)奏曲》，緊接著是《c小調(diào)第五交響曲》，以《合唱幻想曲》結(jié)尾，杰作如雨，眼花繚亂。好幾部新作同時首演是貝多芬多管齊下的創(chuàng)作習(xí)慣造成。兩部交響曲都題獻洛布科維茨和拉祖莫夫斯基伯爵。

順便說明，河畔劇院地址是維也納Linke Wienzeile大街六號，并非很多文章中所說“維也納歌劇院”，后者通常指維也納國家歌劇院，地址是歌劇院環(huán)行道2號，完全不是一回事。

不過，人類撈寶史證明，撈到寶的人通常并不知道自己撈到了寶，《第五交響曲》首演并沒有在維也納掀起太大的浪花。直到一年半之后該作品再次上演，當(dāng)時最有影響力的音樂雜志——萊比錫《音樂匯報》才登出德國著名作家霍夫曼的評價：“強光射穿這個地區(qū)的夜幕，同時我們感到了一個徘徊著的巨大暗影降臨我們頭上并摧毀了我們內(nèi)心的一切，除了無盡渴望所帶來的痛——在這種渴望中，本來在歡騰呼聲中燃起的那份喜悅倒下逝去?！?/p>

《命運交響曲》毫無疑問是時代的產(chǎn)物，因為，它的創(chuàng)作，仍然跟拿破侖有關(guān)。拿破侖可稱奧地利苦主，他從1793年土倫戰(zhàn)役開始、1797年、1800年、1805年、1809年五敗奧地利，奧地利無論單挑還是抱團，就是無法戰(zhàn)勝拿破侖，最后他兩次攻陷維也納并下榻奧地利的驕傲美泉宮，莫扎特和貝多芬的金主、神圣羅馬皇帝弗朗茨二世不得不自行宣布神圣羅馬帝國結(jié)束，轉(zhuǎn)任奧地利帝國皇帝，改稱弗朗茨一世，成為歷史上“唯一一個兩次登基”的帝國皇帝。

這句話不是恭維.

是嘲笑。

最后只好“和親”。前弗朗茨二世、現(xiàn)弗朗茨一世把長公主瑪麗·露易絲嫁給拿破侖。露易絲比老爸能干，她替代約瑟芬，給拿破侖生下了唯一的兒子拿破侖二世。如果不是拿破侖帝國倒臺，她差點就為奧地利復(fù)仇成功，在床上把法蘭西帝國變成奧地利帝國。

貝多芬把《拿破侖交響曲》改名《英雄交響曲》，但他并非一直仇恨拿破侖。申德勒說他后來只把拿破侖看作一個值得同情的可憐蟲，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伊加”（古希臘神話載伊加用蠟把翅翼粘住身上從克里特島逃出，因為飛近太陽，蠟為日光熔化，墜海而死）。1805年11月《費德里奧》首演時便有法國于蘭將軍在座，他攻占了巴士底獄，而且當(dāng)時就住在貝多芬的金主洛布科維茨家，而《第三英雄交響曲》與《第五命運交響曲》，都題獻洛布科維茨。

《命運》創(chuàng)作于1805—1808年，但其開首“命運敲門”的旋律在1798年所作《c小調(diào)鋼琴奏鳴曲》（作品10號之1）第3樂章就出現(xiàn)過，以后又出現(xiàn)于《第五奏鳴曲》（作品第9號之1）、《D大調(diào)弦樂四重奏》（作品18號之3）第3樂章、《熱情奏鳴曲》（作品57號）第1樂章、《列奧諾拉》第3序曲（作品72號）、《降E大調(diào)弦樂四重奏》（作品74號）等一系列作品中。

因此，貝多芬，一生都在敲擊命運之門！

只要聽過一次，你就將不可救藥地愛上它！你將不由自主地站到《第五交響曲》面前經(jīng)受命運那灼人的烈焰炙烤。這就是人類跟命運那場決定生命勝負的白刃格斗。在這里，人類即那個為自由倒出滿腔鮮血的角斗士！這是迄今為止人類向命運發(fā)起的最猛烈沖鋒，伴隨著《第五交響曲》，手無寸鐵的人類懷抱向往自由的靈魂在冰雹般落下的命運火山熔巖傾盆火雨中奮勇向著勝利奔跑，視死如歸！

巴赫是音樂秩序的完善者，莫扎特是音樂史上最華麗的明星。

貝多芬，毫無疑問是用音樂戰(zhàn)勝人類命運的最強者。

《命運交響曲》的力量如此強大，西班牙女低音歌唱家瑪麗勃蘭第一次聽時嚇得心驚肉跳，不得不中途退席。拿破侖一個舊日衛(wèi)兵聽到第四樂章開頭的主題禁不住跳起來高喊：“這是皇上！”舒曼說：“盡管你時常聽到這部交響曲，但它對你總是有一股不變的威力——正像自然界的現(xiàn)象雖然經(jīng)常發(fā)生，卻總讓我們驚恐?！?830年五六月間門德爾松在魏瑪逗留兩周，用鋼琴為歌德演奏了古今著名作品。歌德聽了《命運交響曲》第1樂章后非常激動：“壯麗宏偉、驚心動魄，簡直要把房子震坍。如果樂隊演奏，效果可想而知。”1841年3月恩格斯聽了《命運交響曲》演出后致信妹妹說：“如果你不知道這奇妙的東西，那么你就算一輩子啥都沒聽過?！倍鞲袼箤ω惗喾以u價很高：“這個最屈辱的仰仗外人鼻息的時期，正好是文學(xué)和哲學(xué)光輝燦爛的發(fā)展時期，是以貝多芬為代表的音樂的大繁榮?！?/p>

年近40歲的貝多芬用他炙熱的感情以及獨特的個性，為后人留下這部永不過時的經(jīng)典。

1978年，一個16歲的懵懂少年從邊陲小城雅安惴惴不安地來到大城市重慶沙坪壩的四川外語學(xué)院。

在這里，他被貝多芬征服。

那個少年，就是我。

我是被《命運交響曲》第2樂章的輝煌燦爛征服的。

打開貝多芬有一萬種方式。

我的方式，是《命運交響曲》。

很多人說聽不懂巴赫。但從來沒有一個人說聽不懂《命運交響曲》。

因為，它是為我們每個人所寫。

與《第五交響曲》（命運）于1808年12月22日同一天首演的《第六交響曲》也是貝多芬居住埃多迪女伯爵家中并與特麗莎訂婚的產(chǎn)物。作品題獻奧佩斯多夫伯爵。

如果說《第五交響曲》是大珠，那《第六交響曲》就是小珠。

《F大調(diào)第六交響曲》（作品68號）（田園）1806年構(gòu)思，1807年開寫，1808年完成，原稿注明：“紀念鄉(xiāng)居生活的田園交響曲，注重情操的表現(xiàn)而非繪畫式的描寫。”

貝多芬非?？释c人交往，但耳聾與孤傲讓他疏遠人群，他在絕望中轉(zhuǎn)身走進大自然。特麗莎說：“自然是他唯一的知己?！敝穼W(xué)家弗里梅爾的母親當(dāng)時還是個小女孩，她說她曾長久懷恨貝多芬，因為貝多芬老用手絹把她要捕捉的蝴蝶趕開。貝多芬自承：“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像我這樣熱愛田野……我愛一株樹甚于愛一個人?！痹诰S也納時每天他沿城墻走一圈，在鄉(xiāng)間他獨自在外散步，從黎明走到黑夜，不戴帽子，不顧烈日與風(fēng)雨：“全能的上帝！……在森林中我快樂了……在森林中我快樂了……每棵樹都傳達著你的聲音……天哪！何等的神奇！……在這些樹林里，在這些崗巒上……一片寧靜，供你役使的寧靜?！彼诤＠锔┧厣⒉綍r邊走邊對學(xué)生申德勒說：“就在這兒我寫下了溪邊景色，而在那邊，樹梢上的金翅鳥、鶉鳥、夜鶯和杜鵑和我一起作曲。”奧地利劇作家格里帕策對貝多芬欽佩之外飽含懼意，他說：“他達至的境界中藝術(shù)竟與曠野與古怪的元素混合為一?！?/p>

每年夏天貝多芬都離開維也納住到鄉(xiāng)間，在大自然中散步是他的創(chuàng)作靈感之源：“你們會問，我的樂思從哪里來？我可說不準(zhǔn)：反正是不請自來，直接或間接的。我?guī)缀跎焓志妥プ∷鼈儯诖笞匀坏膽驯Ю?、在樹林里、在漫步時、在夜闌人靜時、在天方破曉時，應(yīng)情應(yīng)景而生，在詩人心中化成語言，在我心中則化為樂音，發(fā)響、咆哮、波浪涌起，直到最后具體化作一個個音符。”

《第六交響曲》最大特點是管弦樂色彩明朗清新，具有濃郁的民間特點。貝多芬其實反對音畫描寫，他說交響曲“繪情多于畫景”，《第六交響曲》首演時節(jié)目單上的標(biāo)題為“田園生活的回憶，F(xiàn)大調(diào)”，并特別在第一小提琴聲部樂譜上注明“著重于感情的表現(xiàn)，較少繪畫似的描寫”。但其實在這部交響曲中音畫模仿非常突出，甚至出現(xiàn)了明顯的小溪流水聲。第二樂章是慢板，標(biāo)題為“溪畔小景”。貝多芬說這個樂章是在戶外創(chuàng)作的，地點是“維森山谷”一棵大樹下，末尾長笛模仿夜鶯、雙簧管模仿鵪鶉、單簧管模仿杜鵑，那份飛揚靈動的田野風(fēng)情中人欲醉。

實際上，這時，貝多芬的耳朵早就聽不見鳥鳴了。

這些鳥兒，是在他的心中歌唱！

法國作曲家柏遼茲說：“毫無疑問，作曲家創(chuàng)作這個美妙慢板時是躺在草地上的，他仰望天空，耳聽風(fēng)聲，陶醉于周圍光與音的柔和反射;同時，還注視傾聽微細的白浪，它們輕拍岸上的石子，喃喃私語。這一刻，美麗無邊?！?/p>

要特別指出，《第六交響曲》的題目“田園”是貝多芬自取的， 而且還為每個樂章注明標(biāo)題：“第1樂章，初睹田園景色時的喜悅心情;第2樂章，溪畔小景;第3樂章，村人歡聚;第4樂章，電閃雷鳴，暴風(fēng)雨;第5樂章，牧歌，暴風(fēng)雨后的欣喜與謝天之歌?！边@個還是簡寫版定稿，原來的標(biāo)題更長，后來他覺得“任何了解鄉(xiāng)村生活的人都會自行體會作者意圖，無須再寫上一大堆標(biāo)題”。

在形式上，貝多芬打破交響曲4個樂章傳統(tǒng)，《田園交響曲》有5個樂章，而且最后3個樂章連續(xù)演奏，在形式上是很大的創(chuàng)新。

為自己的音樂加標(biāo)題并非始于貝多芬，但他肯定是最著名的之一。自此以降，標(biāo)題音樂蓬勃發(fā)展，如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李斯特的交響詩、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國》交響套曲，還有理查·施特勞斯的音詩?？傮w而言，音樂作品中標(biāo)題音樂還是少數(shù)，但標(biāo)題確實讓音樂更加形象生動。

樸素清新而又詞韻豐美的《田園》，是貝多芬的天堂，這里有大自然溫柔呵護，而秀美的旋律像清風(fēng)一樣上下紛飛，空氣中充滿天堂的甘甜?！睹\》讓你肝膽欲裂，但《田園》卻讓你“十萬八千個毛孔都舒服”，音樂帶來的田野氣息托起你的身體和心靈，讓它們與大自然一起隨風(fēng)蕩漾。被《命運》嚇得中途退席的西班牙女低音瑪麗勃蘭如果聽到《田園》，是一定會被酥到甜化的。

《第六交響曲》之后，按照貝多芬創(chuàng)作一部溫柔一部強力的規(guī)律，下一部交響曲，輪到強力了。

而它確實是。

而且是人類世界最強的力：

愛情。

第五交響曲與拿破侖有關(guān)，第六交響曲與特麗莎有關(guān)。

第七交響曲，與不是特麗莎的另一位美女有關(guān)。

永恒的愛人！

貝多芬一輩子沒結(jié)婚。然而，這并不等于他沒有戀愛過。事實上，他經(jīng)常戀愛。羅曼·羅蘭說貝多芬20歲至 50歲一直在戀愛，而且對象并不是同一個人。貝多芬脾氣暴躁，體弱多病，地位低下，無房無車，最致命的是，相貌丑陋，跟“帥”八竿子打不著，因此，這位“戀愛線條粗且短”的音樂英雄，雖然被世人普遍承認為英雄，但終其一生的戀愛，都是有花無果。

好吧，有花無果確實要算悲劇。

可是如果你看見那是什么樣的花，你就會終生愛上這出悲??！

貝多芬去世后第二天，在他書桌一個秘密抽屜里找到了唯一跟他訂過婚的特麗莎·布魯斯威克的肖像。在肖像旁邊，還有3封無署名、無收信人姓名、無日期的“三無”情書 。

《致永恒的愛人》！

貝多芬生命中最后15年一直不停地搬家，這3封信能保存下來，足見貝多芬珍視。

這3封“三無情書”，是世界音樂戀愛史上最大的謎團。

雖然沒署名，但寫信人是貝多芬， 這一點毋庸置疑。

雖然沒有日期，但它們寫于1812年7月，是沒有疑問的。

可是，說到收信人，就有一萬個解釋。

關(guān)于1812年8月的這3封信，要從一年前的1811年8月說起。

1811年貝多芬一直生病，奧地利貨幣的災(zāi)難性貶值令他的年薪縮水三分之二，更糟的是，洛布科維茨親王和金斯基親王經(jīng)常拖欠年金，整個維也納都在流傳洛布科維茨身陷財務(wù)危機的流言。1811年8月，醫(yī)生讓貝多芬去特普利茨試試波希米亞溫泉能不能緩解他的腸胃病，離開維也納緩和一下緊張的精神。

不過，貝多芬最后決定動身前往，卻是因為安東妮·布侖塔諾一家經(jīng)常去鄰近的卡爾斯巴德溫泉度夏。在此期間貝多芬完成了布達佩斯上演的兩部戲劇《斯特凡國王》和《雅典的廢墟》配樂，并開始寫《第七交響曲》和《第八交響曲》。到了1811年末，貝多芬寫了令人心碎的歌曲《致愛人》，并將樂譜贈給安東妮。1812年2月12日，貝多芬的《皇帝協(xié)奏曲》在維也納首演，卡爾·車爾尼獨奏，但是，票房慘敗。

何以解憂？

唯有安東妮。

1812年6月底，貝多芬離開維也納外出。他是聽說安東妮·布侖塔諾一家要去卡爾斯巴德，專程趕去“偶遇”的。

心情極度灰暗的貝多芬，非常想念安東妮。

沒證據(jù)證明貝多芬在布拉格時追上了布侖塔諾一家。不過，他一定在布拉格見到了誰。而且，那肯定是位出身高貴的美女。

問題是，是安東妮嗎？

1812年7月6日凌晨4點，貝多芬不顧旁人警告乘馬車連夜走一條陌生的路，穿越陰森的森林趕到波希米亞溫泉名鎮(zhèn)特普利茨。下車后，車馬勞頓的貝多芬并沒有睡覺，他像一團火一樣熊熊地燃燒著，直撲書桌開始寫信：這就是音樂史上最著名的情書三連之第一。

直到今天，情書三連研究者如過江之鯽，但到底誰才是真正的收信人，仍是不解之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貝多芬在布拉格遇見過她。貝多芬在信中告訴她，他在用她的鉛筆給她寫信，并稱她“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本我”。他問道：“你不完全屬于我，我也不完全屬于你，你能改變這種狀況嗎？”

晚上，貝多芬續(xù)寫這封信。

第二天早上，貝多芬又給它加了一頁。

就在這一頁里，貝多芬留下了那個永垂世界音樂史的稱呼“永恒的愛人”。英文為“immortal Beloved”，常譯為“不朽的愛人”“永恒的愛人”。查貝多芬原用字是德語“unsterbliche Geliebte”，意為“永生（不死）的愛人”，此為正譯，但這樣可能被誤讀為“我這一生中永遠的愛人”（原意是這個愛人“永生”），所以，此處從誤譯“永恒的愛人”，反而更貼近貝多芬原意。

看官不要鄙薄在下咬文嚼字。其實，生命中的美麗，經(jīng)常都源于誤會和偶遇，所以必要時就得咬文嚼字才能保證真相。

那么，誰是貝多芬“永恒的愛人”？

這個問題的答案，就有一萬種，而且直到今天貝多芬研究者們還打成一鍋粥。

自封的貝多芬研究權(quán)威申德勒說是《月光奏鳴曲》女主朱麗葉·貴恰迪小姐。因為信旁邊就放著特麗莎·布魯斯威克肖像，也有人說是跟貝多芬訂過婚的特麗莎。有人說是約瑟芬·不倫瑞克，有人說是約瑟芬的女兒蜜諾娜，還有的直接向上捅，說是艾斯特哈齊公主。還有人說是柏林女歌手阿瑪莉·瑟巴德。貝多芬1811年和1812年兩赴特普利茨，瑟巴德都碰巧在。第一次遇見時陪同瑟巴德的是詩人鐵德格。后來貝多芬請鐵德格帶給她“一個十分熱烈的吻”。不過，這種幼稚的調(diào)情與《永恒的愛人》中字字泣血的愛情宣言天壤之別，所以我們可以肯定不是瑟巴德。

芬妮·詹納塔西奧在其《回憶錄》（1857）中說：“我姐妹曾發(fā)現(xiàn)（貝多芬）手指上戴有一個金戒指，便打趣地問他是否有‘遠方的戀人之外的情人，他似乎并未回答?！?/p>

有人說是多諾苔婭·封·艾特曼。她1789年嫁給奧地利軍官，5年后隨貝多芬學(xué)鋼琴，是著名鋼琴家，擅長演奏貝多芬作品。貝多芬在1815—1816年將A大調(diào)鋼琴奏鳴曲（作品第101號）題獻她。他倆關(guān)系密切，但研究證明仍屬柏拉圖式的精神戀愛。

我，贊成所羅門的版本。

學(xué)者邁納德·所羅門1977年出版的《貝多芬傳》簡直就是一部偵探小說：他經(jīng)過研究確認收信地離特普利茨應(yīng)當(dāng)不出兩日馬車車程，再加上貝多芬簡寫收信地名為“K”，所以卡爾斯巴德成為唯一收信候選地。而這位“愛人”的稱呼又以“A”或“T”開頭，這正好跟安東妮或她的昵稱托妮相符。

所以，所羅門認定“永恒的愛人”是安東妮。

安東妮是法蘭克福銀行家弗朗茲·布侖塔諾的太太。在所有“貝多芬的女人”中，論心靈相通，安東妮無疑首屈一指。她曾說：“貝多芬作為人比作為藝術(shù)家還要偉大?！?/p>

根據(jù)警方記錄（當(dāng)時法律規(guī)定旅行者到達后必須到當(dāng)?shù)鼐降怯洠?，所羅門斷定1812年夏天安東妮·布侖塔諾跟丈夫弗朗茲·布侖塔諾也在波希米亞溫泉小鎮(zhèn)度假，不過不是特普利茨。貝多芬動身前往特普利茨之前還為安東妮大女兒寫了一段鋼琴三重奏，并注明：“給我的小朋友馬克西米蓮·布侖塔諾，以資鼓勵演奏鋼琴?！币簧肢E的貝多芬甚至還細心地在樂譜中加上鋼琴部分的指法符號。

多年后，貝多芬把自己這輩子最后一組鋼琴奏鳴曲（共三部）的第一部題獻馬克西米蓮，但忘了把后兩部（作品第110號和111號）題獻給她媽媽安東妮。為了補償，貝多芬把自己最后一部卓越鋼琴作品——《迪亞貝里變奏曲》——題獻安東妮，在這部變奏曲中，可以聽到與安東妮失之交臂的第111號奏鳴曲的余韻。

那時，安東妮已經(jīng)是5個孩子的媽媽了。

然而，對貝多芬而言，這一切都不是問題。

OK，那么，誰是安東妮。

這就要從歐洲著名意大利籍德國文化美女裴笛納說起。

裴笛納，娘家姓封·布侖塔諾。

到這兒，咱們這個圈兒，就在布侖塔諾他們家畫圓了。

然后，說到裴笛納，就要說到歌德。

歌德最著名的情人夏綠蒂出嫁之后，歌德又愛上了馬克西米蓮·封·拉羅什（我譯成羅蜜蓮），但她最后拒絕了歌德并嫁給法蘭克福一個比她大15歲、已有5個兒女的鰥夫銀行家布侖塔諾，并隨夫改姓布侖塔諾。

裴笛納，即羅蜜蓮為布侖塔諾所生。在母親羅蜜蓮繪聲繪色的講述中，少女裴笛納成為歌德的狂熱粉絲，后經(jīng)多方鉆營拜歌德母親為干媽，然后開始不斷給歌德寄禮物。1807年4月，她第一次到魏瑪?shù)情T拜訪歌德。

那一年，歌德58歲，裴笛納21歲。

歌德問她對什么有興趣，她說：“我只對你有興趣?！备璧伦屗灰蜌猓吞剿麘阎?，雙手環(huán)抱他的脖子——然后，睡著了！據(jù)她同父異母哥哥克萊門斯說，之后整整3個小時裴笛納忽而贊美歌德忽而斥責(zé)他?！皠e忘了，歌德，我是怎么學(xué)會愛你的”，告辭后她這樣致信大自己3倍的歌德：“有時我覺得嫉妒（歌德經(jīng)常描寫自己的感情生活），有時候又覺得自己就是你詩里描寫的對象——我為什么不在夢中尋找幸福呢？還有比夢境更高的現(xiàn)實嗎？”她在信中宣布想成為歌德的繆斯和預(yù)言家。歌德的反應(yīng)如裴笛納所愿：“才讀了開頭的一半，我就已感動得讀不下去了。同時，請接受我的感謝，繼續(xù)從萊茵河高處宣講你的教義，讓你的圣歌流向我、流向水中的魚兒?！备璧碌囊馑际?，裴笛納應(yīng)該像神秘的圣安東尼一樣向人類和自然布道。

瘋狂的靈魂妖姬裴笛納馬踏歐洲文化界，足以媲美后來迷死尼采的莎樂美，值得專門介紹一番。

裴笛納全名安娜·伊麗莎白·卡塔琳娜·盧多維卡·馬克達萊娜·布侖塔諾（1785—1859），昵稱“Bettine”，德國浪漫主義作家。在我的德意志文化大師系列中，我稱她為裴笛納。

“那個行事顛三倒四的小姑娘是誰？”拿破侖問。

他說的就是裴笛納。

實際上，被裴笛納看中的男人，只有拿破侖沒成為她的獵物，而那并不是因為拿破侖定力強大，而是因為他不是裴笛納的菜。裴笛納并沒有跳到拿破侖的膝上，像對歌德那樣;也沒有在他耳邊低吟自己的名字，像對貝多芬;也沒有同他一起親密漫步，像和馬克思。拿破侖沒有哪次戰(zhàn)役是獻給裴笛納的，但貝多芬、舒曼和勃拉姆斯都有作品題獻她。即如格林兄弟，也專門把《格林童話》的一個版本題獻她。

她是德國著名詩人克萊門斯·布侖塔諾的同父異母妹妹，也是德國另一位著名詩人路德維希·阿希姆·封·阿爾尼姆（1781—1831）的妻子。她給了一大群詩人創(chuàng)作靈感，但她本人卻不喜歡寫詩。

她就是一場浪漫主義文學(xué)運動。

這場文學(xué)運動只有一位參加者：她自己。

1785年裴笛納出生，父親是意大利商人，奶奶是出色的言情小說家。生母羅蜜蓮死后，8歲裴笛納被送進女修道院，12歲時才回到奶奶身邊，重逢5年未見的英俊哥哥克萊門斯?？巳R門斯跟朋友阿爾尼姆合編民歌集《男孩的神奇號角》，是德國浪漫主義文學(xué)代表作之一。哥哥鼓勵她讀歌德作品，她馬上被歌德名著《威廉·邁斯特的學(xué)習(xí)年代》中的意大利舞女迷娘迷住，開始刻意模仿迷娘上房揭瓦，語無倫次，拿著短劍與匪徒搏斗。

哥哥克萊門斯是著名詩人，卻一輩子都很怕妹妹嫁給詩人：他希望妹妹嫁個好人家，成為賢妻良母。數(shù)十年后裴笛納出版了她和哥哥的通信。在通信中克萊門斯事無巨細指導(dǎo)妹妹，但裴笛納卻并不買賬。在一封信中哥哥訓(xùn)她：“看在老天分上，別變成女預(yù)言家……前幾個世紀的女巫都便秘，你多加小心吧。”裴笛納的回信展現(xiàn)她絕非等閑女子：“別勸我平靜，那沒用;對我來說，平靜就是正襟危坐，雙手放在膝上，兩眼直視著晚餐桌上的肉湯……我的靈魂是熱情的舞者，她伴著隱秘音樂翩翩起舞，而這音樂只有我能聽見……不管全世界警察制定什么規(guī)則來約束靈魂，我，絕不遵守！”

靈魂之火野性燃燒的爆裂之聲！

靈魂舞者裴笛納性如野火，卻身材嬌小，卷發(fā)濃黑，膚若凝脂，一雙褐色的眼睛深不可測，地道大美女一枚，令歌德慨嘆：“哪個藝術(shù)家能描繪她的美麗？”

可能就是為了對抗哥哥克萊門斯，裴笛納十幾歲的初戀，還就是個年輕詩人。

而且是個女詩人！

卡羅琳·封·昆德羅德。

讓故事更炫目的是：被裴笛納愛上的昆德羅德卻愛上了一個已婚男人，而最后這個情人回到了妻子身邊。作為回答和報復(fù)，昆德羅德用短劍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你既傷我到死，我亦傷你到死。這一生，你永遠無法忘記我。

因此，浪漫并不是美麗迷人的紫玫瑰。

那是病入膏肓直沉地獄的詛咒。

確實華麗迷醉。

然而畢竟詛咒。

在這一點上，裴笛納與歌德心心相通：想當(dāng)年（1772）歌德在威茲拉帝國法院實習(xí)遇到19歲夏綠蒂，一見傾心，可夏綠蒂已名花有主。面對無法遏制而絕對無望的愛情，少年歌德也曾半夜拿著把短劍在自己胸膛上比比畫畫，企圖自殺。

歌德最后并沒有把短劍插進自己的胸膛。他把一本書插進了世界文學(xué)史：

《少年維特之煩惱》！

這是世界文學(xué)史上后果最嚴重的一次未遂自殺。

并不是只有貝多芬與歌德被裴笛納征服。她后來嫁給哥哥的好友阿爾尼姆，生育7子。但漫長的生育并未影響她的浪漫交往，李斯特、舒曼、愛默生都與她有交往，她在柏林的家可稱“往來皆鴻儒”：F.H.雅各比、路德維?！さ倏?、弗里德里希·施萊爾馬赫、格林兄弟、洪堡兄弟，等等。

1831年丈夫阿爾尼姆去世，裴笛納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1824年她為在世的歌德設(shè)計一座紀念碑：歌德坐于王座，面對一個拿著豎琴的裸體小繆斯。她告訴歌德那是迷娘，而歌德知道那是裴笛納。歌德非常喜歡這個紀念碑，它至今還矗立在法蘭克福。歌德去世之后，她出版了《歌德與一個孩童的通信》，這個“孩童”就是她自己。此書諸多造假，但大學(xué)生卻為她舉行火炬游行。哥哥克萊門斯對她的最后的斷案：“一半是女巫、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預(yù)言家、一半是騙子;一半是貓、一半是鴿子;一半是蜥蜴、一半是蝴蝶……一半是貞潔的月光、一半是放蕩的肉體?！迸岬鸭{這個靈魂妖姬完全當(dāng)?shù)闷鸶绺邕@個評價：她被稱為《共產(chǎn)黨宣言》之前的共產(chǎn)黨人，同時卻積極反猶，并著書呼吁廢除君主制。她沒有因此坐牢，僅僅因為普魯士國王弗里德里希二世是她的粉絲。她最后一本書名為《與魔鬼對話》，她在書中化身幽靈，在國王睡夢中催促他改革，此書銷量幾乎為零，裴笛納因此破產(chǎn)。1854年起她因糖尿病癱瘓在床，很快失去視覺和聽覺。1859年1月20日，74歲的裴笛納在兒女環(huán)繞下壽終正寢，遺體葬于柏林維爾珀斯道夫教會墓地，旁邊是她丈夫阿爾尼姆的墓。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發(fā)行過有她頭像的5馬克綠色紙幣。

浪漫派作家沃爾特·惠特曼的評價傳神：她最偉大的作品就是她自己！

無論我們是否喜歡，歐洲文化史上，裴笛納，獨一無二。

就是這個裴笛納，1810年春天跟另一位同父異母哥哥弗朗茨——也是法蘭克福銀行家——共同來到維也納。弗朗茨的奧地利妻子，即安東妮。而貝多芬，是弗朗茨和安東妮的朋友。就這樣，歐洲文化史靈魂妖姬裴笛納遇上足與歌德對撼的另一位歐洲文化史半人半神——貝多芬。

那天，已經(jīng)半聾的貝多芬正趴在鋼琴上作曲，突然一只手搭在他肩上，他目眥欲裂轉(zhuǎn)過頭來，卻見一位迷人美女吹氣如蘭附耳呢喃：“我是布侖塔諾?！?/p>

25歲裴笛納，遇見45歲貝多芬。貝多芬不由自主綻開笑容。他正給歌德的詩《你知否這土地？》譜曲?！睹阅铩返闹柙~！

從此，這首歌成為裴笛納的主打歌。他們一起散步、一起創(chuàng)作。

所以很多人認為“永恒的愛人”是裴笛納。

其實并不是。

永恒的愛人，是安東妮·布侖塔諾。

安東妮這一年30歲。她是維也納人，她爹約瑟夫·梅西奧·封·比肯施托克是維也納富有的藝術(shù)收藏家，托妮是父親對她的昵稱。父親去世后托妮回維也納清理父親豪宅的藏品。這對她是件好事，她不習(xí)慣陰冷的德意志，所以慢條斯理地在溫暖的維也納清理，并不著急。她著急也沒用：她爹的藝術(shù)品實在太多了，足夠辦三四個博物館。

喜愛音樂的安東妮在維也納很快成為貝多芬的“托妮”。在托妮幫助下，貝多芬很快把裴笛納、特蕾澤、約瑟芬、朱麗葉、兩個特麗莎及其她美女拋諸腦后。所羅門證明她在兩年之中成為貝多芬的“永恒的愛人”——雖然至少有一千份專著和論文得出過這個論斷，但所羅門的結(jié)論最有說服力。

1810年5月的安東妮已育有4子，彈得一手好吉他。苗條、蒼白、纖弱、周期性抑郁的她冷靜沉著，與性如烈火的裴笛納恰好相反。貝多芬很喜歡跟性感的裴笛納調(diào)情，卻從未像歌德那樣問她能不能摸摸她的胸。貝多芬去世后裴笛納發(fā)表3封“貝多芬來信”，不過專家研判可能只有日期1811年2月10日那封是真的，因為它上面有貝多芬署名。信的內(nèi)容輕松，有一小段是：“我今早4點才從狂歡酒會回到家，當(dāng)時我真的必須大笑，結(jié)果今天我必須大哭?！睂＜艺J為這段話透露貝多芬看穿了裴笛納的輕浮。

所以，拿破侖不是裴笛納的菜，而裴笛納不是貝多芬的菜。在這個戰(zhàn)場上，貝多芬總算戰(zhàn)勝了拿破侖。

真正贏得貝多芬心的，是安東妮。

不過，跟很多猜測相反，安東妮不太可能跟貝多芬上過床。雖然丈夫弗朗茨并非安東妮的偉大愛情，但她是一位忠誠的妻子，同時，性格溫和的弗朗茨也總把貝多芬當(dāng)成安東妮的哥哥。

裴笛納很快就前往柏林并嫁給詩人阿爾尼姆，而安東妮留在維也納。她體弱多病，貝多芬經(jīng)常來看她。有時她不舒服不見客，貝多芬也會排闥直入，并且對屋里其他人視若無睹，徑直坐在她家鋼琴前彈奏，如她所說的“以他自己的（音樂）語言”跟安東妮交流，當(dāng)他“說完一切，道過安慰之后”，貝多芬站起身來就走，可以全程一言不發(fā)。

我說貝多芬是音樂家中最偉大的詩人，這就是證據(jù)。

詩人敏感、極端、疾惡如仇，感天動地，同時理想、狂想、妄想、偏激。

貝多芬每條都符合。

貝多芬強烈的詩人氣場完全征服了文學(xué)女青年安東妮，1811年新年時她告訴朋友：“他就是行走凡間的神。”致信哥哥時她說“他的超然氣質(zhì)與世俗人間形成對比，他的消化疾病只會短暫讓他煩惱，因為繆斯女神擁抱他，把他緊貼在她溫暖的胸口。”這證明她跟貝多芬關(guān)系非常密切，因為貝多芬沒跟幾個人討論過他的病。安東妮身體也不好，因此他倆還算同病相憐。腹瀉和頭疼顯然無法戰(zhàn)勝愛情，1811年3月貝多芬靈感傾瀉而出，完成有史以來最恢宏的鋼琴三重奏，題獻魯?shù)婪虼蠊?，因此得名《大公三重奏》。它相?dāng)于《皇帝鋼琴協(xié)奏曲》的室內(nèi)樂版本，金光閃閃的旋律滿譜游走。

而這，并不是安東妮催生的唯一貝多芬作品。

事實上，1812年7月6日那個黎明黑暗中，貝多芬不是兩手空空地到達特普利茨的：他身揣寫了一半的《第八交響曲》。安東妮同樣也非兩手空空：她身懷弗朗茨·布侖塔諾的又一個孩子。

這時安東妮已徹底完成了對父親維也納資產(chǎn)的清理，預(yù)定當(dāng)年秋天封存維也納豪宅，永遠地回到法蘭克福，她的忠誠要求她追隨也許她并不愛的丈夫前往法蘭克福。

聽到這個消息的貝多芬有多么絕望，可以想見。

其實，貝多芬在到達特普利茨的前一晚就開始寫“致永恒的愛人”。

這封情書從未寄出，但它飽含激情、請求和幻想，在將近兩個世紀后的今天讀來，仍像今天凌晨采摘的帶著露珠的嬌艷玫瑰：

致永恒的愛人：

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本我。今天我只簡單寫幾句，用的還是你留下的那支鉛筆……有些事注定會發(fā)生，可為什么現(xiàn)在就給你我籠罩這么深的憂慮？我們的愛情除了犧牲和無法求全，難道還有什么別的辦法能讓它實現(xiàn)？你不完全屬于我，我不完全屬于你，這個事實，你又怎能改變？……愛情所要求的一切都非常公平，無論我要求你，還是你要求我，概無例外。我必須為我們活下去，這一點你又怎能輕易忘記？如果我們完全結(jié)合，那我們就不會經(jīng)常感覺到這一痛苦……我們肯定馬上能見面，我這幾天對生活的感觸今天無法細數(shù)。如果我們的心一直在一起，那我也不會有這些感觸。我的滿腔心事想跟你傾訴，唉，這一刻，我感到語言文字的貧瘠乏力，不足以表述我全部的內(nèi)心。一定要保持快樂……愿你永遠做我唯一忠實的寶貝，我的一切，我也是你的全部。至于我們向神祈求的其他東西，神定會賜予。

你忠實的路德維希

7月6日上午

致永恒的愛人：

讓你受煎熬了，我最親愛的人兒。我到現(xiàn)在才知道，郵件必須在周一到周四破曉時寄發(fā)——只有這幾天才有郵車到你那兒——讓你受煎熬了——啊，無論我們身在何處——為了能和你生活在一起，我要為你我做好準(zhǔn)備。什么樣的生活！如此的生活！沒有你在身邊的日子……各處都有人追隨我，但我自覺不配此殊榮，這也非我所愿。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卑躬屈膝總是刺痛我。我常想，從偌大的宇宙來看自己是什么，而世人所稱為偉人的又是什么，這是人類的神圣性。當(dāng)我想起你也許要到禮拜天才能收到我的第一封信，我就難過得掉下眼淚。你對我固然也有愛，但我對你的愛更加濃厚，在我面前，絕不要隱藏你自己……我必須睡了。唉，上帝啊，我們咫尺天涯！我們的愛真是既像天堂建筑一樣虛幻，也像天堂拱頂一樣永恒！

7月6日星期一晚上

致永恒的愛人：

我還躺在床上，但我的思緒已經(jīng)飛向了你，我永恒的愛人。有時喜悅，有時悲傷，等待命運的消息，不知它會否順從我們的心愿。我必須完全和你生活在一起，否則根本無法活下去……是的，我決定漂泊到離你如此遙遠的地方，直到我能奔赴你的懷抱，告訴你，我真的回到你身邊，讓你緊緊包圍我的靈魂，一起進入精神家園。是的，不幸非如此不可，你會比我更堅決，因為你知道我對你的忠心。你應(yīng)該知道，任何別的女人都無法得到我的心，不會，永遠不會！啊上帝，為什么要分開我與深愛之人？我目前在維也納過著悲涼的生活，你的愛讓我成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同時，也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我的天使，我剛聽說每天都有郵車，為讓你盡快收到這封信，我必須到此擱筆。請靜心思考，只有平心靜氣地思考，我們生活在一起的目標(biāo)才能越來越接近——冷靜——愛我——今天——昨天——撕心裂肺想念你——你——你——我的生命——我的一切——再見。要一如既往地愛我，不要錯判了你的愛人胸中那顆最真誠的心。

永遠是你的，永遠是我的，永遠是我們的！

1812年7月7日

裴笛納說貝多芬精通詩韻。這個情書三連證明她沒說錯。面對愛情時，貝多芬，確實寫出了超過一流詩人的杰出詩篇。

其實，世界上偉大的詩篇，大部分都是情書。

而且，到底誰是永恒的愛人，并不第一重要。

第一重要的是，曾經(jīng)有過“永恒的愛人”。

這份情書三連手稿現(xiàn)存柏林的德意志博物館。

郵車來了又走了，而這封三連情書并未寄出，沒人知道貝多芬為什么最后沒有寄出這封情書。無論“永恒的愛人”是不是安東妮，這位“永恒的愛人”都永遠不知道自己是這封世界音樂史上最偉大情書的收信人。而貝多芬，確實沒有娶任何一位女子為妻。

此事給貝多芬的打擊非常大，他就此陷入嚴重的創(chuàng)作危機，此后4年沒有重要新作問世，直到1816年才煥發(fā)新的創(chuàng)造力，那年4月貝多芬開始創(chuàng)作《致遠方的愛人》，這是一組講述渴望的偉大聲樂套曲，每一首都進化為下一首，序曲中渴望的主題跟《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中的樂段一樣悵惘?？释闹黝}在結(jié)尾處再現(xiàn)，以一個不滿足的和弦結(jié)束。舒曼對這個主題癡迷不已，20年后，他在自己的《C大調(diào)鋼琴幻想曲》中使用了它，而世人皆知，這部作品是舒曼給克拉拉的愛情宣言。

真的，沒有貝多芬，舒曼有可能追不到克拉拉。

《致遠方的愛人》被公認為貝多芬的愛情自傳。作品完成后他向卡耶坦·詹納塔西奧坦承自己5年前愛上一個女人，但卻無法向她求婚，跟她結(jié)婚“是不可想象的，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是妄想”，不過，“現(xiàn)在就好像新婚的第一天”。這些表白被詹納塔西奧女兒范妮記載下來，正好照應(yīng)《致遠方的愛人》。

愛情的失望與耳聾將貝多芬與世隔絕，然而與世隔絕卻讓貝多芬在沉潛數(shù)年之后創(chuàng)作了有史以來最超世俗的音樂，包括鋼琴奏鳴曲、弦樂四重奏、《第九交響曲》以及《莊嚴彌撒》。

這，是詩人對失戀的回應(yīng)，也是天才對人間苦難的回應(yīng)。

1812年那個激情海嘯的夏天，貝多芬在特普利茨遇到的，除了“永恒的愛人”，還有：歌德。連接歌德和貝多芬的，是已經(jīng)在柏林嫁作人婦的靈魂妖姬裴笛納。后來裴笛納在《歌德與一個孩童的通信》中引述貝多芬1810年的信：“音樂是更高的天啟，超過一切智慧和哲學(xué)。音樂是鼓舞人們創(chuàng)造新世界的美酒，而我即為人類釀造這榮耀之酒的酒神巴庫斯。誰能參透我音樂的意義，便能超脫常人無法脫離的所有苦難?！?/p>

像不像上帝蒞臨，向人世宣言？

其實，這些云山霧罩的文字很可能都是裴笛納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她出版自己跟歌德、昆德羅德、同父異母哥哥克萊門斯的通信集時都添油加醋甚至無中生有，因此廣泛得罪全世界歌德迷與貝多芬迷。不過，如果沒有她，貝多芬和歌德還真見不了面。

說這個故事之前，還要宣布一個事實：經(jīng)兩百余年科研，至今仍然無法確認裴笛納是否曾與歌德或貝多芬上過床，在當(dāng)時也許是震驚天下的大號桃色八卦，但兩百多年之后卻已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靈魂妖姬裴笛納一見面就深為貝多芬的藝術(shù)激情折服。她告訴歌德，貝多芬對音樂如癡如狂，從拂曉工作到天黑，常常忘記吃飯，并且沒有愛人。歌德回信說：“請向貝多芬傳達我最衷心的問候，也請告訴他我很愿為結(jié)識他而做出犧牲?！备璧碌囊馑季褪撬先思易鳛榈乱庵疚幕肴税肷瘢敢赓p光接見貝多芬。他建議在卡爾斯巴德：“我?guī)缀趺磕甓既ツ抢铩?，而且：“說心底話，去結(jié)識貝多芬，即使是稍稍交換一下觀點和感受也定會獲益良多，為此我愿意犧牲一切?！?/p>

裴笛納馬上轉(zhuǎn)告貝多芬，貝多芬很高興得到這位歐洲文化泰斗的邀請，但卻沒有馬上動身前往卡爾斯巴德。

因為，1810年，貝多芬也已是德意志文化名人。著名文學(xué)家E.T.A.霍夫曼這年兩次在《大眾音樂報》發(fā)表文章，因稱贊貝多芬音樂“是永不止息的渴望，是浪漫主義的精華”而成為《第五交響曲》評論經(jīng)典之作。而這時，浪漫主義音樂大師肖邦和舒曼剛出生。不過，霍夫曼犯了一個錯誤：他說貝多芬并非天生的聲樂作曲家（就是說他寫歌劇不行），對貝多芬而言，就像在剛剛演出失敗的《費德里奧》尸體上又踩了一腳，而且只字不提他的最新聲樂作品《基督在橄欖山上》的巨大成功，所以，貝多芬等到10年之后才感謝霍夫曼的評論。其實霍夫曼說得并不算離譜，《第五交響曲》和《熱情奏鳴曲》開篇都非常陰郁，但結(jié)尾都慷慨激昂。霍夫曼在評論中說貝多芬的音樂中有“預(yù)感巨大之物來臨”，這個“巨大之物”，簡直可以直接稱為“浪漫主義”。

所以，歌德當(dāng)時誠然已經(jīng)泰斗，但貝多芬也非凡人，所以，他并沒有馬上應(yīng)召，雖然當(dāng)時他對歌德可稱崇拜。1809年8月8日他在信中說：“歌德與席勒是莪相與荷馬之外我最愛的詩人?！必惗喾业脑姼杵肺?，證明他確實是個詩人。貝多芬只在波恩大學(xué)旁聽過，但文學(xué)口味卻奇高，他稱歌德是“偉大、莊嚴、D小調(diào)式”，而小調(diào)是他最喜歡的調(diào)式。貝多芬覺得全歐洲都算上只有荷馬、普盧塔克和莎士比亞超過歌德。他還為莎士比亞的《科利奧蘭》寫了序曲（1807），為歷史劇《雅典的廢墟》（1811）寫了配樂。貝多芬夢想在全世界建立柏拉圖式的哲學(xué)共和國。1820年他在談話冊中寫道：“蘇格拉底與耶穌是我的模范?！睋?jù)裴笛納說，1811年2月19日貝多芬致信她：“歌德的詩使我幸福?！?810年歌德描寫荷蘭民族英雄艾格蒙特為爭取民族獨立而犧牲的劇本《艾格蒙特》深深打動了貝多芬，這一年維也納柏格劇院上演《艾格蒙特》，委托貝多芬配樂，貝多芬欣然接受，并且連寫10段配樂。艾格蒙特殉難后樂隊奏響配樂的第10段《勝利交響曲》在1814年3月25日與《戰(zhàn)爭交響曲》一起在克恩騰托劇院首演。

在裴笛納極力撮合下，這兩位世界文化偉人互相恭維，歌德邀請“貝多芬先生方便時造訪魏瑪”，而貝多芬希望“閣下”能評論下《艾格蒙特》配樂，并說布萊特科普夫與黑特出版社正要再給他寄一份《艾格蒙特》樂譜（意即準(zhǔn)備轉(zhuǎn)贈歌德）。

樂譜始終沒寄到，而貝多芬也沒有前往魏瑪。

當(dāng)然最終還是貝多芬做出讓步。他于1812年7月6日動身前往特普利茨。

到達當(dāng)天，誕生“永恒的愛人”。

那一天，貝多芬把世界音樂史上最偉大的詩篇《致永恒的愛人》放進抽屜。然后，他若無其事地跟歌德見面。雖然沒有裴笛納相伴，但這兩位德意志文化巨星在1812年7月19、20、21和23日4次會談，并一起散步。

結(jié)果，階層崇高的魏瑪公國樞密顧問歌德發(fā)現(xiàn)自己跟來自波恩小城、渾身充滿革命火花的普羅分子貝多芬的氣場南轅北轍。雖然第一次見面后歌德就致信太太伍碧絲：“我從未見過哪個藝術(shù)家比他更專注、更有活力、更深沉”，但1812年9月12日他致信朋友卡爾·弗里德里希·策爾特時卻認為貝多芬不好相處：“我在特普利茨結(jié)識了貝多芬。我被他的天才震撼，不過他不幸是個不受任何控制的人。他完全讓人無法忍耐。他覺得這個世界面目可憎，這當(dāng)然無可厚非，但這并不能讓世界變得對他或者他人更愉快。我們應(yīng)當(dāng)原諒他，替他惋惜，因為他的聽力受損，雖然好像對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影響不大，但對他的社交影響可就大了。他本來就話不多，這下愈加惜字如金?！边@個策爾特是柏林歌唱學(xué)院院長，為歌德終生好友。他早年非常反感貝多芬，在歌德這次與貝多芬見面7年之后（1819）還致信歌德八卦說：“人家說他瘋了?！备璧聦ω惗喾矣∠蟛患眩芏鄟碜圆郀柼氐南热胫?。搞笑的是，策爾特自己后來面見貝多芬，深為其偉大人格感召，搖身變?yōu)樨惗喾诣F桿粉絲，留下歌德獨自在風(fēng)中凌亂。

那邊，普羅分子貝多芬對宮廷高官歌德也頗為失望。他8月9日致信自己的出版商布萊特科普夫與黑特時說：“歌德過于熱衷宮廷，遠超出詩人應(yīng)有的尊嚴?！彼谛胖袑懙溃骸白鳛槊褡宓谝粚?dǎo)師的詩人們都為了浮華虛榮而奮不顧身之時，還談什么鋼琴家所作所為的可笑之處呢？”

他沒意識到，他自己，就是“作為民族第一導(dǎo)師”的“詩人”！

雖然不在現(xiàn)場，但裴笛納仍然創(chuàng)作了貝多芬與歌德的會面，并記載了那個著名的故事：“君王與公卿盡可以委任教授與樞密顧問，盡可賞賜他們頭銜與勛章;但他們不能造就偉人，不能造就超脫庸俗社會的心靈……當(dāng)我和歌德這樣的人在一起時，這些君侯貴胄應(yīng)當(dāng)感受到我們的偉大……昨天，我們在歸途偶遇全體（奧地利）皇族，他們剛一出現(xiàn)，歌德就掙脫我的手臂站到路旁，我費盡口舌也不能讓他繼續(xù)前行，于是我按按帽子，扣上外衣鈕扣，背著手朝人叢最密處撞去。親王與近臣堆成一坨，太子魯?shù)婪颍ㄘ惗喾忆撉賹W(xué)生）對我脫帽;皇后先對我打招呼……這些大人先生是認得我的……為了好玩兒，我目送這隊人馬來到歌德面前。他依舊站在路邊，90度鞠躬，脫帽于手。事后我大大教訓(xùn)他一頓，沒給他留面子?！保ㄕ浴柏惗喾抑屡岬鸭{書”）

現(xiàn)代研究證明，這個故事純屬杜撰，裴笛納因此被歌德、貝多芬研究者視為騙子。不過，她的粉絲卻宣布裴笛納開創(chuàng)了全新的文學(xué)流派——“書信體小說”。

就是說，他們也承認這個故事是假的。

說到這里，就要鄭重澄清一個被裴笛納、申德勒之流包裝出來的“貝多芬神話”，即貝多芬是個從來不鳥王公貴族并且最后征服了王公貴族的資產(chǎn)階級英雄。

這是一個神話。雖然貝多芬確實不怎么鳥他們，而且最后確實也征服了他們。

此話怎講？

看官須知，當(dāng)時歐洲情況有些類似21世紀前20年的中國，王公貴族統(tǒng)治千年之后出現(xiàn)大批土豪，有錢，但除了錢啥都不懂。正如所羅門指出的那樣，貝多芬從來都不是資產(chǎn)階級的擁護者。當(dāng)封·布勞恩伯爵勸告他《費德里奧》的音樂應(yīng)當(dāng)取悅新生的資產(chǎn)階級時，貝多芬宣布：“我是不為那些平庸之輩作曲的！”

一直到去世，貝多芬的理想聽眾都是魯?shù)婪虼蠊屠锵ＶZ夫斯基侯爵這樣教養(yǎng)優(yōu)良的維也納貴族，就像他需要他們的錢和宮廷音樂廳（貝多芬從來沒有真正喜歡過買門票就能進的大眾音樂廳），而王公貴族也需要貝多芬裝點他們的文化門面。貝多芬的金主沒一個資產(chǎn)階級暴發(fā)戶，也沒有約瑟夫國王那樣的偏左派。事實上，約瑟夫去世之后資助貝多芬的幾乎都是大右派：魯?shù)婪虼蠊?、里希諾夫斯基親王、洛布科維茨親王、拉祖莫夫斯基伯爵、埃多迪女伯爵、布勞恩伯爵以及布朗家族、“親愛的、迷人的”的朱麗葉和貞潔得寧愿留下千古遺憾也堅決不跟貝多芬上床的約瑟芬、高貴的施瓦岑貝格親王、和善的金斯基親王……從安東·奧波尼伯爵到“出身最最最高貴的封·茲梅什卡爾先生”，這些人，才是貝多芬的理想聽眾，他的作品也幾乎都題獻給了他們。

貝多芬用冷笑話嘲諷他們，但他們也享用過他罕有但機靈的奉承。即使貝多芬當(dāng)眾侮辱他們，在他們金碧輝煌的大廳里吐痰，他也滿足了維也納社會名流的心理需要：他們高雅到可以寬容一個與海頓、莫扎特這些音樂奴仆完全不一樣的倨傲無禮的偉大天才，一位全心追求音樂的怪誕藝術(shù)家。寬容本身就是令寬容者愉快的行為藝術(shù)，而王公貴族的教養(yǎng)讓他們深刻體會到這種行為藝術(shù)的唯美價值：他們深信，這樣的“教養(yǎng)”，那些指甲縫里嵌滿煤灰的資產(chǎn)階級土豪至少一百年才能學(xué)會。

簡言之，狂狷貝多芬的存在，反證了王公貴族的高雅。

這些王公貴族資助貝多芬絕非因為他們是外行。他們都是杰出的音樂家，里希諾夫斯基侯爵親王夫婦都是莫扎特入室弟子（作為參照，莫扎特并沒有看上遠道而來的貝多芬），里希諾夫斯基侯爵夫人挑出過貝多芬《費德里奧》樂譜里的錯誤;里希諾夫斯基是鋼琴家，肖邦的朋友;洛布科維茨是男低音兼弦樂演奏家;拉祖莫夫斯基伯爵經(jīng)常作為第二提琴手演奏自己寫的四重奏;茲梅什卡爾是大提琴演奏家;埃特曼男爵夫人是歐洲最優(yōu)秀的鋼琴家之一，能彈貝多芬的所有作品包括極難的《瓦德斯坦奏鳴曲》。連老一代的封·斯韋滕男爵也曾寫過12部時尚的交響曲，雖然被海頓笑評為“跟他本人一樣死板”。這位男爵是帝國圖書館館長，當(dāng)過奧地利教育部長，1793年，正是他督促剛到維也納的貝多芬學(xué)習(xí)賦格，還邀請其到自己宮殿過夜，而他家是維也納上流社會聚散地。他創(chuàng)建的奧地利騎士聯(lián)合會（簡稱GAC）主要目標(biāo)就是資助藝術(shù)家，讓人想起在波恩讓貝多芬運勢大增的讀書會。

因此，貝多芬從到維也納開始就是王公貴族的寵兒，說他是貧困天才，按出身講并不錯，說他疾病纏身也是事實，但像裴笛納一樣說他嫉王公貴族如仇;像學(xué)生里斯一樣說他因拿破侖稱帝而把《第三交響曲》封面撕碎扔在地上;像羅曼·羅蘭一樣說他“貧病交加”，統(tǒng)統(tǒng)多此一舉。

當(dāng)然，羅曼·羅蘭這么說，可以理解。

他跟沽名釣譽的申德勒不一樣，他是真誠粉。1942年3月他在《貝多芬傳》再版前言中寫道：“25年前我寫這本小小《貝多芬傳》時并沒有計劃寫什么音樂著作。那是1902年，我正經(jīng)歷著一個騷動時期，充滿毀滅與更新的雷雨。我逃出巴黎，來到我童年的伴侶、在人生戰(zhàn)場上屢次撐我過關(guān)的貝多芬身邊，尋覓10天休息。我來到貝多芬故里波恩，重覓貝多芬影子和他的老朋友們。我在科布侖茨訪問了韋格勒孫子，在他身上看見了當(dāng)年的韋格勒夫婦。在美茵茨我重聽貝多芬交響曲演奏會，淮恩加納指揮。然后我獨自與他相對，傾吐衷曲。在多霧的萊茵河畔，潮濕而灰色的四月天浸淫著貝多芬的苦難、貝多芬的勇氣、貝多芬的歡樂和貝多芬的悲哀。我跪著，貝多芬用強有力的手攙我起來，給我的新生兒《約翰·克里斯多夫》舉行洗禮。在他的祝福下我踏上重歸巴黎之路。我得到鼓勵，與人生重新締約，一路向神明唱著病愈者的感恩曲………我不曾想到這本書會流傳到朋友們的小范圍以外……可是，我們各有各的命運……但《貝多芬傳》絕非學(xué)術(shù)著作，它是受傷窒息的心靈的一支歌，在蘇生與振作之后感謝上主。我知道上主已被我改頭換面，但一切從信仰和愛情出發(fā)的行為莫不如是，我的《貝多芬傳》又怎能例外？大家人手一篇拿了去，助這冊小書走上它不曾希望的好運之路。那時法國幾百萬生靈，被壓迫的理想主義一代，焦灼地等待著解放的號角，而他們在貝多芬的音樂中找到了，他們便去向他呼吁……這小冊子由一個無名小卒寫就，從一家無名小店問世，幾天之內(nèi)在大眾手里傳播開來，它已不再屬于我。我重讀本書，雖然殘缺，我也不想修改，因為它本應(yīng)保存原來的性質(zhì)，和偉大的一代神圣的形象。時值貝多芬百年祭，我紀念那一代，同時頌揚它的偉大同伴，正直與真誠的大師，他教我們?nèi)绾紊?、如何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