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雅億
我從小住在風景秀麗的美術學院邊,上學也是從美院附屬幼兒園一路讀到美院附中。
每個愛美術的孩子都有畫家夢,我經(jīng)常在放學時放慢腳步走在那條楊柳依依的小路上,一邊看野花,一邊拂柳枝。路邊寫生的人們,也成為我眼中美麗的風景。我有時候會自己寫生,有時候會給別人做模特。像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一樣,我會悄悄觀察寫生的男孩子。
孫奇冉是一個每周三都坐在同一個位置寫生的人。他的眼睛如湖水般清澈見底,如皓月般皎潔明亮。他穿的衣服上有美院的標志,看起來像是一位美院學生。他的畫很漂亮,無論是素描還是油畫,都讓我忍不住多看幾眼。但出于女孩的矜持,我從他身邊經(jīng)過時從不駐足停留,也沒跟他打過招呼。
然而,邂逅他,改變了我。我刻苦地鉆研起自己向來討厭的數(shù)理化學科,也央求父親為我請了美術家教老師,希望自己未來也能夠考入美院去學習。不過,無論我怎么畫都沒他畫得好,美術老師總說我的畫太膚淺,只有技巧的堆砌,缺乏震撼人心的力量。
孫奇冉是窮學生,而我家則從不缺錢。
父親喜歡美術,卻因家境貧寒而早早來到大城市打工。多年奮斗之后,他從一個洗菜工變成大廚,并在美院邊上開了一家川菜館。美院的師生們常常來餐館吃飯。
父親和母親都是優(yōu)秀的廚師,他們不懂藝術,但是一直很尊重搞藝術的人。在支付寶和信用卡還沒有普及的年代,我家的餐館就允許常客賒賬。父母告訴我,他們眼中似乎只有兩類畫家:一類是成功的,另一類是尚未成功的。成功的畫家常常請客,在餐館里提前存上一筆錢,吃好飯就拂袖離去;尚未成功的畫家或是懷才不遇,或是年紀尚輕,他們經(jīng)常會賒賬,偶爾還銷賬單的一部分,然后繼續(xù)賒賬。
我得知那個寫生的男孩叫孫奇冉,是從父親的賒賬本上知道的。孫奇冉在我們餐館里請客,請的都是一些年輕的學生。他們會一起討論梵高、莫奈、米開朗基羅。我也幫忙端茶倒水,趁機一窺美院大學生的生活。父親很喜歡這些年輕人,偶爾還送他們幾個涼菜。
我也會悄悄留意孫奇冉身邊的每一個女生,只要是好看的都被我憤憤地盯兩眼。父親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很欣賞孫奇冉,兩個人在多次聊天之后成為忘年交。
有一天,孫奇冉吃飯之后找父親借錢,說自己的母親病危,他必須要回去見她最后一面。父親想都沒想就幫他出了機票錢,囑咐他立刻打的去機場,千萬不要留下終身遺憾。
在孫奇冉回去看他母親的兩個多月中,我每次放學路過孫奇冉寫生的小路時,總感到莫名的惆悵。紫色的夕陽好像給黃昏的河畔烙了個絕美的印章,我卻有一種“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感慨。
一天,孫奇冉重回餐館吃飯。
他對我的父親千恩萬謝,一定要送他一幅畫。父親指著餐館墻壁上掛滿的畫說:“你看,很多有困難的學生都以畫抵賬,我這里最不缺的就是畫了。過去的事情你不要放在心上,盡管來吃飯就是……”
孫奇冉懇切地說:“這幅畫不是為了抵賬,而是為了報恩。我陪伴在母親身邊看她離開世界的時候,最感謝的人就是你。你讓我沒有留下終身的遺憾,我實在不知道怎么表達自己的感情,就畫了這幅油畫。大恩不言謝,您務必要收下,否則我……”
父親終究不忍拂了孫奇冉的好意,把這幅畫留了下來。孫奇冉告訴父親他要去中央美院讀研深造,也簽約了北京的畫廊。從父親口中得知我也要考美院的時候,他很高興地說:“妹妹你要加油!學藝術是一條很苦的路,不過也是很棒的路!”
我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將視線落在他送給父親的畫上。這是一幅抽象派的油畫,幾團大大的紫色,深淺不一,形狀莫名,越看越覺得奇妙,不知不覺中腦中就會出現(xiàn)很多美麗的聯(lián)想。
我問:“你這幅畫想表達什么呢?”
孫奇冉說:“這幅畫是我母親去世前后那段時間我畫的。我母親是一個普通農(nóng)婦,喜歡一種叫紫茉莉的花兒。紫茉莉開于野草叢中,是一種最不起眼的野花。這花有個奇怪的性子:每天只在清晨、正午和黃昏各有一會兒的綻放。對于那些沒有手表的農(nóng)婦來說,只要看到紫茉莉開放,便是回家煮飯時間到了。母親便去溪旁洗凈了雙腳,攏一攏頭發(fā),扛著鋤頭回家來。母親把飯端上桌來的時間,精準到可以用分秒來計算。上學的時候,我的腳一跨進門檻,就會聽到母親把最后一盤菜擺到桌子上的聲音……”
孫奇冉說著說著眼眶紅起來。我每天享受著父母端上桌來的飯菜,一點都沒想到要感恩,聽了孫奇冉的解釋,我有一點點感動——好像最深的情感,都不過是幾句很淡的話。孫奇冉說這些話的時候,一直看著我。他眼睛里永遠充滿著自信與堅持。我看著他的眼睛,好像擁有了一種想要振翅飛翔的能量。
“你到北京來找我,那時候你就成年啦,就可以戀愛了。”孫奇冉跟我說,我好開心。他的眼睛就像是拉我一起沉溺在一片愛的海洋中。
我問父親討來這幅畫,掛在臥室里。這幅沒有署名的畫就一直陪著我,無論是正著看、倒著看,都覺得意味深長。
這時候,我有了自己的智能手機,可以通過微信朋友圈了解孫奇冉的新作,我知道他的畫作非常受歡迎,他已經(jīng)成為一位頗具潛力的年輕畫家。我也把自己的畫作傳上朋友圈。在一次次悄悄的點贊與被贊中,我的畫技迅猛提升起來,老師說我的思想開始豐富起來,畫也逐漸有了內(nèi)容,有了靈性。
在我考上美院的那個暑假,孫奇冉又出現(xiàn)在我家餐館,宴請老同學們。
那天飯局結(jié)束之后,孫奇冉忽然說想要看看當初送給我們的畫:“它仍是我最滿意的作品呢?!?/p>
我們一家人將他帶到了家中,一進我的臥室孫奇冉就大叫起來:“你把我的畫掛顛倒了!”我們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原來當年他沒有簽名,而我經(jīng)常將這幅畫換著角度掛起來欣賞。孫奇冉取下畫,轉(zhuǎn)過來在右下角簽上了自己的名字。我父親認真地說:“其實畫也無所謂顛倒,用心用情才是最重要的。這次,我要把寶貝女兒送到北京去了,你要幫忙照應著?!?/p>
得到父親的默許與祝福,孫奇冉似乎大膽起來。當父母走出房間的時候,他忽然問我:“做我的女朋友吧?”
我干脆地說:“好!”
我問:“你什么時候喜歡上我的呢?”
他說:“你扎著馬尾辮,穿著附中的校服,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p>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孫奇冉很認真地說:“愛是一個人的事,但是把愛變成愛情就不是那么簡單。你我家庭差距太大,我只有通過自己的努力來縮短這個差距,并且得到你父母的認可。況且,你當時還未成年??!”
我哈哈大笑起來,原來當我暗戀他的時候,我也像梧桐花一樣開在他的天涯。
(摘自《風流一代·青春》2019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