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元稹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
(《全唐詩》卷四一五)
元稹和白居易是好友。元和五年(810)三月,元稹因彈劾不法官員得罪了權(quán)貴被貶江陵,白居易一下給他寫了二十多首詩,一來相慰,二來供他貶途中閑讀,聊以解悶。謫江陵期間,元稹曾染瘴疾,白居易聞之,又急忙托人帶藥給他。元和十年三月,元稹改授通州司馬。同年八月,白居易因上書請求徹查藩鎮(zhèn)軍閥李師道勾結(jié)宦官暗殺宰相武元衡一案,而得罪了權(quán)貴,被貶為江州司馬。正在通州病中的元稹聞?dòng)嵑?,寫下了此首《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此詩寫得樸實(shí)而情真,很感人。起筆“殘燈無焰”一句,既繪出彼時(shí)夜境,又寫出彼時(shí)己境。詩人謫居通州,心情本就晦暗不佳,加之病久不痊,情緒上難免愁苦。恰此時(shí)候,又聞好友“謫九江”的消息,就更似晴天霹靂,猶如雪上加霜了。在至愁、至苦、至驚、至痛相襲下,焉能不使病將“垂死”之人“驚坐”而起?“垂死病中驚坐起”,是惹人眶熱的句子;“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則是叫人啞然的句子。讀此二句,人的眼前分明可見詩人披頭散發(fā)兀兀然坐于暗夜燈下,將一腔難言之情緒,浸淫于撲窗而入的凄風(fēng)冷雨中……
此詩讀來,頗似情詩,就其情切難抑之狀,仿若情人遠(yuǎn)隔,乍得消息。元稹是個(gè)情意綿綿的人,他寫給白居易的詩,好多都像是情詩。如“遠(yuǎn)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尋常不省曾如此,應(yīng)是江州司馬書”(《得樂天書》),其中淚瀾瀾之覺,好似情人久別,驀見信物。又如“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閑人不夢君”(《酬樂天頻夢微之》),其中幽怨連連,又似情人低語,互訴衷腸。
此詩作罷,元稹托一個(gè)叫熊孺登的人將詩帶給謫居江州的白居易,一并帶去的,還有他生病的消息,以及病中為白居易收集的幾包文章。睹物讀詩后,白居易很激動(dòng),他在后來寫給元稹的信中說:“此句(此詩)他人尚不可聞,況仆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边€說:微之(元稹的字)啊微之,你我已三年不曾謀面了,兩年來也未曾收到你的只言片語,人生總共能有多少日子,怎經(jīng)得起你我這樣長久的遠(yuǎn)別?何況是把兩顆膠漆般親密的心,放在天南海北的兩個(gè)人身上,叫人見也見不著,忘也忘不掉,相互牽念以致頭發(fā)都要白了。微之啊微之,天意弄人如此,該怎么辦啊!”(原文為:微之微之!不見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書欲二年矣。人生幾何?離闊如此。況以膠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進(jìn)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牽攣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實(shí)為之,謂之奈何?)白居易此信中的情味,亦凄切纏綿,狀若心意互屬的情人。
《唐才子傳·元稹》載:“微之與白樂天最密,雖骨肉未至,愛慕之情,可欺金石……”
屈指算算,元、白之誼,始于貞元十九年(803),終于大和五年(831)元稹病逝,前后近三十年,二人除了生活上的互助互念外,在詩文上也相互欣賞,其中唱和的詩歌多達(dá)九百首。元稹病逝后,白居易撫棺大呼,后作挽詩三首,末篇云:“從此三篇收淚后,終身無復(fù)更吟詩?!保ā犊尬⒅罚┫雭?,好友走了,唱和詩是不能作了,但好友在病中收集的自己的那些作品,以及留下的“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fēng)吹雨入寒窗”之句,白居易每睹每吟,怕更要“惻惻耳”了。(楊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