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田 野
劉光啟,生于1932年,河北省冀縣人,歷任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天津文史館館員,天津市文物管理中心專家,于2019年2月15日在天津病逝,享年87歲。劉光啟少年時即到北京琉璃廠古玩店學(xué)徒。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先后在天津文物公司、天津市文物管理處、天津市文化局文物處、天津市文物管理中心從事古書畫鑒定、征集、研究和文物進出境審核工作。劉先生勤奮好學(xué),博聞強記,在長期的實踐工作中成長為國內(nèi)著名書畫鑒定專家。他熱愛文物
劉光啟先生在臺北故宮博物院留影
四五百人的會議廳,坐滿了臺灣大學(xué)師生和聞訊而來的收藏家。劉先生坐在臺上講了兩個多小時,臺下多次熱烈鼓掌。
老人很喜歡臺灣??吹脚_北故宮博物院保存的文物,臺灣同胞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這么喜愛,他特別高興:“這輩子值了?!?/p>
劉先生唯一遺憾的,是臺北門德?lián)P出版社要給他出傳記,這本書一直沒出來。劉光啟希望趙強幫忙潤色,“我一直忙,還沒給老師完成這件事?!?/p>
這是劉先生的遺憾,也是趙強事業(yè),為博物館等文博機構(gòu)征集了許多珍貴書畫作品,在文物出境審核工作中保護了大量珍貴文物。他傾情培養(yǎng)青年書畫鑒定人才,獎掖后學(xué),為我國文物保護事業(yè)做出了重要貢獻。
劉先生去世已數(shù)十日了,他的學(xué)生,趙強和李凱,一個在澳門,一個在天津,時常不約而同發(fā)出一聲嘆息:“先生故去后,再遇到看不懂的書畫,想找人請教,還能問誰呢?”
看著自己給劉先生拍的照片,趙強始終難掩傷痛。
滿頭白發(fā)的劉先生穿著白襯衣,一雙眼睛瞇縫著,透過鏡片,安詳?shù)乜粗约海路鹩衷谡f,“好些日子沒見哪!”
劉先生不愛照相,很少讓人給他拍照。2014年6月上旬,趙強陪劉先生去臺灣大學(xué)、臺灣藝術(shù)大學(xué)演講。在參觀臺北故宮博物院后,劉先生突然對趙強說:“你給我照張相?!薄办`堂里用的那張照片,就是我在臺北故宮博物院門口給劉先生照的?!壁w強說。
去臺前,趙強問劉先生:“您要不要穿一件西服?”劉先生答:“咱們平時什么樣,現(xiàn)在就什么樣?!?/p>
在臺灣大學(xué)演講,劉先生提前一個小時就到了。會場還沒來人,他一個人坐在第一排中間的位置,很是感慨:“真沒想到,這輩子能來到寶島最高學(xué)府講課?!弊畲蟮倪z憾。
在李凱心里,也同樣有遺憾。
200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60周年,文化部、國家文物局評出“中國文物博物館事業(yè)杰出人物”,劉光啟先生是天津的唯一代表。劉光啟先生故去后,國家文物局在唁電中表示,劉先生去世是中國文物博物館事業(yè)的重大損失。
“劉先生是天津一寶。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第一批委員54位,精通字畫的只有7位,其中就有劉先生。這些老一輩鑒定專家,都是德高望重的?!崩顒P說。
2014年,天津博物館請劉先生把資料庫里的書畫再看一遍,“原來認為假的,或者沒太高價值的,現(xiàn)在覺得可能還有好東西?!眲⑾壬f。每周用兩個半天的時間,劉先生在天津博物館資料庫里還真挑出一些不錯的作品。可惜直到去世,劉先生也沒看完。
2018年,李凱向博物館館長建議,趁著劉先生身體好,把館藏文物再讓他看一看?!安还饪促Y料庫,讓他把好東西都看一遍,給年輕人講一講也挺好?!崩顒P說,這是大家共同的想法。
誰知卻成了永遠的遺憾。
至今,在李凱眼前,始終有一幅清晰的畫面。
1976年,19歲的李凱高中畢業(yè),分配到天津大理道的文物管理處。一進門廳,就遇見劉光啟先生,當時他才40多歲。劉先生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說話聲非常洪亮。“他問我叫什么名字?哪個李,哪個凱?”這個場景,至今李凱還歷歷在目。
“劉先生是我的恩師?!崩顒P和劉光啟先生對桌,一坐就是幾十年。文物管理處主要工作是給海關(guān)和文物公司、外貿(mào)工藝品進出口公司的文物驗關(guān)。幾乎每周,李凱都要跟劉先生騎自行車去做鑒定。
而趙強是在1985年進入天津市文物公司工作后,開始跟劉光啟先生接觸。
1989年,天津市文化局組織專業(yè)人員接收天津外貿(mào)工藝品進出口公司移交的舊字畫及舊工藝品,從各文博單位抽調(diào)人手,趙強也跟著劉光啟先生參與了接收書畫的任務(wù)。而成為正式的師生關(guān)系,是在上世紀90年代,趙強去國家文物局揚州文物鑒定培訓(xùn)中心進修,劉光啟先生是主講教師。
1993年,趙強聯(lián)絡(luò)好友姜維群夫婦、收藏家鄒繼東為劉先生出版?zhèn)饔洝渡裱蹌⒐鈫ⅰ?,這是天津第一位鑒定家出版的個人傳記?!皬哪且院?,我跟劉先生的關(guān)系更近了?!?/p>
李凱說,劉先生講課很風(fēng)趣,愛開玩笑。學(xué)員們都說,劉先生講課跟馬三立說相聲一樣。同時,劉先生又是一位嚴師,對學(xué)生要求非常嚴格?!皠⑾壬屛铱吹绞裁串嫞仨毞睹佬g(shù)家人名辭典》和《中國人名大辭典》,不但要查出來,還得背下來?!崩顒P說,“這件東西看過了,下次再問你,你說不知道,這是不行的?!?/p>
趙強認為,劉光啟先生為天津文博界做出了三大貢獻:
第一,給天津帶出了一批專業(yè)人員。在天津文博系統(tǒng),從事書畫鑒定的幾乎都是劉先生的學(xué)生,國內(nèi)文博系統(tǒng)從事書畫鑒定的,也有許多是他的學(xué)生。
第二,在天津及外埠收購文物,發(fā)現(xiàn)了很多國家一級品,充實了館藏。其中,北宋臨摹本的王羲之《干嘔帖》就是劉先生在舊紙堆里搶救出來的。
第三,在全國文博系統(tǒng)里,天津的書畫鑒定能力是比較強的。劉先生常年給全國各地的書畫鑒定人員授課,對天津在全國文博界的影響發(fā)揮了很大作用。
而李凱最佩服劉先生的是“博聞強記”:“劉先生真神了。畫上的詩和題字,他一字不差都能背下來。畫家是哪兒人,姓什么,字什么,號什么,滔滔不絕?!?即使看過十年、二十年,劉先生都能過目不忘。
劉光啟先生去世后,有傳聞稱他留下幾千萬現(xiàn)金和價值幾千萬的書畫。趙強跟劉先生全家都很熟,“實際上,他真沒太多的錢,也沒留下什么值錢的字畫。”
劉先生一直住在不足百平米的老偏單,從沒裝修過,有些家具還是幾十年前的。
劉先生有兩兒兩女,只有小兒子在身邊,大兒子在河北衡水,兩個女兒在老家冀縣。他沒有能力給孩子們買房,讓他們搬到天津來。
李凱參加工作時,劉先生還一個人住在單位。一個衛(wèi)生間改造的小屋,不到10平米,只能放下一張床。午飯在食堂吃,晚上回來,自己在煤氣爐上做面湯。
在李凱印象中,劉先生總穿一件滌卡外套或者白襯衣。唯一的一件西服,還是上世紀80年代,外交部請專家去美國、巴基斯坦,給使館收藏的書畫做鑒定,劉先生為此特意買的。
其實,劉先生家庭負擔(dān)很重,當年老伴在冀縣老家照顧公婆和四個孩子,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的工資。李凱記得,只有到春節(jié),劉先生才回一趟家。上世紀80年代,根據(jù)特殊人才政策,經(jīng)李瑞環(huán)和王光英批示,劉師母才帶著小兒子落戶天津,而其他三個孩子只能留在老家。
劉先生去世后,留給子女的就是自己住的老偏單,還有幾件藏品。趙強說:“都不是市場上值錢的東西,純屬他個人的喜好?!?/p>
2018年6月,劉光啟先生的老伴去世,大兒子接他回衡水養(yǎng)老。只呆了幾天,劉先生就回來了。他對趙強和李凱說,“孩子是好意。但對我來說太痛苦了。我的圈子在天津,在老家誰跟我談書畫?!?/p>
近年,鑒寶節(jié)目火爆,劉先生持積極態(tài)度,電視臺一請就去。老人覺得,在媒體上引導(dǎo)老百姓,是文博人的責(zé)任。“多講一些文物背后的歷史文化典故,不要總講真的假的,值多少錢?!?/p>
“徐邦達先生對我有恩。我是發(fā)自內(nèi)心感謝徐先生的?!逼綍r,劉先生一說到老專家,那種尊敬之情,馬上就在臉上表露出來?!拔覀冞@些學(xué)生,見劉先生都是恭恭敬敬的。他也沒要求學(xué)生怎樣。言傳不如身教?!?/p>
只要回天津,趙強都會去看望劉先生。劉先生是個重感情的人。有兩三個月沒見面,還不高興了。這時候,趙強就得哄他,“一直沒回天津,回來就看您。我見您的次數(shù),跟我見父母的次數(shù)是一樣的。”
李凱最后一次見劉先生是在2018年12月,因為2019年1月要去上海參加董其昌書畫展和研討會,李凱帶著自己寫的文章和作品圖片到劉先生家,請劉先生過目,看看論點論據(jù)是否成立。兩人聊了一上午。劉先生特別高興:“別走了,就在這兒吃飯?!北D烦戳藘蓚€菜,師徒倆喝了一兩多白酒。
“我一直這樣,碰到問題,就去問劉先生,或者打電話。他說行,我給你查。一會就會來電話說,我給你查到了?!崩顒P回憶?!盎钪?,死了算。”劉先生總說,書畫鑒定是一輩子的事,沒退休這一說,只不過是把辦公桌從單位搬到家里。
生前,劉先生當著臺北門德?lián)P出版社負責(zé)人的面,給趙強寫下一份授權(quán)書,“我的傳記交給我的學(xué)生趙強全權(quán)處理。”現(xiàn)在,趙強計劃把這本書做成《劉光啟古書畫鑒定研究》,將劉先生的鑒定思想和鑒定方法整理出來,完成先生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