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智達
十幾年了,磨刀男人的吆喝聲從未中斷過。
自我記事起,沙啞而不失洪亮的吆喝聲就不停地回響在我的耳畔,隨之而來的還有吱吱呀呀的車鏈子聲,以及碎碎的車鈴聲。每天或者每隔幾天,男人的吆喝聲便會遠遠地傳來,及至近了,近了,才漸漸地分得清車鏈條“沙沙”的摩擦聲。小時候的我總是倚在床邊,支棱著耳朵聽著那一聲聲“戧刀磨剪子”,不肯漏下一句。長大了以后,我才慢慢聽得出那一聲聲吆喝背后的滄桑與凄涼。
在我的記憶中,我們家確有幾次托他幫我們磨刀,但我記得較清楚的只有兩次。
父親站在家門口,攔下了那個磨刀匠。我這才看得清他的面容,之前只是靠聲音來分別。他整個人是黝黑黝黑的,古銅顏色的皮膚。當(dāng)時是夏天,他上身只著一件洗得發(fā)黃的白背心,肩帶處還縫了好些針腳。下邊穿的是一條軍綠色的大褲衩,有很多的大口袋,褲腿底下也被磨搓得發(fā)白。他麻利地扎好車子,問父親討一碗水來磨刀——磨刀石就捆在后座上,中央深深地凹陷進去,似乎還沾了不少的鐵銹。
刀終于是磨起來了。他磨得很快,動作十分迅速,“嚓嚓”的摩擦聲一下一下地回響在路邊。磨刀匠的臉上不一時便冒滿了密密的汗珠,它們抖抖索索地聚到一起,又隨著磨刀的節(jié)奏抖抖索索地落下來……
用手試了試刀口,確認鋒利之后,他用水洗了刀面、刀把,又把刀把兒遞給父親,這才張口說:“五塊。”從那以后,我們家的刀用了相當(dāng)長的一段時間,一直到舉家搬遷,尚能剁得來骨頭而不費大氣力。
變了的是我所居住的地方,不變的是依舊沙啞洪亮的“戧刀磨剪子”。
一個下午,我又遠遠地聽見了那聲吆喝,不知怎么地,我忽然很想見他一面,就像去見一個久別了的老友一樣。我拿出一張報紙,把家里的刀包了,匆匆地下樓去尋他的蹤影。
他見我拿著刀過來,開口說:“剪子十五,菜刀二十?!彼笆侨贿@樣的,我想。我于是抬起頭重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這個磨刀匠,一樣古銅顏色的皮膚,只是終于換了一件新的背心,眼窩也比之前更加地凹陷下去了——他老了。我于是掏出二十塊錢,把刀遞給他。
熟悉的磨刀聲再次響起,與十年前我記憶中的聲音交織碰撞,但不一會兒我就猛然地發(fā)現(xiàn),他比之前磨得要慢得多,這讓我十分心酸,以至于要落下淚來?,F(xiàn)在的他顯然已經(jīng)十分勞累,無論速度或是力道,都較以前差了許多。但汗仍舊是簌簌地往下淌,打在刀背上,也打在我的心坎上,說不出的酸楚。
他終于是用報紙包了刀,把刀把遞給我了。我抽出來一看,新磨的刀口上沒有一絲缺口,明晃晃地顯出我的影子來,在日頭下閃閃地發(fā)著青光。我于是十分肅然了。磨刀匠嘩嘩啦啦地拾掇好了自己的家當(dāng),別上車腿穩(wěn)穩(wěn)地往前騎去。我目送著他的背影離開,看著他瘦削的脊背和高聳的肩胛,歪歪扭扭地轉(zhuǎn)彎消失在巷角。
自那以后我便再沒和他見上面,也沒什么可以見面的理由:我們家的刀剁骨頭已是著砍即斷,再用不著磨了。但我心里卻總覺得虧欠了他許多,具體是什么我偏又說不上來。我只知道,一聲吆喝,一把鋼刀,給一個孩子的一生刻下了永難磨滅的一筆。我將牢記他古銅顏色的皮膚和沙啞的吆喝,時光將記憶研磨封存在這里。
“戧刀——磨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