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家埭，午夢堂，臘梅花

費秀華

葉小鸞手植的蠟梅

葉家埭村位居北厙社區(qū)黎星村蓮蕩的東北角，318國道之北100米左右，是個古村落。近日，聽說葉家埭村即將動遷，我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午夢堂遺址上的臘梅樹。盡管這幾天，還不到開放的季節(jié)，但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急著去看它。

葉家埭古村落

葉家埭古村落，自有它的一段來歷。

北宋初年，吳中葉氏的始祖葉逵帶著家人由烏程（即現(xiàn)在的浙江吳興）遷居到蘇州太湖洞庭山，到了玄孫之子葉夢德這代就成了官宦書香門第。葉夢德的后裔分十個支派，散落在蘇州附近一帶，其中一支遷居到了吳江同里。明初，朝廷強令江南富戶遷居南京，居住在同里的吳中葉氏第十五世葉震宗（綽號葉騎門）不愿離開家鄉(xiāng)，以重金賄賂官員，事發(fā)后，慘遭滿門抄斬，唯有剛滿周歲的小兒葉福四被傭人悄悄帶出，送到分湖邊的陸家，改姓陸。后來，明朝大赦，福四恢復(fù)葉姓，并將居住地稱為葉家埭。葉福四是分湖葉氏的始遷祖。

在葉家埭這個自然村里，經(jīng)過幾代人的打拼，葉氏漸漸成為當?shù)卮笮眨搅嗣鞒砥?，更是人才輩出?/p>

1589年11月24日，葉紹袁出生了，他是進士葉重第的兒子，因為體弱多病，出生不久就過繼給蘆墟趙田的袁黃撫養(yǎng)，取名紹袁，紹是繼承、相傳的意思，袁指袁黃，即后來的袁了凡。

葉紹袁與他父親一樣，也考中了進士，曾任南京武學(xué)教授，再遷國子助教，官至工部主事。正當壯年的他卻以母老為由辭官回家，因為他不滿魏忠賢閹黨篡權(quán)禍國的勾當，也不喜歡官場中的繁瑣禮節(jié)，寧愿隱居在分湖之濱的宅院午夢堂里，與家人共享天倫之樂，和妻子兒女盡歌詠唱酬之歡。

葉氏午夢堂

午夢堂是葉氏家族建在分湖之北、大港上之西的宅院，占地面積約30多畝。據(jù)考證，內(nèi)有葉重第所題匾額的清白堂、葉紹袁書房謝齋、葉紹袁夫婦寢室秦齋、葉小鸞臥室兼書房的疏香閣、葉紈紈臥室兼書房的芳雪軒……

應(yīng)該說，葉紹袁辭官回家后的前幾年，是葉氏午夢堂最為風光的時期，葉紹袁與妻子沈宜修以及生養(yǎng)的七男四女，形成了家族文學(xué)群體，陶醉在詩詞唱和之中，并誕生出大量的詩詞作品，這些作品后來收集在《午夢堂集》里。

葉紹袁與夫人沈宜修都長于文筆，四個女兒都寫得一手好詩。長女葉紈紈工書法，尤其精通小楷，著有《愁言》；二女小紈寫了雜劇《鴛鴦夢》，成為我國第一位女戲劇家；三女葉小鸞不僅貌美聰慧，還能填詞賦詩，能琴善畫，著有《返生香》，被稱為古代十大才女之一，可惜婚前五日去世，年僅17歲。因為曹雪芹祖上與葉家交好，有人稱葉小鸞是《紅樓夢》里林黛玉的原型。

葉紹袁的六子葉燮是清代詩論大家，所著《原詩》被視為清代詩學(xué)最高水平的論著。暮年的葉燮隱居吳中橫山（當?shù)厝朔Q葉燮為葉橫山），以收徒授課為生，教出了許多品學(xué)兼優(yōu)的學(xué)生，其中一位備受乾隆帝賞識的禮部侍郎沈德潛就是他的學(xué)生。

分湖葉氏是繼曹氏父子（曹操）、蘇氏父子（蘇東坡）后的第三個文學(xué)大家庭。葉氏午夢堂滿門風雅，出類拔萃，成為千古奇談。

臘梅樹，旗桿石

可惜，幸福的日子太短暫。除了詩酒陶情，琴書養(yǎng)志，葉紹袁不懂柴米油鹽的重要，也不知道經(jīng)營生計，家庭經(jīng)濟漸漸入不敷出。貧困之際，厄運卻接連不斷地降臨到葉家，葉紹袁的三女兒葉小鸞、大女兒葉紈紈、母親馮氏、次子世偁以及妻子沈宜修、三子世傛、五子世儋，先后一個個離他而去，葉氏午夢堂籠罩在一片凄苦的陰云中。再加上，朝代更替，政權(quán)交接，葉紹袁又不愿臣服新貴，于是，57歲的他帶著剩下的四個兒子逃亡到了浙江余杭，過著顛沛流離的窮苦生活。據(jù)說，他們離家出走的那天是農(nóng)歷甲辰，此后，葉紹袁所寫的日記命名為《甲行日注》。清軍南下，日漸衰落的葉氏家族又慘遭兵燹，午夢堂受到劫掠與重創(chuàng)，昔日的繁華僅存一片遺址。幸好，遺址上還保留著葉小鸞親植的臘梅樹、梅樹邊的太湖石、河橋邊的旗桿石，讓我們一睹其滄桑，以示緬懷。1994年，午夢堂遺址成為吳江市文物控制保護單位。

旗桿石

現(xiàn)存的這棵臘梅樹，是葉小鸞10歲那年，從寄居多年的松陵舅媽家回來后，作為紀念，在疏香閣前親手種植的，黃花瓣、紅花蕊，香氣淡雅，至今已有近四百年的歷史。

小鸞喜歡梅花，曾吟誦過多篇臘梅詩。據(jù)說，這樹臘梅極通人性，小鸞去世后，臘梅連續(xù)三年沒有開花，三年后，才重新開放。

臘梅樹底部圍著的太湖石是從分湖里挖來的，葉紹袁在《自撰年譜》里寫道：“崇禎五年（1632年），夏天大旱，湖水為涸，湖底壘壘聳迭，俱太湖石……取載而歸，兒女好事，摛辭而記。”因為這些太湖石，小鸞寫就了著名的傳世散文《分湖石記》。

葉家河邊的旗桿石與前幾年一樣，橫臥在那里，幾塊在岸上，幾塊淹沒在水中。據(jù)說，到清末，分湖葉家共有11名進士，17名舉人，224名秀才，歷史上曾有13對半旗桿石鋪陳在午夢堂前的臨河岸邊。昔日，當鮮艷的旗幟呼啦啦迎風飄揚的時候，映紅了大半個分湖。如此壯觀的氣勢，彰顯出葉家曾經(jīng)的輝煌，成為日后的美談。

現(xiàn)存的旗桿石，由于種種原因，已經(jīng)不滿13對半了，但僅存的幾塊始終堅守在河橋上。

看護遺址的汝家人

300年前，葉紹袁六子葉燮的女兒嫁給了黎里汝家的兒子，葉汝聯(lián)姻，也算強強聯(lián)合。后來，葉家遭難，家園破碎，葉家女兒毅然帶著汝家夫婿回到娘家，堅守起殘存的家園。到了汝金榮這一代，老婆早逝，兒子癡呆，日子過得極其凄涼。

為了那樹臘梅，我每年要去葉家埭，汝老伯一直都在家，只要聽到有人來看臘梅，他就呵斥著那條狂吠亂跳的草狗，然后出來開門，帶領(lǐng)大家進入里面的梅園。

大多數(shù)情況下，汝老伯的獨生子小汝也在，他幫我們拉住狗的鏈條，然后對著狗一陣輕撫，讓它平靜下來，方便我們進進出出。

這次去葉家埭，我沒有見到汝老伯父子，圍墻門也緊閉著。透過鏤空的鐵門張望，院子里一片靜悄悄。據(jù)說，汝老伯今年去世了，看護臘梅樹的任務(wù)暫時由他兒子小汝接替。這個年過40、依然單身的弱智兒，顯然不太稱職。聽隔壁鄰居說，那條兇悍的看門犬被小汝牽到菜市場，以80元錢賣掉了。而他，也不知游蕩到了哪里？

走不進去，只能踩著圍墻外的一堆亂磚，探頭遠望。門洞那邊的臘梅樹完好無恙，枝頭上似有星星點點的花苞。

遠遠地看上一眼臘梅，心里踏實多了。轉(zhuǎn)身去后院，妄想尋找些什么，一塊老石頭，一張舊瓷片，它們壓在水泥板底下或在墻角落里，默默無聲。

后院的竹林是汝老伯（汝金榮，人稱汝阿二）在午夢堂遺址上親自種植的。他是汝家的后人，他的職責就像他的前輩，忠心耿耿地守護在葉家的遺址上，直至生命的消亡。

葉小鸞之墓

葉小鸞去世時，葉家已經(jīng)衰敗，雖然有夫家送來的棺木入殮卻未能安葬。8年后，被移置在大富圩寶生庵后荷花池的北面。又50年后，寓居橫山的弟弟葉燮才回來安葬三姐。清朝咸豐五年，吳江縣令王壽邁仰慕小鸞才華，出資修葺墓地，并立碑刻石，刻有600多字的重修碑記。

歷史的煙云在葉家埭的上空飄過，帶走了曾經(jīng)的熱鬧和繁華，只留下一樹臘梅，幾塊太湖石，幾塊旗桿石。然而，葉家的子孫還在，即使不在葉家埭，也會從四面八方歸來認祖。辛亥革命的風云人物葉楚傖就是分湖葉氏的后人。1908年歲末，葉楚傖首次來到葉家埭尋根，他沒有找到葉小鸞之墓，傷心之余，在午夢堂遺址前作詞一首《踏莎行》：午夢當年，文章幾代，返生香爇詩魂碎。第二年的1909年末，葉楚傖又來到葉家埭，終于在一白發(fā)村婦指引下，找到了荒蕪已久的葉小鸞墓塋，并寫下七律二首，題為《正月初三過分湖舊居，訪得祖姑葉瓊章墓址》。2年后，葉楚傖請來蘇曼殊，作畫《分堤吊夢圖》。

1923年春，柳亞子與南社社友沈長公等人尋訪葉小鸞墓，這時的墓地：仆地殘碑字半蝕，臨湖片土冢全荒。為此，他們在荒墳前重豎了墓碑，并種上數(shù)枝梅花以示標記，打算日后修葺。但是，時局動蕩，修墓的打算最終沒有實施。

上世紀五十年代末，由于開挖太浦河、修建318國道，需要大量泥土，葉小鸞的墳塋被整體挖走，留下一個大水坑。這個水坑現(xiàn)在黎星村張家港水閘邊。

午夢堂陳列館

午夢堂陳列館

午夢堂陳列館，在北厙社區(qū)老文化中心，原名綠蔭堂，又名樹萱堂，曾是分湖柳氏所建的清代宅居。由于歷經(jīng)百年風雨，又得不到修繕，早已岌岌可危。2000年初，政府撥資重修，于是，一幢二層樓五開間的古建筑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樓下圖書館，樓上陳列館，外面的小院里擺放著“葉小鸞之墓”的石碑，這塊石碑就是當年柳亞子和沈長公在葉家埭大富圩為葉小鸞墳塋豎的墓碑。

第二進的院子里有個碑廊，大部分石頭已經(jīng)風化，字跡模糊不清。著名的《西方庵碑記》排在碑廊的首位，依稀能辨別字樣，特別是葉紹袁和宜修的印章，更是清晰可辨。

歷史上的西方庵在葉家埭之北的大義村南廳，由村民海如舍宅而建。明朝時的庵主德安，法號凈心，與葉紹袁的母親交往相當密切。崇禎七年，德安請葉紹袁撰文、沈宜修書寫《西方庵碑記》，然后請人勒石豎碑，放置在庵內(nèi)。碑記全文約400字，具體記述該庵的來龍去脈，最后注明該庵所屬田產(chǎn)面積和地址，并注：“長洲弟子章堪鐫”。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碑文起到了法律文書的作用，使庵產(chǎn)得到有效保護。因為彼此交好，明朝滅亡時，葉紹袁帶著兒子們遠走他鄉(xiāng)，家里的女眷小孩都寄養(yǎng)在西方庵。

陳列館的樓梯邊，有一相通的狹長小間，布置著一幅實景圖：葉紹袁與妻子沈宜修坐在堂上，三女葉小鸞正在吟詩，六子葉燮站在一旁。這幅場景，體現(xiàn)出葉氏家族長于詩詞吟唱，滿門風雅。

樓上都是展廳。分湖葉氏燦天下；滿門風雅午夢堂；詩論大家葉橫山……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午夢堂”是一個璀璨的名字，它似一朵亮麗的奇葩搖曳在明清鼎革的歷史天空下。

著名的社會活動家費孝通先生生前為午夢堂陳列館題詞：“分湖諸葉，葉葉交輝”。

春節(jié)前后，葉家埭午夢堂遺址的臘梅樹就要開花了，我還想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