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森
1938年春,“七七事變”之后,已經(jīng)淪陷于日軍鐵蹄之下的北平城,琉璃廠的古舊書店也大多凋蔽,唯有來薰閣在掌柜陳杭(1902—1968,號濟川)的多方周旋與苦心經(jīng)營之下,尚可維持。
這一年春,來薰閣影印了一種名為《新刊全相成齋孝經(jīng)直解》的古本,原書乃是元代刊印的孤本;與一年前影印《金本諸宮調(diào)劉知遠》相仿,仍是獨特的“蝴蝶裝”,珂羅版影印原本,書末附印跋文一篇兩頁。值得注意的是,影印本中有鈐蓋“來薰閣印”與“陳杭”的公私印鑒者,當年或有特制版本;又在影印原本的末頁,特意附印了一把公制直尺,以此展示古本的原尺寸,更見鄭重其事。
來薰閣《孝經(jīng)直解》影印本小巧精致,以“蝴蝶裝”裝幀面市,頗見獨特。所謂“蝴蝶裝”,是始于唐末五代,盛行于宋元的一種書籍裝幀方式。這一裝幀方式,就是將印有文字的紙面朝里對折,再以中縫為準,把所有頁碼對齊,用糨糊粘貼在另一包背紙上,然后裁齊成書。蝴蝶裝的書籍,翻閱起來就像蝴蝶飛舞的翅膀,故稱“蝴蝶裝”。蝴蝶裝只用糨糊粘貼書頁,與后世通行的“線裝書”不同,這樣的裝幀方式雖不用線,卻很牢固,亦頗美觀?!缎驴喑升S孝經(jīng)直解》原本即是元代所印古本,正是盛行“蝴蝶裝”的宋元之際,來薰閣以蝴蝶裝來影印裝訂這一古本,頗得古意,也頗合其時代特征。
暫且拋開獨特的“蝴蝶裝”裝幀不論,無論對于時人還是后世讀者而言,面對這樣一部“奇書”,恐怕還會心生一絲疑惑,即此次影印的古本既不是中國藏書家私藏,也不是國內(nèi)圖書館公藏,而是日本學者的藏書。這在當時中日交戰(zhàn)的時局情勢之下,難免會令人別有一番揣摩。且看跋文中所交代的歷史細節(jié),原文如下:
《新刊全相成齋孝經(jīng)直解》一卷,元刊本原書為日本林秀一教授所藏,《書志學》第一卷第五號有教授所作解題一篇,與長澤規(guī)矩也先生同撰其略云:
此書自序末記云,至大改元孟春既望,宣武將軍兩淮萬戶府達魯花赤小云石海崖北庭成齋自敘。按:《元史》云,小云石海崖家世見其祖《阿里海崖傳》,其父楚國忠惠公,名貫只哥,小云石海崖遂以貫為氏,復以酸齋自號,初襲父官,為兩淮萬戶府達魯花赤。從姚燧學,燧見其古文峭厲,有法及歌行樂府,慷慨激烈,大奇之,拜翰林侍讀學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會議科舉事,多所建明。忽喟然嘆,稱疾辭還江南,賣藥于錢唐市中。泰定元年五月八日卒,年三十九,贈集賢學士中奉大夫護軍,追封京兆郡公,謚文靖,有文集若干卷,《集(直)解孝經(jīng)》一卷行于世(《元史》一百四十三)。據(jù)此知小云石海崖者,即貫酸齋別名。所謂《直解孝經(jīng)》即此書也。酸齋散曲,噪于詞林,而此書不見于明清藏家之目。朱氏經(jīng)義考亦注云佚,則其湮埋久矣。其注解純用白話,以語言論,已為可貴,其上圖下文之式復興建安余志,宋刊列女傳、虞刊全相平話同以版式言,亦足珍也。
愚一日得其照片,友人慫恿云,元代白話資料之傳于今者,元曲尚矣;典章白話碑亦次第流布,至于白話講章,唯許衡《大學直解》《中庸直解》見于《許文正公遺書》,此外未多見。此書實仿詵氏而作,乃孤本僅存,圖亦可愛,盍廣其傳。愚居書林,素以流通善本為志,謹從其言,亟付景印,并錄解題于末,用餉世之學者云。中國民國二十七年仲春,南宮陳杭濟川識于北京琉璃廠來薰閣書店。
原來,《新刊全相成齋孝經(jīng)直解》原書為日本學者私人藏書,陳杭獲得原書照片后,在友人“慫恿”之下,“亟付影印”。再看上述600余字的陳杭為影印本所撰跋文,引述日本學者長澤規(guī)矩也(1902—1980)的版本介紹達400字之多;與一年前影印《金本諸宮調(diào)劉知遠》時所撰跋文大量引述鄭振鐸介紹相仿,陳杭依舊是一番謙謙君子風度,只是將學者評判附印于后,自己對古本價值從不多言。至于如何獲得原書照片,如何得悉長澤對原書的評價,“慫恿”其影印的友人究竟是誰等細節(jié)信息,陳杭概未透露,只是一筆帶過式的簡述而已。那么,這里就還有必要約略介紹一下長澤的生平及其與陳杭的交誼了。
長澤規(guī)矩也,字士倫,號靜庵,神奈川人,日本著名文獻學家。日本學術(shù)界稱長澤為“書志學家”“圖書學家”,對應于中國學術(shù)界的術(shù)語,大致為“版本學家”與“目錄學家”,或總稱為“文獻學家”。他曾先后為日本靜嘉堂文庫等三十多家藏書單位整理和搜集中國古籍,在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學術(shù)界、藏書界,頗有影響力。
● 長澤規(guī)矩也眼中的來薰閣
從1927年到1932年的六年時間里,長澤或是得到日本外務省文化事業(yè)部的資助,或是受靜嘉堂文庫的派遣,每年都有兩三個月或近半年,前往中國,盤桓北京,跋涉于揚州、南京、蘇州、上海、杭州等地,調(diào)查書業(yè)行情,以專家的眼光和超越個人的財力,大批購買中國珍籍善本。也就是在這一時期,1928年至1930年期間,來薰閣不到30歲的陳掌柜,進入日本學人長澤規(guī)矩也等人的視野。受日本學界邀請,陳杭先后四次東渡日本,在東京、京都、大坂、神戶、九州、福岡等地展銷中國古籍,并結(jié)識了日本專營中國古籍的文求堂、臨川書店、匯文堂書店的老板,走訪了一些學者、藏書家和圖書館,從而把中國古舊書的業(yè)務做到了東瀛,來薰閣亦名振一時。
1931年,長澤在《中華民國書林一瞥》(詳參:《長澤規(guī)矩也著作集》第六卷,日本東京汲古書院,1984)一文中,提及他對來薰閣及與陳杭交往的印象,稱:“來薰閣的陳氏……起初得到京都大學教授、學生的支持,遂開始做日本人生意,揣摩日本學者的心理,或攜帶樣本東渡,或迎合到北平游歷的日本人的心意,其情形大有趕超文奎堂之勢。他乘學術(shù)界戲曲小說研究熱之機,不惜重資搜購詞曲小說,獲取厚利,一時間令其他書商羨慕不已??墒墙鼇硗ㄐ斜局饾u堆積如山,他幡然悔悟,傾力搜求清人文集”,又稱:“陳君正值盛年,與我同歲,和我往來頻繁,為人溫厚善良,因此很得日本人的信任,但鑒賞功底不夠深厚。他以小說獲利,前年以一百五十元把嘉靖黑口本《三國志演義》賣給文求堂,又以洋錢若干將原本《平妖傳》賣給馬隅卿,至今傳為話柄?!?/p>
不久之后,長澤發(fā)現(xiàn)陳杭并非是“鑒賞功底不夠深厚”,而是在古籍珍本的收售方面明顯地傾向于中國學者,對日本學者有所保留。為此,長澤在最后一次訪華之后,于1932年完稿的《中華民國書林一瞥補正》一文中感慨道:“來薰閣陳氏欲求利而并非唯利是求,他將明嘉靖中官刊黑口大字本《三國志傳通俗演義》賣給文求堂,卻并不知曉其實際價值,而其他貴重書籍,在與我們聯(lián)系前,則先請馬隅卿、王孝慈等人過目。據(jù)稱天下只有兩本的二十卷本《平妖傳》,也以很便宜的價格賣給了隅卿。我想他是知道這書的真正價值的。當時,我常出入于隅卿處,隅卿常把從他處購得的善本給我看,令我羨慕不已?!?/p>
換句話說,雖然在商言商,陳杭的愛國情懷始終還是在收售古籍方面有所表現(xiàn),即珍本孤本力求留在國內(nèi),先由中國學者選購,余下的再交付日本學者購藏,這樣做無疑還是對日本學者“留了一手”。那么,早年流散于日本,已被日本學者私人收藏的元刊孤本《新刊全相成齋孝經(jīng)直解》,則非陳杭能力所及了,于是他退而求其次,將其影印出版,化身千萬。其用意也很明顯,就是要讓中國學者盡快接觸到日本學者收藏的古本孤本,盡可能為中國學術(shù)界所用。
在跋文中,陳杭徑直引用了長澤在日本《書志學》雜志的介紹文章,這應當是《新刊全相成齋孝經(jīng)直解》一書最早的研究結(jié)論。影印本面市之后,中國學者逐漸接觸到了這一遠在日本的古本。1940年1月7日,鄭振鐸在《中國版畫史序》中終于提到此書,他說:“作為通俗讀物之《白話孝經(jīng)直解》《三教搜神大全》與建安虞氏所刊《全相平話五種》皆附甚富之插圖,且其圖型,全同宋刊列女傳?!边@樣的結(jié)論仍然與長澤的介紹相仿。
● 美國漢學家賈德納與《孝經(jīng)直解》
美國漢學家賈德納(Charles Sidney Gardner,1900-1966),曾在來薰閣購得《孝經(jīng)直解》影印本,將其作為新年禮物送與友人。據(jù)著名學者楊聯(lián)陞(1914—1990)憶述,上個世紀30年代,賈德納是哈佛大學遠東語文系助教授,照例有一年休假進修,到北京時全家就住在北平住南池子,1939年返回美國。(詳參:楊聯(lián)陞《哈佛遺墨》,商務印書館,2013)
賈德納對中國歷史與文化興趣濃厚、修養(yǎng)深厚,曾在歸國之前完成了一部對中國史學史帶有通史性質(zhì)介紹的著作,即《中國傳統(tǒng)史學》(Chinese traditional historiography,1938),這是美國第一本有關中國史學通史的著作,也是西方學者對中國史學史研究相當早的著作。當時,作為其助手的楊聯(lián)陞為此書作序,肯定這本著作的開拓意義,而且認為甚至在若干年內(nèi),都將是一本必讀的著作。
新近發(fā)現(xiàn)的一部來薰閣《孝經(jīng)直解》影印本中,夾有一頁賈德納的留言條,乃是書贈友人之意,顯示出這位美國著名漢學家對此書的珍視與喜愛。留言條原文為英文,中譯如下:
這一部以原本圖像石印所成的復制本,源自1308年編印的、關于“子女孝敬的典型”的一部古書。此書非常有趣——每頁都有插圖,且每頁與之相配的還有以口語方式記述的評說。此書最后一頁的跋文,出自著名的目錄學學者、靜嘉堂文庫的長澤規(guī)矩也;文中他考證了此書作者“小云石海崖”的中文名,即“貫云石”。此人死于1334年,有專門的傳記列于《元史》之中,第143節(jié),12-13頁(1739年版)。他的著作在中國失傳了數(shù)個世紀,直到1938年,才通過林秀一教授所攝樣本,再通過北平來薰閣書商陳杭,方才為世人所知。此書在最后一頁,附印有一把公制尺與原書文本相比較,可知影印本尺寸約為原書的三分之一。此書以高麗紙印就,與元代書籍印制技術(shù)相仿,且裝幀還用到了“蝴蝶裝”。愿此書為您帶去最良好的祝愿,賈德納全家祝您及家人新年快樂、萬事如意。
賈德納的留言條,將作為新年禮物的來薰閣《孝經(jīng)直解》影印本鄭重介紹。雖然不知道他究竟將此書送贈哪一位友人,又是否曾贈送過不止一位友人,但其對來薰閣《孝經(jīng)直解》影印本的重視與喜愛,是在字里行間中展露無遺的。
誠如長澤與賈德納所言,《新刊全相成齋孝經(jīng)直解》,乃元代著名文學家、散曲家貫云石所著,日本學者所藏元至大元年(1308)建安刊本,實為海內(nèi)孤本。此書的來薰閣影印本,80年來,因再無其他影印本面市,亦為國內(nèi)“孤本”。如今,研究儒學、探研《孝經(jīng)》版本流變,這一影印本仍是唯一可以參照的文獻。從這個意義上講,來薰閣在抗戰(zhàn)期間影印古本之舉,著實是為中國學術(shù)發(fā)展作出了貢獻,為中國文化傳承傾盡了力量。
遙思一部中國元代刊印的孤本古籍,經(jīng)700年人世顛沛、滄桑流轉(zhuǎn),于上個世紀30年代為日本學者收藏并研究,又輾轉(zhuǎn)返歸中國被來薰閣影印流傳,復遠渡重洋,為美國漢學家所珍愛并作為禮物贈友,這是一段何等傳奇的中國文化與學術(shù)傳播史??梢韵胍?,淵源流長的中國歷史與文化,之所以歷數(shù)千年傳承有序、薪火有繼,與承載著這一淵源的燦若星漢的中國古籍及其前赴后繼的研究者有著莫大關系。如元代孤本《孝經(jīng)直解》的跨國傳播史,這樣的案例實在是數(shù)不勝數(shù)、不勝枚舉;中國文化的魅力、中國學術(shù)的前途,或正系于此,亦或正成于此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