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
小時候的我特別挑食,除了甜食,否則寧可餓著也不愿意吃東西,整個人又黃又瘦,鄰居戲稱我為“小蘿卜頭”。奶奶變著花樣做給我吃,可是孫女太過任性,叼幾口就滿屋跑,不到六歲,滿口蛀牙。
終于到了換牙的時候,更有理由不吃飯了。在學(xué)校里是不疼的,一進(jìn)了家,就疼得捂著半邊臉鬧、跺腳、踹墻,躺著哭、坐著哭、站著哭、圍著奶奶轉(zhuǎn)著圈哭。奶奶是打又不是、罵又不是,氣壞了,又不敢違背我媽的意思給我餅干泡糖水吃。
我媽休假回來,讓我張大嘴,看到一嘴的黑牙洞,轉(zhuǎn)頭一臉正氣地說,“娘!都是你慣的!你看看這一嘴的爛牙,全是你的餅干泡糖水吃出來的!要不就是干乎乎、甜死人的油茶面,人家當(dāng)粥吃,你給她當(dāng)飯吃,能有好牙嗎?娘!我可說了,換牙的時候是關(guān)鍵,再給她吃甜食,長出來的還是爛牙。你要是想她以后沒牙吃飯,你就繼續(xù)慣著她!”說完一臉正氣地轉(zhuǎn)頭走人。
我娘就是有這個氣勢。言之有物、言之有理、言之有序!由不得我奶奶不害怕。
怎么辦呢?這娃不吃飯,會不會餓死呢?正好小叔領(lǐng)了工資,拎了碩大的一條五花肉回來,讓奶奶燒油豆角吃。奶奶剔了豬皮,剜出瘦肉,再將肥肉細(xì)細(xì)地切成片,燒熱了鍋,將肥肉片倒進(jìn)黝黑的大鐵鍋,倒進(jìn)半碗水,豬油漫漫浸出,待到豬油渣“滋滋”作響,馬上將豬油渣撈出來,拌了鹽給爺爺下酒。再把褐亮亮的豬油倒進(jìn)灶臺上的陶瓷罐里。
忙活完了,用鍋里的剩油燒豆角,香氣噴天。可是我說牙痛咬不動豆角,不肯吃。奶奶氣壞了,一迭聲地罵,“這豆角燉了快一個小時了,進(jìn)嘴就化,沒牙老太太都能吃,你咋就嚼不動呢?”但是知道被寵愛的孩子就是任性,就是咬不動,就是不吃。
一家人都吃飽了,看電視的看電視,看報紙的看報紙,唯有饑餓的女娃兒繞著圈兒地圍著奶奶啼哭不止,咋辦?奶奶又進(jìn)了廚房,燒熱油鍋,挖一勺豬油,待到豬油融化,撒入蔥白,淋入醬油,再將晚上新燒的米飯倒進(jìn)去,翻炒兩分鐘,盛入雪白的瓷碟中,最后又撒了幾粒剛切的翠綠的小香蔥,真好看。
突然間起了食欲,像是餓了一年之久,不到五分鐘,碩大的一碟豬油拌飯吃得精光。奶奶大喜,好像獲得了最佳廚師稱號似的,滿眼的皺紋開了花一樣怒放。那一年,她65歲。
后來我離開了家鄉(xiāng),獨自在離家兩千公里外的深圳生活,再也嘗不到奶奶親手制作的一餐一飯。看到蔡瀾訪談中,一臉幸福地說起豬油拌飯,大贊這是“死前必食清單”位居榜首的美食,我忍不住淚涌如注。如今我年過九旬的奶奶已不能行走,別說做飯,吃飯都要人一口一口地喂。而當(dāng)年那個一手帶大的孫女卻沒有盡孝膝前,想起奶奶的豬油拌飯,想起她極盡的寵愛,默默打開冰箱,細(xì)細(xì)烹飪一碗豬油拌飯,假裝我就陪在她的身邊。
這世間,讓人黯然銷魂的,唯有別離而已。
(摘自《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