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淑娜
“日全食!”
今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在單調(diào)地、不約而同地呼號:“日全食!”他聽見人們在奔走相告的時候,奇怪地回憶起歷史課本上描繪的那種隱秘而微妙的場景,革命的火焰燎盡華夏大地,人人神秘兮兮地相互通知“皇帝倒了”。這令他產(chǎn)生了一種莫名的觀感,好像依舊是在朝堂之上山呼萬歲一般。就像今天,人們仿佛在共同朝拜太陽,或者說太陽的死亡,又或者,涅槃聽起來情感色彩更加恰當一些。朝拜,像中了邪一樣的,他想。
他在這個奇異的清晨按下了老舊電視機的電源開關,顯像模糊的光柵以極其緩慢的速度逐漸蘇醒,他在看見清晰的新聞主播的面龐之前,得知了這樣一句話——“這是五百年一遇的日全食!”他對于這個極盡夸張之能事的定語感到有些不快。五百年一遇,這聽起來太珍貴、偉大而且有著無盡的迷惑性。然而誰也無法穿越至五百年前后來考究其盛大是否如此獨一無二。甚至,當他開始沉浸于吹毛求疵的快感時,他發(fā)現(xiàn)這句話本身就具有著巨大的不合理性,五百年的區(qū)間究竟起于何處終于何處,都如此模棱兩可。來自科學家的未必是精準可信的事實,人人都喜歡噱頭,他想,這會給人一種呼風喚雨的錯覺。
他們的確做到了呼風喚雨,至少在某種意義上,掀起了一股搶購太陽眼鏡的巨大風暴。這些傻瓜,他在心中暗自拿起了苛責群體無意識的腔調(diào),以為這是一場低智的鬧劇。但是當他從街坊鄰里間唯一一扇藍色的玻璃窗邊望向熙熙攘攘的大街時,他注意到從眼鏡店鋪中信步走出的人們臉上都蘊藏著一種微妙的笑容,他們瞇起眼睛挑戰(zhàn)了一下太陽的光芒,然后溫順地戴起太陽眼鏡。他們的每一顆牙齒上都帶著笑意。而店鋪中的員工們更是高高地伸臂歡呼,真實地叫嚷著“萬歲”。這種在每一寸空氣中瘋狂滋長蔓延的喜悅令他疑惑以至于有些恐慌,他站在窗前紋絲未動,卻仍聽到在這個狹小的房間里,從某個難以捕捉的方向,傳來了破裂和坍塌的聲音。
于是在今天中午的餐桌上,他有意向父親問起最近有什么新鮮事。父親頭也沒有抬起來,一面將筷子伸向跟前的一盤放了兩天的豬頭肉,一面迅速而簡潔地吐出了“沒有”兩個字。片刻過后,父親略揚起了頭,對著他露出幾分狐疑的神色:“從來沒有什么新鮮的事——有什么新鮮事嗎——你怎么會這么問呢?”他對于父親挑釁般的提問感到有些尷尬與不滿,于是,出于某些難言的動機,他提高了音量朗聲說道:“您沒有聽說日全食嗎——五百年一遇的日全食!”他聽著自己話語的最后一個韻母消逝在空氣中時,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已經(jīng)成為朝拜的一員了,并且受邪的程度或許有甚于其余所有人。他的音調(diào)多像一個虔誠,并且因自身的虔誠而無比興奮的邪教徒啊。
“那完全沒有意思,傻瓜!”他父親像他稱呼所有無關的人一樣稱呼他,“那些歡呼了無意義!”
他低下聲音問道:“您沒有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很快樂嗎?日全食讓每個人都很快樂!”
父親還是頭也不抬,并且,甚至也沒有答復的意愿。他拿起塑料碗,悶了一口兌水的白酒。
他又走到了藍色玻璃前,重新看到街上自鳴得意的幸福的傻瓜時,沉沉地嘆了一口氣,繼而被自己的嘆息嚇了一跳。他沒有料到自己會面對著這樣的場景發(fā)出悲哀而痛苦的嘆息。他心中萌生了一種焦躁、熱烈而絕望的情緒,他幻想著自己沖出去抓住了某個陌生的行人,大聲地問他自己能不能見到太陽呢,或者說太陽的死亡,又或涅槃。而他迅速而簡潔地回復道,“不能。”他捶捶自己的腦袋,感覺精神清明了幾分。他開始咒罵自己莫名其妙的樂趣與渴望,羞惱讓他的背后一陣發(fā)熱。他沒有出汗,但在這個夏日的午后,窗口漏進的微風還是讓他一陣哆嗦。他快要哭了。
這一天他早早地爬上了床,任何多余的、空閑的時間都在助長那種可悲的趣味的氣焰,這種被欲望驅(qū)使的痛苦讓他感到畏懼,相比之下他更樂于在嫉恨中入眠,即便在入眠之前他仍然被來自電視機,來自街頭,來自腦海的壯闊宏大的山呼萬歲攪擾了夢魂。他將被子蒙過頭頂?shù)臅r候,聽見了自己帶著熱意的呼吸聲正在變得越來越響,好像在向被窩里充著氣,預備隨時帶來一場爆炸與潰敗。在呼吸聲與頭頂吱嘎吱嘎的風扇聲之間,對日全食的呼號依然以它的喧嘩獨占鰲頭。他真難以想象第二天自己該如何面對興奮的世界,而他所未料的是第二天他會睡到九點鐘,而天還是黑的,更確切地說,已經(jīng)黑了。
他是被父親的敲門聲吵醒的,他起身開門時,父親帶著因激動而漲紅的面龐沖了進來,往他手里塞了一個朱紅色的面具。面具已經(jīng)褪色了幾分,還沾染著刺手的塵灰。面具在眼睛的位置開了一道槽,嵌著透明的黑色的塑料硬片。后來重憶起往事時,他推想那是一個從焊鐵的廠房里撿來的護目面具,但是在他十幾歲的那個黑色的早晨,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茫然地站在那兒看著反常的父親,直到父親推搡著他并大叫著“去看日全食吧!日全食!”他才回過神來,但是昨日清晨那種奇異的觀感卻再次向他涌來并使他深感恐懼不安。
父親打開了藍色的窗然后催促他出去,去狹窄、狹窄極了的陽臺上,他于是順從地從藍色的窗口躍進藍色的外界空氣中。這時候,人群正在躁動,他低下頭,看見了配備著黑色鏡片的攢動的人頭,他感到驚慌,但這種情感又似乎比驚慌更加古怪而復雜一些。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但他不想再理睬了。他趕緊拿起了從父親那兒得來的面具整個兒覆蓋在面上,他在天上找了一圈,終于尋得了一個月牙狀的白色斑塊。他看到的太陽小極了,太小了——他想,但是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從未正視過太陽,也許它從來就是這么渺小呢。
凝視片刻之后,他開始有些疲倦。他放下面具再次四下張望了一番,人群依舊在沸騰,而屋里,他看見父親正跪在藍色的玻璃前,保持著僵硬而復雜的姿態(tài),頭顱微微揚起,雙唇微張,身體蜷曲著以降低重心,父親正竭力向天空張望著,面容因仰望的苛刻需要而變形。他回過身去,又嘆了一口氣。在這光明與黑暗混雜的早晨,他跪坐在了狹窄的陽臺上。誰也沒有想到,在這五百年來最珍貴的一天,他竟掩面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