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荷華作家工作坊(Iowa Writers Workshop)是全美乃至全世界最早的創(chuàng)意寫作項目,也因此久負盛名。半個世紀以來,從這里畢業(yè)而后蜚聲世界文壇的作家數(shù)不勝數(shù),中國讀者耳熟能詳?shù)木陀懈ヌm納里·奧康納、雷蒙德·卡佛、丹尼斯·約翰遜、桑德拉·希斯內(nèi)羅斯,等等。所以,每一個獲得錄取前來求學的寫作者都在感到無比光榮的同時,會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度過在這里的兩年才算是“珍惜”了這難得的機遇。
2016年,我有幸入讀工作坊的小說項目。 但在來此之前,其實我懷著兩個對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的成見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翻譯出版過一套題為《開始寫吧》的創(chuàng)意寫作教科書,囊括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非虛構文學創(chuàng)作和影視文學創(chuàng)作,我早前借來看過,每一章節(jié)都有綜述和練習作業(yè),比如非虛構的第二個練習是,如果你是在在荒野中迷路的山羊,彌留之際,你會想說些什么?我看到豆瓣上有網(wǎng)友點評,真到那個份兒上,實在沒什么可說的了吧?最多告誡別的山羊不要迷路。那套書給我的感覺更多像小學生學作文,需要一些“命題”來引導,對專業(yè)作家而言,沒有太大意義,但我很擔心創(chuàng)意課程就是如此上課的,此為第一個成見。
第二個成見源自哪里已不可考,似乎是有海外專授創(chuàng)意寫作的作家來華講課,參與者事后將這類短暫的課堂形容為“創(chuàng)意思維的激發(fā)”。如果沒有記錯,大概是這樣的過程:主講人變魔術一般掏出一樣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卻又絕對平凡的物什,好比說,一塊抹布,然后主講人就著這塊抹布編故事,再按照圓桌的順序,鼓勵大家開始搜刮記憶中與抹布有關的部分,于是乎,大家感嘆,原本木訥口拙的人忽然打開了話匣子,變得能說會道。每每讀到類似的心得,我都感到莫名其妙,如果這就是創(chuàng)意思維,那寫作者不需要求助于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而應當去心理咨詢室的真皮沙發(fā)上躺著,由心理咨詢師把自己催眠,讓記憶的細胞徹底蘇醒。因為這兩個成見,我一度不想申請任何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
然而,來到了全世界創(chuàng)意寫作的搖籃,我才發(fā)現(xiàn)偏信這些成見的我是不折不扣的井底之蛙,差一點就失去了這個“看海”的機會。曾任教于愛荷華的著名作家瑪里琳·羅賓遜(Marilynne Robinson)說:“‘教這個詞也許本身就不準確。這群年輕人能夠被愛荷華作家工作坊錄取,就已經(jīng)證明了他們能夠?qū)懗鲶@人的作品,我們所做的不過是把他們聚在一起,給他們足夠的支持和鼓勵,讓他們繼續(xù)完成自己的作品?!?在工作坊里,我們沒有那些所謂“激發(fā)創(chuàng)意思維”的教科書,一本都沒有。作家工作坊主要開設兩類課,一是研討課,大課,方式是由一位作家領著你重新去閱讀文學作品,瑪里琳當年傳奇般的《圣經(jīng)》研討課和前不久離世的普利策獎得主詹姆斯·艾倫·麥克弗森(James Alan MacPherson)開設的《一千零一夜》研討課都屬此列,主講作家講得不多,更多是拋出疑問,邀大家暢所欲言。我第一學期選的是瑪葛·利弗賽(Margot Livesey)和阿蘭·格甘那斯(Allan Gurganus)的研討課,瑪葛的研討課主題是“長篇小說的結(jié)構”,因而我們每周都需讀完至少一部(有時是兩部)長篇小說,然后就敘事角度,敘事線索,敘事順序,序言和尾聲等多個角度進行討論。在作家工作坊讀文學作品和我以前在復旦中文系讀作品很不同,首先要調(diào)整自己的位置,我不再是文學批評者,而是作家,我們不能用這個象征能提供多層詮釋的可能性反過來包容這個象征手法植入的牽強和虛假,行文自然與否,我們捫心自問,誠實作答。其次,跟著這些名作家閱讀,常常會注意到自己忽略的部分,比如《呼嘯山莊》中洛克伍德在山莊逗留的第一夜做的兩個夢,第一個夢沒什么特別,長途跋涉去禮拜堂參加一場氣氛有點詭異的宗教集會,第二個夢才是跟小說主線切身相關的,凱瑟琳的靈魂在窗外叫喊,她敲打著窗沿,想要進來?!逗魢[山莊》我讀過多遍,從未注意過這第一個夢,瑪葛會特別指出來,很多作家會使用這種“重復”的技巧,第一個夢不那么重要,第二個夢至關重要,她聯(lián)系我們第一堂課討論的《包法利夫人》,指出福樓拜事實上也寫了兩位包法利夫人,先有一位不那么重要(“打醬油”)的夫人,這之后才會迎來作為女主人公的愛瑪。阿蘭則是已年過古稀的老作家,早年也是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畢業(yè)生,他只逗留兩周,研討課也就只開那兩周時間,領我們重讀許多長篇小說的著名開頭。此外,他的課堂還需我們提交我們自己長篇小說的開篇,一半的課堂時間是討論其中某個學生的小說開篇,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還可修改。他會當場給我們潤色學生的文辭,他說:“這樣,你們就知道我每天是如何讓自己的作品變得比前一天更好一點的了?!?/p>
阿蘭的后一半課堂實際上就是作家工作坊唯一的必修課,“工作坊(workshop)”以此課得名,而愛荷華的“工作坊”模式也正是全世界其他作家工作坊的楷模?!肮ぷ鞣弧崩镆话悴坏绞鍌€學生,一位名作家作為導師,每周我們會用三到四個小時的時間來討論其中一個學生遞交的小說,最重要的一條原則是:作者本人不允許說話。每位導師的風格都有差異,每個學期“工作坊”的重心也會不同,比如保羅·哈丁每年春季都會來愛荷華開設長篇小說工作坊課,所以每周都會有一個學生遞交他的長篇小說全文(據(jù)說至少160頁),然后大家讀完,一同討論。我主攻短篇小說,所以參加的都是短篇的工作坊課。有的老師,比如伊森·凱恩(Ethan Canin)會在每堂課前給我們一個“兩分鐘講座”,針對短篇小說的一個要素,好比,如何寫活人物?伊森的建議是:開始寫作之前,你要給自己一點時間,成為你筆下的人物,看到他看到的,聽到他聽到的,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感受,開口說他會說的話,直到你們的呼吸都在一個頻率,方可動筆寫作。但他每次“兩分鐘講座”的尾聲都不忘提醒我們,所有的技巧,你們可以選擇接受,或完全可以忽視。還有的老師,會要求我們總結(jié)作品的內(nèi)容,因為有時候作者并不知道讀者會讀出這些意思來。再往下,老師會引導我們就不同的方面來討論同學的作品:多數(shù)會包括結(jié)構,敘事方式,某個(寫壞了的)場景,某個(寫僵了的)人物以及其它針對該作品的問題。很多人會覺得工作坊沒什么大意思,因為在場的同學很可能會給出截然相反的意見,一個認為某個場景要刪掉,另一個認為這個場景還需要補充,但實際不應以這種粗淺的認識來斷然否定工作坊的意義。有一次和瑪葛喝咖啡,她跟我聊起一件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事,她的兩個編輯朋友對她的一部小說第五章開頭提出了完全相左的建議,一個說:“你的第五章寫得太快了,我都沒法抓住細節(jié),慢一點!”另一個卻說:“你的第五章寫得太慢了,我都快睡著了,你要把很多東西刪掉!”瑪葛告訴我:“雖然這兩個編輯的意見相反,但有一件事情我很確定,我的第五章開頭一定出了問題,所以我需要重新寫那一部分?!惫ぷ鞣坏囊饬x就在于這里,因為很多時候就像上海人常說的“癩痢頭兒子自己歡喜”,自己寫出的作品總能編出無數(shù)個為之辯解的借口,但是在工作坊里,你被剝奪了辯解的機會,迫使你必須傾聽,當所有人都指出同一個問題時,你就知道,那個部分確實需要重寫。
還有一點是我畢業(yè)之后才意識到的,身為作者的自己對別人的批評或者有種本能的抵觸。比如,我的同學會說,我的作品缺少沖突,我會本能地在心里念叨:難道小說一定要有沖突嗎?然而,在畢業(yè)之后,我留校任教,才明白,當這句批評從我口中說出,針對我的學生的作品,我的意思并不是說:任何小說都需要沖突,而是這個特定的小說因為缺乏沖突而顯得太過乏味。
說到這里,我似乎把工作坊說得太嚴肅了,其實愛荷華最重要的意義不僅在于課程,更在于環(huán)境。我記得剛來到美國,聽說自己拿到的獎學金要交15%的聯(lián)邦政府稅時非常震驚,寫信問系主任有沒有什么法子給我個掛名的工作,拿到“社會安全碼”就可以申請稅收減免了,而后是和系主任的第一次見面,她竟然這么對我說:“我在和你的學業(yè)導師商量,我們索性再給你一筆錢,幫你把那15%的聯(lián)邦政府稅覆蓋掉?!?/p>
我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還是陳述說我不需要額外的錢,只需要弄到“社會安全碼”就可以了。
系主任卻堅持己見:“但是申請‘社會安全碼需要工作啊,你想工作嗎?我們的原則就是希望你在這里安安心心地寫作,不用擔心錢的事情?!睈酆扇A作家工作坊的學生只要錄取,都有全獎。不少學生和我一樣,第一年不用承擔任何助教或助研的工作。
很多研究生第一次到學院注冊,拿到的都是滿滿一沓課程說明,如何獲取研究資料,如何使用學院的各種硬件設施,等等,大概只有我們拿到的是厚厚的一疊“愛荷華城餐廳與酒吧指南”,推薦者是歷屆畢業(yè)的學生和執(zhí)教的作家。一起吃飯喝酒開派對是作家工作坊的傳統(tǒng),每次工作坊之后,由已被禁言三四個小時之久的作者做主去哪里吃飯,而后成為飯桌上的話題主導者。飯后還常一同去酒吧,愛荷華城的兩座酒吧狐頭(Foxs Head)和喬治的家(Georges)分別為小說工作坊和詩歌工作坊的“集散中心”,可以在那里碰到其他作家的工作坊的同學。派對則是每一次有作家來愛荷華城舉辦閱讀分享會之后,有住在市中心的工作坊學生主動騰出自己的房子,請作家,同學和老師一同赴宴狂歡,派對的意義在于,把作家灌醉,從他嘴里套出別的作家的八卦。
這些社交固然有趣,但如果你不想去也無傷大雅,實際上,派對太多了,每周都有兩三次。來此之前有幸和早年畢業(yè)于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美籍華裔作家李翊云聊天,翊云透露給我一個秘密:“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和同學去酒吧喝過一次酒!”這實在是件破天荒的事情,翊云所有的編輯聽到后都驚呼:“啊,你創(chuàng)造了一個真正的紀錄!”
如果你需要更多時間寫作,這些社交都可婉拒——美國人很獨立,不需要整天黏在一起才能成為朋友。甚至于,你連研討課也可以不去,因為研討課和工作坊都不設評分,多數(shù)教授都接受以“寫作”為理由的請假(他們從不點名),我想,似乎也只有在愛荷華作家工作坊才能如此“任性”了。
愛荷華城是一座夾在成片成片的玉米地之中的小城,小到只裝得下文學。這里流行有一種說法,你在愛荷華城的咖啡館看到的五個人中就有三個正在寫書。第一年的時候,馬來西亞的學姐Lee(她也是首位入讀愛荷華作家工作坊的馬來西亞人)告訴我:她會想念愛荷華的,因為愛荷華好像是一片真空地帶,在這里的兩三年,只有閱讀和寫作,其他什么都可以不管。
而今,想著這可能是我最后一年待在一片除了文學之外一無所有的玉米地,我也已然感到我會用一生的時間想念這里。
(錢佳楠,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愛荷華大學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