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景明
人生是一本奇妙的書﹐每人只能翻到今日今時的這一頁﹐就連鐵板神算也只能偷看被翻閱過的一邊﹐打不開永遠神秘的另一半。五年前我們料不到今日的境遇﹐今天又怎可預測五年后將遇到的人和事?
處境會變﹐情懷也會變。19年前﹐抱著九個月大的你來到香港。那時須住滿一年才可以回昆明探親。彼時對我那么親切的昆明﹐一探就探了兩個月﹐走的時候與親人﹑好友難舍難分。令我可以忍受離愁別恨的是我的信念。我相信有朝一日﹐還會重返故鄉(xiāng)﹐不再受香港苦夏的煎熬﹐回歸四季無寒無暑的春城﹐在鄉(xiāng)音鄉(xiāng)情中自在自得。說不清什么時候起卻已不再肯定還會回故鄉(xiāng)終老。去年回鄉(xiāng)替爺爺舉行追悼儀式﹐突然覺得除了熟悉的昆明話﹐城市已變得陌生﹐也明白我不再會于此長住了。萬縷情絲是幾時一條條扯斷的呢?不無一絲傷感﹐卻沒有多少不安﹐只覺得我告別昨天的過程何其漫長。
人要搬家可在一朝一夕﹐心要搬家則需數(shù)載﹐待到心搬定﹐此處便是吾家。第一次在香港觀看奧運會出場儀式﹐身著藍色西裝出場的中國健兒﹐帶著自信﹑爽朗的笑容步入會場時﹐我止不住眼淚﹔散散漫漫的香港代表隊跟著米字旗走過來﹐則并無感覺。幾年前又踫巧看到另一場奧運會出場式。莫明其妙地﹐令我熱淚奪眶的是香港代表隊。
人離鄉(xiāng)仿佛一棵樹連根拔起﹐栽往異地。人越大﹐根越扎越深﹐生拉活扯拔斷了﹐這棵樹重栽下去﹐頭幾年多半是了無生氣﹐枝敗葉垂。待根須在新的泥土中穩(wěn)固﹐才又見枝葉茂盛。自然也有移栽失敗﹐從此一蹶不振的。香港的妙處在于它奇特的水土。百年來移栽此地的﹐不論“樹”種﹐都一樣成活﹐各自求得一隅﹔一樣水土長百樣樹﹐一樣米養(yǎng)百樣人。異鄉(xiāng)移民初初掙扎﹐漸漸適應(yīng)﹐便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
香港和世界上多數(shù)大城市一樣﹕人情味淡薄﹐人心不古﹐人口膨脹﹐環(huán)境惡化﹐經(jīng)濟潛在的危機和契機參半。不曉得是否因為這種種隱憂﹐我希望你對世界﹑人類﹑地球敞開胸懷﹐不執(zhí)著依戀某鄉(xiāng)某地。有一次聽許倬云教授在飯桌上說﹐只有個人和地球這兩層是自然的關(guān)系﹐中間的一切層次﹐包括國家﹑故鄉(xiāng)都是人為設(shè)置的。此話當真??墒侨艘诘厍蛏蠌娜萆瞟o仍需要形形色色的“人為層次”維系我心。家﹑國之情令人多一種依賴與寄托﹐也令人心安。吾心安處便是家。
1998年4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