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艾麗絲·門羅的《男孩和女孩》敘述了“我”的成長歷程。門羅通過空間表征呈現(xiàn)了女孩成長過程中的三個階段,即對自身女性身份的反抗和逃離、對男性身份的追尋、對自我女性身份的默認,這三個階段折射出門羅對女性主義思想的認知和思考。
【關? 鍵? 詞】艾麗絲·門羅;《男孩和女孩》;空間;身份
【作者單位】趙軍濤,鄭州大學體育學院。
【中圖分類號】G23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9.09.028
1968年艾麗絲·門羅以《快樂影子之舞》首次折桂加拿大最高級別文學獎項——總督文學獎,其中《男孩和女孩》被評論家認為是《快樂影子之舞》中最出色的短篇之一[1]。此時正值加拿大女權(quán)主義運動高峰時期,尋求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平等地位是此次運動的焦點,加上自身初為人妻、人母,要承擔起妻子、母親的職責,這些現(xiàn)實情況對門羅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男孩和女孩》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問世的。
在《男孩和女孩》中,“我”處于由女孩轉(zhuǎn)變?yōu)榕说闹匾松A段,在這個過程中,“我”竭力想獲得以父親為代表的男性的認同和接納,排斥作為女性的自我,但最終不得不接受女性身份。從對女性的排斥和對男性的羨慕到對女性身份的默認,這是一個女孩尋求身份認同的過程,門羅以獨特的空間敘事方式給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女孩的心理成長歷程。
一、女性身份的表征:逃離和反抗
《男孩和女孩》開篇描述了一個門羅式的家庭,十一歲的“我”、弟弟萊爾德、養(yǎng)殖狐貍的父親和母親。作為敘述者的“我”自小就抗拒自己的女性身份,“女孩并非我當初所想象的,不過是我的身份而已,而且是我不得不變成的一個角色。它是一個定義,總是與強調(diào)、責備以及失望聯(lián)系在一起”[2]。故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我”主動疏遠作為女性代表的母親,同時親近作為男性代表的父親,并對父親的男性身份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皩⒛赣H的世界與父親和孩子的世界區(qū)分開來,年輕弟弟的出現(xiàn)、小女孩的敘述都清晰地表明了‘我對母親身份的反抗和對父親的親近”[3],在小說中,門羅并沒有使用過多的描寫來表現(xiàn)女孩對自身身份的反抗,而是通過刻畫不同的空間表征來體現(xiàn)這種反抗。
敘事文本一般采取多種方法結(jié)合的方式來塑造人物形象,但《男孩和女孩》是一部短篇小說,篇幅有限,門羅無法通過較多的描寫和對話來烘托人物。因此,她采用空間敘事的方式,利用地點、場所和環(huán)境等空間元素來構(gòu)建人物的生活環(huán)境,既為讀者呈現(xiàn)了人物的活動背景,又體現(xiàn)了人物的性格和思想?!翱臻g或‘地方,確實與‘人之所以成為‘某人的‘自我或‘主體性有著千絲萬縷的緊密聯(lián)系”[4]。同時,“空間本身也是時間或歷史的產(chǎn)物,由于人物的典型性格或人物的‘主體性總是與空間的特定歷史‘絞合在一起,因此,被生產(chǎn)出來的某一個特定空間就恰好可以成為某一個人物性格特征的表征物”[4]。門羅操縱著不同的空間元素,在顛倒時空的非線性敘事中為讀者呈現(xiàn)“我”對女性身份的疏遠和反抗?!皯敉馐菍儆谀腥说目臻g,而室內(nèi)則是女性的世界”[5]。因此,“我”平時很少在室外看到作為女性代表的母親,室外對于她來說是新奇、陌生的環(huán)境,室內(nèi)才是她的生存領地。門羅通過廚房這個室內(nèi)空間為讀者呈現(xiàn)了女性的生存境況,“我們家后廊上堆的都是籃子,從鎮(zhèn)里買回來的桃子、梨、葡萄,自家種的洋蔥、西紅柿、黃瓜,都等著要做成果凍、果醬、蜜餞,或者腌成咸菜、辣醬。廚房的爐子里終日點著火,瓶子在滾開的水里叮當作響。有時候在兩把椅子之間搭一根桿子,掛一個棉布包,用來擠壓黑藍的葡萄果漿做果凍”[2]。這就是作為女性的母親經(jīng)常生活的空間,門羅詳細描述廚房,目的在于給讀者傳遞一種思想:女性在日常生活中是沒有自我的,通常會被淹沒在瑣碎的家庭事務中。在廚房這個狹小的空間里,女性周圍堆積的是鍋碗瓢盆及日常用品,她們已經(jīng)和這些器皿及家庭事務融合在一起,這就是她們的日常生活,是她們的身份象征和生存意義。在這樣的空間環(huán)境中,女性是孤獨的、疲憊的,她們的情緒非常容易低落。門羅通過廚房這一空間,為“我”構(gòu)想了作為女性將來要面對的生活,即母親的現(xiàn)在亦是“我”將來的寫照。因此“我”對此有一種抵觸心理,“我”討厭女性專屬的室內(nèi)生存空間,因為這是彰顯男權(quán)思想的一個性別權(quán)力場所。
因為不想與母親走同樣的路,成為一個毫無自我的女性,淹沒在瑣碎的家庭事務中,失去獨立的自我,因此,“我”竭力疏遠和反抗自己的女性身份,甚至想從表征女性身份的空間中逃離。對于“女孩不能甩門和坐下時要雙膝并攏”這樣的要求,“我”表現(xiàn)出反抗以示自己與其他女孩不同,是女性中的“她者”,比如“我繼續(xù)甩門,坐相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覺得用這種辦法就可以讓自己活得自由”[2]。同時,對于母親反感的事情,比如父親在家里殺狐貍、剝皮和處理皮毛等,“我”表現(xiàn)得很鎮(zhèn)定并對這種行為表示認可。從上文可以看出,“我”的種種行為不僅是為了獲得自由,更重要的是試圖借此擺脫女性身份的束縛,獲得男性的認可和親近,成為女性中的“他者”。
二、男性身份的表征:尋求
空間具有特殊的文化特質(zhì),而這種特質(zhì)是與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人在不同的空間文化環(huán)境中可以獲得不同的身份。因為“空間對于定義‘他者群體起著關鍵性的作用。在被稱作‘他者化的過程中,‘自我和‘他者的身份以一種不平等的關系建立了起來。”[5]“他者”身份的建立過程,實際上是人與空間關系的構(gòu)建過程,是二者不斷解構(gòu)和重新構(gòu)建的過程,人們在這個過程中實現(xiàn)原身份的更新并獲得新的文化身份的認同。
在小說中,“我”出于對女性身份的反抗和疏離,主動尋求以父親為代表的“他者”的認同。門羅對男性身份及其社會責任、義務的表述是通過不同的空間表征來體現(xiàn)的,正如邁克·克朗所言,男性是屬于室外的,室外的工作場所是表現(xiàn)男性身份的重要空間場域。因此,門羅在小說開端即向我們表明“我”父親的身份——“我爸爸是養(yǎng)狐貍的”[2]。養(yǎng)狐貍的父親不同于整天待在室內(nèi)的母親,父親需要在外奔波和勞作——飼養(yǎng)狐貍、屠殺狐貍、販賣狐貍以及給狐貍獵殺食物等,這是男性的工作及活動場所,也是“我”向往的地方。故而,在“我”的眼中,父親和他的工作是神圣、偉大的,“爸爸把狐貍皮剝下來,把里面翻成外面,要是忽略沉甸甸的毛的驕人重量,那么僅僅是皮的話,看起來分外小,分外簡陋,倒更像老鼠”[2]。像老鼠一樣分外小的狐貍,映襯了父親的偉岸身材和男性氣概,彰顯了男性身份的優(yōu)越。所以,“我”千方百計逃避母親安排的家務,而對父親的工作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夏天的時候,狐貍每天要喝兩次水,這事兒由我負責……我用水泵把桶里裝滿,經(jīng)過谷倉把車推到畜欄去,在那兒我停下車,把噴壺倒?jié)M”[2]。雖然身為男性的弟弟萊爾德有時也會喂狐貍喝水,但他拿的是小乳酪盒,而且經(jīng)常把水灑在自己的帆布鞋上,對比起來,“我”拿的是父親的噴壺,可見“我”更適合室外的工作,更具有男性氣概。
在幫助父親做這些工作的過程中,“我”有了新的認識和看法,認為比起室內(nèi)母親所做那些令人情緒低落、疲憊不堪的家務,“屋外的事兒,幫爸爸打下手,具有儀式般的重要性”[2]。對于女性身份的“我”來說,這是一種具有儀式感的、神圣的工作,是與女性文化對立的“他者”文化?!拔摇庇X得自己是“他者”的一部分,所以在做這些事情時覺得頗為自豪。因此,我即使在冬天也不害怕室外,只恐懼室內(nèi):“我們懼怕冬天的夜晚,我們不害怕屋外……我們害怕的是屋里,我們睡覺的房間。”[2]本應與女性身份一致的室內(nèi),由于破敗的樓房、殘破的樓梯、無人問津的軍用油氈、破爛的陶瓷罐等,顯得陰森恐怖,令人害怕。對于“我”來說,克服這種恐懼感的唯一方法就是對男性身份的想象,即對“他者”身份的無意識追求。所以,“我”在黑暗的室內(nèi)開始唱歌,但所唱的并非彰顯女性溫柔的歌曲,而是具有男性氣概的歌曲《男孩丹尼》。這表現(xiàn)了我對男性身份的渴望和追尋,以及對自我女性身份的拋棄,在這種思想的引導下,“我”幻想自己作為“他者”拯救他人的英雄故事——在爆炸的樓房里救人、射殺狂暴的狼、騎著高頭大馬走在大街上等,這些想象是男性世界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故事,也正是“我”追求的夢想。
在小說中,男性身份與“我”的成長密不可分。所以,“我”在生活中追求以父親為代表的男性身份,希望擺脫女性身份,變成一個與眾不同的“我”。但事實上,“我”在追求男性身份這一不同于自我的“他者”時,伴隨而來的往往是對自我女性身份的進一步理解和認知,乃至內(nèi)心深處的認同和接納。
三、女性身份的認同:默認和回歸
在小說中,“我”對于自身的女性身份,實際上有一種模糊的認同。猶如女性常年待在室內(nèi)一樣,狐貍也被關在一個封閉、狹小的空間里,“狐貍活著的時候,住在爸爸為它們筑造的空間里,被一排高高的護欄圍住,像一座中世紀的小鎮(zhèn),大門到了夜晚便上鎖”[2]。雖然“我”當時對父親的工作非常感興趣,抗拒自身的女性身份,但對于這些如同女性一樣的狐貍,卻隱隱有一種憐憫:“它們長得很漂亮,有優(yōu)雅的四肢,貴族式沉甸甸的尾巴。后背亮麗的毛皮上散落著暗色的斑點?!盵2]這體現(xiàn)了“我”對女性氣質(zhì)和身份的認同和趨近,漂亮、優(yōu)雅、貴族式的姿態(tài)和亮麗的皮毛等,都類似于女性的形態(tài)和特征,雖然這種形態(tài)和特征是模糊的、不明確的。
“我”直接對自身女性身份進行審視,是在老馬馬克被槍殺之后。弗洛拉和馬克也是女性的象征,它們被圈養(yǎng)在馬廄里面,沒有其他生存空間,但即便如此它們也逃脫不了被屠宰的命運。就如同女性生存在狹小的室內(nèi)空間里,為家庭、孩子日夜操勞,即使如此也不能擺脫男性社會思想的束縛,無法獲得與男性同等的教育、工作等權(quán)利一樣?!伴T羅隱喻地將依存于男性的女性命運和被男性圈養(yǎng)的、等待屠殺的狐貍的命運聯(lián)系在了一起,將城鎮(zhèn)里密閉的、功能有序的生存環(huán)境與養(yǎng)狐場的狹小與隔絕聯(lián)系在了一起”[1]。故而,在馬克被屠宰時,“我”偷看了整個過程,這象征著“我”對女性命運的思考和女性人生的關注,正是這樣的思考和關注,使“我”對向往已久的以父親為代表的男性身份產(chǎn)生了另外一種認知,“對爸爸和他的工作有了一種全新的謹慎的態(tài)度,以及要保持距離的感覺”[2]。此后,“我”開始主動疏遠父親,對男性的權(quán)利和行為產(chǎn)生懷疑并不斷思考。這種感覺在“我”意識到自身女性身份時更為強烈,“我在學校忙成一團的時候,或者站在鏡子前梳頭,想知道自己長大以后會不會漂亮的時候,整個場景便閃進我的腦?!盵1]。這代表猶如男性對女性權(quán)利的踐踏一樣,父親對馬克生命的任意處置激發(fā)了“我”對女性身份的重新審視和思考。而使“我”真正認可女性身份的是弗洛拉的遭遇,這匹最有個性也是“我”最喜愛的馬,無論如何抗爭和逃避,都無法避免被屠宰的命運。在故事中,弗洛拉是“我”的象征,亦是“女性”身份和命運的寫照。所以雖然明知弗洛拉逃不了,但“我”還是嘗試幫助它,“弗洛拉是跑不掉的,他們開卡車總能追上她……我也并沒有后悔;當她朝我跑過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大門敞開”[2]。此時“我”已經(jīng)明白,“我”的命運猶如弗洛拉一樣,無論如何抗拒和逃避,終究無法擺脫女性身份,也無法獲得男性身份和男性的認可。
之后,弟弟萊爾德隨父親外出截殺弗洛拉,而“我”由于女性的身份,無法被父親帶著外出,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認同并接納了自我。于是,“我”通過空間表征向周圍的人宣告“我”的女性身份,“我把我的那一半房間布置得別出心裁,用舊花邊窗簾鋪在床上,用做裙子剩下的印花棉布給自己做了一個梳妝臺”[2]。這是極具女性空間表征的裝飾,花邊窗簾做的床單、梳妝臺、印花布等都是和女性密切相關,是女性色彩濃厚的象征物,這說明“我”對自己女性身份構(gòu)建的完成。此時“我”幻想故事中的“我”是一位長發(fā)披肩、溫順柔弱的女生,是一個渴望被老師、同學拯救和庇護的女性形象,已經(jīng)不再是拯救別人的英雄形象。
四、結(jié)語
門羅的小說有自己獨特的敘事藝術和特色,她擅長以不同的敘事手段構(gòu)建屬于自己的敘事王國。在《男孩和女孩》中,門羅通過“我”的成長折射出自己對當時女性主義思想的思考和認識:女性身份和地位的改變,并非僅僅是工作、教育等表面的改變,女性必須從社會文化等根源上破除對女性的束縛和男女之間的界限,重新構(gòu)建男女平等的社會文化思想。門羅并非激進的女權(quán)主義思想者,對于當時西方社會興起的女權(quán)主義運動,以及呼吁給予女性平等的教育、工作、社會等權(quán)利的聲浪,門羅沒有簡單激進地站在與男權(quán)主義對立的立場上,對男權(quán)思想及現(xiàn)象進行指責和抨擊,而是在小說中通過空間并置的方式體現(xiàn)男性身份和女性身份的差別,揭示女性在社會、家庭、工作中處于弱勢地位的根源,引發(fā)讀者的思考。正如有些評論者提出的:“她意識到兩性的性別差異,女性無法拋棄自己獨特的性別身份,與男性趨同,去贏得平等和自由。她筆下的女性既背離了父權(quán)制話語下傳統(tǒng)、溫馴的女性形象,又反對壓抑女性特質(zhì)的激進女權(quán)主義主張,她們坦然接受女性更富有愛心、與家庭密不可分的獨特氣質(zhì),以更坦然開放的心態(tài)擁抱自己的女性身份?!盵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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