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焰
說起黃山,恰恰我的兩部長篇小說《無?!贰侗税丁返谋尘岸荚邳S山。《無?!返墓适?,體現(xiàn)了黃山的俠、禪、真、美?!侗税丁穭t有著專屬性,是串起來的黃山記憶。我為什么一直鐘情黃山?那是我一直視黃山為神,也如巨大的蓮花,開放在天宇之上。我第一次去黃山,才五六歲,從溫泉那上山,才蹣跚幾步,就走不動了,父親無奈,只好將我背在身上,一直背至玉屏樓。我在父親背上看著黃山,黃山真美??!我嗅著黃山松針的清香味,聽著身邊山谷溪流的嘩嘩聲,感覺就像行走在云霧繚繞的天堂里。
我一直以為,我身心、靈魂背后的點亮和通透,跟早期去黃山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黃山的霞光,貫通了我身體中的黑暗隧道,打開了我對美好事物孜孜追求的愿望。黃山于我,是一種昭示,是生命不可多得的垂憐。
我后來去黃山并不多。每一次去,都很激動,也小心翼翼。我寫黃山,其實是還債。我一廂情愿地認為,黃山跟我應(yīng)該有某種私密的暗合和默契。天知地知,山知我知。天地人間,存有如此因果,感覺真是美妙。
一個人的特質(zhì),跟他的童年成長經(jīng)歷有關(guān)。我的身上,應(yīng)該說有江南小鎮(zhèn)的氣息吧?細膩、聰穎、天真、調(diào)皮、反叛、桀驁……特質(zhì)是先天的,改變和夯實靠的是后天的努力。
就生活而言,我認為人最適宜的生長地,就是江南小鎮(zhèn)了吧?江南的小鎮(zhèn),與天地自然,與人情世故,都異常的接近,如魚游在水中,充滿情趣,暢達溫暖。人在這樣的地方長大,最具人的靈性。如此稟性,最適合文學(xué)。每一個小鎮(zhèn)孩子,都有很好的文學(xué)感覺。
江南的小鎮(zhèn),讓人盡享生活。生于江南的小鎮(zhèn),就是上蒼賜予你豐富的生活,讓你充分體味人世的喜怒哀樂。我了解到的世相,了解人間的歡樂、煩惱以及種種瑣屑,還有豐富而美妙的人生經(jīng)驗,絕大部分都是對于江南小鎮(zhèn)人與事的觀察而得到的。
江南的小鎮(zhèn)還是多彩的。季節(jié)多彩,生活多彩,人心也多彩。墨分五色,色彩也不是單一的概念化——西瓜的紅,與蜜桃的紅,與西紅柿的紅,都是不一樣的紅。外部的事物,映照于心,溫度不同,色彩便不同。色彩其實是人心的反饋,人心溫潤,色彩自然溫潤;人心黯淡,色彩自然黯淡。希望也好,未來也好,其實是幽深的井,渴望陽光的赤橙紅綠青藍紫。
色彩是緣起緣落;萬物都是緣起緣落。
少女露著藕一般白嫩的胳膊,在河邊浣衣,是夏日一景。世上最美好的東西,就是含苞欲放的少女吧?少女是花的蓓蕾,是正在綻放的夢幻。少女不同于女人,是美而不是性;她是超越性別的,融合了男人、孩童和女人的美。
少女如新竹。竹子在筍脫去衣殼的時候,是最美好的吧?清翠、碧綠、清亮,迎風(fēng)搖曳。很難找到適合的詞匯去形容她們。少女之美,干凈明亮,有著神性,讓人自慚形穢。
我少年的時候,人世黯淡,可卻有風(fēng)景之美、少女之美。我是從少女的身上看到了超出現(xiàn)實的美好。美于我,是一種觀照,讓我覺醒,疏導(dǎo)了我身上的凡俗之氣,讓我意識到有天然的氣息可采集。我后來知道,很多能量,必須有一種明確的念想,才能采擷得到。
少女天生具有美感與慧心,如早春茶樹的芽尖。這種美感和慧心,除了天意垂憐,還需覺醒的自知,承接天命,悉心凝聚,才能醞釀培育醇明馥郁的芳香。
少女如蓓蕾般綻放,可花朵不能自知,也難以自救,終究是美夢一場。大觀園中,一度春色滿園,有那么多冰清玉潔之人??墒羌t塵襲來,霜凍過后,都是殘枝敗葉的悲涼?;ǘ浣k麗,終于枯萎,如此故事,周而復(fù)始,可是寫起來,還是讓人筆頭鉛重。
少女,依存美好和純凈,其他一切,皆可忽略。
人其實有先驗成分,只是很難印證罷了。這種生而知之,不是智慧,而是般若。般若跟智慧是有區(qū)別的。般若帶有先天性,智慧是后天開發(fā)的;般若是連接虛空,智慧側(cè)重于入世;般若清亮且善良,智慧功利而陰鷙。
般若忽有忽無。人,最大的幸運,就是帶有般若性,若隱若現(xiàn),若淺若深。在生命的過程中,擁有般若,是一種造化。
般若經(jīng)常躲藏于文字中。有般若的文字,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會意。你不知道,卻會懂得。
文字的般若性,一直是我追求的。般若性往往表現(xiàn)為平和,口語化、哲思化。沒有口語化,沒有平和的氣息,沒有哲思化,很難有般若性。
般若,背后仍是空寂。作品有般若性,是以有限連接無限;沒有般若性,文字只是文字,背后沒有虛空,也沒有藍天白云清風(fēng)明月。
(選自《紅豆》2019年4期責(zé)任編輯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