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
早些年在一篇文章里我曾經(jīng)說過,本省的詩壇,相比其它省份多少有些不同,具體特征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詩人隊伍龐大,二是作品水準普遍較高。記得以前我自己剛寫詩時,一個地方有個代表性詩人已經(jīng)很不錯了,如知道湖州有個黃亞洲,寫詩也寫劇本;紹興有個張德強,在《星星》發(fā)表過組詩;舟山有個孫武軍,是第一屆青春詩會的受邀參加者;臺州有個王自亮,也參加過青春詩會,是第二屆;寧波有個張建紅,才氣橫溢;嘉興有個伊甸,上過好幾次《詩刊》;杭州有二樓,即樓奕林和樓冰,都是藝術(shù)感覺細膩,很難學的。有些地方或許還找不出來,哪像現(xiàn)在這樣不僅地市寫得好的詩人很多,甚至下面的縣里也要掰著指頭才數(shù)得過來。《江南詩》編輯部慧眼識金,及時覺察并把握這種現(xiàn)實態(tài)勢,邀請六位永康詩人以詩群方式集體亮相,于我心有戚戚焉。
我不清楚在當?shù)負我毜恼洛\水每天能有多少時間花在寫作上,只知道他對文學的熱愛早在一九八七年就開始了。當年在《東?!肪庉嫴课覀冊娺^一面,盡管只是短短幾分鐘時間,談的全是詩歌??梢院敛豢鋸埖卣f,在浙江,只要你喜歡文學,寫詩就是你的命。這既是區(qū)域文化的力量,也是個人氣質(zhì)所然。果然這以后他用心寫詩,從早年充滿抒情氣質(zhì)嘹亮的男中音,到現(xiàn)在淺斟低吟的隨意發(fā)揮,其間的甘苦和專注可想而知。我不敢說他的詩寫得有多么好,但只要一想到這個人在會議間隙或出差途中匆匆命筆,就能寫出這樣的水平,還是覺得相當?shù)牧瞬黄?,如下面的這首《塘里階前綠》:
拾級而上,卑微低頭,
還是驚醒了腳下的苔痕。
仿佛幾百年未見,思念已被時光塵封。
石頭都被流年煮爛了,
只剩一道綠光,在道上守候。
那個流螢般的人,
此時正提著燈籠,步履款款,
拐了兩個彎,輕輕地來了。
煮石是個時間概念,典出南朝陶弘景《神仙傳》。在實際運用中它還代表哲學和宗教,庾肩吾《東宮玉帳山銘》所謂“煮石初爛,燒丹欲成”,說的就是這種來自信仰的力量。因此,詩里那個提著燈籠的人,與其說是神靈現(xiàn)身,不如稱另一個自己,或作者的精神化身更恰當。永遠在路上,在行走,在探索,而那道神秘的綠光,在前方若隱若現(xiàn),我們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能更接近它。
對楊方幾年前放下詩歌改寫小說的不滿,無論私底下還是公共場合我都曾經(jīng)有所表露。此次拿出來的作品不知是否新近創(chuàng)作,用作品告訴我們她私下里依然沒有放棄,在默默地寫著,我沒有問過她,但感到意外和欣喜是肯定的。在技法和風格上,她或許是本省女性詩人里惟一能將性別特征減到最弱和最小的,這一點從十年前讀她的《過黃河》時就有深刻印象。現(xiàn)在這個寫出“沒有誰想在黃河里洗清自己/每個人身體里的泥沙都比黃河沉重”的人,似乎找到了新的清洗靈魂的方式,在《雨中登廣濟寺》一詩里,我們看見她佇立寺廟一角,外表肅穆平靜,內(nèi)心波濤起伏,盡管節(jié)奏和句法方面受小說影響稍有散漫,那種虔誠的姿態(tài)依然動人,且有相當?shù)纳疃群蜌Γ?/p>
人世的念想消散于無形
我知道我一低頭,就會忘了全部
我一轉(zhuǎn)身,今生就會變成前世
陳星光是個多少有些另類的詩人,真誠坦率,天趣自成。包括讀書方面,他不看大家都叫好的書,只看自己喜歡并能看懂的書。具體到寫作方法,也只重內(nèi)力,不計招數(shù),“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tài)。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人間詞話》),或者像金庸筆下的段譽一樣,真正的功夫都是無意中體現(xiàn)出來的,而一旦有意求之反倒不得其法。嚴格地說,此次作品或許并非他實力的完美體現(xiàn),大概只拿出了七成吧。盡管如此,他的性情,他的憂傷,我們已經(jīng)感覺到了:
雨
雨掉在樹葉上
她就那么站了站
就跳了下來
在葉上是綠
像一只只蜂鳥
如果足夠寒冷
透明的翅翼就像一個人
白天的哀傷
更多的雨下在大地
像我走在孤獨的人群中
沒有人喊:親愛的
她來過,無聲無息
但雨抬高了沉默的湖面
……喑啞的雨
有人曾經(jīng)跟我說,蔣偉文生在永康是有點委曲他了,若在別的地方可能早就成了大名。這話雖然有些調(diào)侃的意味,但當?shù)睾迷娙硕?,難免有所遮蔽也是事實。盡管他自己不會這么認為,更不會有周瑜那樣既生亮,何生瑜那樣的感慨。由于偏愛他前幾年的詩歌,即收入詩集《證據(jù)》(2012)《流水的詩篇》(2017)里的那些,相比之下此次的作品于題材方面有新的拓展,形式上也更為自由,尤以對思想性的挖掘跡象最為明顯,是好是壞,一時說不上來,但一個已經(jīng)相當優(yōu)秀的詩人仍不滿于取得的成就,孜孜不倦,上下求索,光這一點已足夠讓人肅然起敬:
春日的花園
早晨的陽光。沒有風。時間仿佛
是靜止的?;h笆墻
淡淡的影子。
你看見,一只蝸牛
黏附在路邊石頭的邊緣。
它伸出觸角,小心翼翼
舔著潮濕的光線。
它的身后留下一道亮晶晶的痕跡。
你猶豫了片刻,站在那兒,
僅僅片刻:
就在你蹲下來
靜心凝眸的那一刻
時光悄悄挪移了一步。
你抬起頭,慢慢走出蝸牛的殼……
呂煊是本省先鋒詩歌的長期探索者,他的詩風和他干過的職業(yè)一樣令人眼花繚亂,近年似乎有志于歷史題材的寫作,語言樸素,思緒精湛,于平實的敘述中,往往隱含一種深沉的力量。如在《冬日奉獻給我們的最后一片光亮》里,淮河顯然不是作為河流,而以某種歷史見證人的角色在作者內(nèi)心掀起波瀾。在歷數(shù)了它的相關(guān)人事和故實后,以“戊戌年的冬天我和雪鷹路過淮河/陽光將河里的貨船抬得很高”兩句輕輕煞住,可以看出他長期訓練積累的功力,同時也讓接下去的敘述顯得更為從容和開闊:
站在茅仙洞的山門前
轉(zhuǎn)身眺望 ?山下一馬平川的田野
曾經(jīng)的古戰(zhàn)場 ?適合被大風掃蕩
風流的過往在一聲嘆息里隨霧散去
倒是河水奔騰不息的嗚咽 ?隱隱傳來
似這個冬日奉獻給我們的最后一片光亮
詠古詩的顯著特色就是現(xiàn)實與歷史融會貫通,難分難解,無論左思的《詠史詩》,杜甫的《蜀相》和《秋興八首》,莫不如此,而非僅僅為古代的事件人物提供某種主觀的解讀,“祇今只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一種千絲萬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guān)系,這才是作者應(yīng)有的立場和視角。以這個要求來看,此詩應(yīng)該基本是合格的。
最初從攝影集《原鄉(xiāng)》《流浪高原的眼睛》認識的杜劍,詩歌僅僅只是一種權(quán)宜之計——作為某種圖解——起到對照片內(nèi)涵進行揭示和發(fā)揮的作用,這從他對自己的定位“一個喜歡看筆尖跳舞和聽快門唱歌的人”也可看得出來。后來似乎嘗到甜頭,興趣越來越大,文本也越來越結(jié)實,比如這次拿出來的新作《夏天奏鳴曲》,雖然只有短短七行,但無論結(jié)構(gòu)和意象,都相當完美:
蟬鳴落在貝多芬《月光》奏鳴曲的E和 弦上
鳥鳴落在莫扎特鋼琴奏鳴曲的G大調(diào)上
蛙鳴落在舒伯特奏鳴曲第一樂章的C 小調(diào)上
蟈蟈的叫聲落在胡德夫《芬芳的山谷》上
還有一些未知的蟲鳴落在馬條,趙雷, 宋冬野,
莫西子詩某首民謠的木吉他上
有一朵木槿花的聲音輕輕落在父親的 草帽上
有一些俳句的味道,我指的是技法,漫不經(jīng)心的思絮,落在一個具體的物象上,一首詩就這么產(chǎn)生了。它的藝術(shù)理論是王國維的情景說,而更深的源頭可以追溯到釋家的禪和偈子?!坝幸欢淠鹃然ǖ穆曇糨p輕落在父親的草帽上”,在前面這么多鋪墊后出現(xiàn)這樣一句,既天然自成又充滿玄機,可謂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或者說,這后面一句的份量,使前面那些本來很重的變得輕了。如果作者是清朝人,肯定會被歸入神韻派。譬之這一派掌門人王漁洋《再過露筋祠》的結(jié)尾“行人系纜月初墮,門外野風開白蓮”,也不會遜色多少。
但這頂草帽理應(yīng)是永康本土產(chǎn)品,這個戴草帽在父親也肯定是當?shù)厝耸?。當時他或許在地頭上勞作,或許趕集回來走在村外的小路上,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縣城的所有人一樣,不管任何時候,只要他愿意抬起頭朝東北方向望,就能看到代表地方精神高度的方巖五峰,當年陳亮和他的朋友朱熹呂祖謙等就坐在那里談經(jīng)寫詩,我注意到詩輯里有好幾首詩都是獻給這位地方偉人的,如章錦水的《方巖、方巖》,楊方的《古代的黃昏》,呂煊的《在鉛山游鵝湖書院》,而在我的理解中,那朵木槿就該從那里飄下,在時間的風中回旋漫舞,輕輕落在父親金黃的草帽上,然后被他兒子的鏡頭捕捉并寫入詩里。這種文化意義上的傳承既是微妙的,更是必然的。在此意義上說,今天永康詩群實力的強大理所當然,而期待會出現(xiàn)更多的詩人和佳作亦非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