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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鐘書的《史記》研究及其啟示

      2019-06-18 08:30:50葉慶兵
      關(guān)鍵詞:錢鐘書史記

      摘要:錢鐘書的《管錐編·史記會注考證》以日本人瀧川資言的《史記會注考證》為論述標(biāo)本,探討了有關(guān)《史記》的諸多問題。他對《史記》史學(xué)地位的肯定、對《史記》編排有失協(xié)調(diào)問題的揭示、對司馬遷天命觀之矛盾的詮解、對《史記》深意的挖掘以及對《史記》文學(xué)性的探討等,對今天的《史記》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和啟示意義。

      關(guān)鍵詞:錢鐘書;《管錐編》;《史記》

      中圖分類號:I106.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3-5595(2019)02-0081-06

      錢鐘書的《管錐編》是以讀書札記的形式寫就的學(xué)術(shù)著作,錢先生自經(jīng)、史、子、集中選出10部重要著作并闡述其讀書心得,所涉問題相當(dāng)廣泛,且“惟陳言之務(wù)去”,多發(fā)前人所未發(fā)。在史部中,錢鐘書擇取日本人瀧川資言的《史記會注考證》為論述標(biāo)本,探討了與《史記》相關(guān)的諸多問題,對當(dāng)前的《史記》研究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和啟示意義。

      總體來看,《管錐編·史記會注考證》(下文略去書名,僅稱則數(shù))對《史記》的研究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對《史記》史學(xué)地位的肯定

      錢鐘書對《史記》評價極高,這集中體現(xiàn)在他對《史記》史學(xué)地位的肯定上。錢先生指出:

      黑格爾言東土惟中國古代撰史最夥,他邦有傳說而無史。然有史書未遽即有史學(xué),吾國之有史學(xué),殆肇端于馬遷歟。[1]251

      錢先生推允《史記》為中國史學(xué)之權(quán)輿,主要是從司馬遷為后世史學(xué)“立則發(fā)凡”的作用出發(fā),而其“立則發(fā)凡”之處,則在于確立了“信信疑疑”的著史準(zhǔn)則。在第二則論《五帝本紀(jì)》中,錢先生云:“學(xué)者多稱五帝尚矣。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縉紳先生難言之……軼事時見于他說,余擇其言尤雅者?!卑础斗舛U書》:“其語不經(jīng)見,縉紳者不道”;《大宛列傳》:“故言九州山川,《尚書》近之矣;至《禹本紀(jì)》、《山海經(jīng)》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也?!贝巳齽t足征馬遷載筆取材之旨,亦即為后世史家立則發(fā)凡……《左傳》宣公二年稱董狐曰:“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襄公二十六年又特載南史氏之直筆無畏;蓋知作史當(dāng)善善惡惡矣,而尚未識信信疑疑之更為先務(wù)也……馬遷奮筆,乃以哲人析理之真通于史家求事之實,特書大號,言:前載之不可盡信,傳聞之必須裁擇,似史而非之“軼事”俗說應(yīng)溝而外之于史,“野人”雖為?!罢Z”,而“縉紳”未許易“言”。孟子開宗,至馬遷而明義焉。其曰“不敢言”者,小心也,亦謙詞也,實則大膽而敢于不言、置之不論爾。[1]251-252

      在這一段論述中,錢先生通過與《左傳》等史籍的比較,揭示了司馬遷在前人基礎(chǔ)上創(chuàng)辟“信信疑疑”的撰史準(zhǔn)則,是對中國古代史學(xué)理論的重大貢獻(xiàn)。

      錢先生的觀點非常重要,同時亦極富啟發(fā)意義。就中國早期的史學(xué)著作來說,不僅“軼事”“俗說”可以入史,“神話”也常滲入其中,因此中國古代長期存在著神話歷史化的現(xiàn)象。雖然神話本身含有部分史實,但其呈現(xiàn)出的面貌卻是被曲解的而非原本的歷史。在《史記》之前,神話常被史家視為信史而予以采錄。同時,由于神話思維余緒猶存,某些歷史書寫常常附麗以濃烈的神話色彩,又造成了歷史的神話化。如《國語·周語上》:

      十五年,有神降于莘。王問于內(nèi)史過曰:“是何故?固有之乎?”對曰:“有之……昔夏之興也,融降于崇山;其亡也,回祿信于耹隧。商之興也,梼杌次于丕山;其亡也,夷羊在牧。周之興也,鳴于岐山;其亡也,杜伯射王于鄗。是皆明神之志者也?!盵2]

      國家興亡與“神之志”相接聯(lián),歷史被涂上了厚重的神話色彩。諸如此類的現(xiàn)象廣泛存在于先秦歷史散文及其他涉及先秦歷史的著作中。這意味著在《史記》以前神話和歷史的界線并不清晰。司馬遷撰寫《史記》明確提出了“不采不雅馴”的原則,這實際上就將史實與神話、傳說等內(nèi)容作了分割,確定了可以入史的內(nèi)容與必須摒棄的內(nèi)容。當(dāng)然,上古歷史與神話的長期繳纏,為厘清神話與歷史工作帶來了嚴(yán)峻的挑戰(zhàn),將《史記》與相關(guān)史源對校,可以看出司馬遷的努力。茲以其對黃帝材料的處理為例,將《史記·五帝本紀(jì)》與主要史源《五帝德》(今存《大戴禮記》)的內(nèi)容對比如下:

      1. 黃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孫,名曰軒轅。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徇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2. 治五氣,藝五種,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虎,以與炎帝戰(zhàn)于阪泉之野。三戰(zhàn),然后得其志。3. 缺4.順天地之紀(jì)、幽明之占、死生之說、存亡之難。時播百谷草木,淳化鳥獸蟲蛾,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jié)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1.黃帝,少典之子也,曰軒轅。生而神靈,弱而能言,幼而慧齊,長而敦敏,成而聰明。2.治五氣,設(shè)五量,撫萬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豹虎,以與赤帝戰(zhàn)于版泉之野。三戰(zhàn),然后得行其志。3.黃帝黼黻衣,大帶,黼裳,乘龍扆云。4.以順天地之紀(jì),幽明之故,死生之說,存亡之難。時播百谷草木,故教化淳鳥獸昆蟲,歷離日月星辰;極畋土石金玉,勞心力耳目,節(jié)用水火材物。生而民得其利百年,死而民畏其神百年,亡而民用其教百年,故曰三百年。

      顯然,司馬遷依循“雅馴”的標(biāo)準(zhǔn),刪除了“黃帝黼黻衣,大帶,黼裳,乘龍扆云”等有悖于歷史事實的內(nèi)容。司馬遷的功績不僅見諸其對材料的辨?zhèn)?,還體現(xiàn)為直接揭示“軼事”、傳說的虛妄。在《陳涉世家》中,司馬遷既記載了“篝火狐鳴”的事件,同時又詳細(xì)記述了陳勝、吳廣謀劃整件事的過程,揭示了其借鬼神以“威眾”[4]2366的實質(zhì)。

      總之,司馬遷依據(jù)“不采不雅馴”的選材原則,確定了中國史學(xué)“信信疑疑”的撰史準(zhǔn)則,為中國古代史學(xué)確立了正確的發(fā)展方向。錢先生從這一角度來肯定《史記》在中國史學(xué)史上的地位,是十分準(zhǔn)確的。

      二、對《史記》編排有失協(xié)調(diào)問題的揭示

      在第一二則論《趙世家》中,錢鐘書指出:

      “簡子疾,五日不知人。”按此一大節(jié)又見于《扁鵲、倉公列傳》,宜據(jù)別見則互有詳略之法,加以刪改。下文武靈王論變法復(fù)與《商君列傳》語太相似,蓋此取之《戰(zhàn)國策·趙策》二,彼取之《商君書·更法》篇,而未參稽稍異其詞。武靈王曰:“夫有高世之名,必有遺俗之累”,又曰:“夫有高世之功者,負(fù)遺俗之累”,數(shù)語之間,重復(fù)無謂;《趙策》只有后二句,不識馬遷何故冗疊如此?全書失檢類是者不少,貽彈射者以口實,良有以夫。[1]292

      錢先生在這里指出的是《史記》內(nèi)容編排有失協(xié)調(diào)的問題,同時也揭示出了其內(nèi)在原因:“蓋此取之《戰(zhàn)國策·趙策》二,彼取之《商君書·更法》篇,而未參稽稍異其詞?!奔此抉R遷在采擇多種史料入傳時,未對這批材料作妥善有效的處理。錢先生指出的這一點,確為普遍存在于《史記》中的問題。

      司馬遷撰寫《史記》,參稽了大量史料,尤其是先漢部分,主要工作是對各種歷史記載進(jìn)行擇取和編排,此時的司馬遷更多地是一個編者,而非作者。有關(guān)《史記》的這一性質(zhì),我們可通過對書中頻現(xiàn)而所指各異的“我”字來加以分析得知。

      《秦本紀(jì)》:

      (昭襄王)三十一年……楚人反我江南。[4]268

      《吳太伯世家》:

      (王諸樊元年)秋,吳伐楚,楚敗我?guī)?。[4]1753

      《魯周公世家》:(哀公)八年,齊伐我……(哀公十五年)齊歸我侵地。[4]1866

      《燕召公世家》:

      (莊公)二十七年,山戎來侵我。[4]1878

      《晉世家》:

      (文公九年)十二月,秦兵過我郊。[4]2014

      《楚世家》:

      (懷王)十七年春……秦大敗我軍……虜我大將軍屈匄、裨將軍逢侯丑等七十余人。[4]2078

      《趙世家》:

      (武靈王)九年……秦敗我……齊敗我觀澤。十年,秦取我中都及西陽……十三年,秦拔我藺……[4]2173

      《魏世家》:

      安釐王元年,秦拔我兩城。二年,又拔我二城……三年,秦拔我四城……四年,秦破我及韓、趙,殺十五萬人,走我將芒卯。[4]2240

      《韓世家》:

      (桓惠王)九年,秦拔我陘……十年,秦?fù)粑异短校疑宵h郡守以上黨郡降趙……十七年,秦拔我陽城、負(fù)黍……二十四年,秦拔我城皋、滎陽。二十六年,秦悉拔我上黨。二十九年,秦拔我十三城。[4]2273

      《秦本紀(jì)》及諸“世家”中的“我”顯然各有所指,司馬遷為西漢人,按理是不能稱秦及其他任何一方為“我”的,而且同時稱各方為“我”,顯然也自相抵牾。究其根本,當(dāng)因司馬遷取用史源有別而“失檢”所致。司馬遷是根據(jù)各國史料來“整齊其世傳”的,各國史官記載本國史事,自然站在己方立場,稱本國為“我”,但司馬遷將紛紜雜亂的各國史料采入《史記》時,卻忘了對這諸多字同義異的“我”字進(jìn)行修改,遂造成了內(nèi)部的齟齬,“貽彈射者以口實”。

      《史記》“整齊世傳”留下的草蛇灰線,亦得到了學(xué)術(shù)界的重視。以新近的研究而論,影響力最大者當(dāng)數(shù)程蘇東的《失控的文本與失語的文學(xué)批評》,該文以細(xì)致的文獻(xiàn)對校,發(fā)現(xiàn)了《史記》在鈔撮各類文獻(xiàn)的過程中,“難免在其文本嫁接處、補(bǔ)綴處或截取處稍存疏漏”,從而留下了一些“失控的文本”,并于這些疏漏處挖掘司馬遷曾經(jīng)做過的協(xié)調(diào)工作,探討其中的文學(xué)性。[6]對《史記》編排有失協(xié)調(diào)的問題,程蘇東顯然又作出了進(jìn)一步的探討,但對這一問題的揭示,錢先生實已“道夫先路”,程文恰可佐證錢先生所揭示這一問題的普遍性與重要性,為錢先生所論增添了一個有力的注腳。

      ① “陳相國”,《史記》作“陳丞相”,當(dāng)據(jù)改。

      三、對司馬遷天命觀之矛盾的詮解

      錢鐘書多次對司馬遷天命觀的問題予以論述。如第一九則論《陳丞相世家》:

      勿信“天道”(見下論《伯夷列傳》),卻又主張“陰德”,說理固難自圓;而觸事感懷,乍彼乍此,亦彼亦此,渾置矛盾于不顧,又人之常情恒態(tài)耳。[1]303

      第二二則論《伯夷列傳》:

      馬遷唯不信“天道”,故好言“天命”;蓋信有天命,即疑無天道,曰天命不可知者,乃謂天道無知爾。天道而有知,則報施不爽,人世之成虧榮悴,應(yīng)各知其分,咸得所當(dāng),無復(fù)不平則鳴或飲恨吞聲矣。顧事乃大謬不然,理遂大惑不解……然馬遷既不信天道,而復(fù)持陰德報應(yīng)之說(見前論《陳相國世家》①),既視天夢夢,而又復(fù)以為冥冥之中尚有綱維主張在;圓枘方鑿,自語相違。蓋析理固疑天道之為無,而慰情寧信陰騭之可有,東食西宿,取熊兼魚,殆人心兩歧之常歟。故疑無天者,猶每私冀其或有,而信有天者,則常竊怨其若無。[1]306-308

      司馬遷天命觀的矛盾是確實存在的,他在《伯夷列傳》等篇章中對天命提出了懷疑,但在《六國年表》《秦楚之際月表》《留侯世家》等篇章中又反復(fù)稱道“蓋若天所助焉”[4]835-836“豈非天哉”[4]922“豈可謂非天乎”[4]2488。

      關(guān)于這一問題,很多學(xué)者也曾加以論述。如潘嘯龍認(rèn)為:“司馬遷對‘天命‘天人感應(yīng)論的認(rèn)識是矛盾的;在這一矛盾的認(rèn)識之中,對‘天命的懷疑、批判卻占了主導(dǎo)地位?!盵7]陳桐生則認(rèn)為,司馬遷在天命問題上的矛盾背后隱藏著司馬遷“天命崇高”的思想,“《史記》的天道觀并不是二元的或矛盾分裂的,它對天命的信仰和對神仙方士、陰陽家及不合規(guī)范的占星術(shù)的貶損,二者在《史記》中是統(tǒng)一的,統(tǒng)一的基點就是天命崇高思想”。[8]

      針對這一問題,錢先生提出從“析理”和“慰情”兩個角度來看待,可謂獨辟蹊徑,為我們思考該問題提供了新的視角?!妒酚洝吩趶?qiáng)調(diào)天命時,有時確是帶有強(qiáng)烈情感的,如上引《六國年表》《秦楚之際月表》《留侯世家》諸篇“蓋若天所助焉”“豈非天哉”“豈可謂非天乎”,語氣中包含的情感便溢于言表?!肚Z生列傳》謂:“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盵4]3010將天和父母并列,亦自情感立論。可見,司馬遷對于人們將“天”作為情感的寄托是有所認(rèn)識的?!妒酚洝繁旧硪嗍乔楦胸S沛之作,其中蘊(yùn)含了司馬遷

      的愛憎和對歷史人物、事件的態(tài)度,這就很可能導(dǎo)致他在撰史過程中出于“慰情”而“寧信陰騭之可有”。錢先生從人情之常來看待司馬遷天命觀的矛盾,為后續(xù)的探賾索隱提供了心理學(xué)的依據(jù)。

      四、對《史記》深意的挖掘

      司馬遷撰寫《史記》,行文中常常蘊(yùn)含深意。對此,錢鐘書亦有所揭示。

      第一則論《封禪書》,錢先生按:

      按馬遷此篇用“云”字最多……復(fù)出疊見,語氣皆含姑妄言而姑妄聽之意,使通篇有恍惚迷茫之致……一角之獸,曾獲其物,而為麟與否,有司迎合,不可必也;孔子適周,嘗有其事,而果問禮老子與否,傳說渺悠,不得稽也;箕山有冢,馬遷目擊,而真埋許由之骨與否,俗語相沿,不能實也。“云”之為言,信其事之有而疑其說之非爾。常談所謂“語出有因,查無實據(jù)”也。[1]285-286

      從多用“云”字而推斷出司馬遷隱含于其中的“姑妄言而姑妄聽”“信其事之有而疑其說之非”的謹(jǐn)慎態(tài)度,可謂別具只眼。

      第一則《封禪書》又云:

      “丁夫人、洛陽虞初等以方祠詛匈奴、大宛焉”。按蘇軾《仇池筆記》卷上論此曰:“漢武帝惡巫蠱如仇讎,蓋夫婦、君臣、父子之間,嗷嗷然不聊生矣!然……己且為巫蠱,何以責(zé)天下?此最可笑。”甚有識力。馬遷載其事于《封禪書》,亦見祝此之壽考者即可詛彼之死亡,如反覆手之為云雨。堂皇施之郊祀,則為封禪;密勿行于宮闈,則成巫蠱,要皆出于崇信方術(shù)之士。巫蠱之興起與封禪之提倡,同歸而殊途者歟。[1]290

      《封禪書》記載詛匈奴、大宛事,這確實耐人尋味。錢先生在蘇軾的基礎(chǔ)上加以發(fā)揮,指出封禪與巫蠱在本質(zhì)上的相同,將封禪與巫蠱之禍聯(lián)系起來,在看似不相及的歷史事件中,發(fā)現(xiàn)其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通過錢先生的揭示,我們可以領(lǐng)會到,司馬遷穿插此事,并非無意之筆,而是隱含著他對歷史事件的批判。

      五、對《史記》文學(xué)性的探討

      錢鐘書身為杰出的文學(xué)家,很注重從文學(xué)的角度研究《史記》,具體來說主要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指出《史記》行文遣字之妙

      第五則論《項羽本紀(jì)》:

      “諸將皆從壁上觀,楚戰(zhàn)士無不一以當(dāng)十,楚兵呼聲動天,諸侯軍無不人人惴恐。于是已破秦軍。項羽召見諸侯將,入轅門,無不膝行而前”;《考證》:“陳仁錫曰:‘疊用三無不字,有精神;《漢書》去其二,遂乏氣魄。”按陳氏評是,數(shù)語有如火如荼之觀……馬遷行文,深得累疊之妙,如本篇末寫項羽“自度不能脫”,一則曰:“此天之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再則曰:“令諸君知天亡我,非戰(zhàn)之罪也”,三則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心已死而意猶未平,認(rèn)輸而不服氣,故言之不足,再三言之也。又如《袁盎、晁錯列傳》記錯父曰:“劉氏安矣!晁氏危矣!吾去公歸矣!”疊三“矣”字,紙上如聞太息,斷為三句,削去銜接之詞,頓挫而兼急迅錯落之致。[1]272-273

      在這一則中,錢先生結(jié)合《項羽本紀(jì)》和《袁盎、晁錯列傳》體味出《史記》行文“深得累疊之妙”。這里的“累疊”均是原文原字重復(fù),在第三二則《魯仲連鄒陽列傳》中,錢先生又指出《史記》中還存在另一種“累疊”的情況:

      “魯仲連曰:‘吾始以君為天下之賢公子也。吾乃今然后知君非天下之賢公子也!”……“乃今然后”四字乍視尤若堆疊重復(fù),實則曲傳躊躇遲疑,非所愿而不獲已之心思語氣……遷本書《張釋之、馮唐列傳》釋之諫文帝曰:“今盜宗廟器而族之,有如萬分之一假令愚民取長陵一抔土,陛下將何以加其法乎?”盜掘本朝先帝陵墓,大逆不敬,罪惡彌天,為臣子者心不敢想而亦口不忍宣也,然而臣姑妄言之,君其妄聽之;故“有如”而累以“萬分之一”,猶恐冒昧,復(fù)益以“假令”,擬設(shè)之詞幾如屋上加屋,心之猶豫,口之囁嚅,即于語氣征之,而無待摹狀矣。[1]321-322

      這里所指出的也是“累疊”,但不是原文累疊,而是同義重復(fù),二者有細(xì)微的區(qū)別。錢先生分析《史記》中存在的“累疊現(xiàn)象”,并指出此種現(xiàn)象背后司馬遷所要展現(xiàn)的歷史場景以及《史記》所傳人物的深層心理,有助于加深對《史記》的理解。

      第二三則論《管晏列傳》:

      “管仲卒,……后百余年而有晏子焉。”按明、清批尾家所謂“搭天橋”法,馬遷習(xí)為之……皆事隔百十載,而捉置一處者也。亦有其事同時而地距千百里,乃映帶及之者……記楚事而忽及秦事,一似節(jié)外生枝。蓋呂不韋乃《法言·淵騫》所謂“穿窬之雄”,托梁換柱,與黃歇行事不謀而合,身敗名裂,又適相同,載筆者矚高聚遠(yuǎn),以類相并,大有浮山越海而會羅山之觀,亦行文之佳致也。[1]308-309

      這一則又指出《史記》記述方法“搭天橋”法,并揭示其內(nèi)在理路“以類相并”,稱許為“行文之佳致”。

      (二)指出《史記》人物刻畫之精

      第五則對《史記》刻畫的項羽形象有深入分析:

      “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按《高祖本紀(jì)》王陵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陳相國世家》陳平曰:“項王為人恭敬愛人,士之廉節(jié)好禮者多歸之;至于立功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淮陰侯列傳》韓信曰:“請言項王之為人也。項王喑啞叱咤,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dāng)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薄俄椨鸨炯o(jì)》歷記羽拔襄城皆坑之;坑秦卒二十余萬人,引兵西屠咸陽;《高祖本紀(jì)》“懷王諸老將皆曰:‘項羽為人剽悍滑賊,諸所過無不殘滅。”《高祖本紀(jì)》于劉邦隆準(zhǔn)龍顏等形貌外,并言其心性:“仁而愛人,喜施,意豁如也,常有大度”?!俄椨鸨炯o(jì)》僅曰:“長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氣過人”,至其性情氣質(zhì),都未直敘,當(dāng)從范增等語中得之。“言語嘔嘔”與“喑啞叱咤”,“恭敬慈愛”與“剽悍滑賊”,“愛人禮士”與“妒賢嫉能”,“婦人之仁”與“屠坑殘滅”,“分食推飲”與“玩印不予”,皆若相反相違;而既具在羽一人之身,有似兩手分書,一喉異曲,則又莫不同條共貫,科以心學(xué)性理,犁然有當(dāng)?!妒酚洝穼懭宋镄愿?,無復(fù)綜如此者。談士每以“虞兮”之歌,謂羽風(fēng)云之氣而兼兒女之情,尚粗淺乎言之也。[1]275

      這一則列述《項羽本紀(jì)》《高祖本紀(jì)》《陳丞相世家》《淮陰侯列傳》等紀(jì)傳,綜合范增、王陵、陳平、韓信諸人的評價,并將《項羽本紀(jì)》對項羽的描寫與《高祖本紀(jì)》對劉邦的描寫進(jìn)行比較,總結(jié)出項羽既“言語嘔嘔”又“喑啞叱咤”,既“恭敬慈愛”又“剽悍滑賊”,既“愛人禮士”又“妒賢嫉能”,即懷“婦人之仁”又行“屠坑殘滅”,既“分食推飲”又“玩印不予”的矛盾性格。這些性格特征互相矛盾,但正是這種矛盾性,體現(xiàn)了項羽的整體性格。借范增、王陵、陳平、韓信諸人之口,司馬遷刻畫了項羽“為人不忍”“仁而愛人”“恭敬愛人”“恭敬慈愛”的另一面。有了這矛盾的另一面,項羽才不至于被簡單刻畫成一個只知屠殺的莽夫,而淪為扁平的符號化人物。正因此故,我們在讀《項羽本紀(jì)》所載霸王別姬、烏江自刎之時,才會生出一種嘆惋哀憫之情?!坝葙狻敝枋菍椨饍号榈恼婷鑼?,較易發(fā)現(xiàn),研究者也多有指出;而范增、王陵、陳平、韓信諸人評價中所呈現(xiàn)的項羽“柔軟”的一面,則較為隱秘。幸得錢先生闡發(fā)隱微,才將《史記》刻畫項羽形象的匠心指陳無遺。

      (三)指出《史記》中的增飾與虛構(gòu)

      《史記》雖然是歷史著作,但歷史常有空白。為了形象生動地展現(xiàn)歷史,司馬遷也常常在歷史空白處進(jìn)行增飾與虛構(gòu),這使得《史記》的文學(xué)性大大增強(qiáng)。錢鐘書對此也有所揭示。

      如第三則論《廉頗藺相如列傳》:

      《考證》:“《國策》記廉事頗略,而無一語及藺,此傳多載他書所不載?!卑创艘唷妒酚洝分绣某鲋新曈猩?,或多本于馬遷之增飾渲染,未必信實有征。寫相如“持璧卻立倚柱,怒發(fā)上沖冠”,是何意態(tài)雄且杰!后世小說刻畫精能處無以過之……趙王與秦王會于澠池一節(jié),歷世流傳,以為美談,至譜入傳奇。使情節(jié)果若所寫,則樽俎折沖真同兒戲,抑豈人事原如逢場串劇耶?武億《授堂文鈔》卷四《藺相如澠池之會》深為趙王危之……然竊恐為馬遷所弄而枉替古人擔(dān)憂耳。[1]319-320

      第四三則論《魏其武安列傳》:

      “灌夫有服,過丞相”云云。按此一大節(jié)中馬遷敘事稱武安曰“丞相”,魏其與灌夫語稱武安曰“丞相”,而怨“望”武安又曰“將軍雖貴”;灌夫面稱武安始終曰“將軍”,而謝魏其又曰“得過丞相”。稱謂不一,非漫與也……馬遷行所無事,名從主人,以頭銜之一映襯稱謂之不一焉。夫私家尋常酬答,局外事后只傳聞大略而已,烏能口角語脈以至稱呼致曲入細(xì)如是?貌似“記言”,實出史家之心摹意匠。此等處皆當(dāng)與小說、院本中對白等類耳。[1]347

      上引兩則都是論述《史記》中的增飾、虛構(gòu)內(nèi)容。第一則,錢先生從于史無據(jù)(“他書不載”)和于理不合(“樽俎折沖真同兒戲”)兩個方面判斷其為司馬遷所虛構(gòu)。第二則又從局外人不能獲知“口角語脈”這一點,判定其中對話實為司馬遷之“心摹意匠”。錢先生判斷《史記》增飾、虛構(gòu)內(nèi)容的依據(jù)是合理可靠的,而他一旦指出這一點,《史記》的文學(xué)創(chuàng)造性便得到了彰顯。藺相如以弱國使臣的身份,面對秦國君臣的威逼脅迫,倘無一身正氣,恐難完成任務(wù)。《史記》增飾其“持璧卻立倚柱,怒發(fā)上沖冠”以及在澠池之會上堅持跪請秦王為趙王擊缶的情節(jié),正是為了著力渲染其偉岸的藝術(shù)形象和人格魅力?!妒酚洝返膭?chuàng)造無疑是成功的,所以才能夠“歷世流傳,以為美談,至譜入傳奇”。魏其侯竇嬰、武安侯田蚡與灌夫三人之間恩怨糾葛甚為復(fù)雜,司馬遷通過增飾竇嬰、灌夫?qū)μ锿`稱謂不一,將武安、竇嬰、灌夫的性格以及他們的心理變化都表現(xiàn)出來。正如錢先生所指出:“武安固自‘以為漢相尊,乃至‘負(fù)貴而驕己之兄者。灌夫與人語,亦從而‘丞相武安,及武安對面,則恃舊而不改口,未以其新貴而生新敬,若不知其已進(jìn)位為相者。魏其達(dá)官諳世故,失勢而肯自下,然憤激時沖口而‘將軍武安,若言其不次暴擢而忘卻本來者?!盵1]347稱謂之不一或許不曾實有,但借此所揭示出來的三人的性格卻完全符合歷史事實。正是通過“稱謂不一”這一小細(xì)節(jié),司馬遷更好地刻畫了這三人的形象,同時也傳達(dá)出了三人悲劇背后的原因。

      (四)將《史記》與其他文學(xué)作品對照

      “打通”是《管錐編》的主要特色,也是其成書的主要目的。錢鐘書在致鄭朝宗的信中曾自評《管錐編》說:

      弟之方法并非“比較文學(xué)”,in the usual sense of the term,而是求“打通”,以中國文學(xué)與外國文學(xué)打通,以中國詩文詞曲與小說打通。[9]

      錢先生在論《史記》時也常常抱定這一宗旨,因而時常將《史記》與其他文學(xué)作品進(jìn)行對照。例如在論述《史記》中的增飾與虛構(gòu)時,錢先生就曾與小說、院本進(jìn)行比較,這有助于更好地理解《史記》的藝術(shù)想象。如在第五則論《項羽本紀(jì)》“累疊”筆法時,錢先生指出:

      貫華堂本《水滸》第四四回裴黎見石秀出來,“連忙放茶”,“連忙問道”,“連忙道:‘不敢!不敢!”,“連忙出門去了”,“連忙走”;殆得法于比而踵事增華者歟。[1]272

      這里指出了《水滸傳》在藝術(shù)手法上對《史記》有所繼承和發(fā)展。

      再如第三九則《淮陰侯列傳》:

      “信度:‘何等已數(shù)言上,上不我用。即亡?!卑础短镔倭袀鳌罚骸案叩勐勚舜篌@。‘以田橫之客皆賢,吾聞其余向五百人在海中。使使召之?!币烩舛?,一驚思,逕以“吾”、“我”字述意中事?!妒捪鄧兰摇罚骸澳艘娣夂味簦缘蹏L繇咸陽,‘何送我獨贏,奉錢二也”;亦如聞其心口自語。

      《三國志·魏書·武帝紀(jì)》裴松之注引《魏略》載策魏公上書:“口與心計,幸且待罪”;嵇康《家誡》:“若志之所之,則口與心誓,守死無二”……均狀此情。詩文中如白居易《聞庾七左降》:“后心誚前意:‘所見何迷蒙”;韓愈《鄭群贈簟》:“手磨袖拂心語口:‘慢膚多汗真相宜”;樊宗師《越王樓詩·序》:“淚雨落不可掩,因口其心曰:‘無害若”;高駢《寫懷》:“如今暗與心相約:‘不動征旗動酒旗”。曰“相約”,曰“誚”,曰“心語口”,曰“口其心”,一人獨白而宛如兩人對語?!赌咎m詩》:“可汗問所欲,木蘭不用尚書郎,愿借明駝千里足,‘送兒還故鄉(xiāng)”;夫“兒”,女郎自稱詞也,而木蘭“見天子坐明堂”時,尚變貌現(xiàn)男子身,對揚(yáng)應(yīng)曰“送臣”,言“送兒”者,當(dāng)場私動于中之女郎心語,非聲請于上之武夫口語也。用筆靈妙,真滅盡斧鑿痕與針線跡矣……

      后世小說家代述角色之隱衷,即傳角色之心聲(a direct quotation of the mind),習(xí)用此法,蔚為巨觀。以視《史記》諸例,似江海之于潢污,然草創(chuàng)之功,不可不錄焉。[1]337-338

      這里綜合《淮陰侯列傳》《田儋列傳》《蕭相國世家》,又例舉其他史書、散文、詩歌和小說等,揭示了“代述隱衷”這一創(chuàng)作手法的廣泛存在,實現(xiàn)了詩、文、小說的“打通”。同時,錢先生亦特別指出,雖然此種手法在后世詩、文、小說中的運(yùn)用遠(yuǎn)較《史記》成熟,但《史記》的草創(chuàng)之功不能抹殺,強(qiáng)調(diào)《史記》對后世文學(xué)作品的影響。

      六、結(jié)語

      綜上所述,錢先生的《管錐編·史記會注考證》對《史記》的研究內(nèi)容豐富,涉及《史記》的史學(xué)地位、《史記》的編排、司馬遷的思想、《史記》的深意以及《史記》文學(xué)性等多個方面,尤其是對于《史記》文學(xué)性的研究更為細(xì)致全面,涉及行文遣字、人物塑造、增飾虛構(gòu)、文學(xué)影響等多個方面。錢先生所談及的問題,部分學(xué)者或已染指,但相比較而言,錢先生提供的常常是全新的思考角度。還有些問題,今人雖有更進(jìn)一步的研究成果,但因枝振葉,錢先生實已先之,其“草創(chuàng)之功,不可不錄焉”。

      參考文獻(xiàn):

      [1] 錢鐘書.管錐編[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 徐元誥.國語集解[M].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5:28-30.

      [3] 葉慶兵.《史記·五帝本紀(jì)》系列人物神化史化考論[D].濟(jì)南:山東大學(xué),2017:53.

      [4] 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2014.

      [5] 方向東.大戴禮記匯校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8:689-690.

      [6] 程蘇東.失控的文本與失語的文學(xué)批評——以《史記》及其研究史為例[J].中國社會科學(xué),2017(1):164-184.

      [7] 潘嘯龍.司馬遷對“天命”的矛盾認(rèn)識[J].安徽師大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86(2):27-33.

      [8] 陳桐生.論司馬遷的天命崇高思想[J].陜西師大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1993(2):95-101.

      [9] 鄭朝宗.《管錐編》作者的自白[M]//海濱感舊集.廈門: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1988:124.

      責(zé)任編輯:曹春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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